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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地方意识的自觉与建构
——以李昴英的罗浮山书写为例

2020-01-07蒋艳萍

探求 2020年1期
关键词:罗浮山岭南山水

□ 蒋艳萍

自古以来,岭南地方意识的兴起,需要岭南本土文人的自我书写和自我建构才能实现。在这当中,南宋文学家李昴英的罗浮山书写便是一例。李昴英,字俊明,号文溪,谥忠简,番禺人,南宋中后期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广东科举考试的第一位探花,善诗词,世称“词家射雕手”。他以弱冠高中探花,跻身京都,从此宦海浮沉三十载,在复杂的政治斗争中三次大起大落,四次归返五羊。在返乡期间,李昴英乐于悠游山水,遍访周边名山,与岭南第一山——罗浮山也结下了不浅的情缘,创作了不少记载罗浮山事迹、描写罗浮山风貌、与罗浮友人交游的诗文。在不断地回望故乡的同时,他也自觉地承担起身为岭南文人通过岭南风物书写、丰富岭南文学景观内涵、凝就岭南文化特有品格的重要使命,体现出一种岭南地方意识的自觉与自我建构。

一、“六行皆备”与“搭飒野服”的立体人生

李昴英生于宋宁宗嘉泰元年(1201年),卒于宋理宗宝祐五年(1257年),一生跨宁宗、理宗两朝。宝庆二年(1226年)进士及第,高中探花,从此步入仕途,此时的南宋处在奸佞当道、政治斗争尖锐、国势转弱的风头浪尖,复杂的政治环境使他的仕途充满坎坷,从二十六岁中进士到五十七岁病逝,其间三十二年,除了待官居里两年外,实际三度出任地方官约计七年,三次入朝任职约计六年,四次退居故里、投闲置散约计十七年。[1]他一生为官洁正,忧心为民,无论是任职地方,还是入职朝廷,都表现出卓越的才能和过人的胆略,曾受到宋理宗的礼遇,擢升为大宗正卿、国史编修、龙图阁待制、吏部侍郎,封番禺开国男,食邑三百户。他忠直敢谏,勇斗权宠,敢于当面指责皇帝的过失,甚至越出君臣礼节而犯颜苦谏,被宋理宗称为:“李昴英,南人无党,中外颇畏惮之”。但由于太过耿直,他一直被权宠佞臣所嫉恨,多次受到排挤和陷害,甚至被诬陷导致三次罢官还乡。宝祐三年,李昴英因支持洪天锡弹劾宦官卢允升、董宋臣专权,请与之俱贬,遂归隐五羊文溪,不复再起,直至宝祐五年病逝于故里。

李昴英在风雨飘摇的南宋政权中可谓功德卓著,湛若水曾作《修复李忠简公海珠祠像记》,以“六行皆备”对其一生功绩进行全面肯定,其云:“追斥安石,乞正储贰,去嵩之奸,引裾抗疏,劾卢、董二宦,落职而不悔,曰忠。丧其亲,筑室终制于墓,若终其身,累诏不起,曰孝。乞归制,服心清献之丧,立师傅之道,曰义。幕于汀,奋身谕贼,以其守兔;赞阃清献,缒城入谕贼垒,出白刃下,却摧锋之变,而远之广郊,曰勇。提举于闽,捐奉赈饥,活人之命;守赣置常平、罢官酤、严保伍,以为民安,曰惠。屡进屡辞,早能以其身退,曰廉。夫斯六行者,君子之所以立身也。忠简备焉,足为生人之表,固宜里置血食焉,以彰乡先生之道。”[2](P268)这段话将其一生主要政治功绩及人品修为尽数道来。其德行在当时就已经被广为称颂,赵汝腾荐其为当朝“八士”之一,冠之以“国之干将莫邪”之品目,时人誉之有“唐介、刘安世”之遗风。广州、赣州等地为其建生祠,赞其为千古师表,在其逝世后,更是立专祠以祭拜,可见其对后人的影响是颇为深远的。

但在后人的不断传颂中,李昴英的形象逐渐被固化、简单化,人们只留意他“六行皆备”的一面,却忽略了他“搭飒野服”的另一面。本文认为,只有细读李昴英所有诗文特别是以罗浮山书写为主的诗文,才能对他有一个全面的了解,才能更深地体会他在暗黑如磐的社会现实中坚持正义的无奈与心伤,才能对其不愿同流合污、频频辞官的行为寻找到更深的内在驱动力。

为官数载,李昴英虽为理宗礼遇,但朝中奸佞当道,其仕途并不坦然,四次投闲置散,退居故里前后达十七年之久,这对他的仕进之心无疑是非常大的打击。受老师崔与之不慕荣华、数度辞官的影响,他也很早就流露出对官场生活的厌倦之意,如在《闻褫阁职免新任之报二首》之一中说:“远民冤甚草菅芟,抗论公庭出至诚。且喜一方全性命,何妨三字减头衔?机关平地藏深阱,仕宦伶人视戏衫。五逊州符今免矣,幅巾藜杖可松杉。”[2](P173)此诗以实录的方式记载了昴英淳祐九年为救黎民百姓挺身抗衡广督邱迪哲、最终为小人算计被朝廷革职之事。诗中一方面陈述了自己的经历,官府制造冤屈,草菅人命,他出于至诚之心对抗公庭,为保全无辜百姓的性命而竭尽全力,即使为此而失去一切官职也在所不惜。另一方面,他由此事更深知官场之黑暗,人世间到处隐藏着机关和陷阱,官职如同戏衫,做官也只是逢场做戏罢了,他五次辞让任命他为州官的命令,而今终于被免职,这让他顿觉无官一身轻,从此可以幅巾束首、拄着藜杖,在松杉丛中自由自在地游荡。同样,在《建仓解归诗复徐意一》中也表达了类似的感悟:“吏擎双印出,便觉此身轻。物我忘恩怨,渔樵寄姓名。笛声黄犊背,诗兴白鸥盟。故旧休相讶,无书到帝城。”[2](P141)

正是深谙了官场的黑暗,厌倦了名利的羁绊,他把登山临水、寻仙慕道视为平生最爱之事,他在诗词中畅言“平生癖幽壑,便合茅三间”[2](P130)(《游峡山和东坡韵》)、“野性淡无嗜,所乐惟山溪。每羞名利区,得失争虫鸡。意行契真趣,荒苔踏成蹊。嘉辰且尽欢,聚散或不齐”[2](P133)(《是日至马祖岩和前韵》)、“最癖登山临水,有何心、蜗名蝇利”[2](P204)(《水龙吟·唱恭初意如何》)。正因为癖好山水,在退居故里之际,李昴英踏遍了家乡的山山水水,留下很多脍炙人口的游览佳作,其中罗浮山就是他最钟意的地方之一。

二、李昴英笔下的罗浮景与罗浮人

罗浮山位于广东增城县东,跨博罗县界,方圆260平方公里,大小峰峦432座,飞瀑流泉980处,石室幽岩72处,素有“岭南第一山”、“神仙洞府”之美誉,被道教尊为“第七洞天”,清幽奇丽的自然风景和仙隐拔俗的文化氛围,受到历代文人墨客、方士道人的追慕,留下大量的文学作品。

李昴英与罗浮山有很深的渊源,据志书记载,昴英“归乡后往来罗浮,篇咏颇出,有《文溪集》。”[3](P610)他在文中也提到:“某岁在甲辰,两游罗浮,至必住旬日”[2](P105)(《与广帅徐意一荐僧祖中书》),也就是在淳祐四年甲辰(1244年)两次游罗浮,去后必定住上十天半月。与罗浮山的深度接触,使他对罗浮山有一种特殊的情感,甚至在外仕宦、久不至罗浮时,做梦也会梦到罗浮:“某数年不到罗浮,梦寐见之”[2](P105)(《与广帅徐意一荐僧祖中书》),“余半生梦罗浮”[2](P27)(《罗浮飞云顶开路记》)。在给好友的祭文中他会慨叹:“罗浮之约付渺茫兮,冷月空山。”[2](P119)(《又路祭方右史文》)当他把与罗浮山的亲密接触诉之笔端,给后人留下了丰富的关于罗浮山文学景观的描写。

在《罗浮飞云顶开路记》[2](P27-29)中,李昴英给我们描绘了一幅人间仙境般的美景,文中尽数罗浮山之美:“所至有佳泉怪石,奇植瑞羽,忽如雪片棼员,散飞林谷,蝶也;忽如天孙断织,大练下垂,瀑也;忽如垂云掩日,阴亘数十里,乔木也”,几句话即抓住罗浮景物的精髓:山山瀑布,处处流泉,又有怪石嶙峋,奇珍异兽,佳木丛生,更有蹁跹绮丽传为葛洪羽衣所化的大蝴蝶散飞林谷,如此美景,难怪“山行者,沿人迹所易及,已应接弗暇”。而飞云顶更是高耸入云、地势险要,“兀四千丈,十步九折,其下陵深,壑暗无底”,经历千辛万苦登顶后,“俄身在山巅,飘飘然坐鹏背,御长风,宇宙茫茫,八极一视,某州某山,仿佛可指点。云气猝起衣袖,莫认对面”,云蒸雾绕、纵目巡览,天地宇宙如在一掌之间,更可体会到一种飘然欲仙之境。

在七言律诗《罗浮飞云顶》中,李昴英进一步倾吐了自己怀仙思古、清静养生之情:“山行颇觉思悠然,游遍仙家几洞天。登见日亭风刮面,立飞云顶月齐肩。稚川翁有烧丹灶,景泰师留卓锡泉。我得真人金石诀,无求自可享长年。”[2](P168)既有访古之幽思,又有登临之快慰,更难得的是自己体会到了养生之诀,那就是“无求”,无欲无求,才能内心安康,才能永享长年。除此之外,李昴英还描写了桃源洞的美景,桃源洞在罗浮东麓“洞多桃,春明花发如霞,其落也,点水而出,遂呼其为桃源。”[3](P557)桃源洞是道人王宁素久居之处,在《罗浮桃源洞》诗中李昴英写到:“灵符锁尽穴中蛇,深入千岩处士家。洞户隔云呼不应,时时流水出桃花”[2](P189),把桃源洞的环境幽邃,人迹罕至,春天桃花开放,点水而出的优美景色一一呈现在我们面前,令人心神向往。在《白云狮子峰望罗浮》中李昴英则流露出久不至罗浮山的遗憾心情:“不到罗浮瞥六年,后期几误铁桥仙。远云不隔山真面,西麓原同第七天。”[2](P189)不到罗浮已多年,但是昴英虽有遗憾却并不气馁,他以山言志,虽无法近身取道,身在远方也不会为浮云所惑,表达出自己洁身自好、慕道幽隐的信念。

除了描写罗浮山的山水之美,李昴英还刻画了罗浮高人的超凡脱俗。他曾在《与广帅徐意一荐僧祖中书》中说,在罗浮山,他最尊重的道人首推王宁素,头陀首推祖演:“山广大深远不可穷,而山中人绝少。道人则有王宁素,年八十余,碧瞳迥然照人。头陀则有祖演,年高过之,发色如黄金。”[2](P105)聊聊几笔,给我们勾画出两位德高望重、鹤发童颜的高人形象。两位高人都曾与李昴英有过谈玄论道的交往。王宁素曾给昴英送过药瓢、共同讨论过养生之道:“久矣深山炼鹤形,闻呼峒长又逃名。断崖怪木人稀迹,乱石奔泉涧有声。剑定通神收古匣,棋聊供玩戏纹枰。药瓢解赠宁无意?重到孤庵论养生。”[2](P169)(《罗浮洞长宝谷王宁素送药瓢》)诗中记载王宁素久居深山老林修炼长生之道,对世俗的功名利禄早已抛之脑外,他常年混迹于山林泉石,大自然给了他最大的平静,无论是练剑还是下棋,都充满了闲适之情,而今给李昴英送来药瓢,李昴英认为此举也许另有深意,是不是在暗示自己不要过于被官场束缚,不要太在乎名利的得失,而应早早归乡,共论养生之道呢。王宁素是否真有此意,已不可考,但我们联系李昴英数次辞官归乡,隐于文溪,遨游山水,渔樵自适,可知,这种隐逸自修的情怀正合李昴英的心意。在《赠云峰演庵主》中,李昴英刻画了祖演的形象:“一庵移向白云堆,桧柏参天少日栽。颇怪发如金线样,想曾眼见铁桥来。佛粘土壁煎茶供,客对蒲团取芋煨。却笑老卢怀钵走,只因说出镜非台。”[2](P169)诗中首联描写了云峰庵地处白云深处,古木参天,环境清幽。颔联描写了祖演发色如金,并用一个大胆的想象,想来他曾亲眼见过铁桥仙,极言其长生不老的神仙相貌。颈联交代了高僧清高脱俗的生活,以煎茶供奉佛祖,以煨芋馈赠来客,茶饮表示一种清新脱俗的生活情调,煨芋之馈更说明李昴英喻祖演为隐匿高僧,希望自己得到方外之遇。尾联借用六祖惠能(俗姓卢)因“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偈语而得五祖弘仁传其衣钵,为避法难不得不连夜逃走的典故,说明两人谈禅论道之情。

另外他还和梁弥仙道长有深厚的友谊。李昴英有四首诗、一首词论及与梁弥仙的交情,用语或庄或谐,可看出昴英与其关系极为亲密。在《戏题罗浮梁弥仙写真》中用诙谐幽默的语言对梁弥仙来了个大写真:“八十童颜双眼明,浪游湖海一身轻。莫将啖肉先生比,个是罗浮老树精。”[2](P189)称赞其鹤发童颜、身轻眼明的神仙容貌,云游四海、浪迹四方的潇洒习性,戏称他是茹素长生的罗浮老树精,可见两人是志同道合的至交密友。正因两人心意相通,故在一次做梦梦到渔父求诗,醒来之后他记下全诗,将此赠给梁弥仙:“酒壶无尽春无限,一叶江湖万里天。明月满篷风荻响,醉眠正在白鸥边。”[2](P192)(《夜梦渔父求诗觉能记其全书赠梁弥仙》)渔父形象在古人诗文中是有所寓意的,代表着随遇而安、乐天知命的隐士形象,李昴英梦见渔父求诗,正说明了他看穿尘世纷扰、回归自然、恬然自安的内心期待,而以此诗赠与梁弥仙,正有赠诗明志、欲追逐好友足迹之意。

可以看出,罗浮山在李昴英的笔下充满清虚超俗、世外仙源之意,罗浮山于他不仅是揽胜探奇的山水之地,也是其抚慰乡情的家园之山,更是寄托其高隐情怀的精神之山。研读李昴英的罗浮山诗文,对立体全面地了解李昴英的心路历程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三、李昴英罗浮山文学书写的文化意义

正如迈克·克朗所说:“文学作品不能被视为地理景观的简单描述,许多时候是文学作品帮助塑造了这些景观。”[4](P55)李昴英的罗浮山诗文,并不只是对罗浮山自然景物的简单描绘,在漫漫历史长河中,他也承担着身为岭南文人通过岭南风物书写、丰富岭南文学景观内涵、凝就岭南文化特有品格的重要使命,通过对家乡山水的积极书写,体现出一种强烈的文化自信与地方认同。

罗浮山在秦汉时期已有盛名,自安期生开山之后,罗浮山就成了四方术士梦寐以求的修仙之地,随着魏晋时期葛洪的长期入住,罗浮山道教更是名扬四方,历朝历代游山访道者络绎不绝,并留下了大量的歌咏罗浮山的诗词文赋。但仔细研读这些罗浮山诗文,却会发现,在宋代以前关于罗浮山的书写都是来自岭北文人的手笔,如谢灵运、李白、杜甫、李贺、刘禹锡等著名文学家对罗浮山都有过歌咏,但是岭南本土文人对罗浮山的书写却是缺席的,即便是出生岭南的唐代大诗人张九龄也没有留下关于罗浮山的具体描写,也就是说宋以前罗浮山的文学形象都是岭北文人所构建或想像出来的。而岭北文人对罗浮山的文学书写,往往呈现出两种倾向,要么将其神异化,要么将其莽荒化。

将其神异化者或者是作者没有亲历、仅凭想象而写下的游仙之作,或者是即使亲历、也被浓郁的仙山神话影响而屏蔽自己的真实观感而创作的畅游之作,罗浮山在他们笔下被彻底仙化,变成了充满奇幻和神秘色彩的方外之地。如谢灵运创作《罗浮山赋》序云:“客夜梦,见延陵茅山,在京之东南。明旦得《洞经》所载罗浮山事云:茅山是洞庭口,南通罗浮。正与梦中意相会。遂感而作罗浮山赋。”因为从道教一本《洞经》中读到罗浮山事,又恰好做梦梦到茅山,而据当时道教流行之说,罗浮山与茅山分别为道教十大洞天中的第七、第八洞天,虽然相隔千里,但是在道教洞天体系中却是紧密相连的,如陶弘景《真诰》所言:“句曲洞天,东通林屋,北通岱宗,西通峨眉,南通罗浮,皆大道也。”因此谢灵运梦到茅山,又恰好看到罗浮山记载,故而写下这篇《罗浮山赋》,全赋如下文所示:“若乃茅公之说,神化是悉。数非臆度,道单悒恄。洞天有九,此惟其七。潜夜引辉,幽境朗日。故曰朱明之阳宫,耀真之阴室。洞穴之宝衢,海灵之云术。伊离情之易结,谅沈念之罗浮。发潜梦于永夜,若愬波而乘桴。越扶屿之细涨,上增龙之合流。鼓兰枻以水宿,杖桂策以山游。”[5](P6)视罗浮山为九大神仙洞府之一,赋中咏颂极言罗浮山作为仙山之奇谲与神秘,像隐于深夜的朗日,在幽境的映衬下更显光辉,全篇完全没有具体的实景描写。

即便如杨万里已经到了罗浮山脚下,但诗中也难见罗浮山的真实景观,他在《罗浮山》(又名《舟中望罗浮山》)一诗中说:“罗浮元不是罗浮,自是道家古蓬丘。弱水只知断舟楫,葛仙夜偷来惠州。罗浮山高七万丈,下视日月地上流。黄金为桥接银汉,翠琳作阙横琼楼。不知何人汗脚迹,触忤清虚涴寒碧。天遣山鬼绝凡客,化金为铁琼为石。至今石楼人莫登,铁桥不见空有名。玉匙金龠牢锁扃,但见山高水冷冷。我欲骑麟翳鸾凤,月为环佩星为从。前驱子晋後安期,飞上峰头斸丹汞。”[3](P746)罗浮山在杨万里眼里仍是充满神奇色彩的道教仙山,其游仙的意味远大于游览真实山水的趣味。罗浮山在他们笔下犹如神话传说中的“十洲三岛”,是一个有特殊意味的审美符号,是神仙洞府的代名词,充满神奇瑰丽的方外之美,至此,“文化利用地理使特定空间被赋予特定意义”[4](P56),文学中的罗浮山剥离了其地处岭南的地理属性,其景观描写与任何地方的仙山洞府中的景观都没有太大区别。

将其莽荒化者是作者有亲自登临罗浮山的体验,往往融游山玩水与访仙慕道于一体,由于这些文人大多是或避难、或被贬谪到岭南地区,借道或专程慕名游访罗浮山,罗浮山在他们眼里,是奇山异水与隐逸之山的合体,自然有种与自己熟悉风景不一样的新奇感和陌生感。失意文人游览罗浮山往往带有双重目的,一来遍访名山大川之美景,二来借寻仙访道来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如翁鸿业诗中云:“罗浮福地非前祀,寂寞山花开不二。缠身坎壈胡足辞,所恨生平已识字。海上孤危寄逐臣,至今山月吐江滨。……峰青鹤瘦留遐思,几日徘徊不可攀。瘴草蛮枝如谱画,校仇块垒正自写”[6](P329),岭南山水自有其朴野之美,但身世的漂浮、逐臣的凄苦使其没有太多心情赏玩,在“坎壈”“寂寞”“孤危”等情绪浸染下的山水已然脱离了其原初的面貌,在他们笔下异化为所谓的“瘴草蛮枝”。这种情绪被大量的逐臣贬客反复渲染,逐渐成为诗人笔下常见的意象。这些山水书写毫无疑问融入了作者辛苦沉沦漂泊异地之感,在新奇之余无不显出人生命运的逼仄之感,纵然山水能给予一定的美感,但终究只是暂时的快慰。纵使旷达如苏东坡,沉醉于岭南风情之美,大赞“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同时,也写下了“孤臣南游堕黄菅,君亦何事来牧蛮?……博罗县小僧舍古,我不忍去君忘还。君应回望秦与楚,楚涉汉水愁秦关。我亦坐念高安客,神游黄蘖参洞山。何时旷荡洗暇谪,与君归驾相追攀”[7](P435)的诗句,表达出对羁留于莽荒小地的无奈,与对参禅悟道、回归家园的向往。

因此,岭北文人带着疏离陌生的视角观照岭南,留下了许多对岭南的新奇印象与审美观照,我们在其文字中也不难发现,岭北文人对罗浮山的书写多多少少都有一种违和感,要么仙异化,要么疏离化,缺乏一种地方意识的认同与建构,而“从人本主义的角度来看,地方暗示的是一种‘家’的存在,是一种美好的回忆与重大的成就积累与沉淀,且能够给予人稳定的安全感与归属感。”[8]缺乏地方意识的文学书写,亦即缺乏安全感与归属感的书写,岭南地方意识的兴起需要岭南本土文人的自我书写和自我建构才能实现。

体现在罗浮山书写中,本土文人的缺席状态到南宋有了一定改观,古成之、崔与之、余靖、李昴英等岭南文人的参与使罗浮山文学形象有了新的色彩,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家园感和地方感。例如宋以来“岭南首第”古成之早年曾结庐罗浮隐居十多年,苦读不倦,后高中进士,外出为官,罗浮山成为他心中深为眷恋之所,他曾有两首怀罗浮之诗:“相思天一边,知在石楼间。高卧客稀到,数峰人共闲。仙方新更试,易疏旧曾删。好探鳌头信,时应有鹤还。”(《怀石楼》)[3](P754)“忆昔罗浮海上峰,当年曾得寄遗踪。凭栏月色出沧海,欹枕秋声入古松。采药静临幽涧洗,寄书闲背白云封。红尘一下拘名利,不听山间午夜钟。”(《罗浮寄怀》)[3](P768)可以看出诗中描绘的罗浮山隐居读书的生活是何等悠闲自在,一山一水、一树一花无不留下其炼药、背书、著述的身影,这种真切的山居体验在时间的积淀下内化为一种绵长的乡土情愁,时时撞击着宦游他乡有家难回的游子的心灵,最终凝结成怀乡、恋乡的动人篇章。“对乡土景观的认识可以加深人们对幸福感的理解,这种幸福来源于其所处的自然和社会文化环境的归属感和认同感。而归属感和认同源于对自然环境的精细了解和对所处社会环境的深刻理解,归属和认同定义了个体和群体的身份和在浩瀚宇宙之中与茫茫大地上的定位,使漂泊的人们找到归宿,使不安的心灵终归安宁。”[9]

而不管在质量上还是数量上,李昴英的罗浮山诗文在两宋时期都是首屈一指的。据不完全统计,李昴英创作的罗浮山诗文多达30余篇,涉及具体的罗浮景观有飞云顶、见日亭、桃源洞、稚川丹灶、卓锡泉、铁桥、狮子峰、冲虚观、华首寺等,这些景观也是后世罗浮诗文中常见的意象,并逐渐物化为当今罗浮山旅游的重要景点。除了罗浮山,他还刻画了白云山、西樵山、峡山、蒲涧等岭南山水景观,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家乡山水的热爱,家乡的一草一木对他来说,正是对沉浮宦海欲为而不能为的最大抚慰。“几重山隔几重海,一日身闲一日仙。真乐无如会心处,林花野鸟亦欣然”[2](P153)(《白云登阁》)、“未到白云先碧霄,瘦藤支我上山腰。烟横远树醉眸豁,竹引清泉尘虑消。酒滴松根和露饮,茶烹石鼎抱茅烧。平生不被名利锁,半掩柴扉听晚樵。”[2](P158)(《碧霄》)山水的无私和人间的勾心斗角形成强烈的对比,异乡与家乡、离乡与回归形成文学永恒的主题,家园的回望不断促使宦居在外的游子通过文学作品倾吐自己的思乡之情,不断表达对家乡的地方依恋和地方认同,地方认同“即个人或社群以地方为媒介实现对自身的定义,并在情感上认为自己是属于地方的一份子。”[8]。李昴英因其不结党营私、耿直刚正被宋理宗赞为“南人无党”,被海内名流洪咨夔、徐梅埜誉为“南方闲气”,不可不说正是其有意识地不断强化自己的地方属性的结果。

因此,可以说,李昴英的罗浮山书写,在此节点上有着特殊的文化意义,出自对家乡山水的真心热爱,其笔下的罗浮山显得轻灵可爱、清丽动人,岭南山水特有的风韵情趣以自身的魅力展示在世人面前。

综上所述,李昴英的政治功绩、人品德行历来为人所称道,直谏忠臣形象慢慢被后世定型、简单化。而翻阅李昴英诗文集,会发现一个更全面的李昴英形象跃然纸上。唯有结合地方感、地方认同等理念细读其罗浮山及其他游山揽胜的诗词,才能对他乐爱山水、心慕隐逸的心理趋向有进一步了解,才能为他虽心忧时艰、但因恶宦当道壮志难酬,只好频频辞官寻找更隐秘的内心世界,才能为其《自赞》“煮茗松根,煨芋岩曲,且农且渔,非仙非俗”[2](P195)的自我定位寻找到最好的注脚,从而为后人还原一个立体复杂的李昴英形象。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当李昴英将自己最饱满的情感投入到对岭南山水的描摹的时候,也给后人留下了一个个丰硕的文学景观,其诗词中对本土山水之美的发现和表达,无疑丰富了岭南山水的自我书写和文化表征,也引领了元明清以来岭南士子通过全方位书写罗浮山,进一步确认自己地方身份,实现地方认同的文化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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