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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识性对话
——论巴赫金对话理论之元语言特质

2020-01-06瓦列里秋帕

关键词:巴赫金共识主义

[俄] 瓦列里·秋帕

(俄罗斯国立人文大学 文史系, 莫斯科 125993)

□ 刘 锟 译

共识(1)原文题目中的согласие一词有“同意、和谐、一致、共识、相应和”等义,国内有译者译为“同意”,周启超教授明确主张译为“相应和”,由于中文中难以找到完全对应的词语,考虑到文中所强调的问题以及为一般读者所接受,本文暂译为“共识”。——译者注。乃是一个最为重要的“对话范畴”[1]364,这一思想应该是巴赫金最重要的理念之一。尽管巴赫金本人非常不喜欢等级关系,但他还是划分出了一个明显的等级。

这个等级中的“零对话关系”是无声的喜剧性对话,“其中虽有实际的对话接触,但对话之间却没有任何意义上的接触(或想象的接触)”[1]336。

对话关系从下至上达到顶峰,最低一级属于“贫乏而无效”的分歧[1]364,还有争吵、论争、讽刺性模仿这些“明显但更粗俗的对话形式”[1]332。

往上一级则是“对他人的信任和恭敬接受”,“谦恭有礼”[1]332。在对他人话语的接受与不接受这两个极端之间存在着“分歧,但这些分歧本质上是倾向于共识的,而且这种共识总是存在着各种差异性和不相融合性”[1]364。

最后,对话关系的最高一级展现的是丰富多样、内涵各异的共识,这种共识本质上是自由的,因为“它总是在克服距离感并寻求彼此的趋同(交会)”[1]364。在对话关系之无尽差异的渐变系谱中,巴赫金提出了“意义的叠加”“借助融合(但不是同一)的强化”“多种声音的联合(多种声音的通道)”“补充性理解”等概念[1]332。

我们发现,上文引用的“趋同(交会)”这一表达——交集(但不是融合)——比“融合(但不是同一)”更准确地传达了巴赫金的思想。就像巴赫金在另一处所说的那样,“复调中的共识不会使多种声音融合在一起,它不是同一化,也不是机械的传声筒”[1]302。“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中,即便是共识,也保留着对话性质,也就是说,永远不会导致多种声音和真理融合为一个无个性差异的统一的真理,像在独白小说中那样。”[2]108

我们使用“趋同”这一术语来传达巴赫金的思想是较为准确的。虽然这个词并非巴赫金所专有,但巴赫金曾在一个有利于理解整个对话概念的重要地方使用了这个词:“两个表述在时间和空间上可能相距很远,互不知晓,但只要在涵义上存在一点点意义的趋同,便会显露出对话关系……”[1]335

这样,在巴赫金看来,“共识性对话关系”是一切对话的终极目的[1]364。在巴赫金的概念场中,这种关系可从以下三方面加以阐释:

第一,最基本的共识可以被认为是对话的必要条件(即共同语言,至少是能够相互理解的语言),因此它实际上也是一切交往中(具有意识导向性)的思想[1]364。正如另一位对话主义者罗森斯托克-修斯所言:“如果不能被理解为说话者和受话者共有的某种普遍观念的变体,世界上任何一种对话的任何一个部分都是没有意义的。”[3]53

第二,从巴赫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进行阐释的观点来看,“最高意义上(‘黄金时代’‘天国’等)的自由的共识”[1]353的前景是面向永恒的[4]156,因此论争永远是具体条件下的,是暂时的。

第三,“在共识之中实现独立、自由和平等,比争论中的对抗要更难”。所以,“虽俗语说众人齐心鬼都害怕,但这齐心却是丧失个性的……”[2]302。

要想理解作为对话关系之最高形式的共识,就应该深入研究巴赫金对对话主义这一范畴本身所赋予的内涵,对话主义要比对话更宽泛[1]361,也就是说,它也包括独白在内[1]336。

之所以把独白话语也归入对话领域,是因为在深刻的独白性言语作品之间总是存在对话关系[1]321,而且这种关系不只存在于语句之间,本质上也渗透于某些语句内部[1]321;另一方面,在巴赫金看来,独白主义也常常出现在对话言语的结构形式之中。

问题的本质在于,与独白和对话这样的语言哲学范畴不同,巴赫金的独白主义和对话主义概念属于元语言学[1]336,因为对话关系比对话言语更宽泛[1]336。

元语言学是沃尔夫提出的术语(2)参见Whorf B., Collected Papers on Metalinguistics, Washington, D.C.: Foreign Service Institute, Department of State, 1952。,巴赫金是在与20世纪50年代产生于西方的新修辞学相近似的意义上使用了这一术语。这一自发(实际上是在英语、法语、俄语文化分布区同时)产生的学科之研究对象被认为是“意义关系,其成分只可能是完整(或被视为完整的或潜在完整)的语句,其背后是……现实的或潜在的言语主体”[1]335。但使情况变得复杂的是,有时候在元语言学的意义上巴赫金也会引申地使用“对话”一词,并把其所指关系与现实的对话[1]335截然分开。

通过定义独白主义,使之成为“最终话语中对他者的拒绝”[1]362,并且不是阐释对白,而是阐释“作为对话单位的声音”[1]361——这个声音有时是由一个话语(3)“一个话语就是一场由三个人物参与完成的戏剧”,见Бахтин М.М.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7 т. М.: Русские словари, Т.5, 1997. C.332。表示的,巴赫金清楚地表明,对话指的是由交往行为所表示的意识个体之间以及主体之间的关系。

按照这种观点来看,对话主义是人与人之间真正属于人类的、具有人道主义特点之关系的一种特征。巴赫金认为人类的一致性“不是天生单一的声音,而是不相交融的双方或几方达成的对话性共识”[1]346。因此,要想“把握一个人的内心,看清楚并理解他是不可能的,只能把他作为冷静中立地进行分析的对象……不论是对他者,还是对自身来说,只有在交往中,在人与人的相互作用中才能揭示‘人身上的人’”[4]156。

独白主义因为掌握了“终极话语”的专属权,从而忽略了他者“身上的人”的特性及其内心,剥夺了自己的话语对象(或在独白主义中呈现的对话形式中的受话人)“人身上的人”之内在地位。在这种情况下,独白者本人把他者排除在外,把他人变成自己思想之无声的客体,而失去了人“真正对自身拥有对话关系的可能性”[1]332。

这样,根据巴赫金的思想来判断,独白主义乃是对真正的人与人的相互关系的歪曲,是借助角色—功能形式对交往中个性内容的压制。在真正有活力的交往中,“话语是不能只赋予某一个说话人的。作者(说话人)对话语具有不可分割的权利,但自己的权利同时也是听话人的权利,而且那些作者所预选的话语中所包含的声音之所有者也具有自己的权利”[1]332。与此同时,社会主体在扮演官方角色功能过程中的话语权的重要性和完整性是被严格规定的。

上述一切表明了巴赫金对一切抗拒、争论和分歧的否定态度。非正式争论的情景使对话的参与者保持地位的平等,彼此之间的对话也由此形成(对话的粗俗形式),但反驳他人的思想则导致独白主义,近乎独白主义,因为它拒绝了异己思想的话语权。

这一切都使人确信,作为具有伦理导向性思想[1]364的“复调性的共识”[2]302是巴赫金思考中的一个基本概念。我们尝试回答这样一个问题:这个概念在当代学术语境中的地位如何?

用新修辞学的语言来说,巴赫金的共识性对话是一种交际策略。整体上看,交际策略概念决定了交际事件的结构,它要具有话语的三方立场:客体、主体和受话人。

其中,交际客体的立场表明了它属于论辩的哪一种世界图景。这种典型的世界图景是更加概括的“共识性的话题”,它们就像一些公分母,保证了具有不同个体化世界图景的人们心理意识上的相互作用。

共识性对话在策略上需要交往意识,而不是面向角色扮演的、要求绝对服从的、随机产生的世界图景,正如佩雷尔曼在《新修辞学》中所描述的那样,是要面向可能的世界图景,其中真相毫无疑问是存在的(4)参见Perelman Ch. & Olbrechts-Tyteca L., La nouvelle rhetorique: Traité de l’argumentation,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58。,但这个真相“要求多种意识,它原则上不是存在于一种意识边界之内……而是产生于不同意识的接合处”[5]135。

交际主体的立场可以认为是说话人(或作者)选择的某种修辞手段。就此而言,共识性对话不是要求言语性作品[1]336的作者对自己的主体性的规范化角色进行自我限制,也不要求自我确认,而是要求他的自我实现,即把自己的主体性客体化:“只有使自身客体化(即使自己外显)的时候,‘我’才获得了与自己形成真正的对话关系之可能。”[1]332

最后一点,由共识性对话所决定的受话人的立场在文本所产生的创造性认知方面,是以接受性认知的双向性为前提的。它产生于具有交往意识的双方在彼此的责任中的战略时机,并要达到“可进入对话”[1]561的“双向理解”[1]332。

很显然,共识性对话的趋同策略既不能通过交际者的挑唆行为,也不能凭借论辩行为来实现。它是借助交际行为中可能的隐喻实现的,这种可能性是要诉诸人类认知中的暗示性、鼓舞性等资源的。

尽管对巴赫金来说,共识这一概念具有本质上的重要性,但很显然,它并不是巴赫金独创的思想。巴赫金把它作为自明的概念引用过来,因此并没有进行详尽的阐释(比如,与时空体范畴不同)。

从起源上看,主体间的共识是一种基督教思想。我们可以想到众所周知的话:“我又告诉你们,若是你们中间有两个人在地上同心合意地求什么事,我在天上的父必为他们成全。因为无论在哪里,有两三个人奉我的名聚会,那里就有我在他们中间。”(5)参见《马太福音》第18章,第19-20节。

人们很少注意到,耶稣不只宣告了要同心合意的宗旨,而且通过自己复活后第一次向门徒显现而使之付诸实现。因为他甚至不是向“起来,跑到坟墓前,低头往里看,见细麻布独在一处,就回去了,心里稀奇所成的事”(6)参见《路加福音》第24章,第12节。的彼得显现,不是像通常情况下那样向使徒显现,而是向自己身边的两个随行者显现。“正当那日,门徒中有两个人往一个村子去,这村子名叫以马忤斯,离耶路撒冷约有二十五里。他们彼此谈论所遇见的这一切事。正谈论相问的时候,耶稣亲自就近他们,和他们同行。”(7)参见《路加福音》第24章,第13-15节。当这两个人得知发生的事情后回到门徒们身边时,“耶稣亲自站在他们当中,说,愿你们平安”(8)参见《路加福音》第24章,第12节。。《新约》的话语不同于《旧约》,它非常深奥并且原则上是对话性的,而《旧约》的话语则是独白性的(巴赫金的观点)。

共识性对话这种具有伦理导向性的思想,对正确理解巴赫金的论拉伯雷那部书具有直接作用。这部书有时候会被当作反文化或反基督教的著作来理解。

在巴赫金的阐释中,最初的狂欢节是众人齐心的,它不是对话性的,而是众口一声的——它不是共识,而是全体一致。但在文化的独白性结构的历史情境中,“笑的因素和狂欢性的世界感受……解放了人类意识……为了新的可能性”[6]56。可以肯定地说,这里巴赫金指的是对话性共识的可能性。“在中世纪封建社会特殊的等级结构和人与人之间极度的阶级分层、团体疏离的那种状态背景下”,由于人暂时关注到已失去的齐心合力状态——这已经不是前独白(合声)的而是后独白(对话化)的一致,因此,人仿佛因为新的、纯粹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重生。人回到自身并自发地感觉到自己是群体中的人[6]13。

对话性共识这一概念作为巴赫金隐于水下的冰山般的思想中一个最基本的观点,不只代表一种学术兴趣。

俄罗斯具有许多历史悠久、根深蒂固的文化传统(这种传统对时代生活社会政治结构的变化是完全不敏感的),根据这种传统,在诸种对话领域常常使用独白性的从属策略:请求或者命令。在这种情况下交际者的立场并非主体的我(对话的立场),而是客体的、非个人的、具有角色扮演功能的(用巴赫金的话来说即独白的)。作为专制性、等级式交往的合力交往,其根源可追溯到俄罗斯的家庭生活方式(俄罗斯历史形成的),其中大多数父母根本不会与孩子协商,通常是采取教训和命令的方式,而当这些不奏效时也会采用请求和迁就的方式。

但在现代俄罗斯社会环境中产生了很多交际情境,即协商过程的参与者之间不存在从属的等级关系。这种情况下恳请和要求都无效,可是许多俄罗斯交际参与者并没有掌握可以达到预期结果的最有效途径即共识性对话的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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