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媒体人的普希金
2020-01-07耿海英
耿海英
(上海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44)
一、普希金的《现代人》时期俄国新闻出版业概况
在讨论作为媒体人的普希金之前,也许简单了解一下他同期的新闻业状况是必要的。普希金开始创作的时期,俄国新闻出版业还不是一种社会力量,这是一个先进的贵族文化传统(爱国传统、公民传统)积极发展的时期。这里的“先进”,是指在民族意识觉醒、启蒙意识强烈、针对俄国农奴制度追求人的自由意义上的“先进”。新闻出版业还不像后来五六十年代那样新闻工作者可以勇敢讨论社会政治问题,公开讨论官僚体系的弊病,刊物编辑和政论家的矛头常常可以直接针对政府;新闻业的典型特征是社会政治生活。而普希金时代,可以说,新闻出版业还只是现代意义上的一种职业,它分离出来成为一种独立的领域,只是作为一种大众信息活动,还只是奠定了出版新闻的基础:比如与大众和读者的交流方式,完善收集信息的方法,进行新闻劳动的细化分工,逐渐提高信息质量等。
19世纪二三十年代,全俄发行的报纸有两种,外省的和专业的出版物刚刚开始出现。但这时在彼得堡和莫斯科出现了一些百科全书特征的大型杂志,如波列沃伊的《莫斯科电讯》、纳杰日金的《望远镜》、克拉耶夫斯基的《祖国纪事》、先科夫斯基的《读者文库》,以及波戈金的《莫斯科新闻》、基里耶夫斯基的《欧洲人》、布尔加林的《北方蜜蜂》、格列齐的《祖国之子》等。诚然,许多杂志很快就被关闭了,照例是按照最高人物的“命令”。
1825年尼古拉一世镇压了十二月党人起义后声称:“革命就在俄国的门槛。不过,我发誓,只要我一息尚存,它就不会进入俄国。”[1]149这可以理解为尼古拉统治的纲领。我们只要了解十二月党人革命是尼古拉一世初出统治就遭遇的一场怎样巨大的挑战,就可以知道他坚决遏制革命及其后来实施绝对高压统治决心的基础。政府的所有行为都服从于一个目的,即绝不允许枢密院广场的事件再次发生。1826年尼古拉命令加强对思想界倾向的监控。众所周知,随后成立了第三厅,并委命本肯多夫为其头目。审查官们得到指示, “严格监控,以使在俄国出版的任何一份报纸上,绝不出现含有论断陛下政治形象内容的文章”[1]149,只允许转载来自《彼得堡新闻》和《彼得堡报》的以法语发表的政治性消息。
禁止谈论政治和当下政府政策,使得科学和文学旨趣成为19世纪尼古拉一世时代新闻刊物的首要内容。俄国的新闻媒体人,波列沃伊、普希金、别林斯基等人需要表现出足够敏锐的才智,以避开书刊审查而涉及内政问题。这一时期在新闻实践中广泛流行各种政治暗示、曲笔,也就是“伊索寓言式的语言”手段,也就丝毫不奇怪了。
1830年法国和比利时发生革命,波兰开始起义,随后波及立陶宛和白俄罗斯,俄国本身也不平静——各地因霍乱引起的骚乱,塞瓦斯多波尔的军事起义,高加索地区与沙皇的政治入侵进行的斗争,诺夫哥罗德军事定居点工人的起义,等等。政府担心这些问题被新闻界在期刊上发酵,颁发了一系列直接涉及新闻业的决定。按照本肯多夫的要求,从1830年起,所有在俄出版的刊物都必须向第三厅提交副本以备后续额外审查。审查制度出台,出版人遭受各种指控和告密。1830年底杰利维格的《文学报》暂停,1832年基里耶夫斯基的《欧洲人》遭禁,1834年波列沃伊的《莫斯科电讯》、1836年纳杰日金的刊物《望远镜》和报纸《杂谈》均被停刊。1837年至1848年只出现了四种新刊物,性质类似,其中三种都是宣扬官方民族性的:《灯塔》《莫斯科人》《俄国导报》(于1841年复刊),第四种《芬兰导报》(1845—1847)的出版只是允许作为一份专门关注芬兰问题的刊物,该刊的功绩在于他们巧妙地超越狭窄的界限范围,而涵盖了俄国社会生活问题。
政府鼓励官办科学—文学出版物的出版,以期与私人刊物竞争,创办了《莫斯科大学学术会刊》(1833)、《国民教育部杂志》(1834)及其他一些刊物,不过在读者中并没有产生太大影响。 1830年代外省报刊开始多起来,当然也都具有官方性质,如《敖德萨新闻》(1828)、《第比利斯消息》(1828)、《立陶宛新闻》(1834)、《高加索新闻》(1837)、《波兰王国官方报》(1838)等。
出版私人报纸和刊物(且是专业的而非百科的),需沙皇本人许可。社会—文学或科学—文学刊物的出版权,只是例外地给予那些表明了自己政治“可靠性”的人士。例如,所有私人刊物一律禁止涉及政治问题,但布尔加林的报纸《北方蜜蜂》例外,这是一份1825年开始出版的政治和文学报纸。布尔加林1826年成为第三厅的眼线,是所有出版人中唯一获得在自己的报纸中刊登政治消息权利的人士,因而也引起其他杂志人和文学人的愤慨。
1825年后,起主要作用的报刊已经不是彼得堡的而是莫斯科的。这一点当时的很多人都有提及。普希金在《从莫斯科到彼得堡的旅行》(1833—1835)中就写道:“彼得堡的文人大部分已经不是文人,而是企业家和精明的文学买办。渊博的学识,对艺术的热爱,还有众多天才,无可争辩地集中在莫斯科。莫斯科的刊物打败了彼得堡的刊物。”[2]252果戈理在《1836年的彼得堡笔记》中也表达了同样的想法:“莫斯科杂志谈论康德、谢林等;圣彼得堡杂志只谈论公众和良好的愿望。在莫斯科,杂志与时代同步,但刊物总是拖期;在圣彼得堡,杂志与时代没有同步,却按时按点出版。莫斯科文人是在花钱(生活),彼得堡文人是在挣钱(发财)。”[3]109
在十二月党人时期至别林斯基从事杂志活动开始这一时段,最有影响的杂志应该是波列沃伊的《莫斯科电讯》(1825—1834),被别林斯基称为自有新闻业以来最好的刊物。《莫斯科电讯》有广泛的读者受众,遍布俄罗斯。按照赫尔岑的说法,“伴随着《电讯》,杂志开始在俄国文学占据统治地位”[4]。此外,别林斯基30—40年代在莫斯科的杂志《望远镜》和副刊《杂谈》,以及在《莫斯科观察家》中的活动也具有重要意义。
与波列沃伊和别林斯基在莫斯科从事杂志事业的同时,在彼得堡垄断新闻业的是布尔加林和格列齐,他们在十二月党人被挫败之后告别自己往昔的自由主义立场。他们掌控的杂志有《祖国之子》《北方档案》和报纸《北方蜜蜂》(该报1825—1830年布尔加林单独执掌,1831年之后与格列齐共同操办)。到了1834年,这一阵营的力量又得到了有力的加强,先科夫斯基的《读者文库》杂志开始出版。这样,在30年代中期,彼得堡新闻业形成了三巨头《祖国之子》《北方蜜蜂》《读者文库》,也通常被称为是“反动”三刊物,分别由布尔加林、格列齐、先科夫斯基掌控。
给彼得堡的新闻业带来新鲜气息的正是这一时期与普希金的名字相联系的两份刊物《文学报》和《现代人》杂志。不过普希金及其圈子的处境十分艰难:《文学报》由于审查的规定只能谈论文学美学问题,而《现代人》只被允许作为一份文学集刊,一年出四期。尽管如此,他们也对“反动”刊物造成重大冲击,形成另一种力量。
1839年秋别林斯基来到彼得堡,成为克拉耶夫斯基的《祖国纪事》的主要合作人和实际的主编。从这时起,彼得堡的杂志重新在俄国期刊中取得引领作用。
二、作为报刊撰稿人的普希金
研究《现代人》,不可回避的领域必然是作为媒体人的普希金。普希金作为大诗人的名头不必多说,但他作为热忱而天才的媒体人我们却极少关注。这里说的媒体人,包含他作为报刊撰稿人、编辑和出版人三种身份。在他独立出版《现代人》杂志之前,就曾给多个杂志撰稿,也直接参与《北方之花》《文学报》的编辑出版,为其后来的《现代人》杂志活动奠定了基础。因此,普希金的媒体人活动大体可以分为30年代以前作为报刊撰稿人时期,30年代作为《北方之花》和《文学报》的编辑、出版人时期,以及独立创办《现代人》时期三个阶段。
普希金非常关注新闻期刊的发展,相当了解过去及当下的新闻业:在他的藏书中,有30多种杂志,他高度尊重媒体人这一职业,强调说:“媒体人是国家人才的苗圃。”[5]161他较早指出了杂志和文学中出现了一种新的社会力量——异见人士,并确认这是一个“重要标志”,“必将对以后产生重要影响”[6]229。
普希金密切关注新闻业中出现的新现象,如关注到别林斯基在新闻业的出现,在他的藏书中保存着那些只剪下了别林斯基文章的《望远镜》剪报。据巴纳耶夫回忆,“似乎只有普希金一人默默地意识到这个没有毕业的大学生将在某个时刻占有俄国文学史的荣耀位置……他知道谢普金与别林斯基关系近,就请他转交别林斯基自己刚开始发行的第一期《现代人》”[7]334。1836年普希金开始与别林斯基接近,只是他的去世妨碍了他们合作的实现。
现在很难说普希金在多大程度上将自己的报刊撰稿人身份与文学创作分割开来。有生之年他在刊物上发表过50余篇文章和札记,还有同样数量的手稿没有发表。这些发表与未发表的文章和札记,有关于文学史和理论的,文学体裁和文学语言的;还有关于俄国国内外作家的创作或单独作品的文章、评论、书评,对于时下各种文集的评述,对于众多杂志人和批评家的点评,还有政论文章,报纸、杂志编辑出版的信息和各种争论性文章。体裁多种多样:讽刺文章和小品、对话、人物剪影、笑话、戏仿作品等。大致上,这些报刊撰稿分三个方向:文学批评、论争和政论。一般理论性的和文学批评类的文章大部分生前都没有发表。在论争文章的体裁方面,他几乎就是别林斯基的前辈。在他的许多文章、札记和书信中保留有许多关于论争方法和技巧的文字。诗人毫不留情地反对在批评与争论中的“礼貌”和“良善”。他要求智慧、有效同时又是鲜活、尖锐的争论;认为当下的论争者“令人苦恼和可笑”[8]183。普希金指出了论争文章的一些修辞原则,这些原则后来在别林斯基、赫尔岑和60年代新闻业中得到发展。其中之一,就是模仿对手的语言和风格特点,通过戏仿性“保护”对手的思想和行为来揭露对手,塑造一个虚拟的形象(面具)以掩盖自己的立场。笔者认为,这一文体与修辞方法,不仅在新闻业的政论文中,后来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内的许多俄国经典作家的修辞与文体,都受到普希金的这一引导。这是另一个研究话题,这里暂时不论。
普希金的刊物文章类型取决于其艺术手法的特点及其读者对象。普希金的文学批评和政论明显地倾向于短小的形式,除小册子之外,普希金的文章通常体量不大,从杂志页面的三五页到几行字;有的甚至称不上文章,只是札记而已。在1822年的一篇《论散文》中,普希金写道:“准确和简短——这是散文的首要品质。它要求思想、思想——没有它们,光鲜的句子何用。”[9]12这种言简意赅的风格不仅是其艺术作品的特点,也是其刊物文章的特点。普希金并没有像大家所期望的那样,使他的期刊文章成为大众化的。他主要属于小众的读者圈——有足够的积淀和学识,有教养的公众。因此普希金区别于别林斯基,别林斯基的读者完全是另一种;普希金完全不需要为自己的论点详细据实地引证论据,而别林斯基的文章几乎是在普及文学史知识,因而显得冗长和细碎(只要读读他的那些年度文学概述就知道了),甚至这一点也曾遭到同时代人的诟病。言简意赅却表达充分在普希金是可能的,还因为他是一位作为艺术家的批评家。同时代人认为,普希金在批评和图书简讯中开创了一种手法,一如作为不同寻常的诗人在诗歌中那样。
普希金有一个隐秘的愿望,就是“涉足政治散文”[10]214。1830年3月16日在给维亚泽姆斯基的信中他写道:“皇上走时,在莫斯科留下了一个新机构的规划,这是一个反对彼得革命的机构①。于是你偶然写的政治性抨击文章甚至得以发表,是因为政府实施或有意实施欧洲意义上的启蒙。限制贵族,遏制官僚作风,市民与农奴的新权利——这都是大事件,你怎么样?我想涉足政治性散文。”[10]214但严苛的审查制度不允许他公开发表纯政论文章,不过政论性气息还是渗透了诗人的整个创作——抒情诗、艺术散文、历史题材的作品、报纸和杂志文章。有时在一些看似非政论性作品中也具有这种政论性。如1833年普希金开始写作的长文《从莫斯科到彼得堡的旅行》,就是意欲补充由于审查从拉吉舍夫的作品中删去的内容;最后由于这些内容被禁止发表,妨碍了普希金完成全文。而他的文章《亚历山大·拉吉舍夫》原准备在《现代人》第三期发表,尽管普希金比起前文已经弱化了许多,依然没有通过审查,因为在其中找到了“不合时宜的和完全多余的唤起人们对已经忘却且应该忘却的拉吉舍夫及其作品的记忆”[11]507。
通常认为普希金的媒体人生涯是从参与《文学报》开始的。这其实给人某种错觉,因为普希金来到《文学报》前已经是作为批评家和锐利的论战者、有经验的媒体人了。
早在1824—1825年,普希金进入媒体领域,其诗歌、政论作品发表在《祖国之子》《莫斯科电讯》《北极星》《望远镜》上。作为杂志撰稿人,他的第一篇期刊文章发表于1824年。该年度5月的第18期《祖国之子》上,出现了一篇寄自敖德萨的带有争论性的札记,即是他的《给〈祖国之子〉出版人的一封信》,此应是他与不同立场的刊物进行论争的开端,即指向卡切诺夫斯基的《欧洲导报》及其主要批评家米·德米特里耶夫。1825年维亚泽姆斯基邀普希金给尼·波列沃伊的《莫斯科电讯》撰稿,他最为尖锐的作品即为讽刺诗《活着,活着,烟鬼!》,也指向《欧洲导报》,只是没有被审查通过。同时普希金还在《莫斯科电讯》上发表有多篇讽刺文章。1825—1930年,普希金在集刊《北方之花》上发表作品,1830—1831年在《文学报》上发表作品;并参与了这两份刊物的出版发行工作。最后,得到许可出版自己的刊物《现代人》。无论是撰稿,参与编辑出版,还是独立办刊,普希金都着意唤醒同僚意识到新闻出版职业的责任性,要能辨认出“经典作家”的存在——他们实现着自己的社会功能,主要是启蒙(或教育)的普及作用。这是他赋予文学的最高要求:公民性,道德原则性,独立见解性——独立于资助人。
当莫斯科传来普希金死亡悲剧的消息时,《莫斯科观察家》主编瓦·彼·安德罗索夫②1837年2月3日给在彼得堡的克拉耶夫斯基写信道:“普希金未必不是因为媒体人的身份而遭受厄运。”[12]287他这样说,是有相当充分的依据的。例如普希金在我们上面提到的《给〈祖国之子〉出版人的一封信》中写道:“最近四年我成了杂志舆论的对象。常常是不公正的,常常是卑鄙无耻的,有些丝毫不值得理睬,另一些从远方回应又不可能。委屈的作者自爱的辩护不可能引起公众的兴味。我宁愿默默地在新版中纠正那些无论什么方式向我指出的不足……维亚泽姆斯基公爵出于对我的友善出版《巴赫奇萨拉的喷泉》,并附上一篇《出版者与反浪漫主义者的谈话》……该谈话令我们的一位文学裁判官不高兴,他在《欧洲导报》第5期上刊登了第二份谈话——出版者与古典主义者之间的谈话……在俄国,浪漫主义者的反对者相当弱和不起眼,不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地回击。我不想也无权以另一种态度抱怨,并心悦诚服接受不知姓名的批评家的赞美。”[13]7-8当然,这里“赞美”是反讽的修辞色彩。
普希金不仅是媒体舆论的对象,他也主动参与到媒体事件中。例如,1828年年中《欧洲导报》每况愈下,卡切诺夫斯基在发布第二年的征订时,向读者保证他将使杂志重新复活。“然而长期关注自己同行文学活动的波列沃伊先生却不相信《欧洲导报》的承诺,他在《莫斯科电讯》1828年第20卷发表文章,对可敬的《欧洲导报》的编辑发动猛烈攻击。”[14]26波列沃伊在文中写到,卡切诺夫斯基没有发表过任何有价值的作品,总是去维护过时的见解,也无能为力使杂志复活。“作为《欧洲导报》的出版人,觉得受到侮辱的卡切诺夫斯基先生以编内教授、五等文官和勋章获得者的身份要求法律保护,上诉至书刊审查委员会,控告审查官通过波列沃伊的文章。”[14]28当时人们都知道卡切诺夫斯基与《莫斯科电讯》的官司,普希金主动对此作出反应,他发表讽刺短诗《受到杂志侮辱的人……》,刊登在波列沃伊的杂志上(1829年第7期)。接下来一期,普希金又发表另一首讽刺短诗《古代卡切尔科夫斯基所在之处……》,其中嘲笑卡切诺夫斯基企图使杂志复活的徒劳。这些嘲笑诗引起的喧嚣还没有平息,在《北方之花》上就又出现了普希金的《文学编年史片段》。在这个“片段”中,普希金第一次采用了论争手法,这一手法对于作为讽刺文作者的普希金来讲是非常典型的——假装与对手意见一致,但这是为了“从内部”摧毁对手的立场。普希金表面好像同情地引用卡切诺夫斯基的话,但立刻就可以感觉到隐秘的讽刺。他对波列沃伊进行评判,希望表面上反驳《莫斯科电讯》出版人,但他自己给予卡切诺夫斯基以更严厉的评判。该文在同时代人那里产生了深刻印象。别林斯基将该文称为“极为完美”的论争文。由此,普希金热心并善于论争,且犀利与不妥协形象可见一斑。
三、作为编辑和出版人的普希金
从本文第一部分中我们可以得知,普希金属于那个年代彼得堡的第二支媒体力量,称他是主要的媒体人应当还够不上,不过他却是一位个性鲜明、引人注目的媒体人。在独立创办《现代人》之前,在《北方之花》和《文学报》的编辑和出版活动为其提供了先期媒体实践的空间。笔者在文章《普希金的〈现代人〉杂志研究》中简略介绍了他在《北方之花》和《文学报》的活动,这里将其纳入作为媒体人的普希金的整个活动中再次考察,并在前文基础上予以补充。
1824年12月下旬,安·安·杰利维格和奥·米·索莫夫在圣彼得堡出版了不定期集刊《北方之花》(1825—1832,普希金主编和出版1832年号丛刊),其作者形成了一个固定的圈子。在《文学报》创办之前,《北方之花》是唯一在彼得堡与布尔加林和格列齐的刊物对阵,多少有某种影响力的刊物。但毕竟《北方之花》期数少,因而在参与《北方之花》的同时,普希金期望在彼得堡创立一个可以日常对抗布尔加林和格列齐的刊物,期望文学能审视时代的社会问题,涉足政论和社会批评。这就产生了创办一份新报纸的想法,这就是《文学报》的诞生。但普希金也明白,无论是他还是维亚泽姆斯基都不会被政府允许办那样一个刊物,于是他委托杰利维格来操办,因为杰利维格暂时还没有成为政府紧盯的对象。结果杰利维格成功地使检查机关允许自己出版没有任何政治杂质的《文学报》。在《文学报》发行的过程中,普希金依然为争取报纸完全独立的权力而奔波,请求放宽限制,允许开辟政治版块。1830年5月2日,在给维亚泽姆斯基的信中,关于《文学报》他说道:“请支持它,暂时我们没有别的刊物。如果还不如布尔加林,那真是丢人……难道就让布尔加林垄断政治新闻?难道除了《北方蜜蜂》我们这里就没有一份杂志敢于报道墨西哥地震了而议员们的相机在9月前就关闭了?难道就得不到这种许可?去找找那些年轻的部长,甚至是本肯多夫本人。这里不涉及政治意见,只是纯粹传达所发生的事件。而且政府缔结联盟是不体面的——是在和谁缔结呀?是和布尔加林和格列齐!”[15]222-223在同一封信中普希金还预先告知维亚泽姆斯基,让他避开所有人,“暗中”进行这些活动,“如果布尔加林知道了,按他的一贯行径,又要去污蔑诽谤了——你就什么也搞不成”[15]223。维亚泽姆斯基的奔波也毫无结果,他们所有的努力都落空。
笔者在此前的文章中已经指出,尽管政治栏目不被允许,《文学报》的所有同仁,尤其是普希金,寻找特殊的方式在批评文章、评论和争论中涉及当代政治问题。报纸出版伊始就表露了自己的立场和情绪,带上了自己的政治倾向。这样,它以其发表的作品区别于趋于保守和主张“纯艺术(无涉政治)”的刊物,如布尔加林的报纸《北方蜜蜂》(1825—1865),米·彼·波戈金的杂志《莫斯科新闻》(1827—1830)和尼·阿·波列伏伊的杂志《莫斯科电讯》(1825—1834)。
关于报纸的目的,编辑部声明:“该报的目的在于,给具有一定知识水平的读者介绍最新的欧洲文学,特别是俄国文学作品。”[16]5报纸在强调自己的文学性质的同时,也强调自己的主要对象是针对有一定知识水平的读者。同时声明:“报纸将不给谩骂式批评以版面;对于批评家们,将不以个人关系,而是本着有利于某种科学或艺术,满怀感激地接纳《文学报》……而一切合乎报纸目的的文章都将不胜感激地予以采用。”[16]5关于供稿作者,编辑部在自己的公告中说道:“六年来那些在《北方之花》上发表自己作品的作者都会经常为《文学报》撰稿(当然,两位杂志出版人,忙于自己的刊物,将不成为该报的撰稿人)。”[16]5这两位先生指的是布尔加林和格列奇。在《北方之花》所有撰稿人中,唯有他们两位拥有自己的刊物。这样,《文学报》立即就将自己置于布尔加林的《北方蜜蜂》和格列奇的《祖国之子》(1812—1852)的对立面了。
《文学报》主编杰利维格办了两期之后,就因事暂时离开彼得堡而把报纸交给了普希金两个月,因而普希金成为接下来的十期的实际主编,他和索莫夫一起出版了第3—12期。《文学报》辟有散文、诗歌、国内外图书、学术资讯、杂俎五个栏目。诗歌版块允许普希金畅通无阻地发表自己的诗歌作品,报纸第一期就刊登了普希金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的第八章片段。诗歌栏目还发表过主编杰利维格本人的诗歌,以及维亚泽姆斯基、巴拉津斯基、费·尼·格林卡、阿·瓦·科利佐夫、杰尼斯·达维多夫及其他诗人的作品。此外,报纸还匿名发表被流放的十二月党人阿·阿·别斯图热夫和维·卡·曲谢尔贝克尔的作品。散文部分给读者提供了各类作家的文章。这里发表了俄国著名的散文作品和戏剧作品,如阿·阿·沙霍夫斯科伊的《斯摩尔陵斯克人在1611年》,果戈理最早的未完成小说的两章《可怕的野猪》,普希金的《阿尔兹鲁姆旅行》片段和《彼得大帝的黑奴》片段。散文作家中还有安·波戈列利斯基的小说节选《修道院附属女子学堂女学生》,冯维辛的讽刺作品《在哈尔金娜公主那里的谈话》,以及沙莫夫、安·波多林斯基、尼·斯坦凯维奇、阿·霍米亚科夫等的旅行记和随笔。外国文学有司各特、霍夫曼、梅里美、司汤达、雨果、曼佐尼、欧文的作品翻译。
《文学报》的各类批评文章也具有重要意义。批评部分聚集了俄国当时最卓越的作者和思想家,发表严肃的文学理论的学术文章,毫不留情地解剖和评析当时那些最主要的作品。如卡捷宁的《思考与评判》系列文章,批评了浪漫主义的极端性;维亚泽姆斯基的文章《论拉马丁及当代法国诗歌》,《冯维辛生平片段》,当然也有普希金的评论、随笔和观察。还有翻译文章,如雨果的论当代文学的文章《论拜伦及其对待新文学的态度》,威廉·华兹华斯的《当代英国文学》等。评论文章作者中还有索莫夫、瓦·柳比奇-罗曼诺夫斯基(历史学家、文学家、果戈理的中学同学),甚至有流放中的维·卡·曲谢尔贝克尔(其《莎士比亚的“麦克白”思考》)等。还有一些历史、教育、哲学、医学、自然科学的文章也引人注目。如马克西莫维奇的《论花》《论自然界物质的多样性和唯一性》,果戈理的《关于教授孩子地理的一些想法》等。
普希金也积极投入图书栏目的工作,1830年他在《文学报》上发表20多篇书评等文章,还有十多篇完成但未及发表。其中短文《论杂志上的批评》(1830年第3期)对于确定《文学报》在图书评论方面的立场至为重要。他指出:“我们杂志上的批评,要么局限于枯燥的图书资讯,也有多少尖锐些的讽刺性评论,但普遍是友好的赞美;要么成为出版人与撰稿人之间的家常书信。”[17]33他认为,不仅需要关注那些“明显有价值的”作品,“另一些作品本身看似无足轻重,但其自身的成就和影响不容忽视,这里道德观察要比文学道德重要得多”[17]33。“我们的《文学报》与其说对于公众是需要的,不如说对于一些作家是需要的,因为他们的署名文章无法出现在任何一份彼得堡或莫斯科的刊物上。”[17]33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说他赋予文学以道德原则性和独立见解性的原因。
在学术资讯栏目经常发表奥多耶夫斯基公爵的短文。杂俎栏目提供各种文学的和接近文学的文章,包括发表过亚当·密支凯维奇的书信选,回忆艺术家、回忆拿破仑和约瑟芬的文章。
几乎《文学报》的所有参与者当时多少都与十二月党人有联系,因此《文学报》被同时代人以及政府认为是一个还没有与十二月党人革命失去联系的俄国开明贵族的机构,一个政治上反政府的机构。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在布尔加林的《北方蜜蜂》上,以及在他给本肯多夫的许多报告中经常出现许多暗示,指向《文学报》没有足够的政治善意,指向他的参与人,特别是普希金的自由思想。如1830年第30期的《北方蜜蜂》,以一则像是从英国杂志上拿来的“笑话”为掩护,布尔加林将个人侮辱与政治指控其自由思想掺和在一起。除了政治目的,布尔加林还有个人目的,因为,他将《文学报》视为《北方蜜蜂》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还因为在当时的杂志圈中,普希金是唯一揭露布尔加林是第三厅在出版物审查事务上的帮办和特务的人。因而布尔加林也一直伺机毁誉普希金。他在评论《奥涅金》第七章时(《北方蜜蜂》1830年第35、39期)称普希金的天才“完全没落”了,“我们首先认为这是一部恶作剧,简直就是笑品或滑稽作品。书商不确认时,简直不敢相信这第七章是《鲁斯兰与柳德米拉》作者的作品。两个小印张的第七章完全被那些诗句和玩笑破坏了,甚至《叶甫盖尼·韦利斯基》与它们比较起来还真有点像呢。在这个空洞无物的第七章,没有任何思想,任何情感,任何画面 ,任何值得称道的见解。完全没落了!完全失败了!(法语:chute complete!)因此我们的希望落空了”[18]232。布尔加林还指责普希金曾到过高加索,却没有歌颂俄国军队,并且在谈卫国战争时,似乎毫无敬意地谈论俄罗斯:“《鲁斯兰与柳德米拉》的作者渴望到高加索,被崇高的诗意滋养一下,丰富一下新的印象,在甜美的歌声中向年轻一代转达俄国当代英雄们的伟大功绩。我们原认为,东方的伟大事件③,令世界惊奇不已,获得了俄罗斯所有有教养人的尊重,必定会唤醒我们诗人们的天赋——但我们错了!”[18]232“整个导言和插笔,所有外部不相干事物的那些描写毫无意义,以至于我们不愿相信这些蝇头小作还可以发表!自然,像在先前几章那样,在本章中作者也常常诉说自己的苦闷、厌倦和自己心灵的死亡,似乎一切都陷入黑暗云云。”[18]233“整个第七章除了第36、37诗节,没有任何闪光的诗句。”[18]235我们知道,第36、37诗节是对莫斯科的描写,却又被布尔加林指为是对《智慧的痛苦》的模仿、剽窃。在布尔加林看来,这唯一闪光的诗句又是模仿,就更是无不讽刺与贬损普希金的意味。
杰利维格和普希金在《文学报》上同时反驳布尔加林。就布尔加林的剽窃一说,杰利维格于1830年4月立即在《文学报》做出反击,捍卫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第七章以自己的优美比一切捍卫者都更好地捍卫了自己。除了《北方蜜蜂》外,没有人在对莫斯科的描写中找出对《智慧的痛苦》的模仿”[19]236。普希金则发表了一篇讽刺文章,是以介绍一本法国警察头子维多克的《回忆录》的形式写成的,其履历与布尔加林有某些类似(从军队开小差,喜欢诽谤,欺瞒等)。读者立刻就明白,文章指向布尔加林。讽刺文获得了巨大成功,政府立刻出面采取措施保护自己的代理人:禁止谈论和发表关于维多克的东西。维多克的《回忆录》,甚至凡有其照片的印刷物都被禁售。
此次事件之后,两个刊物之间的斗争越来越激烈。布尔加林开始对《文学报》进行告密,第三厅也开始更加严密地监视《文学报》。1830年10月28日第61期《文学报》上,引用了卡·杰拉韦温献给1830年七月革命牺牲者纪念碑揭幕的四行诗,招致了《文学报》不可避免的厄运:杰利维格遭到第三厅的传讯;到11月12日第64期《文学报》被迫停止。过了一个月,与《文学报》的很多作者都熟知的内务部助理波鲁多夫成功使《文学报》复刊,但杰利维格被免去报纸编审,主编换成索莫夫。1831年1月杰利维格去世。在如此强力的审查下,普希金和维亚泽姆斯基不再在上面发表作品,索莫夫恐惧于第三厅的干预,在报纸上发表的基本都是青年作者无关紧要的作品,报纸订量日益下降,直到只有100多份,终于在1831年6月底,索莫夫停止了报纸的出版。
作为反对派的活动,在当时沙皇专制制度下不可能持续太久。《文学报》总共出版了一年半,对于一份报纸来讲实在是太短暂了,而且在同时代人中并没有广泛的受众和太高的知名度,仅限于社会很小一部分受过良好教育的群体;但是,它对于俄罗斯文学和艺术性政论的发展,确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事件和重要阶段。
1831年1月杰利维格病逝,他坚持多年的《北方之花》也在本月出版④。为了纪念诗人,他的朋友们决定再出一集“1832年号”。普希金主持并编辑了该期,发表了杰利维格生前未被发表的作品及朋友们悼念诗人的作品。
《文学报》停刊后,普希金继续在纳杰日金的《望远镜》上与布尔加林和格列奇对阵,这时他常以费奥费拉克特·科西奇金⑤的化名出现,将费奥费拉克特·科西奇金扮为被布尔加林和格列齐常常搞得异常兴奋、陶醉不已的人。由于普希金的文章,常使得布尔加林怕得不敢出门——大家都朝他伸“小指头”嘲讽他。而这“小指头”是有番典故的。
1829年布尔加林的小说《伊万·维日金》问世,在被格列齐及作者本人在《北方蜜蜂》和《祖国之子》上的大肆吹嘘下,其发行量达到了7000份。因为布尔加林在小说中表达的“忠诚”,他被皇后赐予一枚金环。1830年底他出版了第二部小说《彼得·伊万内奇·维日金》,这一次是尼古拉一世赐予他一枚金环。一位三流作家奥尔廖夫⑥准备靠着布尔加林的官方成就捞点外快,于是就在莫斯科市场上推出自己关于“维日金家族”的小说。1831年年初的几个月,他接连推出几部小说:《赫雷诺夫斯基草原居民伊格纳特和西多尔,或伊万·维日金的孩子们》《赫雷诺夫斯基草原居民伊格纳特和西多尔的婚礼,或伊万·维日金的孩子们的婚礼》和《伊万·维日金之死》《伊万·维日金的亲戚,万卡—卡因的儿子,他的家族,侄子及叔叔婶婶,岳父及所有分支。道德讽刺小说》。
《望远镜》主编纳杰日金在1831年第9期上发表了评论文章,分析了所有关于维日金的小说——布尔加林的和奥尔廖夫的。他赞扬罢布尔加林的政治正确,尖锐讽刺布尔加林。格列齐则出面为自己的朋友站台,宣称布尔加林作为一位伟大的作家,不惧怕批评家们的任何意见:“它的一个小手指头的才智和天分都比许多批评家的头脑要多得多!”[20]84这就是普希金后来的讽刺文章《略谈布尔加林的小指头及其他》的由来,也成就了“小指头”的典故。格列齐还认为,奥尔廖夫应当受到谴责,他胆敢侵占布尔加林的主人公,从而给评论家以口实,将布尔加林与他、奥尔廖夫相提并论,这简直就是亵渎布尔加林的天才。
读罢这一番辩护,普希金在《望远镜》第13期上发表短文《友谊的胜利,或有根据的阿·安·奥尔廖夫》,署名即是费奥费拉克特·科西奇金。正如在《文学编年史片段》中一样,普希金在这篇短文中用了明、暗两种方法与对手斗争。首先,他揭露布尔加林作为诽谤者、举报者、背叛者、善变之人的行径。普希金完全直截了当地讲,布尔加林在自己出版的杂志上自我吹嘘,赠送未来的文评者、包括外国人大量礼物,将波兰诗人叶热夫斯基给贺拉斯颂歌的注解安到自己身上;知晓了普希金的《鲍里斯·格都诺夫》手稿内容后,从中窃取某些情节为自己的《伪德米特里》所用。这是普希金真实的声音。不过在文中还有一个人物的声音,即费奥费拉克特·科西奇金,《友谊的胜利》就以他的口气写成。费奥费拉克特·科西奇金的形象是和善、值得信赖、在文学上还很稚嫩,这使得普希金使用的这种写法成为一种幽默和讽刺而彻底摧毁对手。科西奇金为格列齐和布尔加林的友谊而高兴,对布尔加林和奥尔廖夫的小说喜欢得不得了,不过,根据他所表述的阅读印象,读者可以明显感到他的赞美之词反而具有一种讽刺意味。普希金就这样以科西奇金的“学者”批评之名,将布尔加林和奥尔廖夫——“这两位我们文学耀眼的太阳”[21]79匹配在一起,对布尔加林的小说做了致命的讽刺。
作为对科西奇金文章的回应,在《北方蜜蜂》上布尔加林加强了对普希金和纳杰日金的攻击,而格列奇则再次攻击奥尔廖夫;普希金—科西奇金则在《望远镜》第15期上发表他著名的短文《略谈布尔加林的小指头及其他》,针对格列奇文章中的“傻里傻气奥尔廖夫”一词,普希金愤怒地质问:“什么叫傻里傻气的奥尔廖夫?哦!当然,如果傻里傻气意味着精神的安宁,不为任何嫉妒、贪欲烦恼;良心纯洁,不为任何流氓行为、任何谎言的告密所玷污……那么善良且并不富裕的奥尔廖夫是傻里傻气,也不会嫉妒任何骗子的财富,恶棍的官阶,招摇撞骗者的声誉。”[20]86-87在文章末尾,科西奇金宣布他写了一部小说《真正的维日金》,题注为一部“19世纪历史—道德—讽刺小说”[20]88,并列出其主要内容,也就是章节目录。当然,这是讽刺布尔加林,其所有可耻的个人和社会活动的主要事实都被呈现在18个章节的标题中:“第1章.维日金出生的那个库德拉什金家的狗窝。上帝保佑,教育。第2章.维日金的第一份诽谤—告密书。服役。第3章.在酒吧打架。大人!让我喝点解酲酒吧。第4章.与叶夫谢耶夫的友谊。有饰边的外套。盗窃。开小差。第5章.哪里好,哪里就是家乡(拉丁语:Ubi bene, ibi patria.)。第6章.莫斯科大火。维日金抢劫莫斯科。第7章.维日金逃窜(叛逃)。第8章.没有一块面包的维日金。告密者—维日金。唯利是图者—维日金。第9章.赌博者—维日金。维日金和退伍人。第10章.维日金与维苏辛的相遇。第11章.快乐的一对儿。一节奇妙的诗和一封给一位大人物的匿名信。第12章.丹塔。维日金成了傻瓜。第13章.维日金的婚礼。可怜的侄子!哎叔叔呀!第14章.维日金先生和维日金太太用劳动所得购买田庄并怀着感激之情向可敬的读者通告此事。第15章.家庭问题。维日金在缪斯的谈话中寻求安慰并写下诽谤和告密书。第16章.眼线,或者扯下面具!第17章.维日金悔过,成了一位正派人。第18章.即最后一章。奶酪中的耗子。”[20]88
普希金在文中通过这部臆想的小说的章节目录的列举,毫不留情、痛快淋漓地对布尔加林进行了揭露与讽刺。其实,在文章一开始,普希金就开诚布公地讲:“我不属于那类不爱记仇的文人:相互公开对骂,随后又当众拥抱……不,我一旦生气,会生很久,在用尽一切令人难堪的注释、双关语、国外笑话诸如此类的储备之前我绝不会平静下来。”[20]84确实如此!普希金在假称写好的这部小说中,几乎是把“维日金—布尔加林”标写为一出生就会告密诽谤了(第2章)。第3、4章写他1808年在雷瓦尔(塔林的旧称)偷了军官的差役的大衣并把它剪得粉碎。第5、6、7章写他双面人的背叛行径。第10章所称的“维日金与维苏辛的相遇”是指他与格列奇的相识(“格列奇”的俄语意思是“荒地里长出的荞麦”)。第13章讲的是一个传闻:枢密院广场起义后布尔加林向警察告密自己的侄子伊斯科里茨基与“反叛者”有染。第15、16章揭开维日金—布尔加林作为第三厅代办的嘴脸。在文中普希金还讽刺性地模仿格列奇教训人的、语法上“正确”的诗句,它们毫不掩饰地狎昵献媚和自我吹嘘,这些也都是布尔加林的文章所具有的。普希金的文章在读者中赢得一片叫好。
1831年普希金在思考俄国新闻业的状况时,对《北方蜜蜂》不断增强的垄断性感到焦虑。他认为,如果政府更宽松地允许出版社会政治报刊的话,那么,《北方蜜蜂》就会经不起竞争,因为它仅是靠自己的政治消息专有刊登权吸引读者的。
1832年的时候,普希金还获得许可出版政治报纸《日报》,这主要有赖于布罗多夫的支持,他希望把《日报》办成内务部的机关报。但是普希金并没有着手出版这份报纸,因为他明白,就报纸成熟的条件看,他的《日报》与《北方蜜蜂》毫无区别,他不愿意扮演一个半官方新闻人的角色,宁愿拒绝这份报纸。
不过,无论是《文学报》《北方之花》《望远镜》,还是《日报》,这些刊物活动,都不能满足普希金真正的杂志情怀。事实上他一直在不断努力,要创办一份自己的刊物。又过了三年他才成功实现自己的梦想——成为自己的刊物《现代人》的主人。《现代人》杂志的活动是普希金独立的媒体人活动,其中实现着自己的办刊宗旨,同时也成为其文学创作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些在笔者的《普希金〈现代人〉杂志研究》一文中已有论述,可作为本文的续篇,这里不再赘述。
普希金的媒体人身份,首先是一种政论活动。他投入了最大热情,利用各种文学手段和化名,以便揭露他的对手,也以便深刻同时也讽刺地分析国内外所发生的事件。普希金与许多杂志的合作都富有成效,但同时也期望开办自己的杂志,当然他无不艰难地实现了这一愿望。尽管他的许多文章都未得许可发表,他自己也始终处于政府的严密监视下,但他在与布尔加林的对立中从来也没有放弃自己的公民立场;他们的对立,引发了不少尖锐、精彩的政论文章和讽刺作品,当然也带来后续不少麻烦。普希金关心文学理论问题,但他同时总是将之付诸自己的创作实践。捍卫一方,讽刺一方,为纯洁的俄语、文理通顺、教育的普及而坚持不懈地努力。在他看来,杂志人不仅应当传播信息,而且应当是具有道德原则、与自己的主人公同感同受的人。没有一颗热忱的心和清醒的思考力,就无法将尖锐的政治和社会问题诉诸笔端。
从诸多媒体事件、争论以及由此而生发的文章中,可以看到一个犀利、不妥协的媒体人普希金,从而一反我们现在总是将普希金视为和谐、温暖、甜蜜的化身的印象。普希金逐渐成为俄国文化的象征之后,这种印象就越来越占主流地位,也许这正是我们要深入研究其媒体人身份的重要原因之一。普希金更为丰富的一面应当被揭示。
注释:
①普希金第一个称彼得的“改革”为“革命”,他对其的态度是有保留的,并赞成后来尼古拉一世对彼得改革的反拨。见:ОТНОШЕНИЕ ПУШКИНА К СОВЕРШЕННОЙ ПЕТРОМ I РЕВОЛЮЦИИ // Борис Башилов,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го масонства.网络版:http://www.bibliotekar.ru/rusMassonstvo/index.htm.
② В.П.Андросов ( 1803—1841),统计学家,《莫斯科导报》合作者,后来为《莫斯科观察家》主编(1835—1837)。
③ 指1826—1828年俄国对波斯的战争,俄国取胜。布尔加林这里有指责普希金政治不正确的嫌疑。他曾写道:“我们的胜利,我们的荣光,英勇的战争和著名的和约,没有令任何一位诗人兴奋,都在哭泣和忧郁,时而为过去,时而为未来,常常为些不存在的东西……”(《北方蜜蜂》1830年第5期,1月11日)
④《北方之花》是当时坚持时间最长的不定期期刊,持续了8年,从1824年到1832年,共出了8期。
⑤费奥费拉克特·科西奇金:普希金喜欢用的一个戏谑的笔名。见:Псевдонимы Александра Сергеевича Пушкина:https://propsevdo.ru/name.php?id=71.
⑥阿·安·奥尔廖夫(Орлов Александр Анфимович ,1791—1840),1830年代平民作家,一生与贫困作斗争。他在30年代最著名的事件是与布尔加林的敌对,对后者的作品进行了恶意的模仿。对于当代研究者来说,布尔加林和奥尔廖夫的文学产品,在社会意义上接近和同源,在思想和形式上,只是布尔加林的比奥阿廖夫的更文学一些更有文化一些。引自:Литературная энциклопедия(В 11 т.), М.,1929—19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