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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奴的母亲

2020-01-04朝颜

湖南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被告老太太儿子

朝颜

一个幸福晚年的秘诀不是别的,而是与孤寂签订一份体面的协定。

——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她坐在原告席上,像一棵被抽去了绿意的老树,干瘦干瘦,脸部的肌肉被岁月无情砍削,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薄而脆硬的质地。但那双眼睛里却透着精明强干,冷静淡定,似乎盛装过非同寻常的大风大浪。她约莫六十出头吧,完全没有居家老太太被推上场面时常见的那种畏怯样。

我扫了一眼被告席,空空如也。“被告缺席,通知了他不来,今天是缺席审理。”已经在嗒嗒嗒飞快打字的书记员小杨抬起头对我说。

“他知道自己理亏,没脸来。”原告席上的老太太抢着告诉我,似乎坚信她的陈述可以影响我做出关键的判断。

我拿起原告的民事起诉状,从头看了一遍。老太太名叫菊。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电影《秋菊打官司》来,那个执着的非要讨个说法的形象又顽强地出来说话走动。我将自己跑马的思绪揪回现场,是的,眼前的菊和电影中的秋菊,无论诉求和形象都风马牛不相及,只是我能感觉到,她们的好强和执拗似乎是一致的。

每次陪审,我都习惯先将案件的事由了解清楚。一个曲径通幽背后隐藏着更多复杂故事的案子会让我有莫名的兴奋。显然,我与一个历练多年的法律工作者差距太大,理性和客观远远不够,还容易将情感、好恶掺杂进主观判断里。我甚至暗暗怀着观察社会、探究各色人等的隐秘目的貌似冷静地坐在人民陪审员的位置上。十几前年,我还捧着法律教材痴痴地啃,梦想成为一名律师。现在,我却深怀了作家的病。幸好,大多数时候我都三缄其口、不露声色,从不发表影响法官判断的意见。

六百多字的起诉书并不复杂,我很快就将事情捋出了头绪:老太太要买一套房子,但是拿不出一次性付清的钱款,而银行是不会贷款给一个老人的。于是她与被告签下协议,借被告之名买房和贷款,房屋产权登记在被告名下,由她付首付和按月还贷。并约定贷款还清之日,被告须将房产过户给原告或原告指定的人名下。

房子顺利买下了,银行按揭办妥了,老太太也装修入住了。如果一切按协议往下进行,也许就没有今天这起诉讼。但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条原本就不那么光明的道路,又指向了一丛一丛的荆棘。

后来被告发现房屋价格大涨,就意图将房屋占为己有,在获得银行发放的贷款之后,拒不将还款账户号码给原告,导致原告无法按时还款。原告向被告提出要求一次性还清贷款四十万元,将房屋过户给原告,被告也置之不理……

被告见利忘义,违反基本诚信原则……

原告聘请的律师安静地坐着,除了回答审判长一些必要的提問,他基本不急于表达什么,老太太则一再强调她没有文化。我猜测,这份诉状应该就是律师的代笔了。印象中,一般的诉状都是客观陈述事实,很少带有褒贬色彩,但他用上了“见利忘义”这个评价意义很鲜明的词。一个既可以为原告代理又可以为被告辩护的律师,在他的立场里,是不是也很难撇除个人的爱憎?

在我们从小熟读的民间故事里,见利忘义的剧情似乎古来便为人类一再上演。譬如一盘鲜美的果子摆在面前,有几人能做到不流口水?这个“见利忘义”的人是谁?他没有出席。他长什么样子?会不会像我们小时候看见的多数反派人物那样,长了一副贪婪而猥琐的嘴脸?可是我又觉得不对,老太太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见识过多少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少,怎么会轻易信任和交付一个一眼就能望见贪婪的人?

重新阅读诉状,我忽然注意到一个重要的线索,被告竟然是老太太儿子的朋友。

儿子,是的,老太太有自己的儿子。

“为什么不让您自己的儿子出面贷款呢?”我问。

“别提了,我们已经决裂了,划清界限,把他当作阶级敌人了。”老太太的神情里一下子有了火苗蹿升一般的激动,她咬牙切齿、愤恨难平。

一场被告缺席的庭审,没有法官按部就班的引导流程,没有律师铿锵有声的宣读陈述,也没有原、被告双方唇枪舌剑的辩论。这原本会令我感到索然无味,但是现在,我觉察出案件背后的波澜正以涨潮之势一波一波地向我涌来。

那个儿子浮出水面,而这个宣称与儿子恩断义绝的母亲终于收起了最初的精干和冷静。她没有按捺住倾诉的欲望,开始喋喋不休讲述事件的因由和生活的过往,因为激动而显得颠倒混乱:“都是他,都是他们合伙来骗我的!”“阴谋,全是阴谋!”

在老太太细碎的讲述中,一些过往像一块色彩芜杂的布匹被摊开,更多的枝蔓和细节在时空里伸展开来。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彼时的她还那么年轻,真像一朵正值花期的菊,朝气蓬勃,干劲十足。也许她天生就是一块做生意的料,虽然没有多少文化,却有强烈的创业意识,能够敏锐地捕捉到机遇。她卷起行李,拉着丈夫去了上海。用她自己的话说,叫“打拼”。是的,打拼一定不是读出两个字音那么轻巧的。至于她吃过多少苦,付出了多少常人难以承受的艰辛,只能从她被苍老和疲惫双重裹挟的容貌去想象了。几十年,他们夫妻在上海开过洗衣店、超市、宾馆,这些都不是小打小闹的生意。我因此推知,她的决断和魄力必非普通家庭妇女可望其项背。

我甚至猜测,她的丈夫一直都只是她生意场上的帮手和陪衬。正如现在,她坐在原告席上,所有的合同、协议、收据都写着她的名字,似乎与这个男人并无多大关联。而她的丈夫,很规矩地坐在旁听席上,除了偶尔补充些可有可无的话,似乎这场官司也与他没有多大关系。我向他张望了几眼,却仍然无法准确地描述他的相貌特征,直到现在,他已经成为一个面目模糊的人。而老太太那刚硬的面部轮廓和薄得像两片树皮的嘴唇,却像刀一样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老太太急切杂乱的话语在宽敞的审判厅里来回撞击,使这间屋子显得更加空旷。白炽灯的光从上面利索地打下来,照在老太太稍显凌乱的斑白头发上。此时她没有对手,没有人反驳她,或者打断她。她或许感到了一种胜券在握的自信,她认为她的所有陈述都是有利于自己的。事实是,对那些过往、那些细枝末节真正感兴趣的人似乎只有我。法官和书记员忙于梳理开庭审判笔录,偶尔才根据需要进行问讯。另一个陪审员是一名孕妇,她抚摸着圆滚滚的大肚子,围绕着中间的那张桌子画圆,不停地走来走去,她一定希望可以尽快结束这场庭审,然后签字走人。

虽然还是春天,但已经明显热了起来。老太太也许察觉到了空气里弥漫着的一丝不耐烦的情绪,忙吩咐她的丈夫出去买矿泉水,并大声地叮嘱说:“这里面的人每个买一瓶。”矿泉水很快拎进了审判庭,男人殷勤地给大家分发,但法官和书记员直接拒绝了,孕妇也没有接。而我正好带了水,我晃了晃手中的瓶子,告诉她已经带了。我想,这样她或许会好受些。

她没有像普通的老太太那样,殷勤地热切地硬将水往别人手上塞,而是自己拧开瓶盖喝起水来。我看着她的喉咙不住地抖动,像看着一块猝然迎来大雨的干旱饥渴的土地。我希望清凉可以从她的喉腔、胸腔以及脏腑流过,可以让她平静下来,好好地说一说她的儿子。

那个唯一的儿子,何以成为了她的阶级敌人?

她的儿子取名为“辉”。这样的名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光辉、辉煌、前途等等充满光明和希望的东西。被寄予了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意义。的确,每一个新生婴儿呱呱坠地,一定都承载了世间最美好的愿望。像所有的父亲和母亲一样,历尽艰难四处奔波的菊和她的丈夫,想要为儿子创造最好的成长条件。在那个大多数家庭连牛奶零食都少有的年代,辉什么都有,他从来不需要为口腹之欲垂涎。只要他想吃什么穿什么,父母都尽情地满足。看着儿子的笑脸,他们觉得所有的忙碌都是值得的,应该的。爱他就恨不能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给他,中国的父母不都是这样的么?只是,用尽心力养育长大的儿子,已经赫然出现在法院公告的老赖榜里。钱,可以让人获得安逸的生活,也可以堆积起更多的贪欲。他们的儿子成年后疯狂地向父母伸手,疯狂地借高利贷,疯狂地享受着物质生活,只唯一没想过要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财富。即便想过,他也不会脚踏实地用劳动换取财富。几十年了,他已经习惯了张口,习惯了伸手,习惯了不劳而获。他没想过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也没想过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

一棵原本经由肥沃土壤培育的苗子,却没有笔直地向着阳光、向着天空生长,而是歪下了脖子,向着地面一再堕落,直到为社会和世人唾弃。在这当中,他的父母所扮演的角色又是那么完美的吗?

是的,他们多么努力地奋斗,他们甚至都来不及享受自己的人生。三十多年,他们在上海,日复一日没日没夜地守在店里,都没有出去好好地看看上海的景致,连回老家的日子也屈指可数。他们成了赚钱的机器,并有着最坚韧的节俭和自律,他们似乎手执着一条最有力的鞭子,随时抽打着自己像陀螺那样不停地转动,他们只巴望着儿子有最好的物质条件。的确,这些他们都实现了,可惜唯一没有考虑周全的是儿子的教育和成长环境。

“你兒子读过大学吗?”我问。

“死佬,就是不会读书,只知道吃喝玩乐,拿棍子打都打不到他去学校。”一提起这茬,老太太神情又趋激动:“这个短命鬼,他这辈子就是来算计我的。”

果然不出所料,这又是一对拼命赚钱却没想过要花精力去教育孩子而最后吞下失败苦酒的父母。我在学校里当老师有十几年,遇到过太多这样的父母——“每个孩子不都会大么,大了不都会懂事么?我们从小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他们握着这条金科玉律,打自己的工,赚自己的钱,他们有一个不可动摇的信念:最好的养育就是让孩子衣食住行不输给别人。短暂的相聚时光,他们看见孩子的身体一天天长高了,却很少知道孩子心里的想法也一天天在变化着。当然,他们也往往各怀苦衷。没有固定工作,种田又没收入,在本地打工工钱太低,如果天天守着孩子,一家人难道喝西北风?

一个轮辙滚滚、高速前行的时代,物质和精神的矛盾,谁来调和?

现在,老太太又包揽下了第三代人的养育责任。辉的三女一子,四个正当抽穗扬花的孩子都在老太太的羽翼之下。孩子的未来仍要由一对花甲老人以衰朽之身去搏、去拼,去把那个不可企及的月亮承诺下来。

“既然儿子都是老赖,已经不可信任,为什么还会相信儿子的朋友,让他出面来买房呢?”我小心翼翼地抛出了这个疑问。事实上我有些担心这会触碰到老太太的禁区。这等于要她彻底承认自己的失败,并且失败的因由并非对方的见利忘义,而是她连最基本的鉴别能力都没有。

老太太神色黯然:“我没有办法。阴谋,都是阴谋,他们要合伙吞了我最后这点财产。”

“你们熟悉吗?了解被告吗?”我追问道。

“熟悉,怎么不熟悉,他经常在我家玩、吃饭,还说和我儿子合伙做生意。”

原来这套房子是她儿子辉和被告二人介绍老太太购买的。得知老太太需要买房,恰好法院有一套房产正在拍卖,他们极力撺掇老太太买下来,并拍着胸脯表示愿意签订协议代为购买、代办手续。我不知道老太太是怎么下决心与被告合作的,也许她太需要一套房子了,而确实又没有其他的人可以帮她。也许她认为只要有协议在手,就不怕发生什么变故。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她精明了半生,也许根本不相信别人能诈到她。

但是就在起诉的前几天,她给被告打电话,请求他把银行的还款账号给她。她担心不及时还款,房产证就到不了她的手上。然而被告根本不理会她的请求,还放出一句狠话:“我们那张协议是没有用的。”

老太太开始急了,她在那套房子里住得不安生了。她突然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被赶出这最后的庇护所。两个老人拖着四个孩子,那场景想想都觉得凄凉。“我只能相信政府、相信法院为我讨回公道。”说着,她面对四个参与审案的工作人员堆起了近乎谄媚的笑容。我看见她额上的青筋因为干瘦一条一条地突起,像被翻出泥土的蚯蚓一样前后扭动着。

“你这有点像空手套白狼呢。”法官说。空手套白狼,天知道这句话对她的打击有多大。难道协议真的没有用吗?难道这套房子真的与她无关吗?首付是她付的,过户手续费是她付的,房子是她装修的,水电费也是她交的,她急急地将一大把林林总总的发票收据交给法官:“这些钱都是我付的,他说要多少我就给他多少,连烟钱都算上了。”

“那你究竟付了多少,要给个准数,我才好写判决书。”

“多少我真没有算过,反正全都在这里了。”老太太讷讷地说。

看到那一堆大大小小零零散散的票据,我有一種头大的感觉。如果换了我,指不定会算成一团乱麻。但是法官必须将这些理得清清楚楚,包括精确到小数点后的N位。在担任人民陪审员之前,我只知道法官可以依据法律条例公正判案,却不知道他们的工作有如此琐碎繁杂。

律师把票据收回来,一笔一笔地替她计算账目,并条分缕析地向法官一一呈明。这个时候他似乎已经成了老太太唯一的依靠。在说到请求诉讼费由被告承担时,老太太甚至以为律师费也可以由被告承担。法官很无情地给她当头浇了一瓢凉水:“这个费用是要你自己付的哦,打官司也可以不请律师的。”只是,如果不请律师,她又该如何应对这许多尴尬?天上不会掉馅饼的,谁也没有义务帮谁白干活,她应该知道的。律师讪讪地笑着,什么也没有说。总感觉他和常见的话锋凌厉、引经据典的律师有很多的不同。显然,他从来没有单刀直入地向老太太谈起过费用。他这么做是有怜悯的成分在内吗?当老太太把一肚子的苦水倒给他,他是否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或是天下的母亲?

在灯光的照射下,审判席上三张黑色的高背椅子闪着油亮的光泽,更显出厚重来。每次用力地搬动它,然后端坐在上面,内心都有一份庄重,似乎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案件,更是一段人生。

世间有太多难解的恩怨。一对母子一次又一次在人世沉浮中相爱相杀,从盼望到失望,再到绝望,一个母亲尝遍了命运加诸她的所有苦楚,却还是愿意对儿子和他的朋友抱以最后的信任,为什么?那个在本案中隐形的儿子,恰恰是整个事件里至关重要的人。

可以想象,老太太曾经怎样地极尽母爱之本能,她供养他的一切,任他饕餮,为他娶妻买房,并无怨无悔地为他养育子女。她一定想,原本就是一家人,就这么一个儿子,将来所有的家产都是他的。现在给他和将来给他又有什么区别呢?何况,让儿子满意几乎已经成为她行动的唯一准则和动力。

是的,中国大多数父母都抱守这个观念,为儿子省吃俭用,只要他们需要,就愿意一股脑地掏空自己,以至于失去最后的庇护。我想起麦菜岭的那些爷爷辈们,年轻时苦吃苦做,攒下钱一间一间地建房子,儿子一个一个地娶妻生子,老人就一次一次地退让,直至退到小厢房里,在天井边随便搭个简陋的土灶过活。看似儿孙满堂,实则晚景凄凉。前些年在新闻里还看到过儿子上大学榨干父亲一生积蓄,又逼迫父亲为他在城里买房,未能满足就翻脸无情甚至大打出手的事。

每次看到这样的场景、听到这样的故事,我的心都有碎裂般的疼痛。我们都将成为父母,变成老人。父母生我、养我、疼我、爱我,我如何能够忍心饕餮父母的血肉,截断父母最后的退路?

然而那个名叫辉的儿子也许从来没有体恤和怜悯过母亲的辛劳,在他心目中,也许母亲本来就是一架生产金钱的机器,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母亲的能力,他以为母亲可以一直那样强大地赚到他需要的一切。向母亲伸手,欠下的债由母亲来还,就是生活的一种常态。

在繁华的都市上海,至今仍有一套房产写着辉的名字。那是老太太为他买下供他与妻子儿女共同生活的安乐窝。据说那套房如今已价值几百万了,只是,那套房子的女主人早已离辉远去。一个饕餮的巨婴如何能够承担起家庭的责任和义务?除了让妻子接二连三生下四个孩子,他对妻子都做了什么?那个绝望离婚以至连孩子都不要的女人,一定也经历了许多悲怆而难言的隐痛。

不经意间,一个初中同学的面容浮现出来。圆而大的眼睛,肉乎乎的腮帮子,从右嘴角突出的一颗牙尤其醒目,那时候他长得挺可爱的。从小他过继给了没有生育的伯父伯母,伯父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对他百般宠爱。他度过了与普通孩子天壤之别的极为优裕的童年生活,他成绩很差,动辄与人打架、顶撞老师,但伯父从来没有教训过他。在他刚刚成年时即为他娶妻,又为他买了一辆小车让他跑出租,盼望他能够以此自食其力。他很快有了儿子,但是仍然没有像一个父亲那样负起责任,因为一切都有伯父担着。除了花天酒地、吃喝嫖赌,他别无所长,钱没赚到,还欠了一屁股债。为了迅速捞钱,他横生歹念,绑架了一个学前班的孩子以勒索巨款,又在难耐的等待中残忍地杀害了那个孩子。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那个初中同学成了我们当地这个惊天大案的主人公,公安部门的追捕令贴得满街都是,一时为所有熟悉他的人震惊。我忽然想到某一次我曾乘坐他的车去往圩镇,而他坚决不肯收我的钱。那时候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成为杀人犯。最后,他在不知名的远方被枪决,听说没有一个人为他收尸。

事实上,老太太除了在上海购置房产,也一直没有停止在老家瑞金置业。她曾经买下了十几间店面,也有自己宽敞的住房。偌大的家业应该为她赢得过无数羡慕的目光。她或许也曾经相信自己将从此衣食无忧。即使今后做不动了,单靠那些店面的租金,也足够他们一家老小吃用的了。

她将一生规划得多么好,唯一没有规划好的是自己的儿子。她的儿子,那个终生的叛徒,终于将这一切都重新归零。一生的努力、一生的打拼全部化为一场空。“败光了,什么都给他败光了。”她说。

是的,他一直走在背离母亲期望的路上,他不愿意上学,也不愿意跟着她辛劳地经营生意。他说他自己去做生意,却又终日游手好闲,他以为别人手上的钱也会像母亲手里的那样不费吹灰之力源源不断地来到他手中。谁知道他怎么折腾的呢,竟欠下如此多的高利贷。债主一天天地逼上门来,甚至有人威胁要断了他的手脚、取了他的性命。老太太怎么能做到无动于衷,她只好一次一次将他捅下的娄子揽在身上。虽然也有愤怒、咒骂,但那是自己的儿子啊,难道看着他坐牢,看着他被人砍杀不成?

于是,那些店面一间一间地卖出,多年积累的资产也一天一天地缩水。直到卖掉名下安身立命的最后一套住房,她还是没有还清儿子欠下的巨额债务。这时候,她开始有点清醒了,这个儿子没救了,她该为自己的晚年着想,该留下最后的一点血汗钱以供两位老人和儿子扔下的四个孩子吃食了。于是她以债主的名义向儿子提起上诉,对上海的那套房产申请了资产保全。一对母子对簿公堂,以敌人的身份。当她看着眼前这个付出了全部的爱养育长大的儿子依然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依然对一切都持无所谓的态度,她心中该有多么的悲愤。

其实她也别无选择。房子在儿子名下,那些债主一旦聽到风声,一定会申请法院执行,到那时她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她必须抢先出手,像一个冷酷的债主,像一个陌生的路人。

老太太一口气讲述完这些,神情早已渐趋平静,仿佛在诉说一段别人的人生、别人的故事。自始至终,我没有看到她流下一滴眼泪。她似乎并不悲伤,也许悲伤于她早已是太过奢侈的感情。她只是想要回她的房子,对于躲在后面的叛徒,她已经无力清算。坐在审判庭里,她只是一个博弈者,用心用力地和有形的无形的对手博弈,和命运博弈。

在银行发放贷款之前,法院拍卖的房子是要一次性付清房款的。被告替她付了四十万元,却要她打了四十一万多元的欠条。这张欠条至今还在被告手里不肯拿出来。她连具体数目都忘记了,只知道是四十一万多。那多出来的一万多是获得银行贷款之前的利息,仅仅十天时间,她付出了月息八分的高利;而只要他愿意,他还可以拿着那张欠条去起诉她。

房子是一楼带小院子的,适合她已老迈的腿脚进出。在某个花园式的小区里,她正像一只老母鸡一样,以毛发稀疏的羽翼护着四只小鸡雏长大。而真正羽翼丰满、力量强大的人却在远处继续过着他逍遥的自我免除为人父为人子的责任的生活。他只需要远远地观望,他相信他的母亲即使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会抛下孩子不管。按照老太太的说法,他甚至一心以为母亲的钱袋子永远不会有真正掏空的那一天,他相信她一定还藏着私房,不肯全部交给他。他与朋友思谋着再向老太太弄点钱来花花,也许这次买房事件正是一次绝佳的试探。

果然,老太太居然还能付首付,还有按月还贷的能力,“瞧啊,那头老母牛,她还能挤出奶来。”他怎么能不欣喜呢,也许他还想向她榨取更多,也许的确是他的朋友见利忘义了。确实,一个连父母和子女都丝毫不顾及的人怎么会交上正义的朋友?

更让老太太没想到的是,被告瞒着她,以房产为抵押向银行贷款四十五万元,比双方约定的四十万元足足多了五万元。这笔贷款已经到了被告口袋,如果这个协议如期执行下去,而老太太又只知道乖乖地每月还贷,无法进行总数的精密计算,那就意味着被告用这种方式又诈得了老太太五万元。

多么令人寒心的算计。一条通往信任的路,何以人为地种下密密的荆棘和毒草?

终于,开庭审判笔录做好了。法官脱下身上的长袍制服挂在椅子背上,长舒了一口气。我看见红色的徽章在这个上午熠熠发光。一个再没有人可以托付的老太太,在此处获得了最后的庇护。

我有一些欣慰,又有一些惆怅。

还记得二〇一六年的“十一”前后,我国多个城市出台了新的楼市调控政策,限购和限贷一时成为热词,史上最严调控大幕就此拉开。两年过去,我们看到国家统计局于二〇一八年三月发布的大数据显示,我国住宅销售面积增长百分之二点五,而住宅销售额增长百分之十一点四,显然,房价依然在涨。在只涨不跌的楼市面前,亲人反目成仇者有之,朋友恩断义绝者有之,多少亲情友情在利益面前轰然崩塌。据统计,自二〇一六年以来,仅瑞金市人民法院即办理了房产纠纷案七十四件。这些案件,每一桩都有每一桩的因由,但无一例外都指向“利益”二字。

我和另一个人民陪审员签完字准备离开,老太太迎上来,脸上仍旧绽放着接近于谄媚的笑,多么像一朵俨然衰败但依然竭力强大的菊。她对我们极尽了祝福,祝那个孕妇生龙凤胎,又祝我“脚踏四方,方方得利”。我们都需要等待最后的判决结果,只是她的等待比任何人都要迫切。

从审判庭出来,我看见法院大厅的电子屏幕上,一条条地滚动播放着今日开庭的案件,工整的宋体字硕大而鲜红。我无法一下子数清楚究竟有几条,只知道案件纠纷每天都在一桩桩地发生。人与人之间的爱啊、信任啊、责任啊,在这里退到了最后的底线。

正如一个被母亲用襁褓裹了半生的儿子,却成了母亲的叛徒。

在判决结果出来之前,我与主审法官有过几次私下的交流。这个案件事实清楚,证据也充分,如果不出所料,菊获得胜诉的可能性极大。

然而一个月后当我看到民事调解书时,其中的结果却完全颠覆了我之前的预想。经法院主持调解,当事人双方已经自愿达成如下协议:

一、原告菊同意房屋归被告所有;

二、被告同意用前述房屋抵消原告之子辉于二〇一七年向其借款三十一万元及利息,并不再要求辉归还前述两笔借款及利息;

三、被告同意支付原告房屋补偿款七万元(已当庭支付);

四、原告同意于二〇一八年六月一日之前搬离前述房屋,被告同意原告将房屋内的一张床、一台电视、一台冰箱、一台洗衣机搬走;

五、原告应当缴纳清楚搬离前述房屋之前从二〇一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至搬离之日止所产生的物业费、水电费、天然气费;

六、原告同意放弃其他诉讼请求。

案件受理费三千七百二十五元由原告自行承担。

原来,在一场看似简单的购房纠纷里,还有着更为纷繁复杂的内情。我不知道老太太在起诉之前是否知晓儿子欠着被告的巨款,只知道她又一次毫无悬念地陷入了予取予求的循环里。那个饕餮的巨婴终于成功地再次挥霍了母亲最后的积蓄。

回想菊在庭审中的咬牙切齿、痛恨决绝,我忽然意识到她并非不是真恨,但所有的恨在儿子面前最终都要化作柔肠。比之让儿子面临牢狱或其他的灾祸,她情愿耗尽所有换得他的平安。只要她还睁着眼睛,尚有一口气在,她都愿意将儿子守护在羽翼之下。清醒的时候,她也许会觉悟那一再的付出根本不值,但是当儿子捅下娄子的时候,那强大的本能会再一次驱使她朝着一个没有终点的圆圈转啊,转啊,像一头被蒙上了眼睛不停拉磨的驴。相对于儿子,她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奴隶。

在现实里和新闻中,我不断地看到和菊一样耗尽毕生心血的父母。有砸锅卖铁供儿女上学的,有割下自身器官移植到儿女身上的,有背负巨债为儿女买房买车的……那一再牺牲隐忍,将个人欲望降至最低只为让儿女过得舒适的人,最后换来的又是什么呢?黄香温席、乌鸦反哺者自然也不乏人在,但诸多的反面故事却让人不忍卒读。

那些倾其所有最后老弱贫病、孤苦无依的人,成为一种怎样的社会之痛?比如案件的主人公菊,她已六十多岁,当她失去了唯一的居所,她要把一张床、一台电视、一台冰箱和一台洗衣机搬去何处?她能把四个孙子女带往怎样的未来?当她操持生活的能力越来越弱,当她面临疾病和衰老,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样的晚年?

天气越来越热了,六一儿童节是菊搬离房屋的最后期限。这一天,多少人兴高采烈地牵着孩子的小手,去游乐场,去肯德基,去购买玩具,人间充满了祥和与天伦之乐。而老太太在这一天被儿子推出了最后的家门。当她看着自己苦心经营过的家,会有留恋和不舍吗?当她回顾儿子的成长轨迹,会有遗憾和悔恨吗?

也许,从来没有人可以挽救一个母亲关于爱的逻辑。一个为奴的母亲,她将终身为奴,直到流尽生命的最后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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