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水浒传》“怒气”摹写之“乖错”情理*
2020-01-06李桂奎
李桂奎
相对于“喜”“哀”“乐”等情绪而言,“怒”对事态发展与人物命运更具有决定意义。相对于不同程度的“喜”而言,“怒”极容易被人感知,其发作方式较为显在,或怒发冲冠,或目眦尽裂,或跌足暴跳,或拔剑而起。在中国古代小说中,《水浒传》最能以“怒气”摹写取胜。那些被命名为“豹子头”“青面兽”“锦毛虎”“扑天雕”“霹雳火”“黑旋风”“拼命三郎”以及“独火星”等绰号的英雄们动辄便“一时性起”“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心头那把无明业火高举三千丈,按捺不下”“忿怒未消”“怒气直起,那里按捺得住”“怒气冲天”,或不时地“大吼一声”等,整部小说中的“雷霆之怒”随处可见。尽管《水浒传》这部小说文本中间不时地出现鲁智深的“呵呵大笑”、武松的“哈哈大笑”以及各种“快活”等欢乐音符,但总体上却是“怒气”充盈、“愤气”横贯,可谓集各式人物各种“怒气”之大成,故而被称为一部“怒书”名副其实①。这在现存较早的署名“李卓吾”评点的容与堂本已有突出的表现,
至金圣叹评批的贯华堂本则变本加厉②。这些“怒气”有的属于应该褒扬的阳刚正气,有的属于必须贬斥的淫威邪气,更多属于褒贬不一的性格莽撞或情绪失控,借用金圣叹《水浒传序二》和第三十五回评点的说法,便是“名实抵牾,是非乖错”[1]7“褒贬固在笔墨之外”[1]658。如此“乖错”的“怒气”摹写不仅含有相反相成的中国式哲思,而且带有某种悖谬美感。之所以乖错而又自成体统,主要是因为有某种“情理”支撑。正如容与堂本第九十七回总评所指出的那样:“《水浒传》文字……其妙处都在人情情理上。”[1]1331本文拟对《水浒传》“怒气”摹写的乖错意趣及其情理逻辑进行探讨。
一、“合理”与“乱法”之乖错及其情理
俗话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水浒传》善于采取某种情理逻辑,在“怒气”摹写中添加某些“逼”的因素,从而将打打杀杀、伤人害命的“乱法”行为诠释为因被激而过激的正义行为,并进而翻转为“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合乎情理之举。这种创作逻辑,用金圣叹的说法,可谓作者“深达十二因缘法”。“怒气”暴发依据于某种内因外缘。在作者“法理不容,情有可原”写人律则调控下,小说“怒气”摹写的道德天平往往偏向同情违法乱纪一方,读者的审美接受也会顺其而来,直至混淆了“合理”与“乱法”的分界。
《水浒传》之前,关于神威战胜淫威的经典摹写首先当数《战国策·魏策四》所叙“唐雎不辱使命”和《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所叙“蔺相如完璧归赵”。前者叙写魏国使臣唐雎面对“秦王怫然怒”,临危不惧,以牙还牙,凭着义正辞严的“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的舍命示威,制服了秦王“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飞扬跋扈。后者叙写面对秦昭襄王咄咄逼人地索取和氏璧,蔺相如不仅凭着“张目叱之”,使“左右皆靡”,而且凭着“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震慑了秦昭襄王,完成了“完璧归赵”的使命。为了突显正义的力量,《水浒传》虽然也拾取了前人“神威战胜淫威”的文化传统,但通过神威、淫威两种褒贬分明的神威战胜淫威“怒气”摹写,宣扬了邪不压正、正义必定战胜邪恶的人间至道。如“李逵打死殷天锡”一节摹写殷天锡仗势欺人的淫威终被李逵那股充满原始生命力的神威灭掉时写道:花花太岁殷天锡尽管年龄不大,却倚仗他姐夫高廉的权势在高唐州横行霸道,而高廉又仰仗东京高太尉。在有了为所欲为的资本后,殷天锡便妄图将柴皇城家宅后的花园水亭据为己有。对此,柴皇城的侄子柴进的对策是与殷天锡打官司,但李逵却大叫道:“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待柴进拿什么丹书铁券来讲理时,殷天锡大怒道:“便有誓书铁券,我也不怕!左右与我打这厮!”这时,躲在门缝里张望的李逵听得喝打柴进,忍无可忍地拽开房门,大吼一声,直抢到马边,把殷天锡揪下马来,一拳打翻。在此,殷天锡仗势欺人的大怒显然是为所欲为,强取豪夺,可不料躲在暗处的李逵却凭着另一股怒气,对其一顿拳打脚踢,将这恶徒打死。李逵的乱法却是合理的,故令人颇感扬眉吐气。有人说:弱者易怒如虎。《水浒传》中的“怒气”摹写重视的主要不仅仅是“淫威”与“神威”的较量,而是通过弱者易怒乱法来突出惩治恶霸的“惊奇”之美,仿佛激流勇湍,在经过千山万壑后,飞流直下,跌宕有声,突转而不突兀,符合某种情理逻辑。
《水浒传》之“怒气”摹写特别善于把握节奏,既一波三折,又错落有致。如“林十回”写林冲式的愤怒从逆来顺受到怒不可遏,经历了由“忍”到集中爆发的渐变过程。始写林冲敢怒不敢言:听说自家娘子遭人调戏,急匆匆赶来动手教训凶徒,却认得是顶头上司之子高衙内,“先自手软了”;虽然放下了硬硬的拳头,但“怒气未消,一双眼睁着瞅那高衙内”,此为一波一折。中间写林冲被诬陷刺配,愤怒寻凶:一旦从李小二那闻知参与陷害自己的故交陆虞侯模样的人再度魔鬼一般地跟踪自己,即放狠话说:“休要撞着我,只教他骨肉为泥!”尽管李小二安慰他不要生气,但林冲还是“大怒,离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买把解腕尖刀,带在身上,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寻”,此又是一波一折。最后写林冲怒杀仇敌帮凶:因雪压坏草屋,林冲幸运逃过一劫,却意外听到陆虞侯等人受到高俅指使而要对自己斩草除根的真相,便怒不可遏地杀掉前来谋害自己的三人,此又是一波一折。为渲染林冲怒情,作者与评改者并非三言两语简单地写他像切瓜似地手起刀落、排头乱砍,而是运用生花妙笔写得摇曳生姿:先戳倒差拨,再杀掉富安,接着有声有色地杀陆谦,最后回头除掉差拨,期间穿插愤怒的声讨。如此一笔一笔写来,杂而不乱。既合乎情理逻辑,又富有章法。按照金圣叹的说法,写李小二是“先事而起波”;写林冲风雪山神庙杀了三人,是“其势犹尚未尽”;写林冲用花枪挑火块去烧不给他酒喝的酒家胡子,并用花枪搅火炉,是“以杀其余怒”;写林冲醉倒,追赶他的庄家发现“花枪亦丢在半边”,是“事过而作波”。
林冲“火并王伦”的怒气发作虽然有其性格转为暴烈的因素,但主要还是吴用巧妙抓住林冲心理节奏,煽风点火的结果。吴用等人表面是“劝”而实际是在“激”。当时林冲已是看不惯王伦不肯收留外人的行事风格,“双眉剔起,两眼圆睁”,并发出质问,审时度势的吴用偏偏口口声声劝说“头领息怒”“请头领息怒”。当王伦与林冲越吵越闹的大怒时刻,吴用见时机成熟,便把手将髭须一摸,晁盖、刘唐、公孙胜、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分工明确地上场了。林冲拿住王伦,骂了一顿,去心窝里只一刀,胳察地搠倒在亭上。可以说“火并王伦”是吴用一手导演的。
关于林冲两场快意恩仇怒杀的情理逻辑,陈忱曾经有过这样一番分析:“林冲误入白虎节堂,冤苦极矣!不有风雪山神庙,何以消其冤苦乎!雪天三限,屈郁极矣,不有山亭大并火,何以豁其屈郁乎?”[2]490怒火郁积既久,其爆发必然激烈;爆发虽然激烈,但作者与评改者写来却一丝不乱。既凸显了林冲并非因一气之下随性乱杀的理性,又巧于把握节奏,有效地传达出惊奇之美。
《水浒传》作者一方面注意“怒气”积聚,另一方面,巧于安排怒气爆发的关键时刻,形成一道道合乎情理的逻辑流程。为此,小说特意安排了许多“暗察偷听”环节,杀人者一旦从暗处听到敌对者自我暴露真相的“听景”,怒火便被点燃,大开杀戒不可避免。林冲在山神庙里亲耳听到门外富安、陆虞侯和差拨三人说,要把他烧死了,拣出骨头回去请赏。这种时刻,他再也控制不住怒气了,新仇旧恨一起迸发。无独有偶,这在“武十回”也有突出表现。武松之所以逃难投奔柴大官人,是因为在清河县时,酒醉了,“与本处机密相争,一时间怒起,只一拳,打得那厮昏沉”,误认为杀人害命,流落他乡。尤其是关于第三十一回所叙武松“血溅鸳鸯楼”一节,单看这场杀戮,无论老少男女,无论有多少罪责,格杀勿论,一个也不放过,未免显得有些残暴,甚至惨无人道,自然是一场失去理性的“乱法”,但从作者的写人情理逻辑中,人们又感到武松的暴怒杀人是情有可原的。中间有这么几句:“武松听了,心头那把无明业火高三千丈,冲破了青天。右手持刀,左手叉开五指,抢入楼中。”暗处听到了加害者的穷凶极恶阴谋,手下自然难以留情。另外,石秀受了潘巧云的污蔑,不但背后辩白,还要弄个水落石出,撺掇杨雄将老婆使女迎儿带上翠屏山审问,让其招供,再让潘巧云招供,杨雄一旦明白就里,便暴怒杀媳。
关于《水浒传》的“怒气”摹写符合步步推进的情理逻辑,金圣叹《第五才子书读法》指出:“中间许多事体,便是文字起承转合之法,若是拖长看去,却都不见。”[1]16作者对人物脾性发作的操控非常巧妙,使之不露痕迹,但“起承转合”之法却是固有的。写人事理井然有序,除了时间编排,便靠因果联结。金圣叹也曾指出:“看来作文,全要胸中先有缘故。若有缘故时,便随手所触,都成妙笔;若无缘故时,直是无动手处,便作得来,也是嚼蜡。”[1]18的确,《水浒传》写人物“怒气”发作虽然带有偶然性、激烈性,但往往来得并不突兀,并非无缘无故。即使说“无名业火按捺不住”,其实也是早已被激怒,方才会铤而走险。这就是说,“怒气”爆发并非全然是英雄好汉们天生的性格缺陷,而是遭到各种因素“刺激”的必然。第十二回写杨志失陷花石纲,用尽钱财打点,却被高太尉赶出殿府,落魄到底,只能在京师桥头卖宝刀,内心已很郁闷焦躁,但偏遇上东京最有名的无赖——没毛大虫牛二,吃得半醉,逼使其验证宝刀砍铜剁铁刀刃不卷、吹毛得过、杀人不见血三大好处,面对被消遣开涮,杨志铤而走险。较为克制的杨志的杀人欲火是牛二的苦苦相逼慢慢点燃的,他被逼得忍无可忍了,最终“一时性起”,骤开杀戒。“连连搠了两刀”,显然是气愤至极的过激,被牛二接二连三的骄横挑逗激起愤怒,终于手起刀落,发作行凶。
近些年,西方学者对文学“怒气”有一定的关注。其中,法国学者格雷马斯发表《论愤怒》(1981年)一文从模态方面对“愤怒”这一情绪表现进行了探讨,文章指出,愤怒经历了从期待到不高兴,再到报复的过程,并以此为基础创建了“激情符号学”[3]229-252。作为一种激情形态,愤怒可以制造一波三折或推波助澜的效果。小说可借其摹写创构特殊的文本意义和审美效果。宋江“怒杀阎婆惜”一节可以说是《水浒传》所叙激情杀人的另一案例。这个故事在《大宋宣和遗事》中只摹写了因为看见阎婆惜跟一个情人勾搭,宋江一下子就去把她杀了,尚未讲究情理逻辑。而到了《水浒传》,作者就细致地摹写出了宋江本无意杀而又不得不杀的心路历程:宋江一开始压根儿就没打算杀死阎婆惜,他的“怒气”克制力还是较强的,之所以最后情绪失控,将阎婆惜杀死,是一步步遭到刺激的结果。较早的容与堂本写宋江收了刘唐一锭金子,当晚遇见阎婆,不久要了阎婆惜,又过了许久,才去杀了阎婆惜。金圣叹的批本作了较大的调整,即将宋江娶阎婆惜为外室,置于刘唐来郓城送金子之前,这就强化了故事的因果律。《水浒传》是如何曲尽其趣地展现这场“怒杀”行动的呢?凭实说,宋江由毫无杀人动机,一下子控制不住情绪,是符合情理的。作者一五一十地道出其中情理:在两人抢夺招文袋时,袋子里的那把压衣刀却又正巧拽出在席上,被宋江抢了在手;阎婆惜见宋江抢刀在手,偏又鬼使神差地喊叫了一声:“黑三郎杀人也!”只这一叫,让宋江杀人一念顿起。关于其中情理,金圣叹批曰:“宋江之杀,从婆惜叫中来,婆惜之叫,从鸾刀中来,作者真已深达十二因缘法也。”[1]395所谓“十二因缘”,正如水起波,一波才动,万波即随之。小说按照事态内在规律,按照环环相扣、水到渠成序列将宋江这场“怒杀”写得合乎情理。加之前一回所写婆惜因通张文远,“宋江但若来时,只把言语伤他”,宋江已不悦在心;在杀婆惜的当晚,宋江又受了一夜冷遇,不断积聚起一肚子怒气。一早出门,还是因为“忿那口气,便下楼来”;出了门,又“忿那口气没出处,一直要奔回下处”。可见正因怄了气,情急之下才会忘了那只惹祸的招文袋。而回来找那只袋子,又接二连三遭到言辞威胁、刺激,故终于失去理智,而酿成此一“失措之事”。小说写宋江怒气发作,从“无明业火三千丈”,“宋江听了‘公厅'两字,怒气直起,那里按捺得住”,到“那一肚皮气,正没出处”,终于导致一场“怒杀”,在所难免。作者不厌其烦地一笔笔写来,虽有失控与失手因素,交织着乱法与合理因素,但因充分展现出当事人被“激怒”的全过程,故深得情理逻辑,顺理成章。
古语云:“杀人可恕,情理难容。”在《水浒传》的写人逻辑中,这句话被翻转为“杀人难容,情理可恕”。作者时时在借助合乎情理的“怒气”摹写消解英雄的杀人罪恶,淡化其“乱法”行径,甚至将一场场“乱法”美化为“合理”壮举。在作者写人笔调下,英雄好汉的复仇怒火必然会燃烧,即便有乱法的杀人过激,也往往有有情可原之理。且不说“林冲风雪山神庙”“宋江怒杀阎婆惜”并非是蓄意杀人,就连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一开始也含有盛怒之下失手的因素。即使那些所谓的“无明业火”,其实背后也往往含有“情理”逻辑。如第三十一回所写“武松听了,心头那把无明业火,高三千丈,冲破了青天”,第四十七回所写“李应听罢,心头那把无明业火,高举三千丈,按捺不下,大呼:‘庄客,快备我那马来。'”都是突如其来,却又皆有来由。作者常常按照某种合乎情理、合乎事理的因果律,将发怒过程摹写得曲折有致,摇曳生姿。这种写人脾性发作因缘,也让读者对好汉们的壮举有所宽容和谅解。另外,小说经常用“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这句俗话概括或预设这种逻辑前提。《水浒传》因怒致祸的叙事写人逻辑还具体表现为怒而作恶,恶行生祸。
二、“正气”与“魔性”之乖错及其情理
在《水浒传》中,“怒气”首先是被当作阳刚之美来传达的。换言之,阳刚之美是《水浒传》“怒气”摹写的主色调,其表象是反抗恃强凌弱。五湖老人《<忠义水浒全传>序》说:“兹余于《水浒》一编,而深赏其血性,总血性有忠义名,而其传亦足不朽。”[2]188然而,愤怒毕竟是指因不满或敌意所引起的强烈情绪反应,与生俱来的是怨恨、抗争、报仇。愤怒容易失去理性,容易冲动;而冲动是魔鬼,容易过激动粗,造成生命伤害和破坏。《水浒传》的“怒气”摹写既是双刃剑,也是双面镜,往往是正气与邪气、人性与魔性的二律背反。那些怒气洋溢的好汉,正面看是英雄,反面看则是兴风作浪的妖魔。
《水浒传》在摹写“怒从心头起”的同时,便顺便带出“恶向胆边生”,即使正义之“怒”所导致的仍然往往是“恶果”。小说一开始就写英雄好汉们的前身本是锁在伏魔洞里的一百零八魔君,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洪太尉祈禳瘟疫之机,不顾众道士劝阻,打开“伏魔之殿”,放出妖魔,遂致大祸。在误走妖魔之前,住持真人就曾这样对洪太尉解释其中究竟:“太尉不知,此殿中当初是祖老天师洞玄真人传下法符,嘱付道:‘此殿内镇锁着三十六员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共是一百单八个魔君在里面。上立石碑,凿着龙章凤篆天符,镇住在此。若还放他出世,必恼下方生灵。'”众魔君走失投胎,埋下了为非作歹的祸根。为打抱不平而“怒”,英雄的怒气合乎社会公理,赢得人们尊重、赞美。作者写英雄出场,大多带着怒气,诸如史进、武松、鲁智深、阮氏三雄、石秀等;要么涉世未深,年轻气盛,怒气填膺;要么天性正派,因看不惯现实而怒气冲冲。作者总是为他们的发怒行为寻找一些正当的理由。忍或者不忍,同样都是悲剧。
《水浒传》“怒气”摹写贯彻着这样一条情理逻辑:人物心性急,行为粗卤,容易暴怒,在危及别人生命的同时也害了自己。总体上说,这部小说以写“粗人”为主,可谓是“粗野鲁莽”的世界,而粗人的自然表现是易怒、暴怒。粗人处事动不动就采取粗野的举动,发脾气骂人,甚至大打出手,即俗话所谓“动粗”。第三回写鲁达与史进相遇,又遇史进的师父、正在卖膏药的打虎将李忠,鲁达邀其一起去酒楼吃酒。李忠想把膏药卖完再去,要求鲁达稍等一会儿,而鲁达颇不耐烦,随即焦躁起来,把那围观卖膏药的人一推一跤,边骂道:“这厮们挟着屁眼撤开,不去的洒家便打。”众人一哄而散。李忠见生意做不成,只得赔笑道:“好性急的人。”按照时间测算,“急”最容易发脾气,怒火燃烧得快。怒火一发,任性使气,不计后果。在小说传达的褒贬中,虑事周密,世故圆滑,倒不如心直口快。且不说“怒伤肝”的中医之道放在那里,而且发怒最容易伤和气。更深层次上看,《水浒传》如此多的“怒气”,很大的因素是非人性化道德的“异化”与“英雄”观念的误区。梁山英雄们大多身怀才艺,富有担当精神,富有高度的正义感,却被逼无奈,看到社会上的倚强凌弱、官场上的贪污腐败,是可忍孰不可忍,发怒似乎在情理之中。然而,怒气过度,不仅伤身,而且其价值判断也会滑向“作恶”,正所谓“恶向胆边生”。天生性急者易怒,秉性刚直者容易被激怒。英雄爱憎分明、血气方刚,多是燃烧型性格。性急,有勇无谋,容易遭人算计。小说作者反复叙及利用别人易于被激怒的人性弱点,达到出奇制胜的效果。
怒气冲冲的冲锋陷阵精神固然可嘉,但很容易吃苦头,甚至酿成惨剧、悲剧。在《水浒传》中,秦明是头号“性急”的人,脾气最为暴躁,火气也最大、怒气最容易爆发,堪称小说中的第一“怒神”。他从出场到亡命,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怒火,一再发怒,其人生遭遇与其“怒气”息息相关。第三十四回写他出场时即交代说:“因他性格急躁,声若雷霆,以此人都呼他做‘霹雳火'秦明。”小说不断地强调秦明这一性格弱点。且看攻山被擒环节:“秦明是个性急的人,心头火起,那里按捺得住,带领军马,绕下山来,寻路上山。”在这种性格驱使下,他走进宋江等人设下的圈套,并一而再,再而三地动怒:“秦明怒坏,恨不得把牙齿都咬碎了。正在西山边气忿忿的,又听得东山边锣声震地价响。”秦明因“怒坏”,故而容易中宋江、花荣之计。到夜晚,“秦明气满胸脯,又要赶军汉上山寻路,只听得西山边又发起喊来。秦明怒气冲天,大驱兵马投西山边来”,“秦明怒不可当,便叫军士点起火把,烧那树木”,“秦明此时怒得脑门都粉碎了”。宋江、花荣等人正是抓住秦明的这个性格弱点,让他吃尽苦头,再被擒。第二天,秦明被放回青州,路上发现城外许多人家都被烧成瓦砾场,回到城边时,慕容知府不放他入城。且“看了浑家首级,气破胸脯”,无奈只得回到清风山上。秦明获知被宋江暗算,先是愤怒,转而却因为“上界星辰契合”以及斗不过对方的原因,就只好归顺了。归顺梁山入伙后,秦明的怒火还在燃烧,仍然以这种脾气伴随了他“攻打祝家庄”的整个战斗历程。另外,秦明的怒气还表现在“大战呼延灼”环节上。在征讨方腊时,与方腊之侄方杰大战,终于因急躲暗器,被方杰一戟耸于马下,死于非命。秦明一再发怒的悲剧命运告诫世人:为人应该懂得如何息怒。
细读“武松杀嫂”这段文字,不难会感受到其中步步推进的因果皆在一个“怒”字。在众人连环性的“怒气”推波助澜下,本来一个个小小的悲喜剧酿成了一场大的惨剧。第一个“怒气”发作环节是,王婆一怒再怒,惹恼郓哥。卖雪梨的小孩郓哥本来不过是为了多卖点雪梨,赚点小钱。而王婆为了西门庆与潘金莲偷情“正事”,对其怒骂;待郓哥要挟说要告诉卖炊饼的武大郎时,王婆不由得“心中大怒”,再次怒骂;却不料郓哥竟然以牙还牙。那婆子遭到一个小孩咒骂,实在控制不住情绪,揪住郓哥就打起来,打得他头破血流,连那卖雪梨的篮儿也丢了出来,篮子的雪梨四分五落到处滚。郓哥遭到如此暴打,气恼至极,就将西门庆和潘金莲偷情的龌龊事告诉了武大郎。按说武大郎本没本事处理这事,但他也忍不住一时之怒,带着怒气与郓哥联手捉奸。小说转入第二个环节:武大郎怒气捉奸。按照他们的行动计划,第二天,郓哥提着篮儿走入茶坊里来叫骂,不出所料,那婆子被惹得大怒,出来揪住郓哥便打。郓哥这次没有躲避,而是朝着婆子小肚上一头撞去,将她顶住在墙壁上。这时,武大郎大踏步直抢入茶坊里来捉奸。可怜武大郎抓奸未遂,反倒被西门庆“踢中心窝里”。他伤病卧床不起,却仍见潘金莲照样浓妆艳抹去会西门庆,“几遍气得发昏”,于是便招来潘金莲,与其说了一番气话,还拿弟弟武松威胁潘金莲。正是这番带有威胁性的气话加速了武大郎的死亡。潘金莲听了,非但没有悬崖勒马收敛自己,反倒与西门庆、王婆三人策划了毒死武大的计谋。第三个“怒气”摹写环节是,武松“愤怒”杀嫂。由于官府因受贿而不受理武松控告,武松只好以烈火抓狂般的盛怒去威慑别人,先是在酒店里凭着暴怒逼何九叔交出武大被害的证据;继而他一怒之下私立公堂,叫来邻里乡亲,当着众人的面让潘金莲道出自己的罪行,怒不可遏地将其挖心杀死。此一系列悲剧的发生仿佛均是由各色人物的“怒气”诱发的。理性地看,凡事应该量力而行,若不自量力,必定吃亏在眼前。“三寸丁”武大郎势单力薄,缺少动怒的资本,故而不该急不可耐地去捉奸,不该忘了武松临行嘱咐“遇事等他回来处理”,竟然在盛怒之下以卵击石,最终搭上了自己的性命。从这个意义上看,小说也提供了几分人生训教意义。
再看“武松打虎”一节,金圣叹在第二十二回总评曾有这样一番话:“读打虎一篇,而叹人是神人,虎是怒虎。”[1]415此处不说“虎”是“猛虎”,而强调“怒虎”。怒虎来势凶猛,先发制人,一上来就对武松施出了“一掀,一扑,一剪”三招。武松慌乱中不失理性,勇敢中不乏机智。先是躲闪,而后是棒打、脚踢、拳打,显示了战胜怒虎的神人气概。从另一个角度看,其“反面教材”的性质也是明显的,尤其是从老虎角度立论,可得出诸多教训。比如说,这只猛兽不该在又饿又性急的状态下发起进攻,犯下“急于求成”“急躁冒进”等大忌;再就是,只知道三种招数,“三招”施展没了也就完了,犯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致命错误;最重要的是,面对武松酒都化作冷汗出了的反败为胜形势,只有原始发怒本性的老虎竟然连逃命都不顾了。
古人深感“怒气”发作之害,纷纷提出“治怒”秘诀。针对《史记·留侯世家》所载张良忍怒圯桥进履、终成大业的故事,苏轼曾在《留侯论》中既自勉又给世人提供过一条饱受争议的人生经验:只有“忍”才能成大业。“治怒”要懂得“怒”之源。明代刘宗周弟子陈确《治怒》七条于“怒”及“治怒”部分,沿流溯源,发潜阐幽,系统而不失精细[4]416-417。在治怒秘诀中,“忍”字是一剂良药。陈献章《忍字箴》曰:“七情之发,惟怒为遽。众怒之加,惟忍为是。绝情实难,处逆非易。当怒火炎,以忍水制。忍之又忍,愈忍愈励。”[5]81-82古人反复告诫人们要注意克制、控制情绪,不要使之恶性膨胀。《水浒传》以形象化的笔墨诠释了“治怒以忍”这一人生至道。
值得注意的是,《水浒传》往往凭着渲染笔致摹写各色人物的“怒气”,既彰显了英雄血性、鲁莽,又展现了英雄们“野性未驯”,传达出“愤怒是魔鬼”之道,因而充满德性悖论,富有审美张力。这种悖论为后人重新创造提供了缝隙和余地。《水浒传》写英雄好汉打抱不平或报仇雪恨的表象背后也有寻衅滋事的因素。如第三回写鲁达打郑屠,先是鲁达反复戏弄郑屠,导致“郑屠大怒,两条忿气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焰腾腾的按捺不住,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将下来”。如此写“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何等义正辞严。然而,鲁提辖激怒郑屠等行为,还是属于找茬滋事性质。到了《金瓶梅》中,类似鲁达的行为就演化为恶性事件。小说第十九回写的是“草里蛇逻打蒋竹山”,便顺势将鲁达转义为充当西门庆打手的“鲁华”。鲁华寻衅滋事,不仅煞有介事地讹诈蒋竹山,并进而心中大怒,隔着小柜,飕的一拳,早飞到竹山面门上,就把鼻子打歪在半边。一面把架上药材撒了一街。不等人家讲理辩解,不提防,鲁华又是一拳,四仰八叉摔了一跤,险不倒栽入洋沟里,将发散开,巾帻都污了。这里的邪恶鲁华正是《水浒传》中正义的鲁达的另一面。再如,关于“武松盛怒杀嫂复仇”一节,到了《金瓶梅》中,理直气壮的英雄武松被写成颇带几分凶狠的粗汉。对他凶狠地在潘金莲胸前剜了个“血窟窿”的行为,连作者都不免发出这样的感叹:“武松这汉子端的好狠也!”绣像本眉批道:“读至此不敢生悲,不忍称快,然而心实恻恻难言哉!”另外,武松打蒋门神,也是首先以言语等无理取闹去挑拨对方,激怒对方,以示打得有理。明郑瑄《昨非庵日纂》卷十二有言:“喜时之言多失信,怒时之言易失体。”[6]179《水浒传》写英雄好汉之“怒”,也不免有有失大体的成分,而这种“失体”又往往是得到作者和读者宽容的。
从《水浒传》第一回开篇于“洪太尉误走妖魔”,到《荡寇志》结尾于“牛渚山群魔归石碣”,各种“怒气”摹写中既传递着正义的雷厉与阳刚,又传达出邪恶的魔影幢幢。从某种意义上说,《水浒传》英雄好汉们的“怒气”本身也是一种心魔,这种心魔与《西游记》所写孙悟空的“猴急”大体上是一致的。相对于《西游记》追求幽默诙谐的喜剧效果而言,《水浒传》以金刚怒目为主,悲剧气息浓郁。
三、“怒处亦乐处”之乖错及其情理
“怒气”本来被视为负面情绪,带来的往往也是恶果,是悲剧。但《水浒传》却能通过生花妙笔,将各种带有褒义色彩的“怒气”发作写得大快人心,从而将其审美效果转换为“乐处”。
在明清时期的有识之士看来,《水浒传》的作者胸中定然怀有磊落不平之气,并将这种愤怒之气注入到这部英雄传奇《水浒传》中,使之“怒气”弥漫,甚至达到泛滥。清代陈忱《水浒后传论略》明确说:“《水浒》,愤书也。”[7]335将这部小说认定为一部“愤怒之书”。清代张潮《幽梦影》更是一言敲定:“《水浒传》是一部怒书。”同时指出:“读书最乐,若读史书则喜少怒多,究之,怒处亦乐处也。”[8]110-111读书固然快乐,但史书为什么总是欢乐少而愤怒多呢?归根结底,摹写当事人发泄愤愤不平之时,也是读者审美快乐之际。《水浒传》不仅延续了《史记》“发愤著书”的创作精神,而且将其“喜少怒多”的审美格调继承了下来,形成“可歌可泣”“喜少怒多”的文本主旋律。懂得了“怒处亦乐处”审美之道,或许能够有助于更好地理解《水浒传》“喜少怒多”审美秘诀。
从文本生态看,“怒处亦乐处”,首先可以理解为助人为乐。从审美效果看,《水浒传》的“怒气”摹写不仅惯常性地以“冲冠一怒为红颜”为写人动势,而且还践行了刚柔相济的审美思想。英雄之“怒”不是为了一己私欲,而是出于见义勇为,出于解除红颜之危。有些细心的读者已经发现,鲁达每一次发怒,几乎都与拯救女子有关。他本来是名军官,但当他听说金翠莲父女哭诉镇关西暴行时,便怒气上升,甚至气得一夜无眠。第二天便不顾劝阻,怒气冲冲地前来教训恶霸。作者写鲁达怒不可遏,用了多层渲染:先是两个朋友好言相劝,并没有消得其愤怒;继而写店小二企图阻拦,被鲁达一掌打得吐血,又一拳打下两门牙;然后再写他善者不来,来者不善,通过反复找岔子,消遣戏弄郑屠。直到郑屠忍无可忍,被激怒持刀来攻击鲁达。鲁达方才出手,打出了那节奏分明、有声有色的三拳,致人毙命。鲁达因犯了刑律,不得不逃亡他乡做了和尚。即使做了和尚,仍然念念不忘“怒掣戒刀,砍世上逆子谗臣”。小说前文写鲁达怒气,令人扬眉吐气,真可谓“怒处亦乐处”。接下来,关于鲁达“怒气”的摹写余波荡漾,虽非全然出于正义之举,但豪壮之气不改初衷。特别是因不受清规戒律约束,大闹五台山。这一怒,导致被遣往东京。而在前往东京的路上,遇小霸王强娶刘太公独生女,再次出于正义,怒打周通。接下来,不断的怒气发作,总是惩恶扬善。瓦官寺那伙道士为非作恶,他携怒拼杀他们几个;后来听说林冲娘子受高衙内欺辱,同样出于正义打抱不平,并本着“救人须救彻”信条,大闹野猪林。鲁达一路走来,因打抱不平而“怒气”不断,因本性洒脱而随性发作。小说借这些“怒气”摹写,有效地凸显了鲁达的英雄秉性。
同时,《水浒传》通过“怒气”摹写所体现出的刚柔相济之道也给人以审美悖谬性。小说所叙的那个年代,不仅没有鲁迅所谓的“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情怀,而且对女色是抵触的。张都监为了陷害武松,假意把养娘玉兰许给武松为妻。玉兰“脸如莲萼,唇似樱桃。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自是讨人喜欢。当玉兰为武松把盏时,“武松那里敢抬头,起身远远地接过了酒,唱了相公夫人两个大喏,拿起酒来,一饮而尽”。张都监看出究竟,当即表示要把玉兰许给武松,武松连忙起身拜谢,说什么“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相公宅眷为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假如这不是一场美人计,也就没有后面武松杀人不眨眼的“怒气”发泄了。可是,为了塑造铮铮铁骨的英雄,《水浒传》没有让这种侠骨柔情进行下去。武松非但没有得到玉兰,反而深陷囹圄,几乎被害死。于是,在作者笔下,武松再度恢复为一个盛怒复仇的狂人和疯子。在“大闹飞云浦”后,他余怒未消,回来找张都监之流算账,上演了那场“血溅鸳鸯楼”泄愤惨剧。当然,《水浒传》的作者也没有忘记除了以儿女柔情稍作点染,还写了英雄的另一面,武松对两位公差心怀菩萨心肠。对此,金圣叹在第二十七回总评中说:“盖作者正当写武二时,胸中真是出格拟就一位天人,凭空落笔,喜则风霏露洒,怒则鞭雷叱霆,无可无不可,不期然而然。”[1]524小说中的这些“怒气”摹写总是令人悲喜交集,符合“怒处亦乐处”的审美规律。
《水浒传》不打不相识的英雄际遇之美感,也往往创意于“怒处亦乐处”。九纹龙史进作为第一个出场的英雄,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容易动怒。当时,他在练武,途经那里的王进看了半晌,不觉失口道:“这棒也使得好了。只是有破绽,赢不得真好汉。”史进一听这话,便“大怒”,喝道:“你是甚么人,敢来笑话我的本事!俺经了七八个有名的师父,我不信倒不如你,你敢和我扠一扠么?”幸得其父亲劝住。当父亲让史进拜王进为师时,“那后生那里肯拜,心中越怒道:‘阿爹休听这厮胡说!若吃他赢得我这条棒时,我便拜他为师。'”显然,史进的“怒气”属于年少轻狂,属于初生牛犊不怕虎,出于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知。幸好,他一旦输在王进手里,便立即拜王进为师,还是孺子可教的一条好汉。硬汉武松自始至终就是一个怒气冲天的“愤怒者”。小说写他出场时有一段自我介绍,大意是武松曾在他的老家清河县和人发生争执,一怒之下一拳打过去,打得那厮昏沉,吓得就赶紧逃走,逃到柴进庄上躲避。后来他听说那个人被救活了,于是就准备再回清河县。再看“杨志斗索超”那段:“一个似巨灵神忿怒,挥大斧劈碎西华山;一个如华光藏生嗔,仗金枪搠透锁魔关。这个圆彪彪睁开双眼,肐查查斜砍斧头来;那个必剥剥咬碎牙关,火焰焰摇得枪杆断。这个弄精神,不放些儿空;那个觑破绽,安容半点闲。当下杨志和索超两个斗到五十余合,不分胜败。月台上梁中书看得呆了。”此时比武交手,个个使出愤怒的雄风,日后却又不打不相识地握手言欢,成为生死弟兄。虽然打斗中气势汹汹,但结果却皆大欢喜。如此人情事理,也是人们乐于接受的。
尽管“怒气”在《水浒传》里四处洋溢甚至泛滥,但从读者审美快感看,其审美情绪却并非限于愤愤不平,而是喜怒哀乐兼具,经常出现“怒处亦乐处”。《水浒传》的“怒气”摹写重在张扬常常外化为震怒的英雄好汉的神威,其震怒的行为方式又往往是大尺度的,要么是“醉打”,要么是“大闹”,而且往往成为序列。如武松“醉打蒋门神”“大闹飞云浦”“醉打孔亮”;鲁智深“大闹五台山”“大闹桃花村”“大闹野猪林”;李逵“大闹江州”;花荣“大闹清风寨”;杨雄“大闹翠屏山”等,各路英雄好汉凭着怒气发作而大打出手,令人拍手称快。关于火烧草料场、林冲怒杀仇敌一节的惊心动魄审美效果,题名李卓吾的眉批云:“杀得快活,杀得快活,若如那两个也一枪戮死,便没趣了。”三人罪该万死,林冲杀得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正气凛然。对于当事人而言,是怒处;对于读者而言,则是拍手称快。这一论断获得了较为广泛的认同。面对恶霸豪强为所欲为、为非作歹地恃强凌弱,读者与小说中的英雄豪杰一道愤怒;而一旦英雄豪杰出手怒惩了恶霸豪强,读者也会随之感到快意解恨,拍手称快。对此,明代盛于斯在《休庵影语》中说:“施耐庵作《水浒传》,其圣于文者乎!其神于文者乎!读之令人喜,复令人怒;令人涕泗淋漓,复令人悲歌慷慨。”[7]304
总之,《水浒传》中的各种“怒气”摹写既存在于金圣叹所谓的“褒贬固在笔墨之外”,更洋溢于文本的字里行间。正是凭着这种是非乖错与意趣悖谬的“怒气”摹写,《水浒传》为后人提供了多元化的阐释空间和多重性的审美意蕴。故而,《水浒传》成为一部别具一格、开掘不尽的小说经典。
注释
①当然,也存在前后“怒气”摹写分布不均衡的实情。招安之前,梁山好汉不平则怒,任凭怒气发泄,故而前半部动人心魄、绘声绘色的“怒气”摹写较多;后半部四十回,由于英雄好汉们被“招安”后,要么心灰意冷,要么心安理得,不再是愤怒的斗士,故而“怒气”摹写转少。②通过文本比对,我们不难发现,金圣叹的评改对乐感有所消解,而对怒气有所强化。如写杨志和周瑾比试武艺,胜了周瑾,梁中书让杨志接替周瑾的职役,容与堂本第十三回的下文是:“杨志喜气洋洋下了马,便向厅前来拜谢恩相充其职役。”而贯华堂本第十二回接下去是:“杨志神色不动下了马,便向厅前来拜谢恩相充其职役。”用“神色不动”替换“喜气洋洋”,既有助于表达杨志的宠辱不惊,也一定程度地消解了小说的乐感。再如,写鲁智深要救史进,冒昧去华州刺杀贺太守,却不幸被活捉,容与堂本第五十八回写贺太守用了“喝道”“喝骂”“听了大怒”,写鲁智深用了“应道”“大叫道”;而贯华堂本第五十七回写鲁智深“大怒道”,并加一顿臭骂,声色俱厉,写贺太守用了“听了,气得做声不得,只道得个‘我心疑是个行刺的贼,原来果然是史进一路!那厮,你看那厮,且监下这厮,慢慢处置!这秃驴原来果然是史进一路!'”愤怒情绪几乎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