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大雾里得意忘形》及赏析
2020-01-05林逾静
你在大雾里得意忘形
铁 凝
那时在冀中乡村,我常在清晨无边的大地上看雾的飘游、雾的散落,看雾是怎样染白草垛、屋檐和冻土的,看由雾而凝成的微小如芥的水珠是怎样湿润着农家的墙头和人的衣着面颊的。雾使簇簇枯草绽放簇簇霜花,只在雾落时橘黄的太阳才从将尽的雾里跳出地面。于是大地玲珑剔透起来,于是不论你正做着什么,都会情不自禁地感谢拥有这样一个好的早晨。
后来我在新迁入的这座城市度过了第一个冬天。这是一个多雾的冬天,在城市的雾里,我再也看不见雾中的草垛、墙头,再也想不到雾散后大地会是怎样一派玲珑剔透。城市有了雾,会即刻不知所措起来。路灯不知所措起来,天早该大亮了,灯还大开着;车辆不知所措起来,它们不再是往日里神气活现地煞有介事,大车、小车不分档次,都变成了蠕动,城市的节奏便因此而变慢了;人也不知所措起来,早晨上班不知该乘车还是该走路,此时乘车大约真不比走路快呢。
在一个大雾的早晨,我要从这个城市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我选择了一条僻静的小巷一步步走着,我的前后左右只有不到一米远能看清楚。一切嘈杂和一切注视都被阻隔在一米之外,一米之内才有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气派。
为何不作些腾云驾雾的想象呢?假如没有在雾中的行走,我便无法体味人何以能驾驭无形的雾。一个“驾”字包含了人类那么多的勇气和主动,那么多的浪漫和潇洒。原来雾不只染白了草垛、冻土,不只染湿了衣着肌肤,还能被你步履轻松地驾驭。这时你驾驭的又何止是雾?你分明在驾驭着雾里的一个城市,雾里的一个世界。
为何不作些黑白交替的对比呢?黑色也能阻隔嘈杂和注视,但黑夜同时也阻隔了你注视你自己。只有大雾之中你才能够在看不见一切的同时,清晰无比地看见你的本身。你那被雾染着的发梢和围巾,你那由腹中升起的温暖的哈气。
于是这阻隔、这驾驭、这单对自己的注视就演变出了你的得意忘形。你不得不暂时忘掉“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走有走相”的人间训诫,你不得不暂时忘掉脸上的怡人表情,你想到的只有走得自在,走得稀奇古怪。
我开始稀奇古怪地走,先走一个老太太赶集:脚尖向外一撇,脚跟狠狠着地,臀部撅起来;再走他一个老头赶路:双膝一弯,两手一背——老头走路两条腿是僵硬和平衡的;走他一个小姑娘上学:单用一只脚着地转着圈儿地走;走他一个秧歌步:胳膊摆起来和肩一样平,进三步退一步,嘴里得叨念着“呛呛呛,七呛七……”;走个跋山涉水,走个时装表演,走个青衣花旦,再走一个肚子疼。推车的,挑担的、背筐的、闲逛的。都走一遍还走什么?何不走个小疯子?最后我决定走个醉鬼。我是武松吧,我是鲁智深吧,我是李白和刘伶吧……原来醉着走才最最飘逸,这富有韧性的飘逸使我终于感动了我自己。
我在大雾里醉着走,直到突然碰见迎面而来的一个姑娘——你,原来你也正踉跄着自己。你是醉着自己,还是疯着自己?感谢大雾使你和我相互地不加防备,感谢大雾使你和我都措手不及,只有在雾里你我近在咫尺才发现彼此,这突然的发现使你我无法叫自己戛然而止。你和我都笑了,笑容都湿润都朦胧,宛如你与我共享着一个久远的默契。从你的笑容里我看见了我,从我的笑容里我猜你也看见了你。刹那间你和我就同时消失在雾里。
当大雾终于散尽,城市又露出了她本来的面容。路灯熄了,车辆撒起了欢儿,行人又在站牌前排起了队。我也该收拾起自己的心思和步态,像大街上所有的人那样,“正确”地走着奔向我的目的地。
但大雾里的我和大雾里的你却给我留下了永远的怀念,也许我们终生不会再次相遇,我就更加珍视雾中一个突然的非常的我,一个突然的非常的你。我珍视这样的相遇,或许在于它的毫无意义。
然而意义又是什么?得意忘形就不具意义?人生又能有几回忘形的得意?
你不妨在大雾时得意一回吧,大雾不只会让你悠然地欣赏屋檐、冻土和草垛,大雾其实会将你挟裹进来与它融为一体。当你忘形地驾着大雾冲我踉跄而来,大雾里的我会给你最清晰的祝福。
(选自《铁凝人生小品》,花山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有删节。)
赏 析
白茫茫的大雾遮住了“我”的视线,却也阻隔了他人对“我”的注视。在这种“不设防”的状态下,人的想象力得到了解放——“为何不作些腾云驾雾的想象呢?”压抑已久的隐秘欲望就在这种想象中得到了无限的满足:“我”可以走得自在,走得稀奇古怪,走得飘逸甚至放浪形骸;终于可以不必因别人的注视而扮演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的“角色”,无拘无束地、肆意地显露自己的本真状态。大雾的遮蔽使“我”暂时忘掉一切,真真切切、无拘无束地做自己。假如没有在雾中行走,你能体会到这种自由自在的心情吗?尽管大雾会散去,“我”也很快复归于日常生活中的角色,然而任谁也无法否定这种“放肆行走”的意义,正如谁都无法阻止自己对自由的向往。文章在给予我们极大满足的同时,也给了我们直面生活的勇气与信心。
文章在写法上很讲究,比如开头描写“在冀中乡村,我常在清晨无边的大地上看雾的飘游、雾的散落,看雾是怎样染白了草垛、屋檐和冻土”,中间部分呼应以“原来雾不只染白了草垛、冻土,不只染湿了衣着肌肤,还能被你步履轻松地驾驭”,结尾处则说“你不妨在大雾时分得意一回吧,大雾不只会让你悠然地欣赏屋檐、冻土和草垛……”,前后贯通一气。
行文上也有很多耐人咀嚼之處。比如第六段“于是这阻隔、这驾驭、这单对自己的注视就演变出了你的得意忘形”一句中的三个短语(“这阻隔、这驾驭、这单对自己的注视”),其顺序与三、四、五段的内容照应;语意逐步推进——先写大雾使周遭与自己阻隔起来,再写因“阻隔”而产生“驾驭”的感受,最后与黑夜的阻隔比较,突出只有大雾才能使自己清晰地注视自己。又如第七段对“我”步态的描述富于变化:先用比较舒缓的语言节奏细描四种步态,再用短句组成排比概述其他步态,节奏越来越快,最后用不确定的语气(“我是武松吧,我是鲁智深吧,我是李白和刘伶吧……”)表明已进入得意忘形的境界,巧妙地传递出情绪的变化。
(供稿 林逾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