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棉花白
2020-01-05宫凤华
宫凤华
喜欢一句诗:“秋风慈悲春光瘦,今生寂寞彼岸凉。”
秋意恣然,如姽婳的琴女,眉目清朗。草木卸妆,沉静内敛。秋菊临风,幽香弥漫。长风浩荡,清凉怡人。鸟雀俊朗,妙曼腾挪。
棉花如窈窕村姑,展露曼妙的身姿,发出洁白的笑声,透着一股野性的风情。棉花白得纯粹,像陌上的芦花,像翩跹的雪花。棉苗嫩红的小茎、掌状的叶子,风中不停地招摇,飒飒声中如吟一首抒情诗。棉花开花,水红米黄,色彩绚丽,如列维坦的风景画。
棉花地里一片雪白,如芦花,似飞絮。深秋的棉花叶子褐黄、枯焦,先前青碧的秆子变成赭黄、黝黑。远远望去,一片片棉田,就像飘浮于海上的冰山,又似游弋的白云,栖息于平原上。
杲杲秋阳下,村妇纤细的腰眼里扎着布袋,动作娴孰地采摘着咧开嘴咯咯笑的棉花。袋里渐渐鼓凸起来,如同腆着大肚子的孕妇。瘦硬的棉花秸秆不时戳着她的肌肤,又痛又痒,有时划伤皱纹纵横的面颊,留下一道血痕。
但管不了这些,得赶快拾棉花,说不定明天飘下一场秋雨,那就得等好几天才能拾,棉花早已变成灰白的了,或霉变了,那可懊恼不迭哟。大家一齐上阵,夕阳西下时,大家收取深秋里大地上的最后一抹温暖。
采摘棉花是天地间最美的舞蹈,与村姑们采桑、采菱、采茶一样,弥漫着古典诗意。朵朵棉花神态安详,是颁给自己辛勤一生的勋章,又像是镌刻的墓志铭,昭告自己恢宏的一生。棉田里不时传来俊俏姑娘动听的民歌小曲儿。这时候的棉田最浪漫、最具乡野风情。
棉花拾回来后,摊在箔子上、竹匾里、席子上曝晒。农家院子里、草垛上、倒扣的木船上都晒着洁白的棉花,像冬天下了一场大雪。
母亲把积攒的棉花拿到棉胎店加工。弹棉花的汉子,戴着鸭舌帽,围着口罩,手持黧黄大弓,用棒槌不断敲击,“嘭嘭——笃笃”,棉絮起身、跳舞、腾飞。再拉线、压平,棉花胎便弹好了,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赏心悦目。母亲抱着棉胎走在狗尾草摇曳的小路上,夕阳濡染,周身镶了一道金边,静穆如西斯庭圣母。
冷凝冬夜,母亲握着硬邦邦的棉鞋底,就着煤油灯,拉着长长的棉线。随着“哧溜哧溜”的声响,鞋底便多了一个个针脚儿。我们睡在母亲缝制的棉被里,感到那吱吱声极富韵律,仿佛一首沧桑的牛歌,伴着晃悠悠的摇篮让你沉沉入睡。
那年我结婚时,新娘船上大红大绿的新被子少说也有十条八条。有菊花面子的,有牡丹面子的,有荷花面的,各式各样的都有。棉被红红绿绿地堆放着,极霸气地照耀着人的眼。岸上聚了好多姑娘媳妇观望,啧啧称赞。那是母亲攒了多少棉花才凑足的啊!
常记白石老人的画作,浓墨画棉花的枝叶,留白处是一朵朵绽放的棉花。棉桃黑白分明,饱满丰盈,如银似雪,溢满尘世的温暖。画上题诗:花开天下暖,花落天下寒。花开秋野,冲淡寂寥,大地如披上洁白婚纱,神圣庄严,现世安稳。
秋风浩荡,徜徉于田埂阡陌之间,举首凝望空旷的棉田,心中溢满温馨和感动。这透彻的白,诗意的白,把萧瑟的秋天缀饰得分外圣洁分外纯净。
这诗性而温暖的棉花带着母亲的体温和气质,飘向纯洁的心灵,我们很容易抵达内心的清明与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