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汉语动词重叠研究述评
2020-01-07邓梦林
邓梦林
(1.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国语学院,广东广州510000 ;2.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外国语学院,湖南娄底 417000)
动词重叠是汉语中非常有特色的语言现象之一,它借助形态手段体现了汉语的灵活性和多样性,从20 世纪60 年代以来一直是汉语学界研究的热点问题之一。国内外学者从共时和历时的角度对此现象进行了较为详细的探讨。共时研究主要围绕汉语动词重叠的形式、语法意义、制约因素和句法推导等问题进行,历时研究主要探讨各种动词重叠形式出现的历史时期及它们在各个时期的变化。本文拟对国内外汉语动词重叠的相关研究进行介绍和评述,以期对汉语动词重叠现象的后续研究提供参考。
一、动词重叠的共时研究
长期以来,先贤们从共时平面对汉语动词重叠现象进行了全方位的讨论,以下五点尤为突出。
(一)动词重叠形式
动词重叠包括哪些形式,学者们观点分歧较大,至今没能达成统一认识。范方莲首次提出现代汉语中“所谓‘动词重叠’实际上是动、量组合的一种形式,不是另外一种语法格式”[1],否定汉语中存在动词重叠形式。董为光的看法同中有异,认为“眼睛眨巴眨巴”中“眨巴眨巴”是动词重叠,而“我看看”中的“看看”则不是重叠,而是“模糊短时动量的动词复现”,第一个动词表行为,第二个动词表时量,两个成分充当不同的语法角色[2]。李人鉴等人遵循较为严格的标准,只把“AA”式和“ABAB”式归入动词重叠,中间有“一”和“了”的都不是[3]255。刘月华的研究则把“AA”“A 一A”“A 了A”和“A 了一A”都归入动词重叠[4]9-19。常敬宇和李宇明等采取最为宽泛的标准,除了上面所提到的形式外,“A 着A 着”“A 啊A 啊”和“AABB”等都是动词重叠式[5]10-18。学者们对动词重叠的研究给了我们很多启示,但不难看出,他们的观点山头林立、颇有差异。主要原因如下:一,已有研究主要采取描述法和归纳法,鲜有解释为什么要包括或去除哪些形式;二,判定动词重叠时,所依据的标准不一致,对话不在同一层面上;三,对动词重叠现象的认识不足。范方莲力图从历史的角度证明动词重叠来源于动量式句法结构,从而否定现代汉语中存在动词重叠。即使如范文所说,动量式“A 一A”很早就开始使用,而“所谓的动词重叠”在元明以后才大量出现,也不能百分之百肯定“AA”式与“A 一A”式的“血缘关系”,进而认定“AA”式就是动量组合“A 一A”式脱落“一”而产生的,因为这种论证没有排他性。因此“学者越来越一致地将动词‘VV’式看作重叠式而不是动量式”[6]。不难看出,汉语中动词重叠究竟包括哪些形式、为什么包括这些形式这两个基本问题一直悬而未决。
(二)动词重叠的意义
汉语动词重叠后表现出的语义范畴一直是汉语学界争论的焦点,研究成果颇多,但分歧较大,可归纳为以下三个方面。
1.动作的量
动词重叠与时量、动量之间的关系,归纳起来主要有“增量说”“减量说”和“不定量说”三种意见。“增量说”认为“AA”或“ABAB”动词重叠表示反复多次行动[7]。与此相反,Li & Thompson 称动词重叠为“有限体”(delimitativeness),意为“……一点儿”或“持续时间很短”[8];朱德熙提出动词重叠表示动作的时量和动量,明确指出“时量短,动量少”是动词重叠的基本意义[9]115-117。戴耀晶则在“短时”的基础上再强调动词重叠表达“不定指的抽象短时量”[10]。李人鉴主张动词重叠表示“不定量”的语法意义,“对于尚未实现的动作来说,就是它可以持续或者可以重复;对于已经实现的动作来说,就是它曾经持续或者重复”,“但并不是永远持续或重复”[3]258;刘月华借助“细细算算得了”和“好好谈谈吧”等实例,论述了动词重叠形式表示“不定量”存在一定的合理性[4]12;李宇明则认为动词重叠后,动量可以向减少或增大两个反向维度变化[5]17。
2.尝试意义
汉语动词重叠是否带有尝试义,已有观点正好相左。Chao 称动词重叠为“尝试体”(tentativeness),是“形态结构和句法结构的边界”,表示“…一下”[11]。李宇明论证了重叠式崁“了”在一定语境中表示刚进行过的尝试,是从“次少时短”引申出来的一个语法范畴[5]14。相反,李人鉴通过例子说明,有时“尝试义是由整个句子表示出来的”,“或者借助表示尝试义的助词‘看’表现出来”[3]260,“尝试义”与动词重叠形式本身没有固定关联。朱景松质疑动词重叠形式带有尝试义的观点,他解释说动词“看”有尝试义的义项,有些含有重叠动词的句子表现出尝试意义,是“看”的作用,如“想想看”“找找看”等[12]379。邵敬敏、吴吟从两方面分析了动词重叠形式可以表示尝试义:第一,一些“求知性”的动词出现在祈使句时必定带有尝试义;第二,有上下文已经显示说话者有意识地要获得特定信息时也表示尝试义,但他们反对把尝试义认定为动词重叠的基本语法意义[13]。
3.主观性
前贤们既立足语言本体研究,也研究动词重叠形式如何反映语言使用者的主观性。语言学家朱德熙指出动词重叠“用在祈使句里,可以使口气显得缓和些”[9]116。刘月华认为动词重叠后含有轻松随意的味道[4]16。赵新发现陈述句中没有动词重叠只是客观陈述,使用动词重叠则使语气带有轻松悠闲或显得轻视、不以为然[14]。毛修敬对上述动词重叠后表示的“反复”“量少时短”“尝试”和“委婉”等说法均表示怀疑,他认为动词重叠是一种情态,表现为一个动程,这个动程体现着量,这就是动词重叠的语法意义[19]。
学者们对动词重叠的语义进行了多纬度分析,论证了动词重叠后所表现的不同语法特征,成果斐然,但仍存在不足。首先应该弄清动词重叠的语义本质。“动词重叠所表示的语法意义应该从重叠的动词所出现的各种场合里归纳出来”[3]258。我们认为,动词重叠形式的基本语法意义应该有抽象、静止和普适特征,适用于所有动词重叠形式出现的句子。由此可见,“反复”“量少时短”和“尝试”等明显不是动词重叠的基本语义。有学者试图探究古汉语中动词重叠表“增量”和现代汉语中动词重叠表“减量”之间的渊源,认为前者是后者的源头,其动因是现代汉语双音化趋势[16]。古汉语和现代汉语中动词重叠意义可能有联系,但从古汉语的“增量”义推出现代汉语的“减量”义,逻辑论证有失模糊和严密,并且现代汉语动词重叠在共时层面仍大量出现“增量”“减量”和“不定量”义,这恐怕不是历时渊源能解释清楚的,表面的复杂现象可能蕴含统一解释。
(三)动词重叠的制约因素
动词能否重叠往往跟动词本身的特征、语用和句法等方面密切相关。
首先,动词自身特征影响动词重叠的自由度。第一,动词音节数量。李珊认为单音节动词重叠多,双音节动词重叠少[17]。据华玉明统计,孟琮、郑怀德等编撰的《动词用法词典》中单音动词占可重叠动词的61.7%,双音动词占可重叠动词的38.1%,单音节动词的可重叠性明显强于双音节动词。双音节动词中,联合式的重叠多,偏正式的重叠少[18]54-59。第二,动词的自主与非自主性。刘月华指出表示有意识的持续性动作动词一般可以重叠,非持续性的动作动词如“杀、摔、扑、取消”等往往不能[4]16;重叠时动作行为一定要可控,主观上无法自控的动词一般不能重叠,如重叠,则需更多的限制条件[12]384,[19]110-122。第三,动词的色彩。贬义的双音节动词大都不可重叠,褒义和中性的大都可以[18]56;积极意义的动词一般可以重叠,非积极意义的动词则不常重叠[20]。
其次,动词能否重叠还跟语言环境、不同的语用表达功能等紧密相关。在表示未然动作时,可重叠动词的范围更大;如果表示尝试,非持续性或反复进行的动词、心理状态动词和趋向动词也可重叠;动词重叠后表现随意性,词义重的动词重叠形式不能用于祈使句,但可以用于评议句[12]379。
再后,句法结构也是决定动词能否重叠的因素之一,已有研究集中讨论动词重叠形式与句类的制约关系以及与量词短语做宾语的搭配关系。隋娜、胡建华动词重叠在祈使句中使用较为自由,在陈述句中则不然,不能直接被否定[21]。动词重叠形式接纳指量名短语排斥数量名短语做宾语,学界似乎达成了共识。胡小娟指出动词重叠与数量名短语共现时,数量名短语在语境中必须表达指称功能[22]。毛修敬提出动词后如果有动补短语,则动词不能重叠[15]。熊仲儒试图从句法角度分析为什么动词重叠形式后不能再跟补语。他认为动词重叠结构中的重叠部分是动量词,占据了基式动词后补足语的句法位置,因此与各种补足语互补分布[23]。
学者们对动词重叠条件的研究呈现了动词重叠形式在汉语中使用时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其实,动词是否可重叠取决于多种因素,动词自身特征只是其中一个方面。如“醒”是不可控的非持续性动词,“镇压”表示消极意义,在合适语境中它们都可以重叠使用。汉语中动词重叠形式并非一定与各种补语呈互补分布,其深层原因我们赞同隋娜、胡建华的提法,应该在语义而不在句法。
(四)动词重叠的句法研究
现代汉语中动词重叠形式不与表时量、动量或程度等补语共现。我们常说“看一次”,但不说“看看一次”。为了解释此类现象,熊仲儒把“V—V”和“VV”中的重叠部分看作动量词,把后面的“NP”或“DP”扩展成(数)量词词组,在动词的补足语位置入句运算。句法上时量和动量等短语也占据动词补足语位置,但一般来说一个句法位置只能接纳一个成分,熊先生从句法上解释了为什么动词重叠与补语互补分布。隋娜、胡建华认为动词重叠式带有情态意义,在句法运算过程中与“VP”上层的功能性中心语“Modal”或“Mood”进行合并操作,通过情态动词插入或动词重叠形式移入来确认“Modal”上的语法特征,或者在逻辑式“LF”上动词重叠式隐性移到“Mood”的标示语位置,通过标示语和中心语的一致关系来确认“Mood”的语法特征。
运用现代句法学理论来研究汉语动词重叠结构,突破了传统研究的藩篱,开辟了新的研究视角,但此类研究还较为笼统,关键问题远未解决。动词重叠式中重叠部分的词类归属问题,众说纷纭,如果不能给出合理解释,量词与动词的二分对立仍将持续;隋娜、胡建华的研究未能清晰反映动词重叠结构所表达的情态和语气意义在句法操作过程中如何得到相应功能性中心语的允准。
(五)方言中的动词重叠
方言中动词重叠的研究主要聚焦于湖北、湖南、昆明、上海、闽南和粤方言等,以下几项成果较为典型:荣晶、丁崇明讨论了昆明话中单音动词重叠形式的句法组配,发现昆明话单音动词重叠后可带各种补足语成分,跟普通话区别较大,在一定条件下还可以表达完成体的意义[24]。王红梅对不同方言中的动词重叠形式进行了分类描写和比较,得出汉语动词重叠主要用来表示持续行为或状态的结论[25]。
从方言视角研究动词重叠起步较晚,有影响力的成果较少。方言动词重叠的历时研究等迄今为止仍少有人涉猎,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汉语动词重叠研究的整体面貌。
二、动词重叠的历时研究
从已有文献来看,动词重叠的历时研究较为薄弱,成果主要微观考察典型作品中的动词重叠和宏观考察动词重叠形式产生的历史来源。
微观方面,王锳认为唐诗中动词重叠表达动量大、时量长的语义[26]。唐韵的成果关注《元曲选》宾白动词重叠的格式、语法意义和表达功能。他将动词重叠分为12 类,发现单音节重叠“V—V”式所占比例最大。未然动作的重叠形式主要用来缓和语气,已然动作的重叠形式主要用来叙述或描写[27]。
宏观方面,贺卫国、崔山佳和潘国英分别出版了专著。贺卫国把动词重叠分为反复体、短时体和完成体,并分类描述了这三类形式的历时演变[28]。崔山佳关注了近代汉语中的动词重叠形式,分别描述了“AB—AB”“AB 了AB”“V 了V”、动词重叠带“儿”尾、动词重叠带“看、瞧”、动词重叠带宾语、动词重叠带补语和动词重叠带助动词的形式[29]。潘国英全面考察了从先秦到明清时代汉语动词重叠的使用情况,语料来源于各个时期的代表作,包括《诗经》、唐诗、《朱子语类》《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和《儿女英雄传》等,对语料中单双音节动词重叠进行了描述,重点关注“VV”“V—V”和“V1V1V2V2”等形式在各个时期的产生和发展,并从共时和历时的角度对南北方言进行了较为详尽的考察[30]。
动词重叠的历时研究为正确认识汉语动词重叠现象的形成和发展提供了较为可信的佐证,从不同角度强化了对动词重叠现象的认识。
三、动词重叠研究的不足与展望
经过几十年的研究讨论,汉语界从语义、语用和句法等方面加深了对汉语动词重叠现象的认识,但在以下方面仍然存在明显不足,需进一步探讨方能多角度推动汉语动词重叠研究纵深发展,全方位展示汉语动词重叠形式的内涵。
(一)研究方法上重描写,轻解释。学者们在论述汉语动词重叠所包括的形式和动词重叠现象所涉及到的各种限制时,常只列举各种语言事实,少有深挖复杂语言事实背后的深层原因,因此常出现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局面。如何改变这种局面,亟需思考和行动。
(二)研究对象上重普通话,轻方言。方言是汉语一个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汉语研究不能缺失方言研究。现有动词重叠的研究虽有涉及方言,但主要集中于方言中重叠动词使用情况的描述,相比普通话来说,差距很大。方言之间虽呈现丰富多彩的个性,但共性越来越得到普遍认同,“普通话的动词重叠形式为多数方言所共有”[31]。深入研究方言中丰富的动词重叠现象应该会给普通话动词重叠研究带来新发展。
(三)研究视角上重形式和语义,轻句法和语用。现有研究存在一个明显的倾向,即动词重叠形式和语义研究占了大半壁江山,从句法和语用角度进行的研究比例明显偏少。句法、语义和语用是语言研究的不同平面,各自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实际上,有些问题如果换个角度思考,可能更加一目了然。如在动词重叠形式的归属问题上,“短语说”“形态说”“构词说”和“构形说”一度争得沸沸扬扬,众说不一,而汉语动词重叠形式所占据的句法位置可以很清楚地回答这个问题。同样,汉语动词重叠形式在使用时表现出各种句类限制,除了语义动因外,完全可以试着在现代句法学理论中寻找答案,因为语言使用受制于语言规则。语言使用还深受语境制约,语境把语言形式的规约意义和特定场合中的动态意义结合起来,使规约意义具体化。汉语动词重叠后表现出的附加意义和语境有较为紧密的联系,语用方面的研究应该有助于掀开这层神秘面纱。从句法和语用角度研究汉语动词重叠将是未来研究中非常值得探索的方向。
(四)研究重共时,轻历时。语言是发展变化的,当今的语言现象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从历时角度对语言现象进行考察有助于弄清它们的来龙去脉。“已有研究在动词重叠的语法意义、性质等问题上之所以争议很大,关键在于共时研究和历时研究的失衡”。汉语动词重叠形式到底哪种出现早,哪种出现晚,在何时出现?汉语重叠形式在历时的发展过程中有何变化,能否对将来的发展进行预测?这些都可以尝试去历时研究中探寻答案。观察和描述动词重叠的历史语言材料能揭示共时平面上动词重叠形式的发展轨迹,从而更准确地认识和解释丰富多样的汉语动词重叠现象。
四、结语
汉语动词重叠体现多个平面的相互制约,汉语界几十年的研究揭示了它某些“真面目”。本文回顾并评述了汉语动词重叠研究取得的成绩,同时指出了现有研究中存在的问题,目的是抛砖引玉,为后续研究提供参考,促使更多学者参与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