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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中国的阆中范本

2020-01-07任剑涛

天府新论 2020年5期
关键词:阆中文化

任剑涛

中国幅员辽阔,大大小小的城市星罗棋布。这些城市各有历史、各具特色、自有功能,成为国家与地区发展的不同支撑点。尽管从一座城市之为一座城市的地位与作用上看,它们都自有其立于中国城市体系中不可替代的地位与作用,但比较起来讲,不是每一座城市都有可以在国家高度上给予定位和评价的同等地位。像阆中这座县级市,就具有它在中国城市体系中不可替代的国家位置:它是中国四大古城之一(四川阆中古城、云南丽江古城、山西平遥古城、安徽徽州古城)、“中国历史文化名城” (被称为“天下第一江山”)、“中国春节文化之乡” (被誉为“阆苑仙境”)。这些在国家层次获得定位的阆中城市位置与美誉,既有自然环境赞誉的,也有悠久历史描述的,还有文化积淀称许的,更有中国之成为中国基本标志的等指标。可见,阆中具有在国家层次来认知和评价的厚重理由。

在国家层次认知和评价阆中,不需在政治视角展开,即便阆中是三国重镇,但并没有国家立都的记载,因此很难获得都城那样的高规格政治地位。同时,也不是在经济视角呈现,因为阆中从未在中国古今经济体系中占据过举足轻重的位置,因此很难在中国经济跌宕起伏的历史进程中看到阆中的推波助澜或力挽狂澜的伟大作用。但是,从文化视角观察,阆中的国家地位则有其不易之处,它具有认知和评价中国文化的范本意义。人们可以从多角度对阆中的这种国家文化范本意义加以描述和阐释。但阆中在文化中国的这一地位与作用,还没有得到认真对待与系统阐释。因此,完全有对之加以申论的必要性与重要性。

一、认知传统中国的阆中社会文化

一个历史悠久、自有传统、屡显起伏的中国文化系统,可以在文化的任何结构面上给人们极其丰厚的历史素材和评价刺激。首先,中国具有漫长的政治统治和国家治理历史。中国建构庞大政治体的历史经验之丰富、统治结构之精巧、统治技艺之高超,令人叹为观止。一部二十五史,作为“帝王将相史”,记载了这部历史极为让人惊叹的政治面相。即便在近代中国走弱的情况下,著名历史学家钱穆先生从政治与行政两个角度对中国历史的梳理,也都还能有力激起国人的爱国热情。《国史大纲》1940年出版发行,让读者热血沸腾、为国投入的效应,证明了钱穆先生对中国政治史的重述所具有的强大现实动能。

阆中不是完全没有资格进入中国政治史叙述的范围。相反,在战国中期巴国的历史上,阆中曾经置都。三国名将张飞镇守阆中,让其成为名将守重镇的历史传奇。皇室成员、唐高祖之子滕王元婴、鲁王灵夔都曾封治阆中,让其纳入皇家治理视野。这些都是阆中足以进入中国政治史的一些历史事件。但如前所说,在整个中国政治史的大格局中,阆中的地方意义始终盖过了它的国家意义。因此,阆中很难在国家政治史中写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其次,中国具有极为成熟的农业经济文化。在夏、商、周的急遽社会变迁、国家建构趋于完成的情况下,中国开始走上沉稳的农业文化持续发展道路。与中国周边的游牧民族相比,中国农业文化的成熟程度,远非他们可比。农业上精耕细作,家庭-家族联合劳作,农业技术上突破,与农业相伴的养殖业、桑蚕业、纺织业非常发达。即便在游牧民族征服中华腹地的情况下,他们也不得不接受中原农业文化、以及建立其上的精神文化的强大影响,以至于将其内化为征服民族自己的生产方式和思考方式。在中国经济史的书写中,由晚清犹占世界生产总值的三分之一比例,可以看出高度成熟农业创造财富的韧性能力。

阆中也有理由进入中国经济史的论述范围。从区域经济的视角看,阆中自秦置县以降,一直是川北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中心,因为处在“前控六路之师,后据西蜀之粟”的咽喉之地,由于“上可达广元,下可至重庆”的交通便利,阆中成为富庶繁荣之地。如论者所形容,古代阆中“保宁至重庆两千余里官私船云集,大有千帆竞渡,百舸争流之胜慨”(1)古今:《川北古城阆中面面观》,《四川文物》1995年第4期。。但在整个中国古代的经济版图中,阆中从未发挥出对全国经济举足轻重的作用。它只是富甲一方,影响限于周边的区域繁盛之地。

中国之为中国,当然首在其政治、经济的运作模式,但重在其文化的极为发达。中国文化在精神层面、制度层面与社会层面,均高度发达、均衡呈现。如果说阆中在政治、经济史上没有展现定鼎国家的作用,那么它在文化上的地位,则达到前两者无法企及的高度,并且在国家文化史上留下足值渲染的深刻记录。诚然,阆中的精神文化、制度文化贡献不算突出。但在社会文化、尤其是民俗文化上,阆中的历史影响和现实绵延,则居于高位。在精神文化上,传说时代的“伏羲在阆中云台山创绘八卦,创立了六十四卦历法,确定了元日。在灵山执规而治春。正因如此,使‘春’的概念才得以在阆中演绎绵延”(2)阆中文联编:《阆中春节文化资料》。。再到公认的历史事实,即阆中人落下闳——中国第一位在历法上推定“春节”的天文学家,中国统一的春节是从落下闳制定的《太初历》开始的,藉此有力塑造了中国绵延千古的春节文化。(3)参见刘先澄等:《古城阆中》,中国旅游出版社,2003年,第84-86页。

伏羲与落下闳的贡献不是一个简单的民俗升格与流布问题。如果伏羲传说得到考古验证,那么中国精神文化的原初起源就在阆中。因为阴阳八卦衍生的中国古人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成为中国文化主流之儒道两家的共同源头。即便仅由落下闳担负春节文化的创制,他不仅不负其名,而且实至名归。还需要看到,中国古代的观天象以察人世,不仅是一个天文观察与政治正当关系的复杂建构,也是一个天文观察与日常生活关系的连接。因此,落下闳的意义,首先在政治模式上对中国成为一个在“天人之际”处理治国问题的政治国度,做出了重要贡献。其次,在“仰观天文、俯察人文”的社会文化风格塑造上,对人文中国的建构发挥了积极作用。最后,也是最为直接的历史功绩是,落下闳的历法明白无误地确立了“正月初一”的岁首制,即使这只是恢复夏制,但在落下闳这里经国家权力的确定,自此成为历法制度、礼法制度和民俗习惯。三种力量相贯通,其对中国文化的全面、深刻和持续的影响,独占鳌头。

断言阆中是认知传统中国社会文化的范本,远不止一个春节。但春节是个必须抖的包袱。因为像春节这样绵延千古而不为历史的暴风骤雨所动的社会文化或习俗传统,在中国再无比肩者。一种力透千古历史、直贯现代转变、不为好莱坞快餐文化撼动的春节,究竟对中国社会文化的理解如何重要,你只有在春节期间亲身体会了全国各地民众的欢聚、外地务工者不顾一切的返乡、春节欢庆场合的人头攒动、甚至世界各地的华人倾情共庆的现场气氛,你才会理解作为“中国春节文化之乡”的阆中,在整个国家社会文化上有怎样重大的影响。

二、辨识主流中国的阆中制度文化

中国有文字记载的历史超过3000年,阆中由国家设立行政建制也逾2300年。一个城市与一个国家在历史进程上的合拍令人称奇。这不是一个在时间上的简单一致性,而是在文化发展上内在吻合的标志。在绵延数千年的中国文化发展进程中,中国文化生成了以儒道两家为主的精神文化,以大一统为基本建制、以科举考试为轴的制度文化,以文人雅士游历全国抒发情怀而成的士人文化。这是中国古代文化的主流。

儒道互补,构成中国人的心灵世界。历朝历代,儒道两家杰出思想家代不乏人,踵事增华,构建起中国极为深沉、丰富多彩的精神世界。儒道两家思想之塑造中国人的心灵世界、精神生活,一方面主要依赖大思想家的价值原创,另一方面则依赖杰出文士融入情感、注入山河、妙笔生花、感染大众。阆中没有出儒道两家的思想大家。但两者在中国主流思想向山河大地与芸芸众生传播上发挥的作用,都应予高度评价。如果说儒道两家思想是沉思的,那么文人雅士的诗情画意则是轻灵的;如果说儒道思想基于原创和阐释流播,那么儒道思想与山河大地相容得仰仗诗人笔触。中国古代文化是抒情的文化,中国文学是抒情的文学。(4)陈世骧指出:“中国文学的荣誉别有所在,在其抒情诗。”氏著《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陈世骧古典文学论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4页。古代文学正是中国文化紧贴中国大地、连通儒道思想与稠人广众的宽阔桥梁;中国诗歌就更是贯通国人精神世界与日常感知、文化凝聚与山河情怀的有力中介。

“阆苑仙境”正是触发古今诗人文士感怀之地。中国文学在诗歌上取得非凡成就的顶峰是在唐代。仅举唐代大诗人杜甫,两次居留阆中,前后不过五月,创造诗歌多达66首。(5)王颜:《杜甫阆中诗新探》,《重庆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2年第1期。可见“阆苑仙境”多么触发诗人性灵。《岁暮》写道: “岁暮远为客,边隅还用兵。烟尘犯雪岭,鼓角动江城。天地日流血,朝廷谁请缨? 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政局忧心与世情感触一时涌上心头,儒者情怀跃然纸上。《泛江》写道: “方舟不用楫,极目总无波。长日容杯酒,深江净绮罗。乱离还奏乐,飘泊且听歌。故国流清渭,如今花正多。”极目山水与乱离愁绪相互激荡,天人之际,兴味盎然。《阆山歌》写道:“阆州城东灵山白,阆州城北玉台碧。松浮欲尽不尽云,江动将崩未崩石。那知根无鬼神会,已觉气与嵩华敌。中原格斗且未归,应结茅斋看青壁。”《阆水歌》写道:“嘉陵江色何所似? 石黛碧玉相因依。正怜日破浪花出,更复春从沙际归。巴童荡桨欹侧过,水鸡衔鱼来去飞。 阆中胜事可肠断,阆州城南天下稀。”阆中山水触发诗人感怀,山水称奇,乱世入思,士人情怀,力透纸背。“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范仲淹《岳阳楼记》),山水人世交融、君事百姓汇思、家国情怀激荡,活泼泼的儒家心灵在阆中合律跃动。

中国词赋在宋代达到最高水平。其中眉山五苏与阆中的关联,值得一书。尽管史籍所载五苏在阆中写诗填词不多,但交游较广,有相当影响。尤其三苏,在中国诗史上的影响极大,他们自赶考途经阆中的交游,为时不长,似乎留痕不深。(6)刘友竹:《眉山五苏与阆中》,《成都大学学报(社科版)》1996年第4期。但就阆中记忆和人生影响来讲,已载入史册。就前者即诗词写作上看,仅有苏辙《寄题蒲传正学士闻中藏书阁》,“朱栏碧瓦照山隈,竹简牙签次第开。读破文章随意得,学成富贵逼身来。诗书教子真田宅,金玉传家定粪灰。更把遗编观得失,君家旧物岂须猜。”其间,传统文人的那种学而优则仕心理,已经深藏苏辙内心;金榜题名的主流人生取向,已在苏轼兄弟心中扎根。就后者论,苏家兄弟在其父带领下赴京赶考,在阆中稍作停留,为时确实不长,但影响实在不小。“苏轼赶考,途经阆中,并‘刹过一脚’,这看似一件极为平凡的小事,但却从此改写了苏轼的命运(过阆中次年,苏家兄弟二人便同时进士及第),让他有机会登上了近千年前的中国历史舞台,恣意狂写‘才子性情’、‘本色人生’几个大字;也因此再次刷新了川人的睿智与才华,让世人重新刮目相看,在这个西南盆地形成的文化一旦与中原文化相结合,便是蔚为大观、浩气长存的独特风景;更重要的是从此中国文人的气节、风骨、坚韧、博学、豁达也终于有了一个真实而近乎完美的形象代言。”(7)王萌: 《苏轼赶考:曾在阆中‘刹了一脚’》,东坡文化联盟网,http://www.dongpolianmeng.com/#, 访问时间:2020年1月 3日。

在制度文化上,中国古代的选才用人体制是促成王朝有序治理的重要设计。这一体制就是上开古代选贤用能、下启现代文官制度的科举制度。阆中是中国科举重镇。这从两个方面得到印证:一是阆中贡院考棚的设立,二是有“状元之乡”美誉的、古代阆中的人才生产。

阆中贡院的设立,与清初政治局势有关。当时清政府尚未完全安定四川,无法照制度设计在四川省城成都设立乡试考棚。阆中安定较早,于是将四川乡试考棚设立在阆中。清先后在阆中贡院进行了四次乡试。乡试考棚转移到成都以后,阆中考棚继续作为秀才考试处所,既试举人、又试秀才,直到清末。可见,清代科考中阆中是有一席之地的。更为重要的是,“清代间中试院考棚位于四川阆中县城关镇学道街是清代科举考试的地方,是全国保存最完整的考棚之一。它对于研究科举制度,特别是研究四川科举有重要的价值。”(8)刘文刚:《阆中清代试院考棚》,《四川文物》1989年第2期。后一点值得特别重视,因为在当年四处设立的考试处所中,阆中试院保留完整,这不仅说明阆中在科举考试中曾经发挥重要作用,而且也体现了阆中对历史文物的重视——这是一种重视文化的地方气质的表现。

科举考试是为了选拔治国人才,高中状元者大多确实在中国古代治国过程中发挥过不容小视的历史作用。“状元是中国科举时代进士科廷试第一名,是当时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最高理想、最高荣誉。考中状元即称‘独占鳌头’、‘大魁天下’,天子赐诗,礼部赴宴,身着锦袍,打马游街,故里建坊,最为风光。从隋炀帝大业三年(622年)开科取士到清德宗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废除科举的1300多年间,全国历代参加各级科举考试的举子多达几百万人,而荣登金字塔尖顶的文科状元不过608人。其中四川有15人(或说18人、25人不等),而阆中就有尹枢、尹极、陈尧叟、陈尧咨4个状元。(另有进士陈尧佐。)可以说阆中是四川的状元之乡了。”二尹、二陈为兄弟,这为中国科举更添佳话。而二陈加进士尧佐,是为三兄弟,传奇色彩更浓。后来在从政过程中,“陈氏三兄弟竟能两状元双宰相一节度使,将相出于一门,不仅是蜀中绝无仅有,在全国也是不多见的。”(9)刘文刚:《阆中清代试院考棚》,《四川文物》1989年第2期。今日阆中的状元街、状元洞,仍在默默提醒人们注意阆中在科举史上创造的奇迹。

三、感知变迁中国的阆中多元文化

中国文化源远流长。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中国文化浮现出古今文化两个结构,两者相互贯通,不仅体现出中国文化从传统到现代的惊人变化,也体现出中国文化自身在韧性绵延的基础上,善于适应内外局势变化而更新文化的强大能力。就古代文化系统来看,不仅形成了有其文化价值内核的原生文化体系,而且接受佛教文化的广泛、全面而持久的影响,促成了儒释道三教鼎立、三教合一的古代多元文化结构。就现代文化系统来看,中国主流文化即儒家文化,一直与伊斯兰教、基督教文化交流、碰撞、接纳、内化,构成多元文化的一道奇特景观。

阆中在古今两个多元文化结构中,都堪为中国多元文化发展演变的见证之城。古代阆中的儒释道相互摩荡,留下了令今人叹为观止的文化遗迹。这些文化遗迹,无声地诉说着阆中这片土地上曾经出现且长期延续的、儒释道三教共存的多元文化历史。(10)儒家究竟是不是可以称为儒教,是存在争议的问题。此处对儒家与儒教不做严格区分,并做交互使用。阆中古城的总体布局充分体现了儒家统合天人的基本理念。“西汉时期落下闳由故乡阆中赶赴长安创制《太初历》,为阆中的天道营城奠定了历史和理论基础,是为阆中天道营城之源始期。唐武德年间,在李元婴任职期限,仿长安,映群星,划天心十道、造宫苑、建阁楼,是为阆中天道营城之开端期。唐后宋至,天道思想与民间堪舆思想不断融合,古城格局在天道对应点位的基础上不断完善,是为其发展期。宋后以至明清时期,宗教融合与经济贸易、文化交流在阆中愈趋繁复,山水环境与塔、楼、阁等建筑的格局与关系不断变化,内城外市格局更加清晰,天道格局逐渐被淡化,古城的典型的龙砂水穴向格局与山水地理环境愈趋受到重视,是为阆中天道营城之淡化期。”(11)刘先杰等:《古天文与天道营城在阆中古城的空间表达》,《活力城乡,美好人居——2019中国城市规划年会论文集(04城市规划历史与理论)》,引自中国知网。可见,在中国古代历史上,阆中是一以贯之的秉承儒家传统的天道观念以设计、建筑城市。不同的朝代或历史阶段,这样的理念有浓有淡,但从未消失。在传统,这样的理念以风水闻名于世;在现代,这是天人关系、生态环境理念的鲜明体现。这是堪称典范的城市构筑理念。“阆苑由‘勘天舆地’(仰观天象,并俯察山川水利)衍生出的古代生态景观思想指引下,持续性创造的东方古典‘山川形胜’经典, 展现了自公元7世纪( 6-10thC. E. 隋唐)以来,讲究‘象天法地’山水造园、趋避选址、景观营城的人居环境理论,具有显著的景观持续性和文化关联性;在7-20世纪城市生态景观规划上拥有杰出、重要的地位和持久、广泛的影响。它在10个多世纪的持续演变中日臻完善,并真实、完整地保存至今,是中外闻名的‘天道营城’典型范例。”(12)刘先杰等:《古天文与天道营城在阆中古城的空间表达》,《活力城乡,美好人居——2019中国城市规划年会论文集(04城市规划历史与理论)》,引自中国知网。在今天全球高度推崇生态文明的情况下,阆中的筑城理念所具有的现代性内涵,足值重视。

张飞庙可以被解读为忠君报国的儒教理念的物质载体。张飞镇守阆中7年,保境安民、发展农桑。后来遇害,按照封谥传统,被追谥“桓侯”,并建立庙宇祭祀。虽屡遭毁坏,但不断重建。张飞庙之建寄载张飞种种传说,以至于有些神化张飞。民间接受这些神化的同时,却也催生了张飞文化。义、勇、治三字,构成张飞文化的核心。以义而言,“史书上对于张飞‘义’的记载主要体现在‘桃园结义’中。而后代文学作品更是对张飞的‘义’进行了大幅度的描写和阐述,使得‘桃园结义’成为脍炙人口的故事,同时也使得张飞‘义’的形象深入人心。”以“勇”而言,“张飞庙中同样有大量可以体现张飞之‘勇’的地方:丈八蛇矛铜像、盔甲铜像、坐骑铜像、猛张飞铜像以及张飞夜战马超铜像,都是张飞庙中张飞之‘勇’的重要载体。”以“治”而言,“在阆中人民心中,正是因为张飞对于阆中的合理治理,才使得张飞的故事在阆中人民心目中代代相传。……‘虎牧良臣’的牌匾更是表现出了张飞之‘治’对于阆中人民心目中张飞形象的深刻影响。”(13)楚浩然:《阆中张飞庙所见张飞文化》,《才智》2017年第2期。

阆中的道教、佛教建筑也别具一格,展现了儒释道三教汇流、同生共长、各具特色的中国传统宗教信仰景象。道教是中国本土宗教,创生于汉代。大邑张道陵创立的五斗米道开其端绪。阆中的云台山是为巴地传教中心。中经多次起义,张道陵之孙张鲁壮大道教(五斗米道),并建立雄踞巴蜀30年的割据政权。道教因此大盛。张鲁后降曹操,封阆中侯,并随之将道教传入中原、流播全国。唐朝时,儒释道三教大兴,阆中作为全国的道教中心,修建了大量的道观,如广福观、唐福观、天宫院、灵城岩等道观。宋以后道教衰微,盛况不再。但历经千百年纷飞战火、风吹雨打,至今阆中还有保存完好的道观,仍有云台观、锦屏山吕祖殿建筑群、天宫院、石室观等。(14)参见刘晨晨:《阆中古城宗教建筑研究》,四川农业大学2016年硕士论文,转引自中国知网。由于典籍的缺乏,无法具体讨论这些道观当时的道教思想,这是待补的缺憾。其他教派,问题类似。石室观的摩崖石刻,是今天了解道教发展情况的宝贵资料。(15)西华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等:《四川阆中石室观摩崖题刻调查报告》,《四川文物》2016年第2期。阆中在道教传播中的历史地位与现实影响,从这些绵延千古的道家建筑可以想见。

阆中的佛教与佛教建筑也曾非常发达。隋唐时期,中国佛教进入鼎盛期。阆中佛家的发展,也同期进入巅峰。其时修筑有寺院120余处。明清时期,阆中佛教以禅宗为主,香火亦盛。(16)参见刘晨晨:《阆中古城宗教建筑研究》,四川农业大学2016年硕士论文,转引自中国知网。留存于今天的长青寺、千佛寺、大佛寺、永安寺等等,都象征着阆中佛教兴盛时期的盛况。其中,永安寺的佛教绘画令人惊叹,彩色笔绘的天龙八部人物,活灵活现,国内罕见。古城内的净圣寺、观音寺、大佛寺至今是阆中佛教活动场所。观音寺曾经是阆中最大寺庙。这些佛教寺院在无声示人,向人们诉说阆中佛教的曾经辉煌。

在近代阆中,儒、道、佛、伊、耶五教共存,构成阆中宗教的另一番景象。这是中国从传统向现代转轨时期出现的宗教新现象。儒道释的三教状态,已如前述。伊斯兰教在明末清初传入阆中,信众基本限于回民。建有三处清真寺,现存两处。但使阆中在伊斯兰教史上留下重要一笔的,是伊斯兰教噶德勒耶教派的穆罕默德第二十九世裔孙、沙特阿拉伯人华哲·阿卜董拉希在阆中的传教活动。他曾在陕甘宁地区传教,信徒甚众。在阆中期间赢得极大尊重,他“胸藏三教之书而不以文名,艺精百家之奇而不以技称。日与贤人君子游,雅诙谐,善骑射,尤工诗歌,飘然有凌云气,形色古健,状貌若仙,诚为清真一教之宗。”(17)《师祖上人碑记》。在他去世后,弟子为其修建墓地,俗称巴巴寺。巴巴寺在中国伊斯兰教中的地位比较尊崇,“每年西来上人归真纪念日,甘、青、陕、宁、川等地噶德勒耶教派穆斯林都要来到阆中巴巴寺,参加祭奠活动,因此有‘国外朝麦加,国内朝巴巴’之说,巴巴寺也被誉为‘东方小麦加’。”(18)余燕:《清代伊斯兰教寺庙园林——阆中巴巴寺》,《四川建筑》2011年第2期。

阆中的基督教主要是新教。基督新教在明晚期传入阆中。在清朝晚期具备一定规模。1888年,“剑桥七杰”之一的盖士利到阆中传教。之后,英国、美国、法国、瑞典、澳洲、加拿大传教士纷纷来到阆中传教。1895年,阆中建起了中式风格的小教堂——三一堂。1892年,设立福音堂。1911年,在千佛长设立福音堂,教职人员较为齐备,信徒达到500人。1902年盖士利邀人设计的城东福音堂,是当时中国西南最大的教堂,为中西合璧的哥特式建筑。(19)参见刘晨晨:《阆中古城宗教建筑研究》,四川农业大学2016年硕士论文,转引自中国知网。传入阆中的基督教,开办医院、小学、私立女子学校、孤儿院。由宗教组织从事社会事业,呈现出现代宗教的特色。(20)参见《基督教在阆中》,阆中生活网,http://www.meililz.com/gucheng/gcneir.php?id=78,访问时间:2020年1月4日。

五大教在阆中展现出一种古今一贯的多元文化特色。尽管中间容有一定程度的宗教冲突,尤其是在伊斯兰教与基督教之间,出现过需要国家权力调节的冲突,甚至引发宗教抑制政策,但从总体上讲,阆中的五教关系较为平和。可以说,阆中由此呈现出中国多元文化的和平共处景象。

四、理解当代中国的阆中现代文化

往事越千年。中国在明清以后,经受了愈来愈富有张力的社会变化。到清代,中国的现代脚步越来越急骤。清朝、民国交替,中国走出了千年帝制,建立了现代共和政制。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让现代文化的生长成为一个彻底的不可逆状态。从文化上来讲,1915年开始的新文化运动,让传统文化开始从中国社会的中心舞台退隐。而1919年的五四运动,更是一个新旧文化彻底交替的社会急遽变迁。中国颇有“旧貌换新颜”的气象。

在1905年科举制度终结之际,阆中作为科举考试的重镇之一,自然也避免不了接受时代的洗礼。随之而来的1911年、1949年两次国家政权交替,让阆中像中国所有城市一样,处在历史巨浪之中,经历风浪颠簸,遭受历史巨变。除开春节这一特别具有历史文化韧性的社会文化或民俗传统,在历史的大风大浪中依然按其时间的节奏,周期性地呈现在人们的生活世界,此外的一切,无疑都经历了惊人改变。传统文化,在五六十年前激荡的阶级斗争岁月,免不了受到批判、破坏与唾弃。在令人瞠目的政治巨变中,科举文化当然成为历史遗迹。阆中贡院变成招待所的命运,即成佐证。至于五大教的和平共处,由于中国政治与宗教的彻底疏离,期间也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宗教场所的用途被彻底改变。以笔者“文革”时在阆中的生活经历观之,即如张飞庙,也都处于有庙无祭的状态。因为张飞文化的构成要素“义、勇、治”,与当时的时代风气相去之远,何止十万八千里?!

从传统到现代,中国确实经历了结构性的改变。也许,在如此剧烈的社会变迁中,传统受到荡涤,是它的宿命所致?但变革的汹涌浪潮过去,人们发现自己并没有真正甩开传统。相反,自己一直生活在传统之中。自改革开放以来,传统的复归,成为中国社会追求经济发展的同时,展现给世人的另一道风景。

当代中国文化已经开始呈现出另一番景象:传统在复归,人们试图调和传统与现代,让现代的生长扎根传统的沃土,避免现代被置于硗薄的社会土壤上。在这样的大变局之中,阆中也在自觉重塑自己的现代文化风格。这样的风格,是传统与现代有机相容的风格。一方面,这与中国社会变迁的历史节奏变化具有密切关系,传统与现代的一往一来,终将传统与现代的关系调适到积极互动的理性契合点上。另一方面,适应时代的变化,国家在总体布局上的文化自觉性愈来愈强。1984年6月,四川省人民政府批准阆中为历史古城。1986年12月,国务院批准阆中为中国历史文化名城。(21)刘先澄,等:《古城阆中》,中国旅游出版社,2003年,第7页。2010年2月4日,经过国内众多专家的评审,认为阆中传承春节和保护春节文化资源在全国都有标本意义。为此,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受相关部门的委派,授予阆中市“中国春节文化之乡”称号。2018年度《中国国家旅游》确认阆中为最佳生态旅游目的地。这些称号,既是对阆中历史文化成就的肯定,也是对阆中现代建设的引导,更是对阆中未来发展的指引。再一方面,阆中人对自己继承悠久传统的使命,对自己光大现代文化的责任,了然于心。在城市规划上、在传统秉承上、在现代创新上,力图将文化阆中打造为文化中国的新样本。

从文化的现代自觉意识上讲,阆中基于自己丰厚的传统文化资源,同时基于自己处在传统与现代积极互动的前沿地带,确定了三个相加的文化发展立意:其一,以“保护+研究”着力挖掘文化资源。为此,“组建了四川春节文化及落下闳研究所、春节文化研究会等6家研究机构,有近300名专家学者从事落下闳及春节文化资料收集、整理与研究工作,撰写了《世界杰出天文学家落下闳》《春节文化探源》等上百部专著。”(22)参见阆中文联编:《阆中春节文化资料》。其二,以“活动+宣传”着力丰富文化内涵。为此,“定期举办落下闳春节文化博览会,开展民俗文化大联展、迎春花灯展、海内外家庭阆中过大年、万人同品腊八粥、嘉陵春江闹元宵等大型活动。充分挖掘特色民俗文化,开展春节老人赐福、赶年、舞草龙、巴象鼓舞、张飞巡城、秀才赶考等系列娱乐性强、参与度高、特色鲜明的文旅活动。坚持媒体融合理念,……进行全方位、立体化、多层次传播。”(23)参见阆中文联编:《阆中春节文化资料》。其三,以“传承+创新”着力铸造文化品牌。为此,一方

面“积极申报春节文化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另一方面致力于“用创新方式传承和弘扬传统文化。”(24)参见阆中文联编:《阆中春节文化资料》。这是一种很高的文化立意,如果实现相关目标,将能够把阆中带到一个新的文化境地。

基于上述理念,阆中致力于将传统民俗活动与现代喜闻乐见的形式相结合,创造了一系列将传统与现代有机融汇的文化活动形式。诸如点蜡(放路祝),做花灯、写春联、贴门神,祭祖,赶年,接新年,春节老人赐福,提灯会,亮花鞋,巴渝舞,烧花舞龙,皮影、灯戏,打春牛,春倌说春,上元灯节,拜谢媒神,游百病,击鼓飘香,迎銮出銮,送丝蚕,张飞巡城,秀才赶考等等花样翻新的形式。(25)参见阆中文联编:《阆中春节文化资料》。这些文化活动形式,将阆中传统文化的方方面面包罗无遗,又将之与现代文化需求内在勾连,打造了阆中具有吸引力的当代文化活动模式。这对文化中国的现代建构,具有直接的启发意义。

由春节文化重建的重头戏引导,阆中对自己的丰富文化资源进行了重整。从而让阆中的生态文化、巴国文化、三国文化、科举文化、宗教文化、民俗文化、红色文化在文化的总体布局中融合起来,尝试建构具有历史底蕴、现实支撑、审美引导和未来向度的新文化。这对仍然处在现代文化建构进程中的中国来讲,绝对是值得褒奖的文化探索。阆中的相关探索,一定会对文化中国的当代重构具有示范价值。

五、知晓何以中国的阆中区域文化

由上可知,阆中在文化中国的地图上具有不可移易的位置。但阆中的这一位置究竟有什么特点,居于一个什么样的地位呢?经此一问,还需要从地方文化和国际文化的比较视角,审视阆中文化,才足以给出阆中文化在中国文化、乃至于国际文化中的准确定位。

就中国古代文化结构的地域贡献来讲,阆中可以放置在精神文化、制度文化与民俗文化三个层面构成的总体文化体系中衡量。就此而言,阆中可以在曲阜、咸阳与阆中三地各自做出突出贡献的地域文化比较框架中,得到历史性评价。中国的精神文化圣地,无疑是曲阜。曲阜诞生了孔子,就足以支撑起这一断言。孔子、儒家文化与孔庙,成为曲阜文化全面、深刻而持续地影响中国文化的三大标志。这是中国其他所有城市无法望其项背的地方,也是曲阜在中国精神文化结构中处于首屈一指地位的依据。钱穆先生指出,“孔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大圣人。在孔子以前,中国历史文化当已有两千五百年以上之积累,而孔子集其大成。在孔子以后,中国历史文化又复有两千五百年以上之演进,而孔子开其新统。在此五千多年,中国历史进程之指示,中国文化理想之建立,具有最深影响最大贡献者,殆无人堪与孔子相比伦。”(26)钱穆:《孔子传》,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序言第1页。“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曲阜生仲尼,万城皆景仰。这是阆中无法媲美的。

中国制度文化的名城无疑首推咸阳。因为秦始皇“横扫六合,一统天下”,为古代中国奠立了大一统的制度。秦都咸阳,虽然不能说秦统一天下前后的制度萌发于斯、成型于斯、成熟于斯。但作为秦都,它是中国古代制度文化建构的象征性城市。“车同轨、书同文、度同制、行同伦”(27)参见《史记·秦始皇本纪》。的大一统建构,在现代视野的评价中也许会有赞许或拒斥的不同,但它构成人们理解中国古代政治文化的枢机,则没有任何疑问。加之“汉承秦制,以为万世法”。这就更是由后世历史证明了秦制的极其重要性。在这方面,阆中也是无法望其项背的。

但从中国社会(民俗)文化的视角看,阆中的地位则无可替代。从社会文化的视角看待中国,除却春节,找不到第二个节气能与之相比。落下闳在天文、立法与政治内在互动的汉代社会,主观上可能无意开创一个全民欢聚的节日,但他在早期中国“帝王必改正朔,易服色,所以明受命于天也”(28)《汉书·律历志》上。的政治氛围中,复位夏制,不仅为汉代政治提供了正当性支持,而且无意中开辟了中国春节端绪。相沿以下,中国人过春节,成为人们辨识“何以中国”的一个重要根据。在这一点上,阆中的中国文化地位就是无可替代的。

就中国文化结构的基本特质来讲,阆中可以放置在原生文化、混生文化与重生文化的体系中,在国家大都会的风云激荡、中等城市的风波迭起与小城市的波澜不惊的比较视野里,得到复合性定位。阆中在中国历史的传说时代,就由伏羲为中国文化做出了最初谋划。然后在“仰观天文、俯察人文”的中国古代社会政治生活中,夯实了中国原创文化的精神方向、制度进路与生活模式。而在后起的文化发展中,以三教合一的实践,为中国古代的混生文化提供了地方范例,让人们可以借助阆中的文化样本以观察中国文化的古代走势。当明清两朝伊斯兰文化传入、基督教文化流播,阆中又处在一个新的文化混生格局之中,让中国在第二波来势汹汹的外来文化的接纳与濡化上,积累了阆中式经验。接着在无比激烈、动人心弦的现代变迁中,阆中在与国家一样付出沉重文化代价的同时,逐渐摸索出一条文化重生之路:兼综传统与现代、国内与国际、高雅与通俗的种种文化形态,开辟走向未来的文化新形态。就此而言,阆中已经积累的经验,不应被关心中国文化发展的人士所忽视。相反,应当引起关心中国文化前途与命运的人士的高度重视。

就中国文化的世界可比较性来讲,阆中文化已经走出国门,具有了某种国际意涵。一方面,国内的阆中文化研究者,开始尝试将阆中放置到国际范围进行比较。这与阆中引入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并修建具有融合中国与异国特色的建筑具有密切关系。这是阆中与外国相比较的依据所在。另一方面,改革开放后借旅游进入阆中的外国人,逐渐开始以自己的眼光打量阆中,并且将阆中与他们感兴趣的外国城市进行比较。一者,游历阆中的外国人认定,“不到长城非好汉,不到阆中不中国”(29)格兰特(Grant Gilreath):《中国你惹不起——在阆中古城重新发现中国》,扬大威编译,世界知识出版社,2014年,第24页,第200页。, 确认了阆中对于中国特色的代表性无可置疑。二来,他们认为,“阆中古城给我的感觉,很像玻利维亚。同样的清澈纯净,同样的天高云淡。不同的是,阆中古城是中国在经济大开发中幸存下来的宠儿,而玻利维亚则是因为贫困而保留古老的历史。”(30)格兰特(Grant Gilreath):《中国你惹不起——在阆中古城重新发现中国》,扬大威编译,世界知识出版社,2014年,第24页,第200页。这一比较,在陈述两个地方的相同之处时,有些旅游者仅仅欣赏风景名胜的异地诧异感;但在比较不同之处的时候,则准确抓住了现代变迁如何可以保持优良传统的关键问题。这不能不说是来自发达国家的人士对阆中对接传统与现代的当下历史的敏锐直觉。对于当代世界来讲,理解“何以中国”,不正需要在传统与现代的边际上寻找答案吗?!阆中,恰成典型个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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