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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尔斯符号学视野下的文学经典阐释问题再探

2020-01-07赵小双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意指符号学文学作品

赵小双

(中央民族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1)

文学的经典化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一些文学随着时间被读者淘汰,一些文学却有恒久的生命力,在之后不同时代还值得被翻阅。文学的经典化是文学理论的基本问题,经典的建构机制和遵循的判定标准历来众说不一。传统观点认为文学经典有固定不变的本质,符合一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定义,但在近年反本质主义思潮的影响下,对文学经典的阐释出现了不一样的观点。特里·伊格尔顿认为,不同时代读者持有的价值观是不同的,所有人在看文学作品的时候都受到读者自己的文化价值和预设的影响。文学经典不见得是价值恒定不变的作品,而是可以随着时间推移不断催生新的意义[1]。伊格尔顿无疑对文学经典阐释提出了新的看法,经典之所以经久不衰,在于文本虽是古老的文本,但是其之于每个时期的阅读的意义却是崭新不同的。然而文学价值如何催生?新的意义从何而来?它受哪些因素影响?有关文学经典的阐释似乎还留有空白,还需要从艺术符号学的视野切入,从文学、语言符号等抽象的一般性层面对这一问题做进一步哲学化的思考。从符号体系的对应、符号的转换这些角度来理解文学的阐释、经典的共鸣这些问题。

一、文学作为符号的三个层面

首先,艺术符号学是符号学理论与艺术学理论融合,用符号理论阐释艺术实践或将符号学艺术化的理论学科,因此文学经典可以被看作是一个艺术符号来进行解读。其次,在艺术符号学视野下展开问题研究,还应该先明确,符号是一个十分广义的概念,本文的研究前提是将文学文本作为一个整体符号来理解,不再泛化至个别的语言文字的符号。把文学看作符号具有一定的理论基础,美国符号学家皮尔斯在其《论符号》中把符号定义为“任何一个事物,它首先被一个对象决定,同时又在人们的脑海中决定一个概念;其次对象间接地决定着概念……我把这种决定方式命名为符号的解释项。由此,符号与其对象、解释项之间存在着一种三元关系。”

在皮尔斯看来,符号可以是任何一种事物,只要它可以使别的东西,即它的解释项去指称一个对象,并且这个符号自身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去指涉它的对象。文学作品是一个艺术符号,从文学符号本身出发,首先需要探讨的就是:之所以能把一篇文字称之为文学作品,这个文学符号本身有什么特点。皮尔斯将符号分为三类,分别是相似符(icon)、指示符(index)和象征符(symbol)。顾名思义,相似符是指符号与对象之间具有一定的相似、类比的关系;指示符是指二者之间是推理或因果的关系;象征符则是指解释者对其有特定阐释意义的符号,也就是解释者根据所处社会或群体的制约所做出的将符号与对象联系起来起到象征作用的符号。总体来说,文学符号有两大特点,第一,文学符号的跨度是非常大的,文学符号所具备的复杂性和丰富的阐释域就体现在这里,它同时是相似符、指示符和象征符。首先,文学作为相似符,文学符号可以是逼真的摹写,是外表直观的相似,这种符号使文学可以简单直观的表意,这是文学的基本功能。其次,文学作为指示符,文学符号可以是感情的抒发或故事的叙述,读者通过文学这一符号获得某种引导性的指引。再次,文学作为象征符,文学是一种高度象征化的艺术符号,象征使文学形态突破表面文字的表层达意,通过蕴含的隐喻使文学获得更大的意义空间,这也是文学符号区别于一般符号的特征之一,文学可以是饱含深意的隐喻。文学符号不似数理公式指向单一也不似标牌符号简单直白,文学符号的意义阐释空间异常阔大。第二,文学符号之所以能超越一般的客观符号具有丰富的意义空间就在于文学符号是一种以指示符和象征符为主要形态出现的符号,这二者相比相似符是更复杂的符号形式,文学就是一种复杂的符号形态。

二、文学符号指称的对象:经典阐释的外部因素

作为符号的文学作品能成为一部经典,与这个符号的指称对象有密切的关系。比如在不同的时期对经典的意义解读会发生变动和文学经典存在的跨时间、跨文化、跨地域、跨语言等问题,也就是说一个确定的文学符号,即一个文本,它的指称对象在不同场景是不同的。在皮尔斯的理论中,符号三元是指符号、对象和解释项。其中,符号指称对象并意指解释项。并且这三者并不是相等并列的,而是处在三个等级。符号是首位的,其次是对象,然后是解释项。三者的关系是,文学符号取决于对象,解释项取决于文学符号,同时对象借助文学符号间接对解释项产生影响。文学符号之于对象是被动的承载者,但文学符号之于解释项却是主动的创造者。也就是说,文学符号因为对象而存在,解释项因为文学符号而有其含义。所以文学符号与它想表达的内容必须保持对应一致,有时为了迁就对象的特殊要求文学符号还需要改变形式。另一方面,文学符号虽然决定解释项的意指意义,但是自身并不被解释项约束。同一个内容可以用很多种不同形式去表达,也就是说当对象是一个常量时,文学符号是一个变量。但是文学符号与解释项的关系则恰恰相反,同一部文学作品,它的阐释在不同人不同时代一定是不同的,即文学符号作为常量,它的解释项的意指意义是变量的。

文学作品能成为经典就是因为文学符号指称的对象迎合了政治意识形态和文化权利的要求。在三元关系中,文学符号指称的对象是解释者对符号本身产生的第一层意义阐释,如果符号的对象符合社会的意识形态、文化权利、读者批评、文学理论和批评的价值取向等文本外部的社会因素,则文学符号将被作为经典性文本进行阐释。文学经典未必是普世文艺标准的结晶,事实上文学经典是在有限时间内的文学观与审美观共同影响下的结果,也反应出社会深层的文化权力的争斗和运作。经典的完成是一种历时性的文学价值的评价、排除、选择行为,意味着特定一部分的文学样貌和文学作品,被拥有话语权的主流群体接受从而被教科书化,被这一共同体保存为历史传统的一部分。政治权力的意识形态、权威的知识机构、有影响力的文学评论家甚至是大众读者的阅读偏好等等,种种外部因素的综合作用得以遴选出经典范本。换句话说,经典之成为“经典”是由于这个文学符号的指称对象迎合了特定时间段内的一系列评判经典的标准,这一标准是随社会和时代的演化而演化的,文学符号的对象在不同时期会发生变化,但是经典符号的对象显现出跨时间、跨地域的指称适用性。

根据符号与对象的关系,文学的创作与评判经典的外部标准是一种双向的制约关系,一方面,文学符号的指称对象是发散变动的,指称对象和符号背后的意义与经典阐释的外部因素并不一一对应;另一方面,在特定时间段内,经典的指称对象是一个固定不变的常量,文学符号按照这一标准被逐一筛选。皮尔斯把符号看作是一种实践,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是一个文化事件。因为人是文学符号的解释者,这种解释是一个流动的发展过程,因此构成了文学符号的动态意义。阐释者根据社会规范或者一定范围内共同体约定俗成的规则做出解释或认知,事实上,符号本身并无什么指称和表达意义,是人作为主体这么看它,文学符号的指称对象是解释者主动如此会意和划定的结果。文学经典作为一个艺术符号,它被阐释时受到的外部因素的影响可以被总结为以下几点:所处社会意识形态和文化权力的变动、权威的文学理论和批评的价值取向、特定时期读者的期待视野等等,从某种意义上说,在文学的经典化过程中,阐释经典的外部因素往往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然而这些外部因素实际上都是人作为阐释的主体进一步衍生而来的。换句话说,外部因素之所以会影响文学经典的阐释只是一种表面现象,这一现象的本质其实还是在说文学符号指称对象的意义阐释来源于人自己。毕竟解释项是文学符号的深层意义,而解释项往往依赖于解释者,解释者依据一定的社会塑造进行阐释,由此才绵延出经典不断被阐释的动态过程。这就涉及到文学符号指称对象的意指,即解释项。

三、文学符号意指的解释项:经典阐释的内部因素

文学符号三元关系的最后一元是解释项,是文学符号在指称对象对符号进行第一层意义阐释之后,文学符号意指的更深层的内涵。文学符号的意指过程就是符号指称对象再意指解释项的一个完整的流程。意义的生成就是文学符号、对象、解释项这三元之间的动态呼应的结果。皮尔斯认为解释项依赖于解释者,也就是人的主观阐释,因此文学符号并不是客观、静止、自圆的封闭系统,而是掺入了人文、历史、社会等不确定的因素,是开放的、动态的。解释项会不停地变成新的符号起点,引起对文学的新的意义阐释,意义是丰富的、不断变化的,如此绵延以至无穷。文学符号的三元关系由此始终处在流动的状态中。

文学经典要求文学作品本身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这些作品通常写出了全人类共有的对美的追求,诸多对人性的挖掘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使许多人从中思考和触碰到具有广泛性和一般性的人生话题,并在情感上唤起深刻的感受。这是文学符号的内部因素,即文学作品成为经典除外部因素之外,符号本身要有丰富的内涵和无限的可能性,经得起一读再读,文学符号应有辽阔的阐释空间。阐释空间在传统文论中是一个只可意会的概念,在艺术符号学的视野下,阐释空间就是解释项的不断更新,造成文学符号意指过程的无限持续。解释项处在一个开放的位置,是解释者对文学符号予以认知、阐释、感受、反馈的过程和结果。三元结构依次履行其作用,就构成了完整的文学符号过程,这个过程不是封死的,而是一个可以持续增进的开放过程。

首先,从历时的角度看,解释项作为文学符号的内涵和意义,可以不断改变、丰富、发展。因此对文学的阐释在不同时期会出现很大的变化。文学符号的对象是一定的,但对于对象的解释是没有限制的。不同条件下解释者对同一文学符号会做出不同的解释和认知,这就给解释项引入了时间的维度。其次,从共时的角度看,解释项是对文学符号的进一步阐释,并且可以由其他解释项继续阐释下去。任何事物都可以成为符号,包括解释项。也就是说,解释项也可以成为新的符号,拥有新的对象和解释项,如此绵延以至无穷。新的解释项就成了上一个的“元解释项”。每一个文学符号后面都会跟着一系列的解释项,上一个解释项暗示和引导后面的解释项,同时制约和调整着下一个解释项。当然,后面的解释项始终回应衔接上一个解释项。文学符号的解释项不是孤立产生的,也不是完全自由的,它们有相互制约的限度。解释者作为文学符号的主体,在对文学作品进行阐释时,既能够自由发挥,推动文本意义的扩展,同时也会被文学符号解释项自身所制约,这种不自由主要来自解释者所处的社会或共同体的规范,或者是内化为知识或经验的一种习惯。

文学经典在不同时代有不同的阐释,就是因为文学符号的解释项具有时间的维度,即文学的艺术价值和内涵会在不同的时期形成不同的解释项,虽然文学符号不变,但是解释项的变化导致文学经典形成了丰富的内涵。辽阔的阐释空间就是解释项链条的连带反应。文学文本的意义不仅仅只停留在字面的意思或者指称的对象,文学的“回味”,就是文学符号的解释项又作为新的符号产生了新的对象和新的解释项,这一链条无限延伸,从而文学作品的意义也在这种套环式的延伸中绵延以至无穷。“一个特定的诠释项是一个符号被视为与另一物即所指发生联系的基部;在诠释项的经验当中,这个所指本身又变成一个与其他成分发生联系的符号,从而启动了诠释项之链,也就是指号过程的动能的来源。换句话说,诠释项的实质在于调和客观存在和物理存在的差别,而且这条分界线是不固定的。”[2]文学符号的解释项非常形象且准确地揭示了文学经典阐释问题中的一个关键问题,即在经典作品的内部因素中,阐释空间究竟是如何形成的。至此我们可以说,在文学符号系统的三元关系中,文学的意义并不是封闭的,而是一个开放、动态的过程,文学意义的阐释是一个文化事件,在意义的不断阐释之下,经典仿若有一个无限的阐释空间,涵盖了许多立场、角度、新问题、新思路,又仿佛可以引出其他话题进行讨论。这种文本内部引发的讨论,往往来自于文学符号的联想意义,意义是文学符号与客观世界及主观解释者相互作用的结果。对象是文学符号与物质世界直接产生联系后形成的一级意义,即滋生出语义内容。这个语义内容逐渐固化下来、脱离语境成为相对稳定的指称意义。同时,文学符号并不是一个封闭的系统,其指代过程并不是一次性完成的,而是无限递归的。解释项就是以一级符号为基础形成的二级甚至多级的符号,从而产生出联想意义,联想意义正是经典阐释的丰富性的来源。

四、从文学经典的阐释到文学艺术的生命力

文学符号的指号过程是一个动态的结果,是文学符号与其指称的对象、意指的解释项三元共同作用的流动形式,扩展文学符号的对象、辨别文学符号意指的意义、以及把符号意指意义的解释权归结到人类主体所做的解释或认知上,是契合文学经典阐释的客观属性的。文学经典的阐释毕竟是一个共性接受的结果,借用皮尔斯的术语,形成的是一种符号学上的通识。约翰·迪利进一步详细描述:“等情况变化客观上的联系不再是物理了的时候,它维持三方的客观性质仍保持不变,仍然以超主体的方式把解释者放在关系领域的中心位置,原则上它能和另一个解释者交流。后者是一个形成了一个相似观念的主体,进而生成了一个同为超主体的重叠的领域,并且因此而形成了一个主体间性的时刻。”[3]也就是说,文学经典能够形成是因为经典阐释作为解释项可以不断生成新的符号、新的意义。而这种符号的循环式闭环能够成立的前提,是文学作为一种超越客观的艺术形式,可以在人与人之间搭建沟通,最后由一个整体主体的观念在共识的领域一起形成一个共诠释项,即一个超越物理境况本身的共享对象。这就使得经典的阐释既是一个独立的事件,又是一个共同体的行为,同时解释项既可以在个体的层面上不断催生,也可以在整体的层面上形成作用于共同体的新的符号系统。

文学经典的建构同时需要涉及和考量作品本身的内部因素和社会文化政治的外部因素。它是二者共同作用的结果,且文学经典的标准不会永恒不变,经典的建构是一个历时化的过程,也常常只是一段时间之内的产物。然而有趣的现象是,有的文学作品就可以成为历代的文学经典历久不衰,比如不论经典阐释的价值取向几经变易,直到当代,《红楼梦》、莎士比亚戏剧依旧位列世界经典名著的目录内,这就涉及了文学艺术的生命力的问题。

符号的传播是符号动态的意指过程,在文学阅读上,艺术的意义就在于其意义的无限延迟。文学的“意义”虽不完全是作者的意图,但并不意味着可以随便阐释。符号的本质特征是产生了解释项,艺术客体单纯只是客体,而审美客体仅仅在观众和阅读者的二次创作后才能成为可能。有些文学作品逐渐随时间而被淘汰,有些文学却具有恒久的艺术生命力,从艺术符号学来看,每一个思想都是一个符号,每一个思想都必涉及另一个思想,必定对另一个思想有所规定、解释,由此以至无穷。解释项的不断延伸仿佛人体的心率监测不停跳动,则艺术生命仍在延续。文学艺术的生命力就是意义的延伸还在持续,符号的意指过程还在不断地通过解释项形成新的符号,产生新的意义,这一动态的文化事件还在不同的文化风气中波荡、延展。这个文学符号在不同于之前的社会环境中,通过主体对意识形态的反应仍然可以形成合理、顺承并符合逻辑的解释项,开放阐释空间,未曾断裂。反过来说,当一件东西没能引起观者的反思时,这件事物就丧失它作为符号的性质,即宣布这一符号的死亡。文学艺术符号的死亡就是该符号的解释项,没能作为一个新符号原点形成新的三元结构接续转变成另外的对象和解释项,这一符号的动态意指过程链条至此画上了句号。换句话说,一件文学作品的成功也就是如何推迟死亡的时间,将意义无限延迟。从艺术符号学的角度来看待文学经典的阐释和阅读联想,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有些文学作品具有恒久的艺术生命力。又或者说,经典的建构之后就是新一轮的经典解构,于是有了新的阐释——新的对象,新的解释项。阐释使一个熟悉的文本变得特殊,也就是在一个新的环境中,从另一个角度去看,看出新的东西来。并非是一个对象有不同的符号,而是一个文学符号有不同的对象——通过解释项产生新的对象、新的意义。

文学艺术是走向“名存实亡”,还是因恒久的生命力而最终成为经典。在艺术符号学的视野下,这一问题有了相对清晰的面貌,对经典阐释这一问题的理解有所丰富和深化。经典的价值不是恒定不变的,文学经典的无限意义,其实在于文学符号解释项的不断丰富和转移,催生新的联想和意义,由此营造出了一个丰富的阐释域。文学经典的解释项通常不受具体时代的限制,解释项形成的新符号总能够切合阐释发生时所处的历史环境,因此具有恒久的艺术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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