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老师
2020-01-06张延伟
张延伟
我和尚文兴老师曾是同行。1990 年前后,我在本村小学教书,他是胡楼小学的教师兼业务负责人。那时候,乡镇教育办常组织各校老师相互听课、交换监考,尚老师精通业务,性格随和,待人接物热情大方,言谈举止幽默风趣,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来我被抽调到镇政府工作,再后来又到县城上班,与尚老师见面的机会便少了。
去年春天,为了探寻位于胡楼村的黄帝遗迹,我一路打听找到了尚老师家里,他正坐在大门口晒太阳,我随口问道:“几时退休的?”“退啥休啊,我的身份还是老农一个。”我有些诧异,为师多年的尚老师竟一直没有“转正”?尚老师嘴角亦闪过了一丝苦涩。
文宣部门的“香饽饽”
尚老师1948 年出生,高中毕业后在当时的刘家寨小学任代课老师。后来学校响应上级要求“戴帽”办初中,他便担任初三年级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是学校的业务骨干。
尚老师教学得法,字写得好,业余时间还喜欢写作,对杂文和抒情散文尤为擅长。公社文化站了解到情况后,便隔三差五地抽调他去帮忙,后来县文化馆、广播站也常叫他去赶任务。其间,尚老师先后采写了许多民间故事和广播稿件,或被收录在《禹县风物传说》中,或被县广播站、地区甚至省广播电台播发,尚老师还成了省广播电台的特约记者。
再后来,县委宣传部又将尚老师连同十来个人召集起来成立写作班子,专门负责根据上级文件、报纸精神,起草当地相关规范或实施意见。这是项高标准的工作,但尚老师应对起来依然得心应手。
前几年,镇里成立史志编辑部,大家又一致推荐尚老师。尽管因身体状况不佳,谢绝了编辑一职,但尚老师还是应邀把胡楼的来历及尹娘娘的传说故事细致整理成文,并且坚决不肯署名。
就这样,几十年笔耕不辍,陆续积攒下的手稿竟有上百斤!这些文稿写在大小不一的各色稿纸上,从未刻意整理、誊抄过,再加上不断地翻阅修改,纸张早已泛黄、卷边,乍一看实在没啥特别之处。一次尚老师不在家,不识字的老伴儿竟把这些文稿当废纸给卖了!甫一知道,尚老师顿感急火攻心,可气消了慢慢也就看淡了。
如今,老伴儿已经离世,尚老师有个心愿,就是把老伴儿的一生好好写写。尽管精力大不如前,可尚老师仍在坚持,他计划写上五十页,以此寄托对老伴儿的爱恋与思念。
多次与“转正”失之交臂
尚老师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对曾经动荡的特殊年代始终心有余悸,所以一再告诫尚老师:“这辈子就是饿死了也不能当干部!”尚老师极孝顺听话,可正因为此,后来许多次改变身份的机会,便被他错过了。
最初尚老师被抽调到公社文化站帮忙时,文化站的负责人便劝他辞去学校的差事,直接到文化站工作,并且拍胸脯保证“转干的事包在我身上”。可尚老师牢记父母的叮嘱,更记挂自己的学生,便婉言推辞了。
再往后,公社在月湾和胡楼两村之间建水库,并在皇路河和月湾之间建拦河坝,公社书记指名要尚老师协助工作,职务是指挥部秘书长。那段时间,尚老师吃住都在工地,在他的统筹安排、上下协调下,指挥部各项工作都有条有理。如此一来,尚老师便越发受到公社领导的赏识。
拦河坝工程进行到一多半时,校长托人捎信,实在找不来代课老师,要尚老师回校教课,他只得向公社书记辞行。原本对他寄予厚望的公社书记、副书记、副主任轮番做思想工作,说是他只要填张表,就能成为国家干部,即使不愿当干部,至少也可以先入党,等工程结束后回村当个大队长或支书。可尚老师只一门心思急着赶紧回学校,“不然孩子们没人教了”,领导们也只能摇头放行。
1977 年,国家恢复高考,尚老师报考了哈尔滨工业大学。参加高考的20 多人里,除了尚老师大多是插队的知识青年。成绩揭晓后,尚老师的成绩远超录取分数线,其中数学成绩是许昌地区平均分的60 多倍!接下来的体检、政审,尚老师一路顺利过关,可最终因年龄问题而与大学无缘。
第二年,高考年龄放宽,一位相熟的老师邀尚老师一道报名,可尚老师自觉没有“大学命”便拒绝了。结果这位当年文化程度不及尚老师的同行考上了漯河师专,毕业后分配到学校成了公办老师。而尚老师面对几经变化的政策却始终无缘“转正”,终在2000 年作为最后一批被辞退的民办教师,彻底离开了他所钟爱的校园,赋闲在家。
现在想来,尚老师对自己早年的任性亦略感后悔,但更多的是对“无常”的慨叹。
最有意义的事
尚老师觉得自己这辈子做过的最有意义的事,就是发挥自己的文字特长,为帮助那些早年参加革命、后来又受到不公待遇的人弄清事实、恢复身份贡献了力量。
1945 年3 月,党中央派遣第四抗日支队挺进豫西,建立禹(县)郏(县)密(县)抗日民主政权,扩大和巩固豫西抗日根据地。后组建由沈甸之任团长、牟永春任政委的“密(县)禹(县)新(郑)独立团”,重点在禹县浅井、无梁一带活动,发动群众开展倒地运动,建立抗日民主政府,发展壮大抗日武装力量。其间一大批进步青年参军参战,成为独立团的一员。
1945 年8 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国民党反动派却妄想独吞胜利果实。为反对蒋介石的独裁统治,密禹新独立团随河南军区南下投入解放战争之中。他们中的一些人在行军中失联或解放后退伍,返乡后被错划为“地富反坏右”,遭受了极不公平的待遇。陈庚就是其中最为典型的一个。
陈庚是刘家寨(今高垌村)人,曾是密禹新独立团战士,后随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面对国民党的围追堵截,部队伤亡严重,陈庚因病与部队失去联系。病好后,他在当地一大户人家做长工,后于1948年1 月辗转返乡,可前脚刚踏进无梁地界,后脚就被盘踞在刘家寨的伪保长林水带人抓去做了壮丁。当时禹县县城刚解放,陈庚被送到了随伪县长黄汝璋逃窜至浅井扒村一带活动的国民党县直属特务队。
当年3 月初,驻扎禹县的解放军参加洛阳战役,黄汝璋制定了一个阴谋计划:3 月20 日,白天,一部分特务队员趁机反扑进城,深夜,剩余特务队伪装成解放军攻城,到处叫喊:“解放军打洛阳回来了!带的有大米、白面和衣裳,请各街长带乡亲们到福音堂开会分东西吧!”结果100 多名群众信以为真,一到福音堂便被抓了起来。黄汝璋将百姓用绳子拴着拉到离城十五六里远的马坟村(今朱阁镇马坟村)一个人称“失人沟”的地方,把人活活勒死后推进沟下挖好的深坑里,酿成了“马坟惨案”。陈庚虽于心不忍,却被迫跟在其他匪徒身后,目睹了这场惨剧。
1948 年5 月,禹县获得最后解放,陈庚这才获得自由,回乡务农。“文革”期间“亮私不怕丑,揭短不怕疼”,陈庚自行坦白了参与“马坟惨案”的历史,结果一下子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在大会批小会斗中再也抬不起头。
沈甸之于1958 年被授予了大校军衔,1980 年前后,年过六旬的他专门从北京回到年轻时曾经战斗过的禹县,寻访和自己一起浴血奋战过的战友,了解他们的生活现状。当时,沈甸之住在禹县宾馆,县民政局根据老将军的回忆及有关档案资料,整理出了一份名单,交由各公社调查核实。
于是,尚老师又被抽调,和民政局一位樊姓助理一起参与这次核查。他主要负责现场记录和材料整理工作,经他整理上报的调查材料就涉及陈庚在内的20 多人。
这天,尚老师随樊助理来到刘家寨,在大队支书的带领下走进陈庚的家。陈庚一见来人,习惯性地低头弯腰,站着不敢动弹,樊助理一句“陈庚同志”把他叫得愣怔在了那里。在接下来的问答中,尚老师和樊助理把陈庚从参加密禹新独立团到成为“历史反革命”的经过弄了个清清楚楚,经过多方核实证明,陈庚参与“马坟惨案”实属被逼无奈,手上并无血债。他随即恢复了贫农成分和老战士身份,每月还能领取一定的补助金。
现在一提起此事,尚老师还激动不已:“能弄清事实,还人清白,是我这辈子做的最有意义的事儿!”尚老师顿了顿,“回想这大半生的种种,‘转正’‘身份’这些,实在是微末小事儿了……”
我一时无言,唯有紧紧握着尚老师的手,愿人生已至暮年的他,余生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