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辛稼轩琴情琴事考

2020-01-07苑汝杰

关键词:醉翁琴曲幽兰

苑汝杰

(华北电力大学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北京 102206)

有宋一代,是中国古琴艺术发展的鼎盛期。不论是文士界还是僧道界,都是人才济济。以文士琴坛论,当时享有盛誉的琴学名家有崔遵度、范仲淹、欧阳修、赵抃、苏轼、朱长文、姜夔、朱熹、楼钥、真德秀、汪元量等人,他们大多有自己的琴学理论、师承或擅长的琴曲曲目;但宋代还有一些能琴、尚琴的文士,他们的琴事、琴情、琴论只见诸其诗词创作,南宋著名词人辛稼轩就是其中的一位。对于“辛稼轩与古琴”的关系,目前未见有学者从稼轩全部琴诗琴词入手作全面的考察,仅限于对辛词《醉翁操》的评点,而这种评点也是依附于苏轼的《醉翁操》之后的,如章华英《宋代古琴音乐研究》[1]497、吕肖奂“《醉翁吟》与《醉翁操》”[2]等。

据邓广铭先生的《稼轩词编年笺注》[3]及《辛稼轩诗文钞存》[4]统计,稼轩与琴有关的词(简称琴词)二十五首,其中写于江淮、两湖任上的有四首:《新荷叶·再和前韵》[3]31、《满江红·再用前韵》[3]57、《满庭芳·和洪丞相景伯韵》[3]82、《满庭芳·和洪丞相景伯韵,呈景庐内翰》[3]84;写于带湖期间的有十一首:《贺新郎·赋水仙》[3]135、《鹧鸪天·徐衡仲惠琴不受》[3]151、《水龙吟·次年南涧用前韵为仆寿,仆与公生日相去一日,再和以寿南涧》[3]153、《念奴娇·和韩南涧载酒见过雪楼观雪》[3]162、《蝶恋花·月下醉书雨岩石浪》[3]177、《满江红·送徐抚干衡仲之官三山,时马叔会侍郎帅闽》[3]249、《谒金门·和廓之五月雪楼小集韵》[3]261、《谒金门》[3]261、《醉翁操》[3]262-263、《东坡引·闺怨》[3]281、《生查子·有觅词者,为赋》[3]298;写于瓢泉时期的约有十首:《菩萨蛮·昼眠秋水》[3]426、《水调歌头·赋松菊堂》[3]441、《婆罗门引·用韵别郭逢道》[3]456、《婆罗门引·用韵答傅先之,时傅宰龙泉归》[3]456、《念奴娇·重九席上》[3]459、《雨中花慢·吴子似见和,再用韵为别》[3]480、《水调歌头·题赵晋臣敷文真得归、方是闲二堂》[3]497、《西江月·和赵晋臣敷文赋秋水瀑泉》[3]503、《水龙吟.老来曾识渊明》[3]521;另有见于卷六《补遗》的《鹧鸪天·和陈提干》(时间不详)[3]576。与琴有关的诗歌(简称琴诗)三首:《送剑与傅岩叟》[4]77、《傅岩叟见和,用韵答之》[4]78、《和赵国兴知录赠琴》[4]84。据《稼轩词编年笺注》,稼轩在瓢泉期间与傅岩叟、赵国兴等多有唱和,知此三首诗也应作于瓢泉时期。

一、稼轩琴情

(一)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

稼轩有二十四首琴诗琴词创作于带湖、瓢泉时期。稼轩之与带湖、瓢泉,犹如屈子之与沅湘,“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屡遭废黜,故寄情于歌词。《贺新郎·赋水仙》下阕云:

灵均千古怀沙恨。记当时匆匆忘把,此仙题品。烟雨凄迷僝僽损,翠袂摇摇谁整。谩写入瑶琴幽愤。弦断招魂无人赋,但金杯的皪银台润。愁殢酒,又独醒。

楚人视屈原为水仙,见晋人王嘉《拾遗记》。其卷十云:“屈原以忠见斥,隐于沅湘,披蓁茹草,混同禽兽,不交世务,采柏实以合桂膏,用养心神;被王逼逐,乃赴清冷之水。楚人思慕,谓之水仙。”[5]563《水仙操》琴曲,又名《搔首问天》、《屈子天问》,琴曲曲情悲愤。稼轩志在恢复,以气节自负,功业自许,然宦途淹蹇,壮志难酬,最终“却将万卷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故上词中,稼轩借古琴曲《水仙操》以屈原自比,借屈子酒杯浇自己块垒。他劝友人“君莫赋幽愤”(《水调歌头·再用韵答李子永》),实则是他自己想不开,所以,每在月明人散之时,“试弹幽愤泪空垂”(《鹧鸪天·徐衡仲惠琴不受》)。

稼轩的幽愤,是因为不被赏识不被重用。所以他常用“高山流水”典故,感发知音难觅与惜别知音之情。如“朱丝弦断知音少”(《蝶恋花·月下醉书雨岩石浪》)、“知音弦断,笑渊明空抚余徽。停杯对影,待邀明月相依”(《新荷叶·再和(赵德庄)前韵》、“谁将春色去,鸾胶难觅,弦断朱丝”(《满庭芳·和洪丞相景伯韵,呈景庐内翰》)等。而日里做梦,稼轩也会梦到“梦中琴断弦”(《菩萨蛮·昼眠秋水》)。这也正是爱国名将岳飞“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悲慨。虽然,稼轩常常宽慰自己,万里鱼龙会有时,然而一曲浩歌,涕泗交流,世人白眼,路逢杨朱,谁又是识拔管仲的鲍叔牙呢?不得已,只有“高山流水自朱丝”(《傅岩叟见和,用韵答之》)了。

楚人视屈原为水仙,见晋人王嘉《拾遗记》。其卷十云:“屈原以忠见斥,隐于沅湘,披蓁茹草,混同禽兽,不交世务,采柏实以合桂膏,用养心神;被王逼逐,乃赴清冷之水。楚人思慕,谓之水仙。”[5]563《水仙操》琴曲,又名《搔首问天》、《屈子天问》,琴曲曲情悲愤。稼轩志在恢复,以气节自负,功业自许,然宦途淹蹇,壮志难酬,最终“却将万卷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故上词中,稼轩借古琴曲《水仙操》以屈原自比,借屈子酒杯浇自己块垒。他劝友人“君莫赋幽愤”(《水调歌头·再用韵答李子永》),实则是他自己想不开,所以,每在月明人散之时,“试弹幽愤泪空垂”(《鹧鸪天·徐衡仲惠琴不受》)。

(二) 琴书端可解忧

应该说,稼轩很善于自适或者说极力自适。陇亩生活,使稼轩越发亲近陶渊明,他常常以渊明为榜样,濯洗尘世俗气:“我愧渊明久矣,独借此翁湔洗,素壁写归来”(《水调歌头·再用韵答李子永》);更把渊明引为同调:“须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凛然生气。吾侪心事,古今长在,高山流水”(《水龙吟.老来曾识渊明》)。因此他学习陶翁,自比陶翁,试图琴书解忧。庆元六年(1200),铅山尉吴子似即将离任,稼轩写了三首词与之送别,其《雨中花慢·吴子似见和,再用韵为别》有“停云老子,有酒盈尊,琴书端可销忧”句。“停云老子”,乃稼轩自称。稼轩酷爱渊明,因用渊明《停云诗》命名瓢泉山顶的建筑为“停云堂”,在此读书弹琴。“有酒盈尊,琴书端可销忧”,出自陶令《归去来兮辞》中的“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在松菊堂,稼轩也努力效法前人:“素琴浊酒唤客,端有古人风”(《水调歌头·松菊堂》)。“素琴浊酒”本自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书云:“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稼轩努力使自己忘却现实,超然物外,然而,他无论如何也做不了陶渊明。正是“待学渊明,酒兴诗情不相似”。

稼轩为别人写的词,就显得轻松多了。《生查子·有觅词者,为赋》云:“去年燕子来,帘幕深深处。花径得泥归,都把琴书污。今年燕子来,谁听呢喃语。不见卷帘人,一阵黄昏雨。”

二、师生之情与琴词《醉翁操》

稼轩闲退带湖后,即有弟子从游。除带湖弟子范先之、杨民瞻外,还有瓢泉弟子郭逢道。[6]酒席宴会,谈起自己的弟子,稼轩不免洋洋自得。《水调歌头·壬子三山被召,陈端仁给事饮饯席上作》说“余既滋兰九畹,又树蕙之百亩,秋菊更餐英”。友人赵蕃《以归来后与斯远倡酬诗卷寄辛卿》里说“公乎比复何所作,想亦高吟动清酌。宾朋杂沓孰为佳,咸推杨、范工词华”。“杨、范”即杨民瞻和范先之。据统计,稼轩写给杨民瞻的词八首、诗一首;写给范先之的词有十二首之多,其中对弟子多有褒奖。如夸杨民瞻博学多识,似汉代扬雄,词写得字字珠玑,似阳春白雪。如“收拾锦囊诗,要寄扬雄宅”(《生查子·山行,寄杨民瞻》)、“谁倾沧海珠,簸弄千明月?换取酒边来,软语裁成雪”(《生查子·民瞻见和,复用前韵》)。对范开的称赞则写得比较平实,《醉翁操》小序里说“廓之长于楚辞而妙于琴”。稼轩有两首《谒金门》词,都以听琴泪咽表达对范开的思念,如“流水高山弦断绝,怒蛙声自咽”(《谒金门·和廓之五月雪楼小集韵》)、“一曲瑶琴才听彻,金蕉三两叶。……近日醉乡音问绝,有时清泪咽”(又《谒金门》)。

淳熙十五年(1188),范开编刊《稼轩词甲集》成。序云:“开久从公游,其残膏剩馥,得所沾焉为多。因暇日裒集冥搜,才逾百首,皆亲得于公者。以近时流布于海内者率多赝本,吾为此惧,故不敢独閟,将以祛传者之惑焉。淳熙戊申正月元日门人范开序。”淳熙十六年,从师八年的范开应诏以家世赴告南宋行朝,将以求仕,请稼轩作诗以赠。稼轩为赋《醉翁操》。全词如下:

顷予从廓之求观家谱,见其冠冕蝉联,世载勋德。廓之甚文而好修,意其昌未艾也。今天子即位,覃庆中外,命国朝勋臣子孙之无见任者官之;先是,朝庭屡诏甄录元佑党籍家;合是二者,廓之应仕矣。将告诸朝,行有日,请予作诗以赠。属予避谤,持此戒甚力,不得如廓之请。又念廓之与余游八年,日从事诗酒间,意相得欢甚,于其别也,何独能恝然。顾廓之长于楚辞而妙于琴,辄拟醉翁操,为之词以叙别。异时廓之绾组东归,仆当买羊沽酒,廓之为鼓一再行,以为山中盛事云。

长松,之风。如公,肯予从,山中。人心与余兮谁同。湛湛千里之江,上有枫。噫送子于东,望君之门九重。女无悦己,谁适为容。不龟手药,或一朝兮取封。昔与游兮皆童,我独穷兮今翁。一鱼兮一龙,劳心兮忡忡。噫命与时逢。子取之食兮万钟。

《醉翁操》本是琴曲名,是如何演变为词牌的呢?初,欧阳修创作《醉翁亭记》,好奇之士太常博士沈遵闻而往游。爱其山水秀绝,以琴写其声,创作了琴曲《醉翁吟》。后来,欧阳修、梅尧臣等人为琴曲填写了楚辞体歌词。欧、沈去世之后,沈遵的门客崔闲用减字谱记录下昔日琴曲,并请苏轼填词。苏轼所作《醉翁操》,词与琴会,“声词皆备,遂为琴中绝妙”[7]86。然沈遵内兄(弟)郭祥正以为苏词“未工”,于是倚其声和之,重作《醉翁操》,却影响不大。南宋楼钥也据苏轼词的格律填写了《醉翁操》,但并无特色。

从欧阳修、梅尧臣到苏轼、郭祥正,《醉翁操》的内容都与醉翁有关,而形式上由欧、梅之楚辞体歌词演变为苏、郭之词。郭祥正首先效仿苏轼之词,使《醉翁操》词牌的格律形式得以确立。楼钥的《醉翁操》,内容跳出了描写醉翁的藩篱,而苏轼、郭祥正、楼钥的《醉翁操》形式上摆脱了楚辞体的影响。稼轩以《醉翁操》送别弟子,词作追忆了师徒的相识相知以及对弟子前途的祝福,内容已经完全与醉翁无关,也不再像欧苏等人吟咏山水。稼轩又因“廓之长于楚辞而妙于琴”,故在填词时,力求合词律、琴律,且有意识地融入《楚辞》内容,适当运用《楚辞》中的“兮”字,使该词具有一唱三叹之妙。稼轩的《醉翁操》,使这个词牌在内容上完全独立了。

三、稼轩的琴事交游与琴学观念

(一) 韩南涧与《幽兰操》

稼轩的朋友中,多有好琴者,如琴学大家姜夔、朱熹。而走进稼轩诗词的琴人,有洪适、韩南涧、徐衡仲和赵国兴。

《念奴娇·和韩南涧载酒见过雪楼观雪》下阕云:

莫惜雾鬓风鬟,试教骑鹤,去约尊前月。自与诗翁磨冻砚,看扫幽兰新阕。便拟明年,人间挥汗,留取层冰洁。此君何事,晚来曾为腰折。

韩南涧,即韩元吉(1118—1187),字无咎,官至吏部尚书,归老于信州南涧,因自号南涧翁。辛弃疾对韩元吉十分敬重,这不仅因为韩元吉是政坛和文坛的老前辈(事实上,韩元吉还是当时上饶文坛的盟主),更由于二人志意相投。《稼轩词》“带湖之什”有五首给韩元吉的寿词,还有五首与韩元吉的唱和词。其中《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写得悲壮苍凉,尤为感人。

韩元吉诗、词、文、书、琴俱佳。辛弃疾对其文章、书法亦十分喜爱。如带湖新居刚刚落成,稼轩即赋《蝶恋花》二首求韩作记文。后一首云“自要溪堂韩作记,今代机云,好语花难比。老眼狂花空处起,银钩未见心先醉”。至于古琴,南涧无琴学专论,其琴学思想主要见于《南涧甲乙稿》卷一四《焦尾集序》,序云:

《礼》曰:“士无故不撤琴瑟。”古之为琴瑟者,将以和其心也。乐之不以为教也,士之习于琴者既罕,而瑟且不复识矣。其所恃以为声,而心赖以和者,不在歌词乎!然汉魏以来,乐府之变,《玉台》诸诗,已极纤艳;近代歌词,杂以鄙俚,间出于市廛俗子,而士大夫有不可道者;唯国朝名辈数公所作,类出雅正,殆可以和心而近古,是犹古之琴瑟乎!或曰,歌词之作,多本于情,其不及于男女之怨者少矣,以为近古何哉?夫《诗》之作,盖发乎情者,圣人取之,以其止乎礼义也。……[8]260

从韩元吉序文可知,韩在琴学上主张缘情、“和心”、“雅正”的琴学观(这与稼轩琴学观念是一致的,见“稼轩琴事及其古琴观念”)。同时,韩元吉在序文里道出了当时的琴坛现状,即“士之习于琴者既罕”。卷六《剡溪道中五首》其一还谈到了弹琴者应固守自己的人格和操守:“抱琴不作王门客,晋代高风只此人。故老底须三上疏,竹林诸子未天真。”[8]96

韩南涧写了很多琴诗。如卷一《归乐堂》之“松菊绕东篱,田园事西畴。素琴酌樽酒,稚子相献酬……安得二顷田,可卧百尺楼”写出了对归隐生活的向往;《闲居遣兴》之“车马能相问,琴书故可携”[8]16等句更以清丽的笔触表达了对闲居生活的喜爱;卷二《重九日中甫子云二兄会别龙山》之“惜无五弦寄妙手,已有征雁横云端”、《子云兄命赋禄隐》之“应携忘言子,一和无弦琴”[8]32道出了别离之苦;卷六《夜宿玉虚宫,小轩正对步虚峰,道士云,天宝三年,有庆云见,且山呼万岁,始诏建黄帝祠,封为仙都山,敕书今亡》之“罢琴刻烛初长夜,又得人间一梦清”[8]98-99表现清幽的心境;而卷一《梵隆大师乞诗,隆能琴阮,为鼓数行》中的“空斋了无事,鸣琴对清泚。游鱼应朱弦,万籁入流征。我来不忍去,一听赏幽耳”[8]7非但赞美了梵隆高超的琴艺,更显示出韩南涧高超的古琴鉴赏水平。

每一位优秀的古琴艺术家都有自己最喜欢的曲子。欧阳修钟爱《流水》,范仲淹只弹《履霜操》,楼钥则对《广陵散》情有独钟;而韩南涧最喜爱的琴曲是《幽兰操》,而且是雪中赏弹《幽兰》。《南涧甲乙稿》卷一《雪中从邢怀正乞酒》有“几欲泥君饮,持杯听幽兰”[8]10之句,可见其喜欢《幽兰操》之程度。白居易有《听幽兰》诗:“琴中古曲是幽兰,为我殷勤更弄看。欲得身心俱静好,自弹不及听人弹。”漫天飞雪,品味美酒,聆听他人演奏《幽兰》琴曲,何等美妙!

大约淳熙十三年(1186)的一个冬日,一夜大雪,千山鸟飞绝,信江如玉带,琼枝玉树,青山皑皑,南坡红梅盛开,韩南涧携酒来到稼轩的雪楼观赏带湖雪景。稼轩一边殷勤地为南涧磨转冻砚,一边看南涧潇洒地表演《幽兰操》。

“看扫幽兰新阕”,“幽兰”即《碣石调·幽兰》,表现了周游列国的孔子见到路边的兰花而感伤,对王道治天下、仁爱安民生理想的牵念与关切。琴曲声微而志远。该琴曲由南北朝邱明传谱,初唐时人手抄,后东传到日本,二十世纪末考据家杨守敬在东京刊影《古逸丛书》,国人才得重见《幽兰》真面。这是迄今发现最早的琴谱,也是现存唯一用文字谱记写的琴曲。杨宗稷先生在《琴谱三卷》谈及他演奏该曲的感受时说,“其取音与用指与今谱绝不同者,右指多按内,左按两弦,同徽为双声,泛音用三六八十一各徽,不构律吕,而自然和协。初弹时颇觉其指法繁难,音节乖离古淡,一二月后逸趣横生,于七弦中别开溪径,如能按弹纯熟,较之明以来所传各曲当有天籁之别。……幽兰归自东浪,为唐人秘钞卷子,与中土隔绝千余年。唐以后琴学家曾否及见此卷,盖不可知,是以碣石调与双声皆成绝响,比广陵散殆有过之”。盖知《幽兰》音如天籁而指法繁难。辛词“看扫”二字写出了韩南涧指法的娴熟。“新阕”指新琴曲或新学会的琴曲。鉴于“《幽兰》篇幅长大、思想深邃、意境悠远、结构严谨、旋律丰富、指法精细、风格独特、内容高尚、音域宽阔、用音充分”[9]94,那么,是否可推测《幽兰》琴谱南宋时还可得见?实在令人困惑。

韩南涧琴技之高超还见于稼轩的《水龙吟·次年南涧用前韵为仆寿,仆与公生日相去一日,再和以寿南涧》,其上阕有“玉皇殿阁微凉,看公重试熏风手句”。《文选·琴赋注》引《尸子》曰:“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是舜歌也。”《南风》一直为后世琴家所称赏,众所熟知的《虞舜熏风曲》即本此而来。稼轩用此典,既褒扬韩南涧的琴技又肯定了韩南涧的功业。韩南涧《南乡子·寿廿一弟》也用“功业会相寻。好挹熏风和舜琴”[10]1403鼓励亲人积极求取功名。

(二) 洪景伯与《高山流水》

稼轩《满庭芳·和洪丞相景伯韵》上片云:

倾国无媒,入宫见妒,古来颦损蛾眉。看公如月,光彩众星稀。袖手高山流水,听群蛙、鼓吹荒池。文章手,直须补衮,藻火粲宗彝。

“洪丞相景伯”,即洪适(1117—1184),洪皓长子,字景伯,饶州鄱阳(今江西省鄱阳县)人,南宋金石学家、诗人、词人,曾做过太常少卿,累官至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与弟弟洪遵、洪迈皆以文学负盛名,有“鄱阳英气钟三秀”之称。上词中的“袖手高山流水”实则有双重含义,一层与“群蛙鼓吹”相对,肯定了洪适的政治才能;一层则赞赏洪适精湛的琴技。洪景伯《盘洲文集》卷八〇之《满庭芳·辛丑春日作》下阕云:“人生何处乐,楼台院落,吹竹弹丝。奈壮怀销铄,病费医治。漫道游鱼听瑟,弦绿绮山水谁知。盘洲怨,盟鸥间阔,瘗鹤立新碑。”[11]560以弹琴无人赏听写闲废的愁怨和离别的愁绪。

洪适之父洪皓出使金国,被羁押十五年始南归,高宗认为“虽苏武不能过”,赐“御铭盾制琴”以示褒奖。《盘洲文集》卷八〇《满江红》词说“吹竹弹丝谁不爱,焚琴煮鹤人何肯”[11]558,可见洪适有较好的琴学背景及琴学修养。《盘洲文集》里有不少琴诗,如卷一“摇情绿绮琴,度曲渔阳挝”(《今日良宴会》)、“不如膝上琴,哀音入君耳”(《涉江采芙蓉》)[11]8、“雨意泄琴床,桃笙骤觉凉”(《欲雨》)、“冷淡琴书味,由来属我曹”(《客至》)[11]10等;卷二有“挂壁鸣琴久断弦,强翻书帙本相便”(《次韵李举之风雨中书事四绝句》之一)[11]17;卷三有写游寺庙的“抽琴作新曲,归去要怡颜”(《清音寺》)[11]23,专门写道士琴堂的“真清常在耳,何用抚孤桐”(《石道士妙声堂》)[11]25。洪适还为人写过琴铭。卷二九《徐彦立琴铭》云:“嗌息者鹿鹿,踵息者神之谷。有人焉,妙乎吐纳,而讬诸可弦之木。籁远则韵沈,流长则源深,幽幽而愔愔,是之谓不穷之音”[11]208由此可见洪适的古琴造诣。

(三) 徐衡仲、赵国兴的琴礼及稼轩琴学观念

宋代古琴文化的兴盛,使古琴自然成为馈赠佳品。从稼轩诗词可知,曾经有两人欲以古琴馈赠稼轩。他们分别是徐衡仲和赵国兴。

徐安国(1130前—1200后),字衡仲,号西窗,上饶贵溪人。曾任岳州、鄂州州学教授,知连山令,孝宗淳熙八年(1181)丁忧,淳熙十六年(1189)任福建安抚使司干办公事。杨万里《题徐衡仲西窗诗编》诗有“江东诗老有徐郎”,可知徐乃江西诗派中人。徐衡仲丁忧的第二年即淳熙九年(1182),稼轩开始闲居上饶。这年秋天,朱熹辞官回福建武夷,途径上饶,住在老朋友韩南涧家,朱、韩、辛、徐四人得以聚首。韩南涧之子韩淲《访南岩一滴泉》诗追忆了当时其父与众友人的欢聚场面:“忆昨淳熙秋,诸老所闲燕。晦庵持节归,行李自畿甸。来访吾翁庐,翁出成饮饯。因约徐衡仲,西风过游衍。辛帅倏然至,载酒具肴膳。四人语笑处,识者知叹羡。”约淳熙十一年(1184),徐衡仲将名贵的古琴赠与稼轩,稼轩没有接受,并作词《鹧鸪天·徐衡仲惠琴不受》赠徐衡仲:

千丈阴崖百丈溪,孤桐枝上凤偏宜。玉音落落虽难合,横理庚庚定自奇。人散后,月明时。试弹幽愤泪空垂。不如却付骚人手,留和南风解愠诗。

稼轩说,我知道这床琴特别名贵与众不同,还是退还给诗人您吧,您可用它好好为国为民效力。淳熙十六年(1189),年近六十的徐衡仲赴福建安抚使司,稼轩作词《满江红·送徐抚干衡仲之官三山,时马叔会侍郎帅闽》为之送行:

绝代佳人,曾一笑倾城倾国。休更叹、旧时清镜,而今华发。明日伏波堂上客,老当益壮翁应说。恨苦遭邓禹笑人来,长寂寂。诗酒社,江山笔。松菊径,云烟屐。怕一觞一咏,风流弦绝。我梦横江孤鹤去,觉来却与君相别。记功名、万里要吾身,佳眠食。

稼轩在这首词中,用“绝代佳人”词句,称赞其风趣幽默谈吐不俗,诗酒琴文绝代风流,表达了对孤身赴任的友人的祝福。而“风流弦绝”,有双重含义,一指徐衡仲美妙的琴声再难听到,一指朋友分离而知音难觅。

赵国兴,曾官录事参军,其他事历不详。据邓广铭先生推测,赵国兴当是赵晋臣、赵茂嘉子侄。检稼轩诗词,发现在瓢泉时期,稼轩多次与赵晋臣、赵茂嘉唱和,其中与赵晋臣唱和次数最多。如写给赵晋臣的词有十九首,诗歌一首;写给赵茂嘉及其儿子的词三首、诗三首;而与赵晋臣、赵茂嘉有关的词有两首。从稼轩《西江月·和赵晋臣敷文赋秋水瀑泉》可知他们是志同道合的知己:“八万四千偈后,更谁妙语披襟?纫兰结佩有同心。唤取诗翁来饮。镂玉裁冰着句,高山流水知音。胸中不受一尘侵,却怕灵均独醒。”稼轩有词三首、诗一首与赵国兴酬唱。三首词分别是:《玉楼春·用韵答傅岩叟、叶仲洽、赵国兴》、《念奴娇·和赵国兴知录韵》、《踏莎行·和赵国兴知录韵》;诗为《和赵国兴知录赠琴》。《踏莎行·和赵国兴知录韵》中,稼轩化用典故,对忘年之交诉说自己的苦闷和不遇;《念奴娇·和赵国兴知录韵》词,更表现出稼轩对赵国兴的喜爱和欣赏,“更觉元龙楼百尺,湖海平生豪气”。稼轩《和赵国兴知录赠琴》全诗如下:

赵君胸中何瑰奇,白日照耀珊瑚枝。新诗哦成七字句,孤桐赠我千金资。人间皓齿蛾眉斧,筝笛纷纷君未许。自言工作古离骚,十指黄钟挟大吕。芙蓉清江薜荔塘,灵均一去乘鸾凰。君试一弹来故乡,荷衣蕙带芳椒堂。往时嵇阮二三子,能以遗音还正始。谁令窈窕从户窥,曾闻长卿心好之。低头儿女调音节,此器岂因渠辈设。劝君往和熏风弦,明光佩玉声璆然。此时高山与流水,应有钟期知妙旨。只今欲解无弦嘲,听取长松万壑风萧骚。

稼轩说:赵君文采真风流,感谢您写诗又赠琴。这张古琴非常名贵;有多少人想得到它您都没应许。您琴技高超,大型古琴曲《离骚》都能弹奏。您的琴声,让人仿佛看到:屈子去乘鸾凰,又好似荷衣蕙带,返回故乡。您的琴技堪比嵇阮,又如司马长卿。看到儿女们调弦定音,感觉这种雅器不是为渠辈而设。劝您弹奏起熏风曲,您的琴曲声如珠玉,高山流水一定会遇到知音的。设若不弹琴,有谁会领略到您的心意呢?鼓励赵国兴往和熏风曲,实际是鼓励对方积极进取。

稼轩诗词文里唯一涉及琴学观念的就是此诗中的“往时嵇阮二三子,能以遗音还正始”以及“只今欲解无弦嘲,听取长松万壑风萧骚”。“正始”即音乐意义上的“正始之音”,是与“哀、淫”的“郑卫之乐”相反的正声雅乐。嵇康在其《声无哀乐论》阐述了其“中和之美”的理念,在《琴赋》中更明确地反对“称其才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美其感化,则以垂涕为贵”的审美风尚,认为“推其所由,似原不解音声;览其旨趣,亦未达礼乐之情也”。

对于南宋琴人的琴乐审美取向,南宋著名理学家真德秀《赠萧长夫序》也有相同的看法:

大抵厌古调之希微,夸新声之奇变,使人喜欲起舞,悲欲涕零,求其所谓淳古淡泊者殆不可得。盖时俗之变,声音从之,虽琴亦郑卫矣。屈子有言:“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篱?”……(萧长夫琴声)雍雍乎其熏风之和,愔愔乎《采兰》之幽,跌荡而不流,凄恻而不怨……[12]313册106

所以,当赵国兴弹起《离骚》,稼轩仿佛看到了屈原、嵇康、阮籍,想到琴坛亲郑卫远正始的现状,稼轩充分肯定了赵国兴琴音雅正,符合儒家倡导的“中和之美”,鼓励他弹奏中正平和的音乐。

至于“欲解无弦嘲”,意思是为陶渊明的无弦琴解嘲。陶渊明的琴究竟有弦还是无弦,至今学界还有争议。从稼轩上引诗来看,他认为是有弦的,无弦何以表意?何以有知音?稼轩诗词中还有两处谈到了渊明的“无弦琴”。一次是在江东安抚司参议任上写给朋友赵德庄的《新荷叶·再和前韵》,“知音弦断,笑渊明空抚余徽。停杯对影,待邀明月相依”,可知琴有弦而弦已断;另一次也写于瓢泉时期。其《念奴娇·重九席上》云“须信采菊东篱,高情千载,只有陶彭泽。爱说琴中如得趣,弦上何劳声切”,肯定了渊明弹琴重在得趣。其实关于这个问题,苏轼《渊明无弦琴》已经分析得十分清晰:

旧说渊明不知音,蓄无弦琴以寄意,曰:“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此妄也。渊明自云“和以七弦”,岂得不知音。当是有琴而弦弊坏,不复更张,但抚弄以寄意,如此为得其真。其《自祭文》出妙语于纩息之余,岂死生之流乎?[12]90册377

想起了稼轩在瓢泉写的《临江仙》(莫笑吾家苍壁小)题记:“苍壁初开,传闻过实,客有来观者,意其如积翠、清风、岩石、玲珑之胜,既见之,乃独为是突兀而止也,大笑而去。主人戏下一转语,为苍壁解嘲。”一件事情,几经转述,就变了味道。陶翁之“无弦琴”亦如此!

猜你喜欢

醉翁琴曲幽兰
《气若幽兰》
一品红
醉翁操
夜的钢琴曲(六)
雨中落樱
一曲低语诉衷肠
两年三名亭,千古一醉翁
幽兰
趣趣相连赏古曲
幽兰未折,他亦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