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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2020-01-06南柯

中学生百科·悦青春 2020年10期
关键词:房间哥哥爸爸

南柯

我们总歌颂亲情的伟大,但对我来说,很多时候,亲情只是带着玻璃渣的糖。

我不是父母的亲生孩子,这让我的身份显得很特殊。几乎从我记事起,所有人都在教育我,父母养育我有多么不容易,我一定要感恩要懂事,要对得起他们的付出。小孩子是理解不了那么多的,我只觉得,这个特殊的身份给我带来了很多委屈,成了我难以跨越的隔阂。

我有个大我十岁的哥哥,他常常欺负我,是我童年记忆的阴影。我四岁那年,爸妈出去上班,哥哥在家照顾我,我不知为何哭得很厉害,于是他单手拎起我,把我整个人放到后院的井口,一只手抓着我的脚踝把我倒挂在井边。周围全是绿油油的青苔,往下是深不见底的井水。我吓得哇哇大哭,他说再哭就把我扔下去,我立刻收住了哭声,止不住地啜泣。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情况并没有好转,他总是欺负我,让我做父母交代他的家务,让我给他跑腿,如果做不好就会被责骂。

父母对我一直是放养式的管理,除了最基本的温饱,其他的似乎都不关心。关于学习的唯一记忆,是小学四年级那年,我没有做作业被老师叫了家长。爸爸因为误了工很生气,一下摩托车就拿起棍子作势要打我,还好被妈妈拦住了。此外,他们似乎就完全没有管过我的学习了。比起学习,他们更在意我是不是能够做好家务,是不是足够孝顺听话。从我懂事起,只要在家,洗碗拖地这类家务活怎么也免不了;所有的衣服全都是自己洗;大大小小的事情永远不假思索地怪在我的头上;冬天烤火位置不够了就把我支使出去。小时候的我常常觉得委屈,生气了就躲在房间里或是跑到屋顶上大哭一场,策划着离家出走,哭累了就睡觉,第二天醒来矢口否认自己哭过的事实——仿佛只要自己拒绝承认,这些委屈就不曾存在过,只是一场噩梦。

许多事情堆叠在一起,以至于我常常想,自己的童年如此不幸,长大以后我该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吧……

最难挨的日子是初中那段时间,我活像一只四处碰壁的刺猬。

我在学校里一直很受老师同学的喜爱,除去被好事的男同学刁难的时刻,我很喜欢学校里的一切。然而,回到家,就免不了要和妈妈争吵,被爸爸和哥哥来回训话,而我总是绞尽脑汁也不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回家了我想做作业,妈妈却只想我煮饭、洗碗;周末想和玩伴去郊外玩,妈妈却要我守着赚不了多少钱的铺子;看着当年大火的《超级女声》,我跟爸爸说想学舞蹈,结果被训了一顿……此时回想,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但在我当年的日记本里,这些就是一根根刺,把一颗敏感的心扎得像漏了气的气球。

真正刺痛我的,是我的嫂子。我和哥嫂同住二楼。我的房间里堆满各种各样的杂物,所以床和书桌以外的地方,我一直懒得清理。嫂子先是好心地帮我清理了一堆报废的电器,我感谢了她。可是第二天放学回家,我的房间里就出现了更多的杂物。她把暂时不用的梳妆台、烤火炉,还有一个装满物件的大箱子堆在了我的房间,堵得几乎连路都没有了。我不服气,于是把她的东西搬了出去。她见状上来就说我不识好歹,说昨天刚帮我清理我今天就忘了。我很生气地说:“你们不是还有一间空房现在没人住吗?客厅不能放,大堂还不能放吗?我房间已经很挤了,还堆我房间干吗?”后面的对话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她说:“这是你的房间吗?这房子有你的份吗?你是这个家里的人吗?”我说:“我不是,那你也不是。”

后来我们吵得很凶,她朝我扔瓶子,而我扔过去一只拖鞋。我的朋友和我面对面坐在床上,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大概是被吓坏了吧。爸爸妈妈和哥哥都被这争吵声吸引过来。然而没人帮我,哥哥不问缘由就训斥我不该顶嘴不该扔东西,爸爸妈妈什么都没说。他们明明都听见了嫂子说我不是这个家里的人,可是没有人出来反对。

我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哥哥把嫂子带离之后我就跑了出去,忍了很久的眼泪在迈出家门的那一刻决堤。我大脑一片空白,想找人说说话,却又不希望别人知道我的处境而可怜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我想起了我的表姐,心想她一定会安慰我的,于是满心期待地拨通了电话。谁知她正在和朋友聚会,没等我开口就挂断了电话。

那一刻,我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了。我无助地走在昏暗的小道上,脑中闪过许多极端的念头,甚至希望能有一场意外把我带走就好了。没有人出来寻我,从来都是这样,似乎他们认定我一定会自己回去。我不断告诉自己,总有一天,我会逃离这个地方,我会功成名就,气坏他们所有人。

最终和解,并没有什么具体的转折点,只是随着年岁渐增,我慢慢可以理解许多以前理解不了的事情了。

中考填志愿的时候,由于我成绩较好,所以有招生老师三番五次地找到家里,以免除学费和每月定额补助的条件诱惑我的父母。爸爸虽然说着砸锅卖铁也要供我上学,却还是旁敲侧击地鼓动我接受这个条件。妈妈则从开始的由我做主到后来坚决反对,她认为表姐就是被这所学校毁了,再难也不能这样自断前程。但是爸爸才是掌握決定权的人。从小到大,不停有人提醒我,我不是父母的亲生孩子,我的存在对他们而言是个多余的负担,所以我从来不去奢求些什么。我也听到过他们私底下的讨论,知道他们的难处,心酸又难过,也愿意妥协。直到后来,重点中学的老师也找上门来,给出了几乎同等的条件,问题才算解决。

上了高中,家庭同样给我带来了很多困扰,但不再是困扰我的主要问题了,因为学业压倒了一切。我也更加笃定:只要努力,自己就可以改写命运。慢慢地,日记里很少出现家人,我们的关系缓和了很多。时空的距离终究还是让以前矛盾重重的相处变得和谐而笨拙。每次回家都像是客人一般,好吃好喝招待着,生活费也总是多给,像是突然间翻了身。看着他们忙前忙后的身影,应付着他们笨拙的关心,我反倒怀念起那些因为各种小事挨骂而牢骚满腹的日子。

每次回家都看到家乡日新月异的变化,注意到父母两鬓新生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熟悉的事物渐渐陌生起来。高一的寒假,过年时跟着爸爸回到老家,突然发现记忆中比巨人还要伟岸的那堵高墙原来不到两米;以前小心翼翼走过的坡道不过是两步路的距离;那水塘中间被哥哥说成是落水鬼进出人类世界通道的红色不明物体原来只是一块被绑在木棍上的砖头;那些走过的乡间小道,玩耍过的栗子林,跟家人一起割过稻子的稻田,全部都缩小了,让我有些恍惚。记忆有如迷宫,打开一扇门,就会出现另一道门。望着那些熟悉的场景,想起小时候,爸爸在翻晒稻子,而我就在堆好的稻子上捣蛋,哥哥于是把我放在土推车上,推着我跑过那条略微倾斜的小道。当我再站在这条小道上,我想不起哥哥当时的模样,但那爽朗的笑声似乎还在周围回荡。妈妈说我小时候最喜欢去隔壁的店铺里买泡泡糖,每次五角钱,爸爸嫌太浪费了后来就不肯给了。钱都是哥哥从早餐钱里省出来的,这我倒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他教我们吹泡泡,其他人都会了,可是我就是学不会,以至于他怀疑我是不是发高烧导致智力发育欠佳。

当往事一件件涌上心头,我突然很怀念那个和所有人冲撞的懵懂无知的自己,那个没有看到父母的衰老、哥哥的成熟的自己。我慢慢明白,责备与埋怨不是全部,在那些逝去的歲月里,多的是风干在记忆中的爱与陪伴。摩擦与冲突,只不过是其中小小的插曲。我们忘了那些爱和关怀,在每一次委屈难过时一遍遍想起此前的种种,让委屈不断加倍,一心想着逃离。当我终于长大,父母老去了,他们目送着我的背影渐行渐远,而我却在转身离去的路途上泛红了眼。原来时光带来的,不是如愿以偿的逃离,而是伤感的离别。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一个叔叔在我家吃饭。他总是劝爸爸注意身体:“都一把年纪了,身体已经消耗成这个样子了,还去打什么工?就守着这个店,日子过得去就行了。”

爸爸喝了一口酒,笑道:“谁不想过清闲日子?要不是还有个女儿要养活,我才懒得去做苦工,早在家养老啦。”

叔叔调侃我:“你看你爸爸为你遭了多少罪,也幸亏你还算争气。”

饭桌上的我低头默默扒饭,这段简单的对话却成了鞭策我前进的莫大动力。爸爸从小就吃尽了苦头,为了我也没少受罪,这么多年的体力活拖垮了他本就虚弱的身体。在家的每天清晨,我都能听见爸爸的咳嗽声。我知道,我要快快长大,要保护这个家。

可是啊,长大的孩子终究要离开父母的港湾,独自扬帆远航,故乡从此只有冬夏,再无春秋。无论我多么怀念那个身材瘦小性格却刚强的父亲,无论我多么后悔没能帮母亲分忧没能让她的皱纹爬得慢一些,时光都不会倒流。他们佝偻着背,戴上了老花眼镜,站在路口,微微挥起手,目送我一次次离开。

也许是我们把亲情歌颂得太伟大了,所以总期待着父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圣人,以为父母就该无私地奉献。我们肆无忌惮地索取,却忘记他们也只是凡人,他们会犯错,会有缺点,他们负重前行也会累。

当我还是个孩子,总是忍不住拿他们和别人的父母比较,于是生出种种委屈和不满,可是他们却从未跟我提过任何“别人家的孩子”;我不断和他们顶嘴,甚至公然和爸爸吵架,得理不饶人,他们却瞬间就原谅了我;我赌气不吃饭,他们只是默默地把饭热在锅里;他们没能给予我想要的富足,但是他们给了我足够的信任和自由;他们从未当面对我的成绩表示任何的称赞,背后却以我为傲……

父母不计较我们的顽皮和冲撞,原谅我们的无知和自私,我们却对父母无意的失误耿耿于怀。龙生龙,凤生凤,当我们分析自身的问题时,总要把原生家庭扯进来,仿佛一切都是他们造成的。可是我们忘记了,父母也不是生来就是父母,他们也在努力学着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他们只不过是有点笨拙而已。他们或许不是最理想的父母,可小时候的我们又何曾是最理想的小孩呢?

摩擦与冲突,在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当这发生在亲人之间,似乎原谅就变得困难了。爱,是瞬间的永恒;恨,是仿佛永恒的瞬间。爱容易被时光侵蚀而消磨,恨却轻易被铭记。当时光带来别离,我们终会明白,爱才是永恒,恨只是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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