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孔子之入卫铭》玉振金声

张志强

鲁定公十三年（公元前497年），定公得齐景公所赠80名女乐，日夜逍遥，不理国事。孔子进谏不纳，孔子遂辞大司寇之位，携弟子周游列国。卫乃鲁之近邻，在卫，孔子有好友蘧伯玉等人，得意门生子夏、子贡是卫国人，入卫，地利，人和。

孔子一到卫都帝丘（今河南濮阳境内），卫灵公就“奉粟六万”。有一次夫子随卫公出行，车舆安排礼节有失，夫子离卫去陈。后来从陈返卫，卫公不计前嫌，亲自“郊迎”，夫子在卫受到很高的礼遇。周游列国14年中，夫子前前后后在卫曾有10年，卫国可谓夫子的“第二故乡”。

剧情取于史而逸于事

《孔子之入卫铭》演的是夫子第一次入卫的经历，“铭”是记述生平、事迹，有纪念之意。戏的内容取自史料，辅之合理铺陈，六折戏分别为：

《楔子》：孔子在河边偶遇一船夫，船夫原是卫国大夫弥子瑕，夫子不由忆起16年前入卫。

《叩苑》：孔子正待觐见入宫时，卫国世子（王的继承人）蒯聩武蛮入宫，夫子说岂可披甲挽弓见驾？论及修身治国，夫子对卫公父子说：“君子重德不重土（疆域），重义不重计（计谋），重礼不重利。”大夫弥子瑕奉南后之命，请孔子兰苑相见，卫灵公与世子均说应当一见，弟子皆言不见，为在卫国推行仁政，孔子决定去见权柄人物南后。

《见姝》：南后直言卫公父子失和，南后令孔子将红枣、黑枣献给卫公和世子。黑枣有毒、红枣延寿，至于献谁黑枣，夫子自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夫子信条，夫子食下黑枣却安然无恙，原是南后在试探孔子的政治倾向，南劝孔子“激流横礁慎扬帆”。

《惊宴》：卫公赐世子“玄碧”鸩酒，世子托词拒饮，世子斟“寿眉”毒酒，请孔子以三代之礼献于卫公，卫公说：“国运兴隆有赖贤德”，酒应敬孔子。世子怕阴谋败露，将二酒混合后斟于夫子，南后侍女贸儿抢饮之，身亡。南巧言掩饰，孔子直言“父子交征，乃亡国之像。”

《叹弓》：卫公父子议定以射箭定权位，弥子瑕替卫公行射，世子夜嘱弥子瑕趁机射杀卫公。在弥欲射之时，孔子以“粉蝶、蜘蛛、螳螂”之喻点醒弥，弥说出真相，卫公欲诛世子，孔子借“哀猿弓”来历宣扬仁爱。卫公流放世子，孔子以“以乱取利者耻”为由辞别卫公。

《余韵》：回忆结束，弥子瑕问夫子这些年的经历，这时学生报讯，世子叛乱，子路守义而死。孔子唱道：“便风讥雨谤，不废亘古一旷荡……”

剧情跌宕 台词隽永

每折戏矛盾激烈、悬念叠出，紧紧抓住了观众的视听。台词隽永，乃是文化的享受。

弥子瑕请孔子去与南后兰苑一叙，孔子说“内外殊别多有不便”，卫公说南子聪慧定与夫子“投契”，世子说：“夫人艳绝天下权柄在握，夫子入卫岂能不见？”孔子虑及“声名儿似雪鸿怕落泥爪”，弟子子渊、子路、子贡说“兰苑乃幽秘之所，南后实淫放之人，岂能见她？”见还是不见？孔子说：“南后不悦，怎样在卫安居？如何安邦？”

夫子来到兰苑，侍女贸儿说：“夫人吩咐寝宫相候”，夫子云：“非礼毋视”。南子歌曰：“余心耿耿寤寐求之”，孔子只得客随主便。

南子唱：“山远水阔，累煞青眸望穿”，“请进帘一叙”，夫子有底线，“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南子只好出帘叙话。

为欢迎孔子入卫举行歌舞盛宴，卫公赐世子毒酒，世子一转眼珠，说道：“岂有君王未饮臣子先喝的道理？主公先饮，儿臣随之。”南子以“玄碧性寒，主公体虚”为灵公解围，世子说：“寿眉性温，正当其宜”。卫公以“敬大贤”请夫子先饮。孔子欲饮，世子怕阴谋败露：“德高为尊，二酒混之共进。”夫子将饮，南子一把夺过，卫公、世子说：“此乃贤者之酒，夫人饮之无名”。南子对孔子说“今替你挡下此酒，收我做个女弟子可好？”突然侍女贸儿夺樽而饮……南子以贸儿不能饮酒掩饰毒杀阴谋，卫公、世子相互妥协，然而孔子却疾声直言：“酒中分明有毒，你等为何不闻不问？”直指卫公、世子“不义不仁……落得个君也不君，臣也不臣”。

子曰君子无争，卫公说：“一定要争呢？”子曰：“必以射乎，一则不害无辜，二则无伤于国，三则无伤于礼”。卫公垂暮，大夫弥子瑕代为行射，世子第三箭脱靶，弥子瑕之第三箭事关全局，在世子的威胁利诱之下，弥子瑕一狠心拉开弓弦，千钧一发之际，夫子悠然讲起了寓言故事……

多點创新 古风拂面 

六百年的昆曲演两千年前的孔夫子，是最有历史情调的戏，也可以说是一件文化作品。

整出戏的色调古香古色，唱词斯文有韵，念白有古人之语气感。

传统老戏都是明亮的舞台，此戏舞台空间做写意化处理，呈蓝灰色调，背景深暗则人物突出。《契子》，大幕拉开，纱幕半垂形成宽银幕一样的画面，观众犹如看电影，孔子吟唱“眺寒江”，10名弟子手持竹简书卷，迈着列队出场，孔子扶藜杖，缓缓而行，唱：“涌心潮，频拍浊浪”，在念白“一江之隔故国在望”时，夫子在舞台中央，弟子在后，缓缓拜向“故国”，观众好似真的看到夫子周游列国的行迹，深切感受到夫子怀念故国的拳拳之心。

戏曲界有个不成文的习惯，任何戏不论朝代，不论剧中人物的民族、地区，都用五箱一桌：大衣箱、二衣箱、三衣箱、盔头箱、旗把箱、梳头桌。为了忠实于时代，整出戏的服装、道具（例如酒杯、弓箭等）都是定制，定制是很麻烦的，从色彩到样式都要进行研究，如果有后面朝代的痕迹就是时代穿帮。

10位门生作揖行古礼，《惊宴》中的歌姬群舞，展现了春秋风貌。

音乐除了使用传统昆曲的笛、箫等乐器之外，还加入了春秋战国时代的编钟、编磬、云锣等乐器，舍弃了当时没有的弦乐器。

创新的根基是尊重古人、尊重时代。

中青年名角炫彩

引进人才国家一级演员袁国良从上昆来到北昆，《孔子之入卫铭》是他来到北昆的第一出大戏。昆曲、京剧从没有演过孔子的大戏，无从借鉴。袁国良演的孔子不是高在天庭的圣人，而是文化渊博、浩然正气、洞察世事的夫子。

看戏听唱，全戏30多支曲子，孔子唱三分之二。昆曲老生是用本嗓唱的，非常费气力，袁国良嗓音清亮高亢，唱、念朗朗充满感情。

好演员都是在演人物、演情感，袁国良演的孔子“有劲儿、有味儿”（刚劲、厚实，有品赏性）：贸儿鸩亡，夫子义愤填膺，唱完“万端悲，慨鸣钟磬”，大幅度“抖髯”（胡子飘飞）、水袖劲挥，然后有力地做撞击钟磬表演，舞台上慷慨激昂。袁国良在上海戏剧学院学习时作为高材生参加了第二期“麒派学习班”，授课老师张信忠多年跟随周信芳大师，“真神”（戏曲界管去世的大师称真神、真佛）拍电影时，张老师代替走位置，从此袁国良的“身上”（手眼身法步）有了正宗的麒派传承，因而孔子形象特别饱满、厚实、有力度。

孔子也是“很有俏头”的：南后请孔子进帘叙话，夫子躬身谨慎地说：“孔丘胆小”，南子说：“怕的什么？”夫子大声顿挫而言：“怕我胆大”，精彩何用多言。袁国良偶用“揩鼻”程式（手在鼻下一滑）表现夫子舌战南子后的欢悦，情感充分，人物演活。

袁国良是昆曲名老生计镇华的门生，2001年袁国良学《烂柯山》，就一个出场，计老师说回去，再走，如是N遍，袁国良“扛住了”。上昆复演《十五贯》， A组况钟是计镇华老师，B组况钟是袁国良，计老师演两场后就让B组演，计镇华老师提携徒弟，让A组给袁国良配演。袁国良在上昆15年，大长“功夫”。

袁国良是一个对自己苛求的“角儿”，北昆要演《搜山打车》，这个戏袁国良在上昆演过多次，彩排前袁国良硬是练了100遍，角色穿薄底“夫子履”，但袁国良穿厚底练。戏中孔子的“身上”（身段、台步）特别耐看、好看，这里面浸透了汗水。

国家一级演员邵天帅扮演南子，她是昆曲表演艺术家张静娴的弟子。邵天帅对剧本吃得很透，把南子的心理表现得非常有层次：对孔子先是“追星”，然后是崇敬，最终希望借助孔子治国。南子坦言卫国之政“不在须眉在娥眉”，邵天帅演出了“权柄在握”的女政治家。在卫公、世子轮番向对方进毒酒时;在校场观看射箭，生死博弈时;邵天帅演得沉稳有心胸，一颦一瞥比卫公、世子更有气度更有计谋。邵天帅唱曲、念白清晰好听，具有浓郁的北派昆曲特色。

扮演卫灵公的海军，现为北昆副院长。卫公以“副末”应工，卫公年迈没有大幅度的舞台动作，但是每个台步都有戏，每句唱念都有相应的眼神，表现了暮年卫公的政治智慧和不肯退隐的复杂情感。

扮演世子的史舒越是优秀的昆曲“大面”（大花脸），戏曲界素有“千生万旦，一净难求”之说，史舒越要武有武、要唱有唱、要样有样，祖师爷赏饭。史舒越演的世子没有脸谱化，深刻地表现世子既勇武更心思缜密、志在掌國。射箭时，史舒越一个“朝天蹬”（左腿掰开、上举，脚横放到脸侧）赢得满场雷鸣般的掌声。

史舒越10岁来北京学戏，每天5点钟起床，跑圆场、喊嗓子、踢腿1000下……最晚就寝。16岁时就自己勾脸，现在能画100多幅脸谱。

王琛是北昆的90后小生，扮相帅美。王琛扮演的弥子瑕一出场就有光彩，在《楔子》中弥子瑕唱卫国渔歌《河广》（全戏的主题曲）非常有情感，一个弃舟登岸、扔掉船篙的程式动作，生活感跃然而出。

《叹弓》是弥子瑕的重头戏，弥子瑕玉树临风，一射、二射，既有武小生之矫健，又有卫国大夫之内涵。射第三箭前，卫公与世子各有深意地对弥子瑕说：“这箭射中了，你是我朝第一功臣”，弥子瑕面对“斜阳渐西”（卫公）、“骄阳狠戾”（世子），特别是面对夫子点醒，王琛演出了弥子瑕激烈的内心斗争。

一出戏是对整个院团的检阅，许多著名演员在戏中扮演龙套，如大武生杨帆扮演孔门弟子子路。乐队、行头师、化妆师、舞美、音响师、舞台监督、导演……为戏保驾护航，“一棵菜”精神在北昆熠熠生辉。

乾隆以“玉振金声”颂中和韶乐，《孔子之入卫铭》亦有“玉振金声”之风，向北昆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