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融合”思考中医理论发展与前景
2020-01-05天津中医药大学天津300000昆明市中医医院云南昆明6500
付 兴,付 义 (天津中医药大学,天津 300000;昆明市中医医院,云南 昆明 6500)
现代医学在还原论思维的引导下发展至今,已经在微观水平上呈现出突飞猛进的态势。而生命现象最为复杂,人体从来都是一个多层次、多维度结构的统一有机整体。基于整体思维的传统中国医学对于生命的思考既包括体内的生理机能紊乱,也包括外界的各种因素变化。不但研究生命体各部分间的机能互动,而且将影响生命的各种因素包括时间、气候、社会环境等对生命活动的影响,都纳入对生命的探索中[1]。
然而,中医学囿于其形成初期时解剖学发展的停滞、人文思想的引导、时代背景的阻隔等因素,其理论演变成为了一个归纳、推理和再归纳再推理[2]的发展过程。在原始思维伴行中,其理论必然存在着谬误与不足,现代中医面临的困难与挑战就是如何在中西医融合的浪潮中寻求自身理论的完善与发展、与现代医学进行有效的沟通与对话[3],而非简单地以中医浅薄的解剖知识联合阴阳五行等原始思维附会现代医学的生理、病理。
1 传统中医理论的再发展
中医思维的历史发展过程经历了从抽象思维到辨证思维的过渡,而抽象思维是以感性认识为前提的,必然存在理论糟粕。如五行理论,其从朴素的五材说发展到形而上学的五行学说后,背离了客观的人体生理活动,五脏六腑的生理变化变成了机械的五行生克,抛弃了对脏腑生理、病理的研究,忽略了脏腑的内在联系,反而陷入唯心论的逻辑推理之中。
自明末清初,西医东渐起,中医经历过全盘西化、废止中医等艰难曲折,在特定历史条件下产生的中西医汇通派以中医理论直接解释现代医学的生理、病理实属无奈之举,如肝主疏泄的解释,“西医谓肝制胆汁,入胃化谷,即木能疏土之意”,又如肝能疏水释为“肝之总提随呼吸上下,抽出胃中之水,由津门入导水管,而为胃行水”,与临床而言并无裨益,反为现代医学所嗤[4]。可见以上两种思路皆不可取,笔者认为在传统中医走进现代的历程中,把握唯物辩证的思维是关键,采取契合中医理论的方法是途径。
1.1 唯物辩证法与中医
传统中医始于解剖,也止于解剖,虽其脏腑概念皆从人体解剖而来[5],却推演、构架出另一套有别于现代医学的抽象而简略、略显粗鄙的理论体系。然而其理论经过数千年的理论与临证的发展逐渐脱离原始思维,走向唯物,更加证明其是古代中医群体智慧的结晶。
1.1.1 中医正邪观 始于《黄帝内经》时期的疾病传变是固化的脏腑、经络传变,即从太阳—阳明—少阳—太阴—少阴到厥阴的过程,其强调疾病发展传变整个机体之后,五脏六腑皆受病,致气血、营卫不通而死。当发展到汉代张仲景时,其赋予了六经病以疾病发展趋势和病位传变的概念,从太阳病邪气在表的“卫气不共荣气谐和”到阳明病邪气入里的“亡津液……转属阳明”,再到少阳病表里俱病的“血弱气尽,腠理开,邪气因入,与正气相搏”,又到太阴病里虚邪乘的“藏有寒”,少阴病里虚更甚的“亡阳也”,最后到厥阴病里虚至极而邪盛的“厥深者热亦深……脉微而厥”,较为完整地将外感疾病发展过程中邪气逐渐深入,气血逐渐虚损,病位由浅入深、从外向内的传变阐述出来,遗憾其并未将疾病发展趋势与脏腑经络剥离开。通过外感病的发展过程将脏腑、气血、经络等统一起来,使疾病发展趋势清晰起来,这正是张仲景在千年前运用唯物辩证法看待矛盾的结果,而不是拘泥于阴阳互化、五行生克乘侮之中。正邪的斗争引起正邪力量的此消彼长,推动机体的量变,当新的矛盾产生也造成了机体的质变,即传变。
经过唐宋元明的脏腑辨证的演化、邪气的重新认识、正邪观的建立等,再发展到后世温病学派的兴起,也将这一唯物观继续发展下去,“卫之后方言气,营之后方言血。在卫汗之可也;到气才宜清气;乍入营分,犹可透热,仍转气分而解……至入于血,则恐耗血动血,直须凉血散血”。可以说张仲景将疾病与机体对抗的发展历程横向拉开,而后世温病则将疾病与机体对抗的历经层次纵向展开,使得正邪的矛盾层次更清晰、核心更精确。
1.1.2 中医证候观 唯物主义辩证法把运动看作是事物的自我运动,认为事物的运动、发展主要是事物内部矛盾引起的,同时也受外部矛盾的影响[6]。邪气通过机体产生症状,中医根据人体表现的症状将其归纳为“某邪”“某淫”,故症状是邪气的体现,而证候是症状的升华,所谓“证候”即是内因,即内部矛盾,是人体在多因素作用下表现出的内部矛盾。而体质因素是人体内部矛盾即证候形成的先决条件。在治疗方法上,“外邪”与“内生邪气”之间有着共通之处,这也是中医药外感与内伤可以异病同治的特色之处,传统医学的优势从来都是辨证论治,“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在解决潜藏在证候中的矛盾后,疾病向愈。
反观现代医学,随着抗生素的严重滥用、细菌耐药的惊人发展、抗生素效力的逐渐下降,全世界逐渐步入后抗生素时代,当面临这一局面时,现代医学着重关注的依然是新药的开发与耐药研究[7],中药传承至今数千年从没有面临这一问题,正是因为中医药所针对的是证候,即邪气侵犯人体后出现的内部矛盾,而不是邪气本身。已有学者提出治疗感染不能采用千篇一律的对抗斗争形式,需将态度由“对抗”转变为“共生”[8],微生物群体效应的发现,让人类对细菌有了新的认识,也为人类治疗细菌感染提供了新的思路,“抗致病性药物”就是通过减弱细菌致病性而不杀死细菌来治疗感染[9],这与中医治疗感染性疾病的思路相似,而现代一些中药药理研究过分强调和研究中药的抗病毒、抗细菌等作用则是本末倒置。
1.2 巨系统研究方法与中医
有学者以黑箱模型理论[10]来比喻中医的发展则有些言过其实。首先,黑箱方法在认识论上是唯物的[11],中医的君臣佐使、阴阳五行、气味厚薄等理论充满了唯心主义气息;其次在操作上,黑箱模型强调大数据的“去伪存真”的分析和整理,建立模型以探究黑箱功能和特性,从而得出结论,而中医理论的发展在大多数时期都只是某些“名医”的创造性发挥,理论先于临床的案例比比皆是。由此可见,中医的发展在一定阶段内并不属于黑箱模型理论。
然而,当中医发展到现代正面临着机遇与挑战,黑箱模型或许成为中医发展的备选方案之一。钱学森先生对于研究复杂巨系统提出一个解决黑箱模型的综合集成思维[12]的方法,综合集成法被认为将还原论与整体论优势互补,可以实现经验知识与科学理论、宏观研究与微观研究、形象思维与抽象思维等的有机结合和辩证统一。
2 传统中医与现代医学的互通之路
在人类生活早期时传染病是人类生存的最大威胁,医学发展到今天,疾病谱发生巨大转变,人类部分控制和限制了传染病,现今对人类健康威胁最大的不只有传染病,还有慢性、非传染性疾病。疾病的主要矛盾发生着转化,以外感病为基础建立的辨证论治作为优势体现的中医面临着挑战,疾病病位传变模糊化,虚实变化细微化,病程发展迁延化,临床症状复杂化,现代中医该何去何从,如何寻找与现代医学沟通的契机?
2.1 精准医疗与中医
精准医疗是现代医学发展出的一个新热门,其依靠各类前沿技术,精确寻找疾病的病因及治疗靶点,从早期疾病的预防、筛查,到中期诊断和治疗,再到后期的康复治疗,均提供个性化的精准医疗方案[13]。中医与精准医疗捆绑的观念近来成为了中医发展的前沿思路[14],将辨证与“辨基因”结合似乎既有宏观,又有微观,而笔者认为如此仅是方法的合并而已,且对中医理论发展并无裨益。
首先,精准医疗的可行性值得怀疑,疾病发生的线性因果关系的推论已备受质疑,疾病是复杂的非线性关系的生命现象;其次,从中医理论形成的基础上讲,中医向来是以整体论为主要研究方法,将其迷失于微观而具体的基因、蛋白、分子水平中时,整体论的抽象方法是无法发挥作用的;最后,中西医结合只是在方法层次上的配合,而现代医学与中医学都作为研究生命规律的学科,更深层次的融合则需要唤起两者在理论层次上的共鸣。
2.2 系统医学与中医
当现代医学发现无法简单地以物理、化学的研究方法应用于研究复杂的生命规律时,以系统论与现代医学相结合解读生命与疾病的新学科应运而生,即系统医学。系统医学认为生命系统必须是内稳态的,自耦和系统是保持内稳态存在的前提,它对疾病的定义是:生命作为结构稳定的系统,当内稳机制受到某些外来或内在扰动时,使内稳态偏离原来保持的调节范围,而偏离即内稳态的移动本身也是一种稳态[15],这与现代病理学的概念有所不同。同时提出治疗是通过人为干预来防止内稳态整体崩溃或者消除内稳态偏离的手段或过程,这些观念与中医治疗疾病的思维方式不谋而合。中医理论即是通过辨识症状的属性,以治疗的偏性纠正疾病的偏性,正是消除内稳态的偏离以稳定内稳态的结构。因此,在系统医学的理论中,中医作为干预和治疗疾病的手段可以被包容在系统医学之中。系统医学现处于发展初期,中医理论如何与系统医学有效地互通也是未来中西医融合路上的关键节点。
2.2.1 与病共存 在看待疾病的观点上,系统医学与中医也可谓殊途同归。与病共存的观念的提出对现代医学来说是无奈之举,如对于肿瘤的治疗,现代医学发明了多种消灭癌细胞的新方法,但仍未明确癌症的原因。汤钊猷院士提出“消灭与改造并举”的抗癌新观点[16],正是由被迫接受到主观认同的转变。沙伦·莫勒姆则从生命进化的角度阐释疾病与人类的关系,如糖尿病基因曾帮助远古人在晚冰期的寒冷中生存下来,正如消化系统中数以万计的细菌,它们与人体共存共荣,益害相伴,这却是人类对于生命、疾病等内涵的深刻思考[17]。系统医学根据其基本公式得出对于不明原因疾病的治疗原则即治疗反馈的目标不再是治愈疾病,而是如何“与病共存”,保证内稳态结构稳定性。
2.2.2 子系统概念 [神经内分泌免疫网络(neuroendocrine-immune,NEI)与气血] 系统医学还认为整个内稳态系统分解成子系统不应是由解剖规定的,甚至不是功能判定的,而是根据内稳态来界定,即维持生命及其功能的内稳态的内稳机制是一个自耦和系统时,此内稳机制即是整体的子系统。这也为传统中医与现代医学的对话提供了新方案。从简单的脏腑直接对应发展到中医脏腑与某些器官功能对应是理论的一定进步,但以整体论为方法论的中医在细节上必然漏掉关键信息,导致与器官功能脱钩。当以内稳态的独立性来划分子系统时,则不再受解剖和功能的限制。现代医学研究发现神经、内分泌、和免疫系统间的相互作用是双向的,它们拥有一套共同的信息分子(神经肽、激素、淋巴因子等)及其相应的受体,即共用的化学语言,从而构成了神经、内分泌、免疫系统间极为复杂的网络关系和互相调节作用,称为NEI,机体的各种生化代谢和生理功能活动都是在这个调节网络下控制下进行的[18]。此网络正是一个自耦和系统,交感神经-胰高血糖素与迷走神经-胰岛素两条神经内分泌调节构成里自耦和系统的反馈机制。现代药理证实滋阴药如沙参、麦冬、生地、知母等,大多具有抑制交感-肾上腺功能或增强副交感神经功能,促进腺体分泌,抑制过高的内分泌和能力代谢活动,减少营养物质消耗等作用[19]。这与中医临床治疗糖尿病典型症状——消渴有共通之处,中医治疗是通过调整自耦和系统纠正内稳态偏离的。
同时,赵益业等[20]认为传统中医理论中的五脏相关的实质正是该网络。而笔者则认为神经内分泌免疫网络作为全身各系统生理功能活动的调节网络,与气血等物质基础濡养周身、调和五脏六腑的功能是异曲同工的;中医的五脏六腑、奇恒之府等概括了现代医学中呼吸系统、循环系统、消化系统、泌尿系统、生殖系统等,而脏腑所赖正是气血等物质基础的濡养方能各司其职,这与NEI调节人体各种生理活动是一致的。NEI的功能与中医理论中气血等物质基础濡养周身、调和五脏六腑的功能是共通的;同时中医理论中的五脏六腑、奇恒之府等,它们实际是涵盖了现代医学中呼吸系统、循环系统、消化系统等一系列的功能系统,而气血等物质基础也就是神经内分泌免疫网络则构成了核心的调控系统。内经所云“以奉生身,莫贵于此”正是此意。如传统意义上的肺主气、心主血,是狭义的肺气、心血概念,强调的是呼吸系统和循环系统的功能,而并非是广义的气血功能,中医的化气概念的演变即从“气化则能出”到五脏六腑皆有气化,正是“气”的独立功能体现。因此,中医概念中有很多脏腑的功能是重叠的,实际上是气血作为物质基础的基本功能。
综上所述,医学无论传统中医、现代医学,皆是以研究生命活动规律为目标,这一核心点便决定了两者可融合的必然性,当然,具体融合方式还需要不断探究和摸索。同时,中医理论还需要在唯物辩证法的指引下不断完善和发展,在未来中西医融合路上,不是任何一方的委曲求全,而是高层次理论之间交集的不断扩大,进而融通、汇合为一体,共同担负维护人类健康和生命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