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工业革命背景下德国福利国家制度变革研究
2020-01-07朱宇方
朱宇方
(同济大学 德国问题研究所, 上海 200092)
一、 引言:研究对象和基本思路
继机械化、电气化和信息化革命之后,人类站到了以智能互联为标志的第四次工业革命的门槛上。在2011年的汉诺威工业博览会上,德国首次提出“工业4.0”这个概念,有意成为新工业革命的领头羊,也令这场即将到来的制造业大变革迅速成为全球关注的焦点。在2013年的汉诺威工业博览会上,德国联邦政府组建的联合研究团队发布了《保障德国制造业的未来:“工业4.0”未来战略的实施建议》(1)Promotorengruppe Kommunikation der Forschungsunion Wirtschaft - Wissenschaft, Deutschlands Zukunft als Produktionsstandort sichern — Umsetzungsempfehlungen für das Zukunftsprojekt Industrie 4.0“, https://www.bmbf.de/files/Umsetzungsempfehlungen_Industrie4_0.pdf, 2013-04.,对“工业4.0”的概念进行了初步界定,首次较为系统地描述了行动领域和行动方案。根据这份文件的描述,未来将诞生一种遵循全新生产逻辑的“智能工厂”,即各企业用于生产、仓储的设备和资源将通过数字物理系统(CPS)进行全球互联,自行进行信息交换,自动触发设备的动作,并实现相互独立的自动控制,它们纵向嵌入企业内部的生产经营流程,横向与其他企业可实时控制的产业链相连。在这样的互联系统中,每一件被生产加工的产品都自行携带有关其历史工序、当前状态以及未来可能工序的信息。由此可以看出,“工业4.0”基于人、设备和工件之间的实时、智能互联,它突破了企业和行业边界,对整个价值创造过程进行解构和重新整合,覆盖了从设计、制造、配送、售后到循环再利用的产品全寿命周期。
前三次工业革命之所以被赋予“革命性”意义,是因为它们都最终引发了社会变革。其基本路径皆可归纳为:技术的快速发展引起生产方式的根本性变化,进而在政治经济层面导致深刻的变化,并最终演化为一场社会变革。因此,面对新的工业革命,我们也应沿上述路径探索技术进步可能带来的更为宏大和深刻的变革。本文即是以新工业革命背景下德国的福利国家制度变革为关注焦点。
如果采用广义福利国家的视角,对福利国家的研究则不局限于狭义的社会调和,即社会救济和保险政策,而是要把问题纳入政治经济学的范畴,关注国家在管理和组织经济方面的广泛作用。(2)埃斯平-安德森:《福利资本主义的三个世界》,苗正民等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5页。“福利国家”是与“战争国家”相对立的概念,它承诺给国民提供与战争完全相反的条件——发展经济、充分就业、老年生活保障,进而根据各国的国情提供全民最低收入保障。(3)周弘:《福利国家向何处去》,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20页。按照广义的观点,劳动就业、劳资问题和宏观经济调控都被视为福利国家的有机组成部分,这些组成部分之间彼此关联。
“工业4.0”背景下生产方式的变革之所以将引发福利国家的转型,一方面是因为这种变革将使劳资关系发生变化,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它所引起的就业形态的变化将使现行的社会保障制度面临重大的改革挑战。鉴于上述变革迫在眉睫又影响深远,本文尝试对其研究路径进行梳理和探索,为今后更加深入的研究做一个铺垫。本文所循的思路是:新的工业革命并不是突如其来的,而是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从规模经济转向范围经济,获取利润的方式从不断提高生产效率转向满足用户的个性化需求。这个转变的过程可以追溯至20世纪70年代,如果采用法国调节学派(4)“福特主义”与“后福特主义”是法国调节学派最重要的理论成果之一。本文在论证过程中使用了该学派的理论框架。该框架以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为基础,吸收了凯恩斯主义和法国年鉴学派的思想,主张从生产方式出发研究经济问题,注重制度对经济的调节。这一理论框架下的分析结果可以较好地在中国语境中进行理解和运用。的概念,即为制造业的生产方式从“福特主义”转向“后福特主义”。在信息和互联网技术的支持下,加之经济全球化进程的推动,上述变化趋势不断累积而发生质的飞越,催生第四次工业革命。而20世纪70年代至今也是德国福利国家制度在二战后发展至高峰后开始遭遇问题和探索改革的时期。这两条发展线索之间不无关联。反观历史,找出这两条线索之间的联系和互动关系,就能以此为线索考察“工业4.0”带来的挑战,展望福利国家在这一背景下的发展前景。
二、 福特主义与福特主义危机
按照盖布勒经济辞典的释义(5)参见施普灵格-盖布勒在线经济学辞典的“福特主义”词条释义,https://wirtschaftslexikon.gabler.de/definition/fordismus-35654/version-259132,2018年2月19日。,福特主义指的是亨利·福特所采用的生产原则和生产方式,其特点是大规模生产、流水线生产、高度标准化、深加工、纵向整合以及为大规模消费而生产,其生产过程被拆分为许多步骤,因此对生产者的素质要求不高。
从制度上进行分析,可以归纳出福特主义在四个层面上的特征(6)胡海峰:《福特主义、后福特主义与资本主义积累方式》,载《马克思主义研究》,2005年第2期,第65-66页;Bob Jessop, “Fordism and Post-Fordism: A Critical Reformulation”, Pathways to Regionalism and Industrial Development, A.J. Scott and M.J. Storper ed., Routledge, 1992, pp. 43-46。:(1)从劳动过程(即工业生产范式)来看,福特主义是通过半自动化生产线和与之相匹配的技术分工来实现批量生产标准化产品。(2)从资本积累体制来看,福特主义主要是通过大批量生产和大批量消费并行的体制来实现经济增长。其中的逻辑是,大批量生产扩大经济规模,以此降低单位成本、增加销售收入并扩大就业,工资增长和就业扩大所创造的购买力又为大批量生产所依托的销售市场提供保障。企业依靠这种积累体制获得利润并进行投资,以进一步提高生产能力。(3)从调节模式上看,要维持上述良性循环,需要进行制度性调节。在福特主义工业社会中,为了确保由利润转化而来的投资增长和工人购买力的增长相匹配,需要采用凯恩斯主义宏观经济政策实施国家干预,以维持有效需求。其调节模式的重要特点是,工会获得资方的承认,并能够进行有效的工资协商。(4)福特主义是一种特定的社会化模式。确保工人将工资用于消费是上述良性循环的关键。为了增加居民的消费意愿,国家通过社会福利体制巩固福特主义良性循环所需的大批量消费,并由此催生了消费文化。这意味着,福特主义社会是一种都市工业化的、存在大批中等阶层的、以工资收入为主的社会。
福特主义危机迫使福特主义工业国家转型,也就是说,后福特主义国家的出现是因为福特主义的危机。所谓福特主义危机是指,20世纪70年代,二战之后持续的福特主义经济稳定增长难以为继。(7)参见施普灵格-盖布勒在线经济学辞典的“福特主义危机”词条释义,https://wirtschaftslexikon.gabler.de/definition/fordismuskrise-36247/version-259705,2018年2月19日。当时,福特主义生产组织面临以下外部冲击:“六八运动”引发的震动和反思,1971年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崩溃,始于1973年的第一次石油危机和苏联的小麦抢购造成的能源和粮食价格波动,1979年的第二次石油危机。(8)Rib Baek, Restrukturierung der Sozialen Sicherungssysteme in den Postfordistischen Gesellschaftsformationen, Verlag für Sozialwissenschaften, 1993, S.20.这些冲击使福特主义生产组织面临输入不稳定的困境。
在福特主义时期,福特主义生产结构与社会福利结构相互渗透并制度化。国家划拨福利和以国家为中介的“集体消费”的扩大给社会福利国家的财政带来巨大压力。在20世纪70年代的滞胀面前,合作主义、民主社会主义的改良政策都变成扩大工资附加成本、限制资本利润率提高的桎梏,凯恩斯主义的调节手段左右为难。在资本增值日益困难、利润下降的情况下,扩张性货币和财政政策加剧通胀,并使国家财政状况恶化。20世纪80年代的紧缩又造成了1980年及1982—1983年的经济衰退。在这样的情况下,福特主义积累模式中的一个重要支柱——膨胀的大规模消费坍塌了。“每个单一市场的需求量、需求组合以及生产资源的价格与数量的混乱”(9)Michael Piore, Charles Sabel, The Second Industrial Divide: Possibilities for Prosperity, Basic Books, 1984, p.182.使标准化产品的大规模市场遭到破坏,大规模生产与大规模消费这两个系统之间出现了断裂,劳动生产率与实际工资之间的正向关联被打破。由于大规模、长时间失业成为社会常态,合作主义的劳资关系协调受到质疑。(10)Frank Deppe, Arbeitslosigkeit, Wohlfahrtsstaat und Gewerkschaften in der Europäischen Union“, Supplement der Zeitschrift Sozialismus, 1996, 2, S.6-7.对劳资双方来说,增加就业的灵活性都是不得不选择的方向。
可以看出,20世纪70年代的福特主义危机是与需求侧调节手段的失效糅合在一起的。可以说,福特主义积累体制危机的根源在于,这种积累体制在现存的调节模式内的发展潜力已被耗尽。作为福特主义生产与再生产模式的基础已从根本上发生了动摇,与福特主义生产关系相适应的西欧社会福利国家的上层建筑也陷入了危机。(11)张世鹏:《从福特主义到后福特主义——西欧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新阶段》,载《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1996年第1期,第22页。当上述危机出现时,首要措施无疑是运用福特主义手段进行调节,这意味着福特主义特征被不断加强,当福特主义政策被用到极致仍无济于事时,经济和政治力量才开始寻找一种新的政治经济形式,这就意味着后福特主义时期的开始。它必须能够解决福特主义积累体制和调节模式的危机,并重新稳定国家的经济制度。(12)Bob Jessop, “Fordism and Post-Fordism: A Critical Reformulation”, Pathways to Regionalism and Industrial Development, Michael Storper, Allen J. Scott ed., Routledge, 1992, p.51.因此,后福特主义是福特主义走到尽头之后在政治经济形式上的一个彻底转折。
三、 后福特主义与“工业4.0”
如上文所言,“后福特主义”这个名称表明,后福特主义显然源于福特主义,并背离了福特主义。因此可以参照福特主义对后福特主义的特点进行归纳(13)胡海峰:《福特主义、后福特主义与资本主义积累方式》,载《马克思主义研究》,2005年第2期,第66页;Bob Jessop, “Fordism and Post-Fordism: A Critical Reformulation”, Pathways to Regionalism and Industrial Development, Michael Storper, Allen J. Scott ed., Routledge, 1992, pp.59-63。:(1)从劳动过程来看,由于市场竞争激烈,大型生产企业的庞大体系愈来愈无法应对快速变化的市场需求,逐渐缩小或分解、转变为富有灵活性的、专注于特定市场分区的中小公司。小批量、多品种的生产形态逐步占据主导。作为一种劳动过程,后福特主义可以被定义为基于灵活系统和灵活劳动力的灵活的生产方式。(2)从积累体制上看,由于生产能力的下降,大批量生产与大批量消费的配合出现问题。后福特主义的积累体制所依托的基础是,持久创新配合灵活生产,以满足多样化的消费需求,从而带来利润的增加,以及拥有多方面技术的工人和服务业从业者收入的不断增加。此外,后福特主义式的积累更多的是依托国际需求,而不仅仅是国内的需求。可见,后福特主义积累主要是由需求而非供给推动的。(3)从调节模式来看,国家放弃凯恩斯主义的宏观政策,减少对企业和工会的约束,让市场机能发挥调节功能,大幅削减福利预算,降低公共财政赤字。
可见,后福特主义更多的是对福特主义的否定,至少至今,它还尚未构建起一种清晰、完整的制度,或者说一种稳定的发展模式。这意味着它无法单独立论,对它的界定不得不借助于对福特主义的否定。然而,正是这种关联提供了线索,可用以观察和研究“工业4.0”这个迄今仍在很大程度上流于描述性的概念(14)近年来,“后福特主义”这个概念逐步为许多更为细化的概念所取代,如知识经济、认知资本主义、认知-文化经济等。但本文想要探索的是针对一场新工业革命的研究路径,试图揭示一种更具整体性的、更笼统的发展趋势,因此选择回归“后福特主义”这个更为宽泛的概念,通过回溯其对“福特主义”的否定来寻找发展的方向、脉络和趋势。。
为了更清晰地说明这一点,这里引用一些对后福特主义生产方式的具体描述,以揭示它与工业4.0之间的关联。在实践中,福特主义危机之后出现了两种较为典型的后福特主义模式,即中小企业之间构建动态分工网络的“弹性专业化”模式和以大企业为核心、由其控制多层次供应网络的“精益生产”模式。
“弹性专业化”这个概念由皮奥尔和萨贝尔提出。它指的是:面对不断出现的变化,企业应当去适应,而不是试图去控制。为了满足消费者的不同需求,可以由熟练工人进行中小批量生产,以取代由非熟练工人进行的大规模标准化生产;而小企业还可以通过信任关系联系起来,形成富有弹性的区域组织,更灵活地合作组织生产。从根本上上说,这是一种以永久创新应对变化的策略。国家应通过相应的政策和立法对竞争进行规制,从而构建一个有利于创新的工业社会。(15)Michael Piore, Charles Sabel, The Second Industrial Divide: Possibilities for Prosperity, Basic Books, 1984, p.17.
精益思想从字面上理解是“杜绝浪费”,实质上,它的核心是对价值的认知与强调:只有提炼出核心价值,才能真正杜绝浪费。最早对精益思想进行理论论证的美国学者沃麦克和琼斯提出了精益思想的五原则:精确地确定特定产品的价值;识别出每种产品的价值流;使价值之间不间断地流动;从生产者方面提升价值;永远追求尽善尽美。(16)詹姆斯·沃麦克、丹尼尔·T. 琼斯:《精益思想》,沈希瑾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15年,第VI-X页;第8页。精益思想必须超出企业范畴,以全球公认的划分标准去查看创造和生产一个特定产品所必需的全部活动。这些活动包括了从概念、细节设计到实际产品,从接收订单、计划生产到送货,以及从原材料生产、采购到将产品交到用户手中的全部活动。我们把完成所有这些事情的组织机构称为精益企业。实际上它是由所有相关方组成的一个持续不断的联席会议,为全部价值流形成一个渠道,以避免所有的浪费。(17)詹姆斯·沃麦克、丹尼尔·T. 琼斯:《精益思想》,沈希瑾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15年,第VI-X页;第8页。
从上述两种后福特主义生产模式中可以总结出后福特主义的关键特点:利润来自为特定消费者的特定需求提供产品及劳务的过程;这个过程涵盖了商品从设计到交付的整个价值创造过程;必须通过持续创新来满足消费者不断变化和更新的需求;必须通过企业间的合作分工来降低上述过程的成本。
从现实中的生产组织形态来看,资本主义劳动过程向后福特主义的演变,实际上是在大规模生产组织的内部建立一个结构化劳动控制网络。这个网络把创新性研究、开发和资本密集型技术集中在核心生产组织内。也就是说,企业将注意力集中在具备核心竞争力的生产区域,其他活动则外包给其他企业。这意味着,劳资双方、供应商与制造商以及消费者和生产者之间的关系从原来福特主义下的对抗性竞争关系变成某种程度上的相互合作与信任的关系。(18)谢富胜:《资本主义的劳动过程——从福特主义向后福特主义转变》,载《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7年第2期,第68-69页。
德国所提出的“工业4.0”计划的核心是人、设备、工件以及信息和通信系统之间的实时、智能、横向和纵向的互联,意味着突破企业和行业边界,覆盖整个价值创造过程的整合工程。而德国之所以提出这个计划,是为了使德国制造业能应对当前和未来的挑战(19)Promotorengruppe Kommunikation der Forschungsunion Wirtschaft — Wissenschaft, Deutschlands Zukunft als Produktionsstandort sichern — Umsetzungsempfehlungen für das Zukunftsprojekt Industrie 4.0“, https://www.bmbf.de/files/Umsetzungsempfehlungen_Industrie4_0.pdf, 2013-04.:第一,智能化和自动化生产方式使企业可以将有限的劳动力集中到更富创造性、更具附加值的劳动中。这样将有助于从整体上降低德国的劳动成本,使德国制造业在价格上更具国际竞争力。第二,自动化能有效减轻员工的体力负荷,延长富有劳动经验的年长员工的职业生命,从而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人口老龄化带来的技工短缺问题。而灵活的劳动组织形式使员工更易平衡工作、学习深造和个人生活之间的关系,从而吸收更多人——尤其是女性——进入劳动力市场。第三,“工业4.0”的产业链重组突破了企业和行业边界,模糊了中小企业与大型集团在生产能力上的差距。中小企业能够通过智能互联整合产能,从而具备接受大型订单的能力。这将极大地拓展德国中小企业的发展空间。第四,“工业4.0”可以容许产品有更大的差异性和更高的复杂程度,这将有助于提高竞争门槛,巩固德国制造业的国际竞争优势。
从以上的描述和分析可以看出,“工业4.0”不论是从发展设想还是目标诉求来看,顺应的正是后福特主义的发展方向,是对现有后福特主义生产方式的进一步深化和拓展。
四、 福特主义与后福特主义所对应的福利国家形式
按照调节学派的理论,福利国家的模式可以通过“积累制度+社会调节模式”来进行定义(20)Bob Jessop, “Towards a Schumpeterian Workfare State? — Preliminary Remarks on Post-Fordist Political Economy”, Studies in Political Economy, 1993(40), p.8; p.8; p.9.。国家是这方面的一个重要的结构性力量和战略力量,在确保扩大资本主义再生产和社会调节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在这里,国家有两项尤其重要的一般性功能:第一,为确保资本稳定创造条件;第二,为确保劳动力再生创造条件。根据上述两大功能,杰索普用凯恩斯主义福利国家(welfare state)和熊彼特式工作福利国家(workfare state)来区分福特主义和后福特主义所对应的福利国家模式。(21)Bob Jessop, “Towards a Schumpeterian Workfare State? — Preliminary Remarks on Post-Fordist Political Economy”, Studies in Political Economy, 1993(40), p.8; p.8; p.9.上述概念中的“凯恩斯主义”和“熊彼特”这两个术语是指既定的社会调节模式下国家干预经济的不同形式,“福利”和“工作福利”则是指国家所偏好的社会干预形式。从整体的经济制度来看,凯恩斯主义福利国家和熊彼特式工作福利国家可以说是对应了不同的积累制度。
福特主义的活力在形式与功能上与凯恩斯主义福利国家密切相关。(22)Bob Jessop, “Towards a Schumpeterian Workfare State? — Preliminary Remarks on Post-Fordist Political Economy”, Studies in Political Economy, 1993(40), p.8; p.8; p.9.在福特主义中,国家通过在需求侧进行调控来管理工资关系和劳动力市场政策,并通过缓和经济波动和保障稳定增长使福特式生产企业的收益不断增长。国家投资基础设施,并通过住房和转移支付政策鼓励大规模消费。而且,国家认可资方和劳方的利益组织,将有组织的资方和劳方利益与充分就业和社会福利方案联系在一起,充分就业通常被认为是凯恩斯福利国家的主要目标。
“熊彼特主义”是制度经济学家熊彼特关于竞争和创新的思想,它指出,竞争力取决于个人和集体在资源、科技、生产、组织或市场中的创新能力,这些能力不仅仅是狭义的经济因素,也包括了广泛的超经济因素。在后福特主义积累体制中形成的熊彼特主义竞争国家,“试图通过推进相对开放经济中持续的创新和灵活性,并通过超经济条件与经济条件之间的重新接合来强化后福特主义经济的结构性或系统性竞争”(23)何子英:《从凯恩斯主义福利民族国家理论到熊彼特主义竞争国家理论——杰索普论福利国家的危机及其出路》,载《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6年第6期,第25页。。
因此,熊彼特主义工作福利国家的本质是:通过提升个人和集体的创新能力来增强企业在国内和国际市场上的竞争力,从而实现经济的发展和资本的积累,与此同时采取一系列政策措施,在提升竞争力的前提下保障劳动力的再生。与凯恩斯主义以充分就业为目标手段的福利体制相比,熊彼特主义竞争国家从经济政策和社会政策等方面进行深刻的福利体制重组,以提升竞争力为纲,使劳动者积极工作和富于进取心,促进失业者重新进入劳动力市场,并维持弹性劳动力市场良性运转,这就是所谓的“工作福利”。从具体措施来看,熊彼特主义福利体制的重组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24)何子英:《从凯恩斯主义福利民族国家理论到熊彼特主义竞争国家理论——杰索普论福利国家的危机及其出路》,载《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6年第6期,第26页; Rib Baek, Restrukturierung der Sozialen Sicherungssysteme in den Postfordistischen Gesellschaftsformationen, Verlag für Sozialwissenschaften, 1993, S.20。:(1) 社会政策越来越屈从于经济政策。国家利用社会政策增强劳动力市场的弹性,创造出适合于全球化知识经济的、有灵活性、有进取心的产业工人。(2) 国家重组或重新设计社会政策,以减低社会工资的压力,工资越来越多地被视为国际竞争中的生产成本,其作为国内需求的购买力源泉的角色相对转弱。(3) 集体消费的功能和形式发生了变化。比如,养老金的指数化从工资转向物价,国家正在促进形成一种多元的退休养老保障体系。
五、 全球化趋势与“工业4.0”及福利国家
上文中已经论证,“工业4.0”延续了后福特主义积累制度的发展方向,即变“规模经济”为“范围经济”,通过更好地满足消费者需求来实现盈利和积累。这里再就上述发展过程中的全球化趋势进一步展开论述。如果进行更准确的区分,经济全球化包含两个不同的层次:较低的层次也可称为经济国际化。在这个层次中,尽管经济活动在国际范围进行,但主要的经济单位仍停留在国家范畴内,因此国际经济活动在很大程度上是国民经济的延伸。而在较高的层次中,生产变得全球化,跨国公司不再具有国家身份,国民经济被纳入国际秩序和贸易体系中,国际经济体制变成一个自主的体制,只接受国际标准的管理。这个层次是真正的经济全球化。(25)拉梅什·米什拉:《社会政策与福利政策:全球化的视角》,郑秉文译,中国劳动社会保障出版社,2007年,第6-7页; 第8页。
上文在有关后福特主义的描述中已经提出了开放经济体的问题,并在开放经济体的国际经济层面论及福利国家应对商品领域的国际竞争的问题。而较之商品的流动,资本全球流动带来的影响更加深远。20世纪70年代,美国废止资本控制制度,开启了资本自由流动的闸门。在随后的几十年中,西方福利国家逐步感受到了压力。简单地说,由于可以“用脚投票”,全球化大大提高了资本对政府和劳工讨价还价的能力。当后福特主义的发展进入到“工业4.0”阶段,随着信息和网络技术的发展,“智能互联”必将是全球范围的互联。产品、服务的生产和销售将实现全球性的分工与合作,产业链和销售市场都将在全球范围进行整合、划分和重组。这意味着经济活动的组织将突破企业的边界和国家的边界,进入上文所提及的“生产全球化”这一全球化的较高层次。
二战结束之后,西方福利国家基本都是在相对封闭的经济环境下构建起来的。(26)拉梅什·米什拉:《社会政策与福利政策:全球化的视角》,郑秉文译,中国劳动社会保障出版社,2007年,第6-7页; 第8页。充分就业、劳资合作、国家供给福利等凯恩斯主义福利政策的有效性无不与这种同民族国家疆界重合的福利国家结构相关联。而随着弹性生产、跨国合作和资本的快速流动,经济行为逐步突破国界,经济区位不再与民族国家的疆界重合。与福特主义时期的福利国家相比,后福特主义时期的国家存在普遍的“去民族国家化”趋势。这种结构性趋势在经验上表现为,民族国家的职能被重新组织,并在次国家、国家、超国家和跨地区层面进行地域上和功能上的重组。(27)Bob Jessop, “Capitalism and Its Future: Remarks on Regulation, Government and Governance”,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1997,4(3), pp.573-574.这是因为,在后福特主义时期,民族国家作为开放的国民经济体置身于世界,其所面临的竞争压力和挑战是跨国界的,而为了应对这样的压力和挑战,其所整合的资源、采取的行动也往往是跨国界的。因此,一些国家的职能被转移到了泛地区的、国际的机构中,另一些职能则被转移到地方或区域治理层面。这些超国家及次国家权力网络均绕过民族国家的中央政府,从而使民族国家的传统地位受到挑战。这意味着,后福特主义时期的福利国家是一种在民族国家层面逐步“空洞化”而在超国家和次国家层面逐步网络化的结构。
这种新的福利国家结构不再囿于民族国家结构,弱化了福利国家的边界和民族国家政府作为福利供给者的作用,将社会福利置于市场力量之下。这一方面使供应侧干预更贴近地方或区域创新体系,另一方面也发展出更适应新型国际经济秩序的新的政治经济组织形态和国家形态。
六、 德国的福利国家特点及“工业4.0”的挑战
针对德国的情况,埃斯平-安德森依据非商品化、社会分层以及国家、市场和家庭的关系,将德国归类为保守主义福利国家,其特征为:(1)合作主义(亦称法团主义)。即国家主导下国家与利益团体及公民的制度化合作,尤其是针对劳资纠纷建立国家、企业和工会三边协调机制。(2)依托并维护传统家庭关系。即保护全职工作者的劳动岗位、工资水平和社会保障权利,而全职工作者大多为男性,是其他家庭成员所依赖的家庭主要供养者。(3)福利制度的阶层化。如公务员阶层与工薪阶层的区别化福利。(28)埃斯平-安德森:《福利资本主义的三个世界》,苗正民等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30-40页。
德国是世界上最早引入社会保险的国家。19世纪80年代,俾斯麦为遏制工人运动,设立医疗保险、工伤事故保险、老年与伤残保险,开社会保障之先河,成为各国竞相效仿的典范。二战结束后的“经济奇迹”时期,德国经济的高速发展带动了社会保障制度的扩张。20世纪70年代,当全球主要工业国家遭遇福特主义危机时,虽然德国也陷入滞胀,但其社会保障体系仍处于高速扩容期,保障水平和保障支出水涨船高。20世纪80年代,德国社会保障开支的年均增速达4.7%,20世纪90年代甚至高达6.6%。社会保障支出的GDP占比从20世纪70年代前的10%一路攀升至30%,之后长期维持在这一水平。由于GDP的增速低于社保开支,收支缺口不断扩大,政府不得不一再提高缴纳率,施罗德上台(1998年)前的两年达到了创纪录的42%(20世纪70年代为26%)。(29)丁纯、李君扬:《未雨绸缪的德国社会保障制度改革——金融危机中德国经济一枝独秀的主因》,载《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2年第5期,第34页。德国福利体制被逼到了不得不改革的关头。
1999年6月,时任德国总理施罗德与时任英国首相布莱尔共同提出《欧洲社会民主党人的前进道路》(30)SPD, Der Weg nach vorne für Europas Sozialdemokraten“, http://www.glasnost.de/pol/schroederblair.html, 1999-06-08.(亦被称为“施罗德/布莱尔文件”),试图寻找改革突破口。这也被认为是欧洲左翼执政党推进福利体制改革的重要标志。同年,施罗德政府向联邦议会提交以紧缩为基调的《革新德国:联邦政府保障就业、增长和社会稳定的未来计划》(31)Deutschland Presse- und Informationsamt,Zukunftsprogramm Deutschland erneuern Entscheidungen fuür die Sicherung von Arbeit, Wachstum und sozialer Stabilitaät“,Bonn Presse- und Informationsamt der Bundesregierung,1999,http://www.worldcat.org/title/zukunftsprogramm-deutschland-erneuern-entscheidungen-fur-die-sicherung-von-arbeit-wachstum-und-sozialer-stabilitat/oclc/76033137.,紧缩社会福利、强调竞争、顺应市场政策的改革方案逐渐成型。2003年3月,施罗德政府正式提出以社会保障和劳动力市场为核心的总体改革方案“2010议程”(32)Deutscher Bundestag, Stenografischer Bericht, 32. Sitzung“, https://dipbt.bundestag.de/doc/btp/15/15032.pdf, 2003-03-14.,启动大刀阔斧的改革。默克尔政府2005年上台至今也基本延续了“2010议程”的改革基调,并进一步深化和落实该议程。
德国社会保障领域主要的改革方向可以概括为:(1)进行社保制度的结构性调整。提高退休年龄;为了紧缩社会保障开支以适应新的社会经济秩序,严格给付条件,增强缴费与收益之间的联系。(2)改革劳动力市场。降低劳动力成本,激活求职热情,促进灵活就业。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工作优先”原则成为欧洲失业保障制度改革的主基调。在这一原则指引下,德国对失业保障待遇的资格条件和待遇水平的限制日趋严格,同时发展公共和私人就业服务网络,促进失业者重新融入劳动力市场,提高劳动市场的灵活性。(3)改革社保金融体制,减轻国家的责任。在养老保障方面,在目前现收现付体制之外,发展基金制;将国家的责任向社会伙伴和个体转移;对社保资金征收模式和管理模式进行改革。(33)杨解朴:《德国福利国家的自我校正》,载《欧洲研究》,2008年第4期,第136-138页。
经过持续改革,德国社会保险入不敷出的局面得到改善,社保缴费率的快速上涨被遏止,灵活就业方式得到了迅速的发展。在德国,从事非全日制工作的人数占比显著上升,从2000年的19.4%增加到2011年的26.6%。2010年,采用弹性工作时间的人数比1991年增加了47%,占职业人口的比例从42%上升至59.5%。(34)丁纯、李君扬:《未雨绸缪的德国社会保障制度改革——金融危机中德国经济一枝独秀的主因》,载《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2年第5期,第37页。在经济危机严重的2009年,德国GDP出现4.7%的负增长,但就业水平仅微挫0.2%,并在2010年迅速复苏(增长4.2%),在欧洲一枝独秀。德国目前的失业率在5%至6%之间,是欧洲平均水平的一半左右。2016年,德国连续第三年实现财政盈余,并以0.8%的GDP占比创下新高。(35)Statistisches Bundesamt, Bruttoinlandsprodukt 2016 für Deutschland“, https://www.destatis.de/DE/Presse/Pressekonferenzen/2017/BIP2016/pressebroschuere-bip.pdf?__blob=publicationFile, 2017-01-12.分析界普遍认为,德国经济与财政的良好表现得益于由施罗德推动的社会保障制度改革,它使德国从“欧洲的病夫”一跃成为欧洲经济的引擎。
德国的改革从整体上削减了社会福利,改革的原则很明确:强调市场的作用;动员多方面资源,提高保障效率;国家从保障的提供者逐步转变为体系的设计和监管者。可以看出,德国的改革一方面是朝向上文所述的熊彼特主义的福利国家模式,另一方面却保留了保守主义福利国家的特征。
基于20世纪70年代以来生产方式转变带来的社会保障领域的相应挑战,并基于上文的论证,即“工业4.0”不论是从发展设想还是目标诉求来看,顺应的正是后福特主义的发展方向,可以推断,随着“工业4.0”的发展,下述变化与挑战将在德国进一步凸显:第一,就业者变得专业化,职业抱负个性化,传统的以标准化和无个性的方式供给社会福利的方式将进一步受到质疑。第二,随着新技术的涌现,资本与知识密集型产业提升了劳资合作的可能性与必要性,弱化了劳资间的阶级矛盾。与此同时,生产方式的弹性化提升了劳动力市场的弹性。就业形式日趋灵活化、分散化。伴随这一趋势,德国劳资领域合作主义式的利益组织和利益代表传统有可能会受到挑战。第三,女性的正常工作关系常态化。家庭与职业的结合被越来越多的人视为女性生活规范的典范。而迄今德国的福利国家制度安排是以“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婚姻模式为基础的,即男性终身就业,女性偶尔就业并以养育子女、照顾家庭为主要责任。这种设计显然将变得越来越不合时宜。第四,第一产业和第二产业的合理化程度越高,与这两个产业的产品相比,服务业就必然变得越贵,因为第三产业中的活动是无法相应地合理化的。因此,教育、卫生和社会福利部门可能会出现费用扩张的趋势。而与此同时,全球竞争的成本压力将进一步挤压福利开支。
从上述具体的问题和挑战可以看出,德国社会保障制度未来的改革压力主要源于其保守主义色彩受到的挑战。德国福利国家制度的保守主义特征应追溯至其诞生的俾斯麦时代。俾斯麦的保险方案是妥协的产物,它在根本上体现了俾斯麦的国家本位主义思想,但也向主张市场方案的自由主义者和支持行会模式及家庭主义的保守主义者做出了妥协。因此,德国的社会保障体系从一开始就奠定了强调威权父权主义的保守主义基调。(36)埃斯平-安德森:《福利资本主义的三个世界》,苗正民等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79-80页。但后福特主义时代的熊彼特式福利国家在根本上是新自由主义的,而迈向熊彼特式福利国家的过程包含“去民族国家化”的过程,这将从根本上撼动德国的保守主义传统。
但撼动并不一定意味着颠覆,威权父权主义色彩显然将被抛弃,合作主义却可能以另一种形式被强化。上文中已经论及,熊彼特式福利国家中,次国家的跨地域协作机制将日益活跃。而合作主义在根本上是国家通过以行业为基础的中间组织来实现对社会的控制。因此,未来随着生产方式的变革可能会出现新的劳资利益组织方式。另外,随着国家职能的变化,即国家权力的空洞化,以及国家从福利的供给者变身为福利制度的管理者和协调者,国家可能会越来越多地依托中间组织实现社会控制,而这就意味着合作主义的特征将被进一步加强。当然,这种新的合作主义构架很可能将突破民族国家的界限,成为一种建立在国际融合与协调基础上的新模式。
七、 结 语
面对第四次工业革命的浪潮,本文旨在分析生产方式变化与福利国家变革之间的关系,探索福利国家变革的研究路径,以期能沿着这一路径对新工业革命可能带来的新变化和新挑战进行预测和研判。德国迄今在福利国家领域的改革始终是危机推动、问题推动的,因而改革有很大的滞后性。揭示出生产方式变化与福利国家制度变革之间的关联,就可以通过观察生产方式的变化对可能出现的问题和危机做出预警。社会福利领域关切民生,因此也是改革的“雷区”,面对第四次工业革命,及早进行相关顶层设计可以未雨绸缪,避免危机倒逼改革,引发民意的不安。再者,生产力和生产方式向前发展,其在福利国家领域造成的影响却未必是正面的。比如,福利国家制度的新自由主义化虽然能在一定程度上增强经济的活力和竞争力,但也可能扩大贫富差异,带来新的社会问题。因此,构建制度层面的认识将有助于对当前和未来的发展做出更全面的判断,从而设计出更具系统性和前瞻性的改革方案。
相对于德国的“工业4.0”,中国提出了“中国制造2025”计划。中国与德国同时站在第四次工业革命的起跑线上,同样面临生产方式的巨大变革。与德国一百多年的社会保障传统不同,中国的社会保障体系尚在逐步建设和完善的过程中,因而也拥有更强的适应力和更大的改革弹性。研究德国的经验,可以为我国的未来发展提供有意义的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