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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现代性与审美
——都市现代人的精神栖居及其生态反思

2020-01-07杨向荣

关键词:波德莱尔现代人现代性

杨向荣

(浙江传媒学院戏剧影视研究院,浙江杭州,310018)

城市是现代人生存的主要空间,“是密切相关并经常相互影响的各种功能的复合体——它不但是权力的集中,更是文化的归集”[1](91)。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容器,既具有包容、汇集的功能,也承载着创造、存储和传承文化的使命。19世纪末20世纪初,波德莱尔、齐美尔和克拉考尔描述了巴黎和柏林的现代性都市体验。在他们笔下,都市远离了诗意栖居,异化为充满货币逻辑和计算性格的空间。笔者以为,都市的忧郁栖居与经验匮乏状态表征了现代人生存的精神困境。基于审美主义的视角,以都市精神生活为切入点,讨论现代人的情感表征及其生存质态,可以挖掘现代都市人的精神生活及其内在文化逻辑。

一、波德莱尔笔下的19世纪巴黎

在工业革命的影响下,19世纪末的巴黎在豪斯曼的设计下进行改造升级。改造后的巴黎扩充了城市空间,很多建筑被玻璃覆盖,配以金属和石料,这些近乎透明的“橱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铁路、车站、酒店、商场、拱廊街、展厅、公园、林荫大道、玻璃屋、交易所、游乐园、博物馆等现代性的景观,把巴黎映衬成一个名副其实的梦幻之都。波德莱尔写道:“有阶梯、拱廊的通天塔,乃是一座无边的宫殿,泉水和瀑布纷纷落下,落到明暗的金盘里面;那些沉甸甸的大瀑布,就像水晶帘子一样,看上去多么辉煌耀目,悬挂在金属的绝壁上。”[2](232−233)在波德莱尔生活的年代,对新兴资产阶级生活的狂热追求为巴黎营造了一种梦幻般的氛围。人们热情高涨,受资本诱惑并努力维持着这种梦幻生活。波德莱尔敏锐地察觉到巴黎的都市变迁,他将现代性激情注入自己的创作之中。“两手托着下巴,从我的顶楼上眺望唱歌着的、喋喋不休的工场;眺望烟囱和钟楼,都市的桅杆,和那使人梦想永恒的大罗天。”[2](187)笔者以为,波德莱尔笔下的“喋喋不休的工场”、都市的“烟囱”和“钟楼”,以及弥散在空气中的“煤烟”,描述了巴黎的工业化和现代性激情。现代人对巴黎充满了激情和崇拜,这一方面来自商品的琳琅满目,它使现代人忘掉过去,满足于梦幻般的现实;另一方面来自机器的轰鸣,它使现代人精神振奋,仿佛那就是梦幻的未来。

大都市是波德莱尔艺术创作的巨大宝库,现代性速度与快节奏生活为诗人提供了素材和诗歌意象,如在《风景》和《巴黎之梦》等作品中,巴黎是资产阶级奢靡的生活方式与城市景观的混合物。然而,波德莱尔对这个梦幻都市深感厌恶。在资本的统治下,巴黎曾经的诗意沦为物质的附庸。在《恶之花》中,现代性城市的发展与进步的本质其实是资本梦想的伪装,都市速度也带来了现代人的不适感,一旦他们稍微放松情绪,“轰隆的马车震得她们战栗惊慌”[2](204)。波德莱尔看到了巴黎都市景观下隐藏着的“恶”,他曾充满遗憾地回忆道:“脚手架,石块、新的王宫、古老的市郊,一切对我都成为寓意,我的亲切的回忆,比岩石还要沉重。”[2](217)“在城市的附近,我们的白房子,虽小却很安静。”[2](226)

虽然波德莱尔以审美反思的视角对现代性都市进行审视,但他对都市的现代性激情却有着极大的包容性。波德莱尔热衷于混迹人群,人群是他笔下的一个重要意象,也是他挖掘现代性隐秘的乐园,如本雅明所言:“大城市并不在那些由它造就的人群中的人身上得到表现,相反,却是在那些穿过城市、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的人那里被揭示出来。”[3](6)在资本与视觉狂欢的都市景观里,波德莱尔将目光聚焦于浪荡子、赌徒、拾垃圾者、妓女和乞丐等人群,并从他们身上发现了隐藏在都市梦幻背后的英雄特质:尽管这些人处于社会结构的底层,几乎没有支配权力和财富的机会,但他们仍以自己微薄的力量和独有的方式顽强地对抗着这个被速度和资本统治的都市社会。

波德莱尔把自己视为浪荡子,并制订了一套评判浪荡子的标准:在奢华中长大,对物质丧失兴趣,把追求幸福作为唯一的目标,时刻以贵族的高傲气质和做派要求自己,在精神层面上推崇浪荡作风。“一个人有钱,有闲,甚至对什么都厌倦,除了追逐幸福之外别无他事;……浪荡子不热衷于金钱,不沉迷于感情,不执着于衣着和物质。”[4](436−437)“浪荡作风是法律之外的一种管理,它有自己严格的法规,他的一切臣民无论其性格多么狂暴独立都恪守不渝……浪荡作风是英雄主义在颓废之中的最后一次闪光。”[4](437)浪荡子“代表着人类骄傲中所包含的最优秀成分,代表着今日之人所罕有的那种反对和清除平庸的需要”[4](438)。可以看出,在波德莱尔的解读中,浪荡子并非完全不务正业和任意妄为,他们谈吐不凡,与生活保持距离,通过放荡不羁的方式表达对资本狂欢与生活平庸的反对。

波德莱尔笔下的浪荡子以闲逛者形象出现,他们的都市行走似乎漫无目的。他们白天在都市中寻觅刺激,以一种桀骜不驯的姿态面对现代性的新奇,但他们同时在不断地调整自我心理,以便随时对突然涌现的新奇做出反应。也就是说,浪荡子把自己置身于拥挤的人群和都市空间中,但同时又时刻保持警惕,与人群保持一定的距离,不愿意因为融入人群而丧失自我。在波德莱尔笔下,虽然画家居依披着浪荡子的外衣,但波德莱尔却视其为现代性的英雄。波德莱尔指出,类似于居依的艺术家如浪荡子般“徘徊在城市的街头,寻找优雅之物。但是,他依然是世界的旁观者,通过视力、声音和感觉进入这个世界”[5](141)。浪荡子把自己幻想成艺术家,他们用自己独特的凝视方式掩盖着大城市中个体的窘境。在这个意义上,浪荡子身上闪现出审美品性,他们以旁观者的视角去凝视都市生活,体验其中的新奇与震惊,并通过回归内在心灵来实现自我救赎。这种审美品性是现代都市衍生出来的独特心理机制,是现代人以一种审美主义的心态试图实现对物化生活的越境体验生存。

除了浪荡子,波德莱尔还通过赌徒、拾垃圾者、妓女等现代人形象,立体性地呈现出19世纪巴黎的现代性景观。19世纪末20世纪初,时间、金钱成为促进现代性生产的重要因素。相较于流水线上的辛勤劳作,赌博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一大笔财富的敛聚,这对精打细算的现代人来说无疑有着极大的诱惑。赌博在现代人心中种下了一颗不劳而获的种子,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赌徒的行列。在波德莱尔笔下,赌徒与赌场总是充满着死亡的隐喻:年迈的老妓、昏暗的吊灯、破败的扶手椅和面相可怖的赌徒。“老妓女们坐在褪色的靠背椅子上,面色苍白,双眉含黛,眼光温柔阴沉,……污秽的天花板下,一排苍白的吊灯,以及大型的坎凯油灯,把它们的光投射在那些把自己的血汗钱输得精光的著名诗人的阴暗的额头上。”[2](218)赌徒们“顽强的嗜好”和魔鬼侍女的“阴惨惨的欢笑”就像一道道咒语,让赌徒们兴高采烈地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我的心害怕,竟羡慕这许多狂热地向张开大口的深渊走去的可怜虫,他们全喝饱自己的鲜血,归根到底,不要虚无要地狱,不要死亡要痛苦!”[2](219)在这里,波德莱尔用反讽的语调讽刺现代人被金钱蒙蔽心窍而走向痛苦地狱的生活场景。

在快节奏生活模式的冲击下,现代性都市中的新奇事物呈爆炸式增加,曾经的美学理想如同垃圾一样被丢在路边,无人问津。在波德莱尔笔下,拾垃圾者也是一个富有审美内蕴的文化意象。拾垃圾的行为意味着将物品从实用性丧失的情境中解放出来,这在波德莱尔看来既是对物的拯救,也是对人的拯救。通过拾垃圾,可以回到过去和回到记忆,从城市被遗弃的碎片中拾取历史遗产和文化记忆,并细心呵护,在笔者看来,这可以抵抗现代性所带来的经验和记忆缺失。在这个意义上,卑微的拾垃圾者反而成为城市精神的守护者和编撰者,成为现代性的“英雄”。

除了拾垃圾者,妓女在波德莱尔眼中也有着特殊的地位。在现代性大都市中,物质世界越来越简单粗暴地披上了商品的外衣。凡是商品,就希望吸引眼球和受人青睐,妓女就是这样的角色,这充分体现了现代生活的拜物主义情结。妓女就像商场货架上琳琅斑斓的商品,她们包装不同、性格各异,但却与货品并无差别。事实上,在资本统治的现代性都市中,不只是妓女成为商品,一切物品都可以成为商品,成为可以交易的对象。现代人想要获得金钱的成功必须出卖体力、情感和人格,出于对物质和商品的狂热,工人工作与妓女出卖肉体换取财富在逻辑上是相通的。这正如马克思所批判的那样:“工人成了商品,如果他能找到买主,那就是他的幸运了。”[6](8)在波德莱尔笔下,这种思维模式似乎已经被固化到现代人的脑海中,这不仅仅是妓女的悲哀,也是资本统驭下的现代人之殇。

二、现代性碎片与都市精神生活

波德莱尔笔下的19世纪法国巴黎的现代性都市景观,是与幻觉效应、稍纵即逝的时光、都市快照、新奇等词语联系在一起的。这些概念表征了现代都市生活的碎片化景观,以及随之产生的各种新体验、新情感和新思想等。沿着波德莱尔的足迹,齐美尔、克拉考尔将目光聚焦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柏林,以都市碎片为解剖点,进一步描述了现代人的精神生活及其情感体验。

齐美尔从精神生活的维度来阐释都市现代性碎片化景观,认为“现代性的本质是心理主义,是根据我们内在生活的反应来体验和解释世界”[7](62)。齐美尔根据心灵反应来体验和解释世界,这是一种基于审美心理主义的考察视角,是一种日常生活经验的微观扫描路径。这种微观而非总体性的视角关注高速发展的资本主义经济所引起的社会和文化变化,以及转瞬即逝的、偶然的、任意的生活感知模式和时空体验。在时间意识上,现代性表现为时间上的过渡、飞逝和任意,以及空间的非连续性体验,这种非连续性体验也可以理解为现代性的瞬间性和碎片性表征的呈现。

克拉考尔也将目光定位于柏林街头的城市景观:空寂的广场、快速的汽车、飞逝的乘客、琳琅满目的商店、涌动的冷漠人群,等等。克拉考尔体验到的是都市街道的各种不安情绪,以及弥漫其中的紧张与恐惧情绪。克拉考尔发现,都市如同一座迷宫,新奇的街道景观让现代人迷失了自己,“四面袭来的无名力量将行人推入其间,使人们深陷于赤裸裸的恐惧”[8](39)。现代人在飞速的生活节奏中感受到的是眩晕和骚动,以及晃动的各种陌生都市景观,这让现代人茫然而不知所措。克拉考尔曾描述现代人的生存无力感:“每个人在传送带前各司其职。他们履行着部分职能,却无从掌握生产过程的全貌。”[8](78)在技术的垄断与控制下,现代人的个性泯灭在生产流水线上,沦为机器生产中缺乏自我的零件,他们“只是强大的、没有灵魂的、依靠无数相互啮合的小轮子运转的机器上的一个齿轮”[7](148)。

都市的快节奏生活和流水线生产带来新奇体验的同时,也培养了现代人特殊的情感反应,“他们都是孤零零的。那种由于生存需要而保存着的依赖他人的感觉逐渐被社会机器主义磨平了”[3](146)。都市生活日新月异,生活节奏的高速也制造了眼花缭乱的视觉印象,因此,现代人必须培养出一种特殊的心理机制,来抵御各种各样的新奇和震惊。这样一种都市生存模式也成为检验现代人精神生活的试验场,助长了现代人对不断增长的新经验的快速吸收与反应能力。当然,需要指出的是,现代人虽然对于涌现出的新生事物会产生新奇体验,但是一旦这种体验被不断扩大,现代人自身感受特征的独特性就会渐渐瘫痪,从而衍生各种精神紧张。

在这样的都市生存中,现代人的情感体验得到前所未有的扩张,焦虑压倒了内心的真实需求,速度和量化成为现代社会的生存信念,整个社会弥漫着焦虑感,以及各种各样的神经过激或衰弱反应。这种态度在齐美尔看来,“产生于迅速变化以及反差强烈的神经刺激。……无限地追求快乐使人变得厌世,因为它激起神经长时间地处于最强烈的反应中,以至于到最后对什么都没有了反应”[9](190)。弗里斯比也认为:“随着新鲜或不断变化的印象而来的诸多感觉的持续轰击,产生了神经衰弱人格,它最终不再能够处理这些纷至沓来的印象和冲击。”[7](96)可以看到,都市生存缺乏使个体感官兴奋的刺激,现代人转向通过娱乐和极端体验来满足内心的空虚,以此弥补工具理性导致的生存意义缺失。

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中描述了机械复制技术语境下的现代人经验匮乏:“讲故事艺术的衰落和新闻报道的兴盛反映出人的经验已经变得贫乏,他们丧失了想象的能力和丰富故事的能力,从而丧失了判别真伪的能力,并逐渐地放弃了鉴别真伪的能力。”[10](224)本雅明认为,机械技术带来了大量的复制品,现代人的经验变得越来越贫乏,如沃林所言:“今天,经验已经如此彻底地被意识简化和过滤掉了,以至最后保留下来的经验只是那种最必需的、只是为了满足生存需要的经验。”[11](233)现代人日益与现代时间和速度所带来的紧迫感相伴相生,他们成为机器的附庸,在反应上变得越来越迟钝和麻木。

如上所述,因为白天的高强度工作,现代人只能借助夜晚身体的享乐、感官的愉悦和神经的麻醉来释放白天工作所带来的紧张和压抑。这样,现代人的生活体验被分裂成两个极端:白天被机械化的工作所奴役,晚上为了释放情感压力而不得不以狂欢和刺激的娱乐来释放自己。由于受工具理性所奴役,现代人开始排斥所有深刻的内容,也拒绝深度的沉思。

三、货币文化逻辑下的审美冷漠

在西方思想史上,现代性的发展一方面是社会高度的理性化,另一方面则是对理性化生活的反思与批判。现代性自诞生伊始就衍生出自己的对立面,即启蒙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与生俱来的矛盾与冲突。启蒙现代性表现为工业化的发展和合理化社会的形成,审美现代性则强调拒绝和反思启蒙现代性。从这个角度来审视现代性都市景观及其精神生活,都市现代人情感体验的分化潜隐着一种精致的审美冷漠主义:拒绝融入日常生活,拒绝技术、机器、计算性格以及功利至上主义所带来的货币文化逻辑,强调摆脱与外在事物间各种功利性的亲密接触,回归到个体内心,以情感和审美寻求工具理性漫延后的诗意缺失。

阿多诺描述了资本主义异化文明下现代人之间的冷漠、相互设防和无法沟通。在阿多诺看来,都市文化“张扬戴有虚假光环的总体化整合观念,一方面极力掩盖处于严重物化和异化社会中的主体−客体关系之间与特殊−一般关系之间的矛盾性质,另一方面则大量生产和复制千篇一律的东西来不断扩展和促进‘波普文化’向度上的形式和情感体验的标准化”[12](4)。从阿多诺的论述可以看出,现代社会中的人际关系并非建立于感情纽带之中,而是建立于冰冷的理性文化逻辑上。理性取代感性,成为现代人交往的定量因素,个体以及情感被精确计算,成为与自身毫无关系的外在因素。本雅明曾用“击剑比赛”来形容都市生存,认为个体在日常生活中时刻处于防范与出击的紧张感中。也就是说,现代城市的紧张节奏助长了个体的反应能力,现代人看似漠然的表象之下,潜藏着躁动和攻击性。在现代性都市中,个人之间的交往是萍水相逢式的,现代个体是为了一种临时的关系而联系在一起,因而也很容易滋生彼此的情感冷漠。

对都市现代人滋生出来的情感冷漠状态,齐美尔将其表述为审美冷漠主义心理。齐美尔讨论了现代文化的悲剧,认为主观文化与客观文化的矛盾导致了内在心灵以及情感体验对外在物质文化的敌意,“现代人在追求种种伪造的理想:在这些名目繁多的理想中,生活的所有实质内容变得越来越形式化地空洞,越来越没有个体灵魂的痕印,生命质地越来越稀薄,人的自我却把根本不再是个体生命感觉的东西当作自己灵魂无可置疑的财富”[13−14]。这也如马尔图切利所言:“在现代性中,问题不仅仅在于客观文化和主观文化之间不断增加的差异,而是也在于个体被客观精神粉碎的危机,因为客观精神的增加速度是惊人的。碎裂感之所以是不可克服的,是因为客观文化借助于大大超越局部和有限的个体能力的力量,变得精致和不断扩展。”[14](316)

现代人的审美冷漠主义源于货币逻辑与物质文化的日益膨胀及其衍生出来的计算性格。金钱成为现代人际交往中的欲望法则与生活价值座架,现代人想要保全自我精神的完整性和丰富性,必然与外在强大的物化文化拉开距离,因而衍生出审美冷漠主义。齐美尔认为,当货币文化取消了现代生活的内在本质,现代生活在量上出现了同一性,都市人陷入生活的自动化和精神情感的贫乏之中。阿比奈特说:“数学原则——自然正是通过它才被转换为一种随时可遭受任何剥削的资源的——也导致了一个物质和意识形态关系的体系,这个体系不断地扩展社会机器的功能性。”[15](102)因此,现代人为了突显个性,为了通过表现差异性来引起他人和社会的关注,他们倾向于在白天紧张的生活之余去体验具有特定倾向的刺激体验,通过与他人不一样的夸张方式,现代人以此来获得醒目的注意力。

货币文化在现代人周围形成了一种同量而不同质的抽象化幽灵,理性主义的生存也发展出一种抽象化体验,它代替了人和物的具体现实,也导致思维的物化和异化。都市生存中的抽象物化体验也表征着现代人远离了海德格尔意义上的诗性家园,丧失了日常生活的鲜活体验。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关系远离了前现代社会乡村情感的具象性,而变得抽象、冰冷和淡漠。现代人如无根的浮萍,悬于无底的深渊之中而不自知。因为彼此交往的短暂性、临时性和表面性,现代人以表面的冷漠遮蔽内心的情感反应,冷漠成为现代人保护自己的生存技巧。在这个意义上,齐美尔主张通过与外在日常生活保持距离,站在其对立面来实现现代人的审美救赎。“每一天,在任何方面,物质文化的财富正日益增长,而个体思想只能通过进一步疏远此种文化,以缓慢得多的步伐才能丰富自身受教育的形式和内容。”[16](363−364)

在北川东子的研究中,齐美尔正是基于距离这个视角来回应现代都市人情感上的审美冷漠主义。北川东子阐释了现代人与“他者”的复杂关系。“‘他者’就在你身旁。能够看,能够闻,能够听的‘他者’。因此,与其说他是被认知的,不如说是硬挤入你的感觉网络中的‘他者’。”[17](132)在北川东子的分析中,现代人被硬塞入都市的拥挤空间内,彼此之间被迫形成相互联系。“在这种情况下,‘他者’的问题就不单单是停留在认知啦、承认这样的理性问题上,不是承认‘他者’的存在,尊重这种相异性这种能够合理地理性地处理的问题。”[17][132]由于现代都市个体关系的异化,距离成为个体面对生活紧张和压抑的应对策略。应当说,都市距离所营造出来的审美冷漠主义是现代性生活的情感附生物,同时也是都市恐惧症的情绪反应。这种矛盾的情感状态表现为现代人既渴望融入人群,但又害怕过于靠近他人,现代人因而变得日益冷漠。

现代人企图融入城市情感生活中,但他们一旦感觉不适,便会拒绝一切交流,退缩到他自己所营造的情感隐私空间里。弗里斯比认为,这是一种有意与现实保持距离的情感格局。“这种情感格局病理形式就会发展成为环境恐惧症或‘过度感觉主义’。”[13](236)在这个意义上,现代人的都市生存中个体情感的内敛,实际上是他们对客观物化现实的一种抵抗策略,即摆脱客观文化的计算性和理性,撤回到内心,以审美性心态去体验和把握世界。“这意味着我们可以通过与客体保持距离来欣赏它们。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所欣赏的客体‘变成了一种沉思的客体,通过保留的或远离的——而不是接触——姿态面对客体,我们从中获得了愉悦’。”[18](88)可以说,这种情感反应正是19世纪以来的个体审美主义的核心与特质,同时也是一种审美冷漠主义的体现。

四、越境体验中的审美救赎

都市现代人在情感反应上走向两个极端:一方面,现代人渴望自我呈现,这是夸张的个人主义出现的原因;另一方面,现代人又因主观上的自我保护而处处对他人设防,通过与他人保持距离来建构自我的都市情感隐私空间。审美冷漠可以让现代人在过于理性化的都市生存中,获得来自主观层面的自我保全。笔者以为,都市现代人的审美冷漠主义因而呈现出审美救赎的意蕴,即通过与生活保持距离,以越境者的姿态来体验日常生活,实现对都市物化生存的抵抗和救赎。

现代人以闲逛方式凝视着陌生而熟悉的城市景观,他们的凝视目光中也透露出审美的意味。浪荡子是都市的陌生人,他们站在大都市的门槛边上,他在大都市里和人群中寻找避难所,同时也在体验现代性的诗意和审美家园。在浪荡子的凝视中,街道没有名字,是现代性商品陈列的展厅。浪荡子形成与大城市的节奏相一致的反应方,他们捕捉转瞬即逝的事物,都市中的凝视对象都化为景观,成为浪荡子日常体验的外在契机。他们体验感受的解放,同时也在寻觅感受解放的来源。伊格尔顿认为:“浪荡子沉着地漫步穿梭于城市,漫无目的地闲逛,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却又暗暗地高度警觉,在活生生的运动中展示了商品的自我矛盾形式的某些特性。他孤立的性情反映了商品的作为碎片的存在。”[19](33)根据伊格尔顿的论述,笔者以为,浪荡子在大都市中漫步,他作为人群中的一员,本身也构成了人群的一道景观,而且浪荡子的漫步也并非简单意义上的散步,而是现代人日常生活美学姿态的体现。

在现代大都市中,随处可见呈现新奇物品的现代性展厅,不断浮现的新奇物品令人目不睱接,它们不会遗漏在现代都市人的审美凝视和关注之外。这些印象主义式的碎片转瞬即逝,但无疑非常适合现代人的两极审美冲动,能使白天被刺激过度的现代人的疲惫神经再度兴奋起来。在这个意义上,都市审美主义的要义在于:个体的感性体验成为此岸的真实存在,外在客体成为感性经验的外在框架。个体通过感性认知来寻求诗意的生存空间和获得自我体验,审美性通过此岸世界的亲历体验最终返回到个体内心。

现代人返回内心,以审美性来回应生活中的诸种压力,正是现代人遭遇城市紧张情绪时的审美救赎策略。在现代性进程中,冰冷的技术理性取代了鲜活的生命感觉,个体的情感、精神和灵魂气息也从日常生活中被驱逐了。现代人的日常生活逐渐变得机械和千篇一律,日益丧失了个体的内在精神性。在这样的情境下,现代人开始标榜时尚、追求冒险以及践行各种极端体验,他们需要在日常生活的压抑中寻求刺激体验,借以抵抗现代都市计算性格和日常生活的平庸无聊,进而实现自我在客观化都市生存中的审美救赎。

都市审美救赎策略在齐美尔的理论中,与现代人作为天生的“越境者”思想密切相关。在齐美尔眼中,现代个体有着自我超越的渴望,是作为天生的越境者而存在的,“能够用甚至非常棘手的方式设想一种我们简直无法想象的世界现实——这就是精神生命的自我超越,它不仅仅是对个别界限、而且是对精神生命界限的突破和超越,是一种自我超验的行为”[20](5−6)。北川东子在对齐美尔的研究中也认为,人的本质存在在于可以超越自我的边界,虽然很多方面我们会受到限制,“但同时我们又具有越过限制眺望、越过限制前进的能力,而且也知道那样做是必须的”[17](154)。

齐美尔以冒险为例深入分析了现代人的越境体验。齐美尔认为,都市日常经验出现了客观化倾向,个体情感面对物化环境,需要不断挑战自我和刷新自我,实现对平庸生活经验的超越。生活的即时性和未定性能让冒险者感受到日常生活中暂时的激情和活力,冒险成为现代人的审美救赎方式,承担着都市现代人物化体验的救赎使命。“冒险的气氛是绝对的当下性——生活过程突然之间跳跃至过去和未来全然无涉的一点。”[9](215−216)在冒险中,个体日常的生活边界被超越,生命存在的连续性出现中断,衍生出超越性。冒险是生活此在的异质存在,它打破了日常生活体验的封闭性。冒险将冒险者引向当下性,引向碎片性偶发事件的激情体验中[21](132−133)。冒险作为现代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它不是个体日常连续性生活的一种,但它又与日常生活一起构成了个体的全部生活。冒险发生在日常生活的连续性之外,它是一种越境体验,是对个体日常生活体验边界的突破,它是个体现实存在的一部分,同时又是对这种连续性的中断和超越。冒险消除了日常生活的条件性和制约性,使日常生活具有一种新的存在体验,现代个体在越境体验中因而获得精神的自我救赎。

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合理地解释现代人对各种极端体验的偏好。冒险是现代个体从日常生活连续性中的突然撤离,现代生活的极端体验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即它们虽然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但却超越于那单调、理性、压抑、窒息的日常生活之上。日常生活构成了现代人生存的连续性,而个体作为越境者,渴望超越束缚自我的生活边界和连续性,实现对日常生活的解放和超越。这些体验高扬了现代人的个体性,其实质是以个性反对共性或普遍性,是对日常经验的一种审美对抗。在这种自我超越中,感性心灵及其审美维度由此得到凸显,并与现代性体验最终融为一体,构建了现代日常生活的审美救赎路径。

波德莱尔、齐美尔和克拉考尔等学者剖析了都市现代人的精神生活及其困境,认为进入现代性社会,货币文化的发展使都市一方面被赋予理性的色彩,但另一方面也带来了情感生存的异化,并催生了各种夸张的个性主义和审美冷漠心态,隐藏着对异化文明的拒绝和审美救赎情结。应当说,西方思想家们所描述的现代人的都市精神生活也吻合当下国人的精神生存情况。自改革开放以来,商品经济的发展、拜物主义的盛行和欲望的膨胀将社会推向了物化深渊,现代人的精神生活也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现代人在城市文化与市场经济的大潮中慢慢接受消费文化的洗礼,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日益丧失集体意识和文化认同。当精神生活败给了物欲贪念,当平和内心让位于紧张焦虑,我们应该反思:如何实现文化的突围和人性的救赎?在这个意义上,剖析西方自现代性以降的都市精神状态,挖掘现代人都市生存的情感质态,可以揭示现代人的精神状态及其生存逻辑,进而促进现代人从迷茫中清醒,引起疗救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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