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时代劳动解放的四维解析
2020-01-07张自永吴宏洛
张自永,吴宏洛
(福建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福建 福州350100)
马克思主义认为,人与动物的区别首先表现在人是能够制造工具并能够使用生产工具以从事生产劳动的动物。从哲学上说,技术决定人的存在(1)吴国盛:《技术哲学讲演录》,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5页。,换言之,技术是人的存在方式。技术在人类生活中的这一基础地位与积极作用,就决定了它是促进社会发展,谋求人类解放的基本路径(2)王伯鲁:《技术困境及其超越》,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27页。。因此,作为人的本质确证的劳动与作为科学技术发展产物的人工智能的相遇具有逻辑必然性。人工智能的概念自1956 年在美国达特茅斯会议上提出以来,已从1.0 进入2.0 时代。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的目标不是技术自主论者认为的机器自身的智能迭代,而是实现人机共生的“混合增强智能”。人机共生(Man-Computer Symbiosis)(3)1960年,美国计算机科学家和心理学家约瑟夫·利克莱德(Joseph Licklider)提出了“人机共生”的概念,意指人类可以和电子设备以亲密合作的方式共处甚至结成紧密联盟。的群体智能如何才能体现人的生命活动的本质,在劳动中“获得人的身份和尊严”是智能劳动时代的基本理论问题和现实困境。劳动解放在马克思人类解放学说中占据核心地位(4)刘同舫:《马克思人类解放思想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11页。,是实现人类解放的本质要求和根本途径。人工智能时代的劳动呈现出新的特征,如劳动过程的智能化、劳动替代的普遍化、劳动管理的数字化。人工智能为劳动解放准备了生产力条件,也促进了生产关系的深刻变革。从时间维度、空间维度、形态维度和技术维度对人工智能时代的劳动解放问题进行探析,可以准确把握人工智能时代劳动解放的现实困境,深刻理解马克思劳动解放理论的时代价值,指向个人自由而全面发展的最终目标和归宿。
一、时间维度:劳动时间与闲暇时间
时间观念是人在感性实践活动,尤其是生产活动的基础上形成并发展起来的。马克思指出:时间实际上是人的积极存在,它不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发展的空间(5)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14页。。人工智能对人们生产生活方式的深刻影响首先集中表现在对劳动时间的极大节约。如摩根大通开发的对金融交易进行语法分析的金融合同解析软件COIN,只需几秒便可以完成此前由律师和信贷人员每年36 万小时才能完成的工作,且大大降低了错误率(6)吴月辉:《人工智能会取代人类吗?》,《?》,《人民日报》2017 年7 月7 日第20 版。。新冠疫情期间,丹麦奥尔堡大学医院投入使用的自动血液分类检测系统,每日可检测3 000份血液样本。
“对于马克思来说,劳动是时间的起源——既是人类时间意识的起源,又是对时间进行客观测量的起源。”(7)C.C.Gould,“Marx’s social ontology”,Boston:The MIT Press,1978,p.41.劳动时间的节约是人对物质必然性的超越,也是从必然王国迈向自由王国的基础,因为“一切节约归根到底都归结为时间的节约”(8)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123 页。“工作日的缩短是根本条件”(9)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资本论》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年版,第929 页。。人工智能前所未有地比以往任何科学技术都具有革命意义,所节约的劳动时间为劳动解放提供了基本前提。
然而,“劳动时间本身只是作为主体存在着,只是以活动的形式存在着”(10)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第121 页。,劳动时间的节约并不必然导致劳动解放的理想结果。闲暇时间区别于劳动时间最大的特质在于个人素质的涵养与提升。西方经济学将闲暇时间视为劳动时间的对立面,是作为一般商品的存在,强调的是经济价值的发掘与塑造。
闲暇时间不被生活资料的直接生产所占去从而为自由活动和发展开辟了用武之地,是衡量人自由而全面发展的依据。“整个人类发展的前提就是把这种自由时间作为必要的基础。”(11)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 卷,第215 页。在未来社会形态中,“所有自由时间都是供自由发展的时间”(12)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年版,第23 页。“财富的尺度决不再是劳动时间,而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13)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 卷,第104 页。而在资本的驱动下,闲暇时间的增加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劳动者的不平等。研究发现,许多不平等的国家趋向于有更长的工作时间,在不平等的社会,人们每年要额外多工作2~3 个月(14)魏翔,吕腾捷:《闲暇时间经济理论研究进展》,《经济学动态》2018 年第10 期,第141 页。。
那么,被人工智能节约的劳动时间既然没有转化为闲暇时间,时间去哪儿呢?又是以什么形式存在呢?答案是被转为了剩余劳动时间。马克思指出:“以劳动时间作为财富的尺度,这表明财富本身是建立在贫困的基础上的,而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只是在同剩余劳动时间的对立中并且是由于这种对立而存在的”(15)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 卷,第104 页。剩余劳动时间由资本支配,而资本的必然趋势是提高劳动生产力和最大限度否定必要劳动。马克思说:资本唤起科学和自然界的一切力量,竭力把劳动时间缩减到最低限度,以便增加剩余劳动时间形式的劳动时间,使财富的创造不取决于(相对地)耗费在这种创造上的劳动时间,因此,“越来越使剩余劳动时间成为必要劳动时间的条件——生死攸关的问题”(16)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 卷,第101 页。马尔库塞进一步指出:自动化有可能把作为现存文明基础的自由时间(Freizeit)与劳动时间(Arbeitszeit)的关系颠倒过来,其结果将是对各种价值作彻底的重估。
综上,人工智能提高了劳动生产率,极大地节约了必要劳动时间,这是在生产力层面的进步。但这种被节约的劳动时间,在资本主义社会仍然是异化的,它并未直接转化为闲暇时间的增加,反而以剩余劳动时间形式存在。只有劳动时间节约到一定程度,劳动才能从自然必然性中解放出来。换言之,劳动者从劳动时间的解放是历史的必然(17)王维平,高耀芳:《“人之为人”旨归的〈资本论〉劳动伦理思想解析》,《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 年第2 期,第10 页。。劳动摆脱自然必然性是劳动解放的最后环节,但是这个超越不是对异化劳动之前的“自然(本能)劳动”,而是后异化劳动阶段的“自然(自在)劳动”,是基于自由时间的劳动。而随着人工智能所开创的物质生产力不断累积,尤其是随着人工智能对应用场景的拓展和自主学习能力的提高,通用人工智能和人机混合智能将成为节约时间的真正利器。这种利器不仅体现在对劳动时间的度量节约,而且也体现在对时间背后隐藏的效率观念的破除以及闲暇时间内个体自由个性的彰显。
二、空间维度:现实空间与信息空间
空间的集中是最贴近工业时代人类行为本质的设计。同一空间(或者说同一劳动场所)在历史上和逻辑上都是资本主义生产的起点。同时,“资本按其本性来说,力求超越一切空间界限”(18)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 卷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 年版,第16 页。。劳动的空间解放是马克思劳动解放理论的应有之义,因为空间是人存在的客观形式,空间正义是人基于主体性劳动和价值性存在的“空间立法”(19)熊小果:《空间正义的存在论阐释——基于马克思的劳动视角》,《思想战线》2019 年第6 期,第151 页。。人工智能所构筑的信息空间为劳动解放描绘了可能图景。
国家新一代人工智能战略咨询委员会组长、中国工程院院士潘云鹤2019 年11 月3 日在中国人民大学做了题为《人工智能2.0 与数字经济》的报告,报告认为人工智能走向2.0 的原因有社会新需求的爆发、信息环境巨变和AI 的基础和目标的巨变,但本质原因在于人类世界正由两元空间变成三元空间(20)潘云鹤:《人工智能走向2.0 的本质原因 人类世界正由两元空间变成三元空间》,《中国信息化周报》2019 年11 月11 日第7 版。。两元空间,也称PH 两元空间,即人类社会空间(Human society space)和物理世界空间(Physical space)。而三元空间也称为CPH 三元空间,即世界正在形成一个新的信息空间(Cyber space)。信息空间是劳动解放的第三极,它拓宽了劳动者在人类社会空间和物理世界中的解放领域。人工智能是构筑第三元空间(信息空间)的基本工具,信息、数据是其基本素材。借助人工智能,可以让人对HP 两元空间的感知、理解、影响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就物理世界空间而言,借助人工智能可以深化对自然系统、生命系统的认知。如美国佛蒙特大学和塔弗茨大学研究团队2020 年3 月利用从青蛙胚胎中提取的活细胞制造出了全球首个活体机器人Xenobot。这种活的、可编程的生命机器是从未在地球上出现过的全新的生命形式,可以具有自我修复能力和完全可生物降解(21)《全球首个活体机器人的伦理隐忧》,《环球》2020 年第6 期,第60-61 页。。人们利用脑电波AI 解码器能够将大脑活动信号直接转化为错误率低至3%的句子文本。德国机器人创新中心DFKI 研发的Sharp UW 和Sharp TT 可以分别在深海和外太空完成自主控制系统的作业。简言之,人工智能所衍生的信息空间将极大拓宽物理世界空间,发现并提升人类的“自然力”。
信息空间对人类社会空间的影响主要体现在改变生产的协作方式和消弭城乡之间的对立。协作是资本扩大生产空间最常见的手段,正如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指出的,协作可以扩大劳动的空间范围,也可以与生产规模相比相对地在空间上缩小生产领域(22)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资本论》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年版,第365 页。。传统意义上的协作是作为机器的人与作为人的机器之间的协作,而在人工智能时代,作为机器的人正逐步退出生产的现实空间,而成为由人工智能构筑的信息空间的“设计者”和“巡视员”。1952 年,美国福特汽车公司建造了世界上第一个生产发动机的全自动工厂。但真正意义的“无人工厂”在人工智能时代才得以全景呈现。
另一方面,“城乡之间的对立是随着野蛮向文明的过渡、部落制度向国家的过渡、地域局限性向民族的过渡而开始的,它贯穿着文明的全部历史直至现在。”(23)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德意志意识形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 年版,第50 页。随着全球城市化发展,人生活在城市中的一系列的空间问题和空间权力诉求日益凸显,亟待解决。“智慧城市”(Smart City)或可成为人工智能时代劳动解放的突破口。“智慧城市”的概念由IBM 于2008 年提出,之后在西方世界迅速兴起,并把“智慧城市”列入对全球经济发展最具影响力的技术之一,或列为将影响政治、经济和社会发展趋势的三大技术之一(24)2012 年12 月,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National Intelligence Council)发布的《全球趋势2030》报告,把“智慧城市”列入对全球经济发展最具影响力的13 项技术之一;次年,美国大西洋理事会发布《2030 年展望:美国应对未来技术革命的战略》,把“智慧城市”列为将影响政治、经济和社会发展趋势的三大技术之一。。可以预见,随着“智慧城市”的推广和应用,城乡差距将急剧缩小,这将为劳动解放提供重要条件。正如马克思所言:“消灭城乡之间的对立,是共同体的首要条件之一”(25)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德意志意识形态》,第50 页。。
在人工智能时代,生产过程的物理空间的集中分布结构被彻底解构,取代它的是网络社会空间结构。这种网络所延伸的生产链条恰恰也是资本的渗透场所,而随着城乡对立的消失和社会分工的局限性消除,人们将在自由空间内自愿分工,进而摆脱资本的压迫与剥削实现劳动空间的解放,“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人都没有特殊的活动范围,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26)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37 页。。
综上,人工智能将通过CHP 三元空间实现对劳动空间的重塑,为劳动解放的实现打开一扇大门。劳动的意义也将在一定程度上被第三维空间赋予和重构。劳动空间解放的目的在于使劳动摆脱资本的压迫与剥削(27)李维意:《论世界交往的空间效应——基于马克思资本与劳动关系的现代性批判视角》,《哲学研究》2019 年第10 期,第71 页。,劳动空间解放的实现有赖于劳动者成为社会空间的主人,通过世界交往的不断发展进入世界历史,颠覆资本通过“用时间换取空间”和“用空间集约时间”进而实现“空间剥夺”的逻辑,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的飞跃,实现人类社会空间、物理世界空间、智能信息空间的统一,劳动者也最终形成“真正的共同体”。
三、形态维度:物质生产与非物质生产
脑力劳动成为商品价值创造的主要来源(28)陈美华:《现代科学劳动理论:马克思劳动价值论在当代的新发展——陈征现代科学劳动理论及其当代价值》,《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 年第6 期,第16 页。。普遍认为,人工智能的应用将集中替代简单重复性工作的劳动力,而对知识或素质较高的工作形态影响不大。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公开资料显示,人工智能的应用行业已从2015 年的国民经济87 个中类扩展到2018 年的47 个大类129 个中类。人工智能时代,随着机器学习、模式识别和人机交互等通用技术的发展,人工智能在机器制造业中不仅可以准确控制产出时间周期,优化生产运行,还可以识别产品的质量缺陷和偏差,提高生产质量。因此,除了简单重复性工作外,包括律师、会计师、预算师、造价师、医生、银行柜台等在内的类理性抽象思维的工作形态的“白领”甚至“金领”都将受到人工智能应用的冲击。
人工智能正在向感性形象思维(如直觉、情感、艺术、灵感等)蔓延。国际机器人顶级期刊《科学·机器人学》2019 年8 月刊发的最新研究成果表明,一种软物质计算机SMCs 已经可以从机理上超越刺激-反应关系,并朝着生物系统中的智能行为迈进(29)M.Garrad,G.Soter,A.T.Conn,H.Hauser and J.Rossiter,“A soft matter computer for soft robots”,Science Robotics,2019,4(33),[eaaw6060],http://doi.org/10.1126/scirobotics.aaw6060,2020 年2 月20 日访问。。2018 年8 月,在线教育集团iTutorGroup 聘请索菲亚担任人类历史上首位AI 教师,开创了机器作为人直接参与了精神生产劳动过程的新纪元。2018 年10 月,名为爱娃的智能机器人根据生成对抗网络算法创作了一幅名为“爱德蒙德贝拉米”的肖像油画,在佳士得拍卖会上拍出了432 500 美元的高价。
马克思指出:人们的物质生产活动和产业技术形态决定了人本身,“他们(人)是怎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因而,个人是什么样的,这取决于他们进行生产的物质条件。”(30)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147 页。此外,产业技术的特征也间接塑造了社会上层建筑的面貌,成为区分经济时代的标志,“各种经济时代的区别,不在于生产什么,而在于怎样生产,用什么劳动资料生产。”(31)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资本论》第1 卷,第210 页。在这个意义上,人工智能时代是一个独立的经济时代,它在“非物质劳动”领域的拓展引发了学界的广泛讨论。
“非物质劳动”的概念并非源于马克思。马克思批判性地继承了斯密关于生产性劳动和非生产性劳动的划分,用以说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具体历史和本质特征的资本逻辑,而对施托尔希(Storch)、加尔涅(Garnier)和西尼尔(Senior)等人使用“非物质价值”“非物质劳动”的划分方式持否定意见。哈特(Hardt)和奈格里(Negri)赋予了非物质劳动新的内涵:“智能化的情感性劳动,以及技术-科学的劳动、靠机械装置维持生命的人的劳动”(32)Hardt,Negri,“Labor of Dionysus”,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4,p10.。他们还认为“在20 世纪的最后几十年中,工业劳动日渐丧失其霸权地位,取而代之的是‘非物质性的劳动’”(33)迈克尔·哈特,安东尼奥·奈格里:《帝国与后社会主义政治》,见罗岗主编:《帝国、都市与现代性》,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 年版,第31 页。。曹文宏曾着力批判了这一非物质劳动霸权的观点(34)曹文宏:《非物质劳动:一个似“马”非“马”的理论命题——基于对哈特和奈格里帝国理论的解读》,《马克思主义研究》2017 年第2 期,第71-78 页。,约瑟夫·乔纳拉文也关注到“非物质劳动阶级将取代传统的产业工人阶级的霸权地位”的非现实性(35)《非物质劳动阶级将取代产业工人阶级的霸权地位吗?》,《国外理论动态》2005 年第12 期,第55-56 页。。但哈特和奈格里等人关于非物质劳动就业规模的扩大、非物质劳动阶级的形成、劳动形式的转化、劳动分工状况的改变、信息垄断的消解、工人文化技术水平的提升等新变化值得我们警醒,也要求社会主义社会改变传统的主要适用于动员产业工人阶级的工作方法,关注人工智能对非物质劳动形态的深远影响。
在马克思的语境下,非物质劳动近于精神劳动的概念所指,即随着生产的发展和分工的细化而产生的脱离了物质劳动而专门从事创造科学、艺术等的精神活动。然而,专门从事精神活动并不等同于自由活动或自由劳动,“真正自由的劳动,例如作曲,同时也是非常严肃,极其紧张的事情”(36)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全集》30 卷,第616 页。。正是因为生产性劳动和非生产性劳动、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都是应以发展人的才能和满足人的精神生活需要为目的,马克思才说“自由王国只是在必要性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终止的地方才开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来说,它存在于真正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37)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资本论》第3 卷,第929 页。。换言之,非物质生产虽然与物质生产相对而言,但仍然归属于劳动范畴,自由王国并非是实现了对劳动的免除,而是劳动为了实现主体自身的内在需要。
四、技术维度: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
将人工智能归置于人的实践表达,我们便会有两种不同的概念框架内的解释,即认识论/技术主义和本体论/伦理学。前者遵循的是工具理性的自然概念,后者遵循的是价值理性的自由概念。从认识论或技术主义来说,人工智能沿着弱人工智能、强人工智能和超人工智能的顺序发展。这种基于人的主体论的技术乐观主义将人工智能视为中性或工具,他们认为人工智能是人类智能的物化,是机器进化的结果,是人类智能的必要补充,它总是要受制于人类智能的(38)林可济:《中西哲学散论》,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270 页。。但这种认识也必然衍生出关于超人工智能是否就意味着“人工智能完全取代人”以及作为本体论的劳动的意义丧失的议题。
工具理性的驱使让人工智能从“工具”变成“伙伴”的身份转变正逐步实现,而由此带来的价值理性并未统一发展,如劳动观念、劳动精神和劳动意义在现实中被消解,劳动者之间的不平等地位被加剧。在这种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的冲突之下,原本作为客体的人工智能,愈加使劳动者的主体地位受到挑战。牛津大学哲学家尼克·博斯特罗姆(Nick Bostrom)认为人工智能是人类发明的智能机器,但“它会争取从人类手里获得自决和自由”(39)詹姆斯·巴拉特:《我们最后的发明》,闾佳译,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16 年版,第15 页。。也有学者断言,未来高级人工智能的出现将是人类一次极具冒险的自我超越和扬弃,但更可能是一种自我否定和了断(40)尹蕾,王让新:《人工智能发展的喜与忧》,《人民论坛》2018 年第12(中)期,第85 页。。这种对人工智能具有自主性的观点往往陷入悲观主义,“但技术悲观主义的深刻在于把握住了技术的内在本性”(41)吴国盛:《技术哲学讲演录》,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 年版,第170 页。,但技术自主论是建立在人的外在性的基础之上,直接消解了劳动之于人的现实意义。
不可否认的是,人工智能在本质上不同于大工业时期的机器,从“人工+智能”向自主智能系统发展是未来发展趋势之一(42)谭铁牛:《人工智能的历史、现状与未来》,《求是》2019 年第4 期,第41 页。。人工智能可能借助深度学习或自动化学习系统等途径,摆脱人工干预的技术局限而抛却自身作为工具和手段的角色,发展自身价值或意义系统,从而与人类合作共生,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反叛或奴役人类。
人工智能的自主学习能力虽然是人基于工具理性赋予的,却带有深刻的机器“自动性”的价值理性色彩。人工智能获得人格身份是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全面抗拒的一个策略选择,对于劳动主体的影响具有里程碑意义。2017 年,欧洲议会法律事务委员会以“电子人格”的概念赋予人工智能基本的权利和责任。2017年10 月,在沙特阿拉伯首都利雅得举行的“未来投资倡议”大会上,机器人索菲亚(Sophia)被授予沙特公民身份,她也因此成为全球首个获得公民身份的机器人。上文提到的全球首个活体机器人Xenobot 的未来变体因可能具有神经系统和认知能力而带来了新的道德问题。这些可以视为未来人工智能的发展会给人类带来“存在论级别的巨变”(43)尹蕾,王让新:《人工智能发展的喜与忧》,《人民论坛》2018 年第12 期(中),第84 页。的开启。
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冲突的实质是对科学本真意义的遮蔽和科学技术本质的异化。近代以来,以自然科学为代表的实证科学被视为具有唯一合法性的科学,同时,“随着科学作为独立的力量被并入劳动过程而使劳动过程的智力与工人相异化”(44)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资本论》第1 卷,第743 页。。换言之,科学与资本、技术的联袂和互利发展,使得现代科学技术的本质和功能呈现出异化状态。海德格尔曾将科学技术的本质称之为人受技术的统治和支配的“座架”(Gestill),他的学生马尔库塞则称这种状态为“技术拜物教”(technological fetishism)。俞吾金在此基础上阐明了“科学技术的双重功能”,即生产力功能和“意识形态功能”(45)俞吾金:《从科学技术的双重功能看历史唯物主义叙述方式的改变》,《中国社会科学》2004 年第1 期,第132 页。。他认为现代科学技术具有生产力的正能量,也是负价值的载体,即在现代科学技术的本质中蕴含着一种支配、统治人和自然界的盲目的力量。
马克思的科学观是关于人的科学,是融合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大科学观”,他认为“自然科学往后将包括作为人的科学,正像关于人的科学包括自然科学一样:这将是一门科学。”(46)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308 页。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也指出:“如果理论家在自然科学领域是半通,那么今天的自然科学家在理论的领域,在直到现在被称为哲学的领域中,事实上也同样是半通。”(47)恩格斯:《自然辩证法》,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 年版,第45 页。因此,人工智能时代劳动解放在技术维度内部所呈现出的矛盾的消解,有赖于全球人工智能科学家和哲学家(尤其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家)的互通与联盟。人类必须坚持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的统一,这也是马克思所谓的“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在这个统一的过程,劳动作为人的本质、人是人的最高本质才能得以确证。
五、构建人机和谐共生的智能劳动时代
作为人的存在方式的技术,总是在一定的社会历史场景中不断演变,而对具体技术困境的超越过程也便是对人类解放的推进。新一代人工智能正深刻改变人类社会生活、改变世界(48)《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 年版,第1 页。。人工智能减轻了劳动负担,拓宽了劳动对象,提高了劳动生产率,为劳动解放准备了生产力条件。在这个意义上,人工智能符合马克思1854 年在《给工人议会的信》中所提出的“实现了劳动解放的第一个条件”,即“创造了现代工业的无穷无尽的生产力”(49)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年版,第134 页。。而问题的关键恰恰在于如何实现劳动解放的第二个条件,即生产关系条件: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控制“生产的社会关系”,从而使劳动克服资本等外在强制。如何在劳动中“获得人的身份和尊严”,是智能劳动时代的基本理论问题和现实困境(50)张自永:《近年来我国学者关于马克思劳动解放理论研究的重新审视与前瞻》,《社会科学动态》2020 年第7 期,第21 页。。
人工智能之于劳动解放在时间、空间、形态和技术四重维度内部及其相互之间存在着一定的矛盾和张力,并在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辩证关系中变化发展。从马克思“三大社会形态”理论来看,人工智能时代虽指向“个人全面发展”的第三个阶段,却仍从属于以商品经济为主导的第二大社会形态,并在不断强化着“物的依赖关系”。在这种社会形态中,资本与科学、技术交融勃发,这也构成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本质性特征,从属于资本的智力劳动成为资本支配劳动的权力,并逐步同体力劳动相分离。
因此,人工智能时代的劳动呈现出双重路向:劳动解放与劳动异化。马克思指出:“科学、巨大的自然力、社会的群众性劳动都体现在机器体系中,并同机器体系一道构成‘主人’的权力。”(51)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资本论》第1 卷,第464 页。人工智能在一定程度上仍然表现为人对自然的支配和强制以及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的支配和强制,也即劳动的异化。人工智能本身不会导致对人的奴役,也不会导致工人的失业,导致劳动异化的是科学技术的资本主义运用(52)林剑:《论人工智能的发展对人的劳动解放与社会解放的意义》,《人文杂志》2019 年第11 期,第19 页。。人工智能向共产主义运用转变是摆脱劳动危机的根本路径(53)生蕾:《资本逻辑操控下人工智能时代的劳动危机》,《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 年第2 期,第105 页。。作为科学技术的人工智能,其生产力功能不断地被强化和合理化,也在不断重塑着生产劳动过程中的人与人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
马克思劳动解放理论的本义不是对劳动本身的免除,其关键在于由异化劳动转化为自由活动并进而实现个人全面发展。异化劳动所表现的是工人受资本剥削的关系(54)李建平:《异化劳动的几个理论间题刍议——兼评所谓“社会主义异化劳动残余论”》,《”》,《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4 年第3 期,第23 页。。只有在现实的世界中并使用现实的手段才能实现真正的解放。人工智能加剧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扬弃进程,但是将劳动从资本关系中解放出来,只是意味着劳动摆脱了经济必然性的强制,它还没有从根本上超越自然必然性。资本逻辑就是资本实现价值增殖和不断扩张的逻辑(55)吴宏洛:《资本逻辑与劳动伦理》,《当代经济研究》2011 年第2 期,第14 页。。作为一种生产方式的社会主义,它必须建立在一种适当的技术基础之上。人工智能为劳动解放所节约的劳动时间、创造的劳动解放空间积累到一定程度,劳动将从自然必然性中解放出来,而那些由必要性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才真正终止。随之,劳动复归于人的真正的自主活动和生活的第一需要,劳动的意义和形态也将发生根本性变化,个体的劳动得以成为自由生命的表现,并被赋予手段意义、审美情趣与目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