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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新政治:村治学派要义述论

2020-01-07

天府新论 2020年2期
关键词:梁漱溟学派政治

王 悦

1920年代后期,中国思想文化界兴起了一种新思潮,由于他们集合的机构是河南村治学院,主办的刊物多以“村治”命名,因此,这个群体及其新思潮多被视作“村治学派”。至今为止,学术界对他们的关注相对较少。(1)参看李德芳:《试论南京国民政府初期的村治派》,《史学月刊》2001年第4期;李德芳:《梁漱溟与村治派》,《历史教学》2001年第9期。但实际上,村治学派的影响并不小,在理论表达上,他们有梁漱溟和吕振羽这样的标杆人物;在政治实践方面,他们获得了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韩复榘等地方实力派的鼎力支持;就思想流变而言,至今备受关注的民国时期乡村建设运动其实也是起源于他们。了解梁漱溟的人都知道,他一生志向远大,长期胸怀“我辈不出如苍生何”的抱负和担当精神,更是自认为只关注一个时代最为核心问题的人。那么,像他这样一个人,在那样一个时代,为什么会和一群朋友投身于村治学派的开创和建设之中呢?

一、两种思潮的汇流

李德芳在论述村治学派的崛起时说道:“1928年9月,国民政府颁布《县组织法》,更以山西村制为蓝本初步确定了全国乡村自治制度。乡村自治遂成为人们普遍关注的问题。”(2)李德芳:《试论南京国民政府初期的村治派》,《史学月刊》2001年第4期。这种对村治学派兴起背景的介绍虽合乎史实,但降低和缩小了村治学派的理论视野。一个流行的误解是,村治学派的兴起是为了解决乡村自治问题,而乡村建设运动的兴起也主要是为了应对1930年代的乡村危机。在这样的误解视野中,被遮蔽的是村治学派(特别是梁漱溟)的根本要义。在村治学派看来:“村治为解决学术思想问题,非仅政治制度问题;今后的村治学说,实即今后的新政治学说。”(3)尹仲材:《十八年间各地村治工作访问录》,《村治月刊》1929年第1卷第10期。质而言之,村治学即“根据固有政治哲学而产生的新政治”。(4)尹仲材:《村治学与中国伦理学》,《村治月刊》1930年第1卷第20期。而梁漱溟反复论证的也是:“作乡村运动而不着眼于整个中国问题,那便是于乡村问题也没有看清楚,那种乡村工作亦不会有多大效用。须知今日整个中国社会日趋崩溃,向下沉沦,在此大势中,其问题明非一乡、一邑或某一方面(如教育一面、工业一面、都市一面、乡村一面等),所得单独解决。所以乡村建设,实非建设乡村,而意在整个中国社会之建设,或可云一种建国运动。”(5)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梁漱溟全集》第二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61页。就其根本要义而言,村治学派(特别是梁漱溟)的中心问题是探索新政治的哲学,为建国运动开辟别具一格的道路。

但问题是,一种对新政治的探索和一种对建国运动的开辟,何以取径于村治学的形式?对这个问题的回答,绝非着眼于当时的政府政策之表层影响所能解释,而必须放置于中国近现代思想史的长时段考察中方可了然。其中,有两种相互关联的思潮对村治学派产生了巨大影响:一种是清末以来对“人民政治”的持续追求,一种则是1920年代对乡村问题的集中关注。在某种程度上,亦可说村治学派恰好是这两种思潮汇流的产物。

就话语层次上的考察来看,思想史上的争议和论辩总是难免纠葛多端乃至反复循环,但其实,任何有效且影响深远的时代精神和政治意识,都取决于客观形势和能动力量在某种程度上的综合,其中往往存在隐约可辨的虽断似续的变迁轨迹。中国近现代史上的“变”和“新”,从政治意识的角度来看,贯穿其中的红线是“人民政治”的兴起、发展和流变的曲折过程。在始终存在的民族危亡的巨大压力之下,至迟从康有为、梁启超一代的思想家开始,他们总是持续抱怨国人缺乏“国家意识”或“公民意识”。这种抱怨的后果,是一代代的士绅、绅商和知识分子前仆后继,不断以实践方式推动一系列的社会政治运动,而他们的根本目的即在于唤醒、激发和动员“人民”的政治能量。

甲午至戊戌时期,是士绅阶层的崛起,他们成为“人民”的主导力量,力图开拓政治参与的渠道与力度。清末新政以来,因为中央政治权威的衰落虚弱和新闻媒体空间的大肆扩张,在转型中相互融合而形成的绅商阶层作为“人民”的代言人和体现者,他们坚决要求政治参与渠道的制度化,这不仅引爆了汹涌澎湃的国会请愿大潮,也带来了民国以后政党政治的常规化运作。革命共和以后,代议制的腐化衰败和无效无力逐渐变得有目共睹,尊孔读经乃至帝制复辟的闹剧轮番上演,这催使一批知识分子以“新文化运动”为形式来开创和推动一种新的文化政治。(6)汪晖:《文化与政治的变奏——战争、革命与1910年代的“思想战”》,《中国社会科学》2009年第4期。伴随苏俄革命的影响,他们开始将眼光瞄向以工人阶级为主的劳工大众。正是奠基于这一思潮的脉络之中,村治学派的开创者米迪刚才会如此感慨:

“吾国现状,官僚之把持如故,武人之割据如故,政客之纵横排拨无不如故。民国改建,虽已八稔,除争权夺利、各便私图外,对于民治,不特当局者未尝梦见,即人民方面,亦不会有此要求也。观于年来所谓群众运动,及各机关、各法团,偶对国事有所主张,千篇一律,无非对政府官吏责望之文;甚至个人谈话、报纸立言,其说法亦大略相同,乃叹专制余毒,养成之倚赖性根,其入人也深矣,此病不除,欲图发展民治于官僚之手,何异与虎谋皮,其无当于事情也亦宜。”(7)米迪刚:《余之中国社会改良主义》,《翟城村》附刊,中华报社,1925年,第46页。

官僚政治不可望,军阀政治不可望,政党政治也不可望,甚至民众团体和舆论机关的请愿政治也不过是“与虎谋皮”。那么,要如何的政治才可望?在此,村治学派试图探索新政治的道路,已经呼之欲出。

而在1920年代的历史大舞台上,章士钊的以农立国论和国民革命的农民运动,促使时代性的政治意识又发生了新的转向与聚焦,也为村治学派的兴起提供了历史条件上和思想逻辑上的前提。

章士钊的以农立国论将对西方文明的反思推进到对工业文明的反思,将对工业和工人的注意转向对农业和农民的注意。(8)章士钊:《何故农村立国》,章含之等编:《章士钊全集》第6卷,文汇出版社,2000年,第315页。他认为,中国的问题是农业国家追求工业化带来的弊端,而工业化以病态的工业文明为目标本身就是错误的,在近代的条件下也是很难实现的。所以,中国道路在于农业化,这既能为文化运动预备广阔的社会基础,也是中国文化的内在要求。(9)章士钊:《文化运动与农村改良》,章含之等编:《章士钊全集》第4卷,文汇出版社,2000年,第145页。一方面,他为保守主义的继续推进指明了一种新的可能性,即从先前的三纲五常(张之洞)、孔教(康有为)、文化精神(杜亚泉、写作《东西文明及其哲学》的梁漱溟,甚至1922年之前的章士钊等)、人生观(张君劢)走向中国最广大的乡村社会开辟了通道;另一方面,以农立国论提醒城市失业问题的重要性,提醒农业在中国经济上和农民在中国人口中占据最大多数的比重,这都为此后政治意识的理论论述和实践探索提供了最重要的历史前提。

国共两党都把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在政治经济上的根基归因于乡村社会的土豪劣绅,要消除其根基,也是为了扩大革命的社会基础,就必须发动农民和组织农民起来参与革命。共产党主导的农民运动于1925—1927年在此方面的巨大成功,不仅显示了早期共产党的革命精神与组织活力,也催使国民党中的部分有识之士希冀争取农民的支持,而农民自身政治能量的急速爆发,既令人恐惧也引人向往。1927年,国民革命联合阵线的挫败及此后共产党在城市暴动上的失败,越来越将斗争的焦点烧向广大的乡村社会。如何组织和引导那股巨大而潜伏着的政治能量,即成为此后现代中国史上最关键的问题。社会史论战、农村社会性质论战、乡村社会调查、乡村建设运动、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路径,等等,都是围绕此关键的焦点问题而在各个领域各个层次上逐渐展开的。

村治学派吸纳了章士钊和农民运动中的几乎所有重大论题:农业在国民经济上的重要地位,农民在人口中占据最大多数的比重,中国文化的历史命脉一直存在于广大的乡村社会之中,而现代以来的乡村社会处于一种持续衰败的过程中,所谓现代化、工业化和城市化的一整套制度建设都是摧残乡村社会的难以遏制的规范化力量,在帝国主义的侵略压迫和军阀的连年混战之下,当然还总不免时有自然灾害带来的大饥荒,地主、商人和高利贷这样的“三位一体”或者说土豪劣绅对农民的盘剥更是加剧了乡村社会的衰败。但是,他们并非前两者的简单复制,毋宁相反,村治学派综合前两者而另辟蹊径,完整地绘制了一幅新的建国计划图,在学术思想、政治规划和经济路线上,无不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二、作为新政治和建国规划的村治学

村治学派的最大特色是偏好谈论民族精神、东方文化和政治哲学。为了论证村治的渊源有自,米迪刚不惜在《大学》八条目中横插“村治”一目,相继借用了《道德经》《论语》《孟子》《易经》《周礼》等典籍。相比于陈独秀的“最后觉悟”,梁漱溟的“最后觉悟”恰恰是一种重新回归,这并非简单的顽固拒守,而是一种建立在“否定之否定”基础上的对民族精神的自觉领悟,而此后他一生的重要使命都只是期待民族精神获得普遍的自我意识: 《乡村建设理论》是其政治哲学的表述形式,《中国文化要义》是其历史哲学的表述形式,而《人心与人生》则是其伦理哲学的表述形式。(10)王悦:《从文化哲学走向乡村建设——梁漱溟的变与不变》,《孔子研究》2013年第6期。至于村治,则绝非一种简单的制度形式,更是寄托着中国文化的精神底蕴,是“师统政治”、“人格政治”和“社会伦理化”的最佳体现。(11)王鸿一:《中国民族之精神及今后之出路》,蔡应坤等:《毕生尽瘁为民生:王鸿一传略》,附录二《王鸿一遗文》,黄河出版社,2003年,第161-168页。回归村本政治,等于是民族精神的香火再续,也是民族自信力的表示。由于他们谈论的玄虚化,有读者甚至来信问:“你们的村治,究竟是注重制度,还是注重学术思想。”作为主编的吕振羽回答说:“良好的制度,都是高尚的学术思想之产物。”(12)《通讯》,《村治月刊》1929年第1卷第3期。实际上,他们之所以如此,也是用心良苦,因为自清末以来,贬低中学而推崇西学已成为泛滥成灾的时代潮流;因此,他们有必要在学术思想上力图消解青年“盲目的崇拜新潮之错误”(13)王鸿一:《青年之出路》,蔡应坤等:《毕生尽瘁为民生:王鸿一传略》,附录二《王鸿一遗文》,黄河出版社,2003年,第151页。。在他们看来,无论是旧欧化还是新俄化,都是“新奴性”在不同时期的表现,而背景则是“现在一般青年人硬讲新学术,拉几个新名词,骂得自己祖宗狗血喷头”。(14)王鸿一:《中国民族之精神及今后之出路》,蔡应坤等:《毕生尽瘁为民生:王鸿一传略》,附录二《王鸿一遗文》,黄河出版社,2003年,第166页。

但奇特的是,他们虽然推崇吾民族之道德风化如何维持不坠,强调中国之政治哲学的优越性,赞叹东方文化的源远流长,但是,他们又几乎众口一词地严厉指责中国历史自秦汉以下都是“君统政治”、“势力政治”和“专制政治”的黑暗。吕振羽甚至说:“今日以前的中国,不仅没有政治,而且没有国家;中国的农村社会,还只有社会的形态,并没有构成社会的实体组织;农村人民的思想,还只有一种习惯的迷信,并没有国民的意识。”(15)吕振羽:《引言》,村治月刊社编:《村治之理论与实施》,北平村治月刊社,1930年,第1页。事实上,村治学派虽与章士钊一样,把乡村视作中国文化的历史命脉,但是,他们并不对现实存在的乡村状况抱有浪漫化的看法,相反,在后者方面,他们实质上更接近于国民革命时期的一般观点。他们也认为:“近数十年以来,农民生活程度日见增高,农村经济反日见低落,实际佃租也仍然激增不已;在此种情形之下,佃户大半破产,由佃农一变而为雇农,由雇农一变而为失业的游民,各都市的工商事业尚未发展,也无法安插这许多失业的农村人口,于是遂形成了今日这个匪盗充斥的现态。”(16)鲍幼申:《佃租之激增及其影响》,《村治月刊》1929年第1卷第9期。土豪劣绅的专擅和欺压,(17)少志:《河北东南部一般的乡村实况》,《村治月刊》1929年第1卷第9期。农民之受地主、商人和高利贷这样“三位一体”的盘剥,(18)李一清:《中国农村经济组织的考究及现状的分析》,《村治月刊》1930年第2卷第1期。教育制度在城乡之间极不平等的分隔,等等,导致他们普遍怀有如下一种深忧:“我国的人口,百分之八十都在乡村,此拥有三万万人口的乡村问题,倘无妥善解决的方法,则一旦爆发,其为祸之烈,恐将不可收拾。”(19)周意彪:《乡村教育与社会发展》(续),《村治月刊》1930年第2卷第1期。在他们看来,“如果不能满足农民的意志和要求,那就不论何种稳定的局面,都是不能长久的”(20)天明:《中国农民与农村的现状》,《村治月刊》1929年第1卷第10期。,这就意味着:“今后的民运要一改以前斗争的分化的破坏的民运之覆辙,而另辟全民的互助的建设的民运之出路,这样出路恐怕以应运而兴的村治为最适当,因为乡村是中国最大多数民众的所在。”(21)王惺吾:《民运与村治》,《村治月刊》1929年第1卷第2期。

因此,对于村治学派来说,村治之路既不是单纯地延续传统和习惯,也不是重复清末以来的民治之路和国民革命以来的农民运动,而是探索和开创新政治之道。尹仲材曾提及:“若王鸿一米迪刚胡象三诸君,则类皆曾为省议会领袖而有所不为之人也。米君见忌于当道,遁于塞北,创置幽风社,实行农垦,渐归至天津,复组河北日报,提倡村治,仍不如愿。适王君胡君皆以见忌于地方当局,避地京畿,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彼三君者,更连结协议发刊中华报于北京,宣言根据以农立国之精神,提倡西北垦殖,划一农村组织,以刷新东方文化,解决社会上政治上一切重要问题。”(22)米迪刚,尹仲材:《翟城村》,中华报社,1925年,第212-213页。他们都曾留学日本,都在省议会担任过重要职务,对代议政治在省一级的运作最熟悉,因此,他们对代议政治的批判也就最彻底最尖锐:“虚伪民主流毒于中央与各地方,致令所谓国治省治县治,及所谓市乡自治者,皆同时沦为僵腐之物。今虚伪民主虽倒,而僵腐之局不能自变。”(23)米迪刚,尹仲材:《翟城村》,中华报社,1925年,第217页,第194页。几年后,米迪刚回忆说:“民国十三年,述者主办中华日报时,一日同数友人,在余住室闲谈,谈及此后国家政治组织,究以何项制度为最适宜,是时适当曹锟当国时代,对无贿不成之投票选举,及近世所谓代议制者,异常怀疑,认为万不可再行于中国。”(24)米迪刚:《治平之路》,《村治》1930年第1卷第20期。但是,他们批评代议制是“虚伪民主”,并不意味着他们反对“民主”,恰恰相反,批判“虚伪民主”正是为了追求“真正民主”。而对于真正民主的追求,则只有回归村本政治,才是“彻底澄清,努力创造之机也”(25)王鸿一:《村本政治》,《村治月刊》1929年第1卷第1期。,因为“村者,乃全国人民大多数聚族而居之地,为国家一切政治之根源,如普及教育、振兴实业、征兵纳税、户籍清丈诸大端,无一非以村为策源地”(26)米迪刚,尹仲材:《翟城村》,中华报社,1925年,第217页,第194页。。

村治学派的正式形成并发生影响要算在1929—1930年。这个时候,国民政府已经在形式上统一全国,但1927年以后国民党的清党运动不仅仅是沉重打击了共产党,对国民党自身的摧残也非常严重。诚如论者所言: “对国民党而言,清党运动实际上是一场党内人才逆淘汰运动。不少真正有信仰、有理想、有革命热情的党员受清洗,被淘汰,有的因同工农群众打成一片而被当做共产党惨遭杀害。”这导致“民众对国民党的信仰一落千丈”。(27)王奇生:《党员、党权与党争——1924—1949年中国国民党的组织形态》,华文出版社,2010年,第147页。而村治学派尽管不认可国民革命过程中农民运动的阶级斗争方法,但他们却并未丧失对革命政治的信念,毋宁相反,梁漱溟反复强调的是:“农民运动为中国今日必定要有的,谁若忽视农民运动,便是不识事务。”(28)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梁漱溟全集》第二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407页。他们尤其对革命之后的国民党中央政权日渐沦为老人政治和官僚政治倍感不满,在他们看来,“一个民族的命运,断不是决定在‘中寿木拱’的老头,而实决定在朝气蓬勃的青年”,而对于任何政权稳定性的最大威胁也就在于:“农民因破产而去‘附逆’,青年因不满现状而致‘恶化’。”(29)李朴生:《从剿共说到银借款用途》,《村治》1930年第1卷第11期、第12期。1930年,梁漱溟刚一接办《村治》,就明确宣告他最用心的是左倾青年:“专意在对着青年——尤其是左倾青年——说话。”(30)梁漱溟:《主编本刊(〈村治〉)之自白》,《梁漱溟全集》第五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4页。从更实际的行政规划和国家稳定角度来看,村治还可以被设计为青年人才晋升的规范化渠道。因为“全国青年从学校卒业后,职业问题,国家没有给他们以相当的出路和保障,使他们时时怀着一种恐慌和怀疑的心理”(31)震宇:《从青年心理之病态研究青年出路》,《村治月刊》1929年第1卷第10期。,这必然导致失学青年的不平之气,“将来社会上如此辈人太多,必从此多事矣”(32)米迪刚:《余之中国社会改良主义》,《翟城村》附刊,中华报社,1925年,第53页。。因此,不仅要扭转青年“拜官心理之错误”,把“求名于朝”的风气转向“求名于野”,号召青年“到乡村去”并“到边疆去”,而且,他们还设计了一整套的规划,政治人才根据村长、乡长、县长、省长、国长的序列依次晋升。

村治学派的经济路线是逐渐清晰的。移民实边、改良农业、发展副业、提倡合作社,这都是非常明确的。但如何处理农业和工业的关系,则是含混的。米迪刚也说“振兴工业,发展海外贸易”的话,但并未明确论述两者之间的内在关系。以至后来有读者来信疑问是否村治学派反对工业社会时,吕振羽的回答是:“我们并不反对工业社会,只反对资本主义化的工业社会。”(33)《通讯》,《村治月刊》1929年第1卷第3期。为什么要反对资本主义化的工业社会?梁漱溟说得非常清楚:“我们这条路呢,则一意从平稳过渡那个地处设想,整个的打算从头到尾皆以多数人为重,结果怕是受多数人之累!盖既不使其有自相斫杀的残忍竞争,又没有将大权力量都提到上面来,则多数乡下人真或可以累赘着工业化的进行。”(34)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梁漱溟全集》第二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550页。这里存在一种不忍牺牲大多数人的儒家仁义精神和社会主义伦理考量。因此,村治学派的工业规划路线图只能是:“以农业社会化运动创造工业化的农业社会。”(35)吕振羽:《农业社会之本质与前途》,《村治月刊》1929年第4期。或者说:“最重要者当莫过于建设国家农场之经营,作农业社会工业化初期的模范与指导;提倡农村合作运动,使各个农村组织单位形成一种团结的组合,以便在生产、消费、销售、分配种种方面,达到工业化之目标;扩充农村教育,养成健全的农业工业化,农业科学化的专门技术人材与管理人材,以适应农村社会工业化之需要。”(36)鲍幼申:《中国农村社会工业化与民生经济》,《村治月刊》1929年第4期。这里的关键即是,工业化作为中国的发展目标已被村治学派确立了,但实施工业化的计划过程当中,如不顾及中国农村社会的承受力,甚至彻底推翻农村社会制度,进一步打击和碎化农村具有自我保护色彩的社会组织,这则是完全不可接受的激进路线。

三、近百年后的回思:探索中国命运和儒家命运的村治学派

总括而言,村治学派的建国计划图如下:在学术思想上,他们反对任何形式的奴化现象,无论是旧欧化还是新俄化;在政治规划上,代议制的选举方法已被确认为完全失败,如何安置青年与农民及促使两者的相互结合乃是根本问题,这促使他们一边反思阶级斗争的激进化,另一边却又批判国民党的右倾化;在经济路线上,他们并不死守农业化的落后保守心态,也反对以摧残农村社会制度的激进手段来发展工业化,借助农业的实有力量并巩固和发展村社组织来推动中国工业化的战略实施,变得越来越清晰化了。这是在中国面临大转型时期的一种理论思考和实践探索:村治学派感受到了农业时代向工业时代变迁的巨大压力,反思和批判立宪选举政治和资本主义经济路径及其必然带来的城市化对资源的汲取和集中过程。为此,他们开辟了一条探索新政治的道路,学术思想、行政规划和经济路线是这条探索之路在文化、政治和经济上的不同表现形式。这条探索之路也就是后来梁漱溟反复提及的“整个问题”之所在。村治学派是清末以来人民政治的再度历史表现,也是1920年代走向乡村的政治意识的一次汇总,更是1930年代乡村建设运动的兴起在思想上的一种奠基。

尽管梁漱溟一生自负,但他所投身的村治之路及乡建之道,主要还是一种地方实践的基本格局。梁漱溟在晚年的时候最后反省,仍然承认只有毛泽东领导的阶级斗争和农民革命才能统一中国,此项历史业绩绝非村治之路或乡建之道所能胜任。但是,作为一种长远的国家建设和文明建设,他似乎拥有更明确的历史自信:“他的道理浅,我的道理深。”(37)梁漱溟:《我致力乡村运动的回忆和反省》,《梁漱溟全集》第七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424-428页。梁漱溟似乎已经预示了这样一个趋势:当战争和革命的硝烟散去之后,村治学派的根本要义反倒可能在承平日久的时代重新回归。

村治学派实质上是要在儒家传统文化的大旗之下来探索中国的现代化道路。他们念兹在兹的民族精神、东方文化和独特政治哲学,与其说是一种文化上的自信表现,毋宁说是一种渴求文化翻身的意志表达。但不管怎样,他们既不迷信旧习惯也不迷信新习惯,而倡导一种理性审思基础上的传统回归。在政治上,他们一方面试图避免阶级斗争理论的激进化,另一方面又蔑视老人政治和官僚政治,推崇青年政治和农民运动,推崇人民政治,尽管他们对人民政治的某种形式主义(代议制不过是人民政治在形式上的一种表达)已然彻底失望,却仍力图在扎实的村治基础上普遍建设真正的民主政治。就本质而言,他们并不保守。他们在经济上的基本规划,其实是1953年促使梁漱溟与毛泽东发生冲突的思想根源,梁漱溟自以为是毛泽东误会他了,因为他不是章士钊,并不反对工业化。但后来他理解了毛泽东,因为毛泽东实际上是为了国家工业化而积累原始资本;毛泽东也理解了他,在保证乡村为国家工业化积累资本的大前提下,国家也一直在推动没有乡建派的乡村建设,从合作社到人民公社的组织建设,农村集体所有制的土地制度建设,农田水利、科技下乡、化肥投入等农业基本建设,中间虽有“大跃进”带来的灾难性后果,但毛泽东时代的乡村整体而言是生机盎然的。(38)1980年代以来人们多津津乐道于1953年的冲突,实际上,此后的梁漱溟对毛泽东虽小有不满,但根本上是推崇备至的。而毛泽东直至晚年,也一直挂记梁漱溟,1975年10月16日,国庆招待会邀请知识分子,毛泽东就特别批示“可惜未请梁漱溟”。参看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六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614页。时至今日,从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到乡村振兴战略,人们莫不可以从村治学派那里找到历史的先声。的确,村治学派的这一教义是值得铭刻的:保护乡村的生机命脉,不要放任资本主义的过度摧残,不仅是社会主义合作精神的内在需求,更是维持国家工业化、城市化和现代化高速发展的稳定根基。

牟宗三曾如是评论梁漱溟:“为他的乡村建设事业,自己弄成了隔离与孤立。这就是他的生命已降落而局限于一件特殊事业中。”(39)牟宗三:《他独能生命化了孔子》,梁培宽编:《梁漱溟先生纪念文集》,中国工人出版社,1993年,第212页。这代表了现代新儒家的一种偏见:村治也好,乡建也罢,这只是一件低级无意义的特殊事业,远不如在象牙塔里营造价值世界来得高尚远大。其实,村治学派把儒家命运与中国的现代化道路关联起来,参与到广阔的社会政治场域,上接宋明理学的乡治论传统,下启当代社会化、平民化和底层化的儒家道路,(40)王悦:《梁漱溟与现代儒家左派的兴起》,《孔子研究》2016年第5期。比之仅仅把儒家命脉抽象成“纯学院式的深玄妙理、高头讲章”(41)李泽厚:《历史本体论·己卯五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第138页。。究竟何者更为可取,还是交给时间去评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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