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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们在等待吗

2020-01-04孙周

湖南文学 2020年12期

孙周

献给安娜、萨慕尔、艾薇、维多利亚,献给杰瑞、胖子和教授。我的朋友,愿你们万事不必等待。

陈因突然想起十年前,十二月里的一天。天晴,光线穿过光秃秃的枫树枝照到学校走廊上,把地上的水渍照得闪闪发光。他刚从班主任办公室出来。冰冷的空气扑来,让他一阵哆嗦。刚才在办公室,班主任和他说了让他转班的事:“都是些艺术生、体育生,没人搞学习,家里都找好了出路。你转到重点班去吧。”重点班的王老师没说同意也没有不同意,叫他自己考虑。他并不能自己决定,班主任已经和他母亲打了电话。他母亲是个为了能让他上好点的大学不惜磕破头皮的人,她曾经想让从未接触过艺术的他去学音乐,要不是他说学艺术太迟了更难考上好学校,他这会儿肯定在恶补乐理了。他的母亲是那么希望他考个好大学,怎么可能拒绝呢?

他站在走廊的消防柜前苦恼着。旁边有台饮水机,两个冷水出口,一个开水出口。学校没收了所有的充电设备,包括暖手袋,一下课开水口前面就挤满了人——他们用矿泉水瓶接开水暖手。

教室里的武毕文看到他,空着手冲出来:“老师叫你去干吗呀,我看她蛮生气的。”打进高中起,陈因和他就认识了,是军训时的一场暴雨让他们相识。教官让学生到地下车库避雨,车库又闷又热又闹,云雨声来,天一下子就昏暗如夜了。武毕文个儿高点,站在陈因后边,他问陈因:“哎,你有没有交‘择校费?”陈因回答没有。那年中考,他数学分数难看,没法上重点高中,他母亲手里也拿不出钱给他择校,就让他去了市里的六高读,因为这所高中口碑在二流高中里极好。

“嚯,厉害啊,学霸一个。到时你可得借我抄抄。你知道我交了多少择校费吗?我啊,差了三百分……”

陈因没有说其实他也只是刚过录取线而已。但在之后的考试里,学校按校排名分考场,他们两人往往一个在五楼,一个在一楼。

“对呀,她那脸都气得鼓鼓的啦。”何娜和胡心婷跟在武毕文身后从教室出来,她们把手里的瓶子拧紧又拧松。

“什么?哦,没什么,就问问学习情况。”陈因回答。

“我看她是发火了的,会叫你家长。你不晓得咧,她一有事就叫家长,好像她什么事情都自己解决不了一样……不过你们好学生不一样,应该会从宽处理。”武毕文颇有经验地说。

“她倒没向我妈告状,只是让我转去重点班。”陈因说。

“那更糟了……你妈怎么说呢?”武毕文他们三个咋呼起来,接着他们开始焦虑。

“要不你不去吧。”

“要不你跟你妈好好认错吧。”

“要不你就坚决反抗,离家出走都行,你就睡武毕文家里,他家大着……”

陈因叹气,他们三个根本不懂在下周的家长会上可能会发生什么。方才班主任挂了电话说:“她建议去。”她没有告诉母亲自己干的坏事,她会在下周开家长会时把手机给她。陈因想,她早晚会知道——手机是从抽屉里拿出来的,早晚会发现的。

“先进去了,你快点接水吧。”何娜提来瓶子,然后他们三个进教室了。

他自己肯定是不会想去重点班的。

陈因接过瓶子,一个人站在饮水机前,看着滴水的龙头。

下周他母亲会知道,放在柜子里的手机被儿子偷偷带到学校,并在重要的政治课上玩。她先是震驚,然后愤怒地看着他,叫他解释,问他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是对自己成绩满足了吗。而他坐在床边,沉默,不知如何回答。他的沉默让她更加恼火,于是她渐渐大声,最后,泄气了,瘫在沙发上:“我真的很失望。”

想到这里,他害怕起来,这种害怕并非只来自母亲的指责,还有一部分是他自己——让别人失望很容易使他陷入自责,即便有人期望他有朝一日中彩票后能分一成的钱,他若中了不给也会让他有种负罪感。现在,他将在这一周的等待里无时无刻不处于这种煎熬之中。然后,他的母亲将他转到重点班,他的同桌不再近视三百度依然坚持不戴眼镜,也不会再偷偷从桌底下给他递威化饼干,所有人都盯着黑板,不停记笔记,刷刷举手,在考试结束后激烈讨论,并对自己答对的题目沾沾自喜——他愈加害怕起来。在高考来临的前晚,躺在床上听着摩托在空旷的街道上疾驰而过留下的孤寂在回响,等待着第二天黎明醒来时,那种感受都没如此强烈。

死的等待比死还难受啊……

——然后他听到上课铃。他还没有接水。

同样是十二月的一天。陈因从别的城市回来,路边的法国梧桐树叶掉得精光,能看到马路对面公园里喷泉中央的半裸雕塑。

这个城市没有耸立的高楼,到处都是路障——正在建设中,十年之前这般,十年后也将是这般,所以他不用几分钟便重新熟悉了环境。他跟武毕文联系过了,他会来车站接自己。他看到那个男人——借着对面车辆刺眼的远光灯,陈因看到这个男人都快剃成光头了,比记忆中黑了不少。尽管他已经蓄起了络腮胡,但那两颗浑圆的眼珠子还是显得他十分稚气。他在路边停好车,朝陈因挥手。

“我们等你好久嘞,怎么说,请客吃饭?”一靠近车就能看到坐副驾驶的何娜,她毫不客气地说。她瘦了,嘴上擦着鲜艳的口红,头发染成了棕色。高中那会儿她粉黛不施,不留长发,一切都干净利落。

“火车延误了。常有的事。”陈因解释,一边放好行李,跨进车,关门,脱下口罩,用袖口擦破车窗上的水雾。水雾凝成一串串珠子。他看到火车站缺横少捺的霓虹字牌“皿旧”,变小,淹没在黑色的丛林里。

迎面来的车着急地在窄路上响喇叭。“吵屁吵。一屁股宽的路非要挤,都不等,这不堵了。”武毕文把喇叭按得同样响。这样两台车在窄路上大吵大闹起来。他问陈因:“嘿,你这些年发什么财去了,都不见你联系我们。”

“能发什么财啊……”陈因脸上挂着歉意的笑。

“不然你那时候退什么学啊。乖乖,你做事也太个性了吧?”武毕文欢呼。

何娜问:“为什么退学呢?”

“也没有。都是好久的事了,说也说不清。”陈因说,脸上还是挂着笑。

一阵沉默。直到武毕文谈到自己的营业执照等了老久还未下发,车里的话题这才错开。

那天晚上,武毕文把车开到香樟路“满城香”川味火锅旁边。下车后他一直在引路。

“怎么才来啊。等你们老久了。”胡心婷坐在包间,满脸笑意。如今她黝黑的脸上抹上了粉底液,显得白净。她也涂口红,画眉毛,但不显眼,不仔细看,瞧不出什么来。她说:“他们都去接你,把我落在这里。”

他们四个坐好,开始下菜,吃起来。恍惚间陈因觉得他们回到了高中放假那会儿,那时候他们也来这块地方,点一个肉,然后等到服务员不在附近,便从包里掏出从超市买的大盒肥牛卷——那实惠多了。现在,火锅店换了招牌,里面安了摄像头。他们不必让武毕文放哨了。这会儿武毕文可以心安理得地吃火锅了。

何娜涮着毛肚说起自己在医院遇到的事儿。她如今在医院当护士,有时被调班到ICU。在午夜,呼吸困难的老人失去心跳,死了。老人躺在病床上,脸上一片红润,他是脑溢血死的。何娜说老人是如何把手垂在床沿,嘴巴是如何张开,在病房里,昏暗的灯光下,老人的儿子又是如何质问她们的。她吃着肥牛卷,说:“死了人我们也很伤心啊。”老人来医院时,满脸通红、全身发抖。那时何娜刚调到ICU,护士长告诉她可能会死人,她吓得半死。但老人没有死,还活着。余下的日子里,何娜一给老人换药,老人就笑,嘴不利索地说要给她做介绍,还说自己当年也是让别人牵红线讨的老婆。有时候,何娜也会搭理他的话,老人就越说越起劲,和左边床位上的病人保证,他要把他孙子介绍给这个扎针百发百中的好姑娘。

老人死的那一晚,他儿子守在陪睡位上。好几次,那儿子用血丝满布的眼睛盯着医生问:“大夫,他什么时候断气?”几个月来,病痛折磨着老人,也折腾着他的儿女们。何娜说,老人等着死,他们等着老人死。

胡心婷说,如果她是那个儿子,她也会那样。久病床前无孝子嘛。

“你呢?听说你换地方了。”何娜说。

胡心婷点头。她换了好几份工作。起初,她在教书,教过高中,职高,初中,都教得不错,但都没有编制,不久就被挤下去了。“现在也在当临时工,不过是在单位里。”她说。她已经不担心被挤下去了。

“你们呢。”

“就那样呗。”陈因笑着说。以前,只要在谈话中说起他,他就浑身不自在。这是他的上学后遗症,每每被点名,哪怕是被表扬,他都惧怕到战栗,连手中的笔也捏不稳,写出歪歪扭扭的字来。所以一上课他就沉着脑袋。

他的内心是波浪滔滔的,有许多在那个城市里工作的感受、生活的见闻,都到了喉部,呼之欲出了,可就是吐不出来。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等他们吃饱的时候,他们就什么都不说了,各自玩着手机。有时候,年轻的服务员过来问是否还要添水,他们抬起头,看看服务员,又互相看看,说:“谢谢,不用了。”何娜提议说,照几张合照吧,难得见一回。她叫来服务员拍了几张,然后准备离开了。

何娜记得,那时候,就跟现在她朝他们挥手一样,她在路边的车站,朝慢慢加速的3路车挥手,然后往回走——她在学校边,跟车行方向相反。在人群中逆行,让她有种使命感。那个寒冷的冬季,陈因拒绝转班,手长冻疮,肿得又红又紫,他虎口的肌肉变得膨胀起来,中指的第二关节冒出一块巨大的硬茧。“又痒又痛。”他有时也会抱怨,但多数情况是在埋头苦学。成绩下来的那天,她提着心,如果这些天的努力白费(她也跟着学了一阵子,努力不在课间睡着,但安眠药老师讲课真遭不住,她的确尽力了),她都会从此一蹶不振。

上天难负有心人。班主任笑眯眯地展出成绩单,颇是得意:“不错,第九名。”

完了,这班第九名可没救了。她想。这时候武毕文跳起来:“牛啊牛啊,全校第九!怎么说,庆祝一下?”

托陈因的福,她这次也创历史最高。他们从校外买来汽水庆祝。

她好像想起什么,朝武毕文说:“我坐你的车吧。我们顺路。”胡心婷说待会儿她未婚夫会来接她,让武毕文开车先走。

“还是变了啊,嗯?”何娜坐在副驾驶上。

“什么?”武毕文说。

“还记得那时候不?”

“哪时候啊?你这人什么时候说话这么神神叨叨的了?”

“圣诞节啊,陈因被他妈骂了一顿的那个时候。”

“噢,那个啊。记得啊。帽子都没卖几个,赔了本。怎么了?”那天,他们一伙去明镜湖公园卖圣诞帽——胡心婷让她老爸批了一大袋帽子。胡心婷有个愿意让她恣意妄为的父亲,她想干什么,他就让她干什么。比方说她谈恋爱了,他爸就说把那个小子带回来看看,还有学习要是学不好就不学了,就主要发展兴趣爱好。当天,胡心婷没有把没卖出去的帽子分了:“要是能留到下个圣诞节,到时候再去卖吧。”

“她那帽子我还都留着呢。”武毕文补充。

何娜没回答。过了会儿,她说:“都工作了,时间变少啦。我以后嫁人、生孩子、相夫教子的,你们就谁都见不到我了。”

武毕文哈哈笑起来:“谁敢娶你啊?”

车停在红绿灯路口,他们在满是火锅底料味的车子里等待绿灯。不停有穿着校服的学生从斑马线上走过,他们是走读生。看来学校并没有取消通学班。

他们几个也曾并排走在寒风碾过的柏油路上。他们告别门卫,逃离学校的钟声,和3路车赛跑,在行人怪异的眼神中喘气。那时何娜微胖,跑起来喘得厉害。她问陈因:“你不会真要转班吧?”

“不知道。”陳因说:“如果期末我能考到年级前十就不用。”

“天哪!我看你还是转班吧。”何娜说。这些天她仔细琢磨了一下,考学校是人生大事,来日方长,他们总有机会再聚的。

“那不行。我听说他们重点班的除了学习就是学习。下课我去上厕所,看见他们都埋头在学,都没人上厕所。”黑瘦的胡心婷说。“换我我会疯掉。”

“人家转班了也好考学校点。你把他留在这里做什么。”何娜说着,胡心婷就从后面箍住她的脖颈。何娜边笑边打,可憋红了脸也挣不出那枷锁。

陈因说他同意胡心婷的话,而且转班以后再也吃不到胡心婷带的辣椒炒肉丝面了,那才叫真的遗憾。

武毕文说:“胡心婷,你那时候不也是转班了吗,然后怎么又回来了?”

“我啊,就是看在你们的分上才转回来的。”

“是你受不住逼,成天学习你做不来。”何娜毫不留情。两个女生又扭打在一起。

“反正我也没事做,回家就搞学习吧。”陈因说。

依旧是被寒风碾压的柏油路,依然有着敞亮的灯火。他们听到附近学校的晚寝的铃声响了。

她瘪着嘴巴,没有作声。两个男人也没有。

或许,他们是在等——等他们之间的一个来打破这沉默。可到家之前,没人再说话。

孤独的夜里,你在等什么?是晚归的云雀迟疑地将羽翼收回巢笼,是四周沉寂,贪玩小孩朝母亲耍赖声响消失,还是夜雨忽来,噼啪溅在窗台?对于陈因的母亲而言,等的就是这一声“嘎吱”的开门声。

多年来,一旦儿子离开视线,她就有些哀愁。这哀愁是绵延的,无时无刻不在。尽管和那些专制的日子相去久远——那时候她把心思都付到他身上。他读初中的时候,她四点半就要起床,煎荷包蛋,下蔬菜面,稍慢他就会迟到——他在另一个区上学,坐7路,从起点到终点。她有想过去那边租房子,可那边的房子太贵了。刚离婚,她毫无办法。在灯火通明的城市里,在一趟趟拥挤的公交上,一想到前夫对儿子不闻不问,自己年纪来了,翻不出什么骇浪,她只得孤独而又绝望地寄希望于儿子。她帮他报班,从班主任那里打听寒暑假补课的事,可他成绩一点长进也没有。尤其是数学,在他中考时绊了他一腿,只能去本区的普通高中。她对孩子的言听计从感到欣慰和满足,可一旦违背她的意愿……

她还记得那个圣诞节,她坐在客厅的椅子上,让灯开着。她头痛得厉害。这样下去,他会考不上学校的,整天跟那些差生混在一起,既没有攀比的目标,又没有学习氛围。该怎么办?是要像楼上那位从不管崽女的中年妇女一样吗?——把他送到槟榔厂里做事,然后自己彻底解放。假如他只考了二本,或更差劲,是不是要让他复读呢?她听说复读压力很大,很多越考越差。你看啊,今天就一个西方节日,他放学就不回家了,又不报个信,都快十点半了,还不回。这怎么能考上大学呢?那些孩子,他们的父母就不着急吗?

——然后她听到门开的声音。

“回来了?”说完后她听到声响放肆起来。一时间她有些困了。

“嗯。不是和你说了不要等我了吗。”

“还是和何娜他们啊?”

“嗯。”

“他们还没有结婚吗?”

“没有。”

“这么大个姑娘了还不结婚。那谁,胡心婷结婚了吗?”

“不清楚。”

“你们不是玩得好吗?这都不知道。”

胡心婷要结婚了,陈因知道。刚来接她回家的是一个在公司上班的小职员,家境不错,不矮,长得也合格,当作结婚过日子的对象还是绰绰有余。胡心婷换了好几茬男朋友,每换次工作她就换次男友——和老师谈,和老同学谈,和家里介绍的对象谈。何娜惋惜:“她一要结婚就变了,谈男朋友,越谈越不一样,好像那些陌生男人已经把她改头换面了似的。”后来有一次,他们在武毕文家里打麻将,胡心婷不得空,只得拉武毕文赋闲家中的老弟玩。何娜手气格外好,一直赢,其他三方输得没了士气,叫牌都没声儿了。何娜说:“不打了不打了,没意思……哎,你们说胡心婷她结婚……”

“毕竟人家嫁了人,哪还像你,跟读书那会一样随叫随到啊。”武毕文说。

“我也不是没人要,只是……未免也太……虽说是到了结婚年纪,但也不能随便找个人结婚……你胡乱打牌,怎么和啊?”何娜埋怨胡心婷。

“靠运气呗,运气好就能和。”武毕文说。

对于胡心婷结婚这个事,陈因没那么悲观,那是好事。

在第二天,她会很早叫醒陈因起来吃饭。那时,他会看到她满头冒出不少白发,眼睛凹陷进去。她取下围巾,在厨房里冲洗碗筷,盛饭,坐下,给他夹菜。她会问:“晚上吃什么呢?”

“随便,都行。”

“要不吃那干鸡。我晒了个把月,等着你回来做了吃。”

多么平淡的话。十年之前,家长会上,班主任把手机给母亲,并告诉她这是她儿子上课玩被没收的之后,她如此平淡地说:“我在等你自己来讲,我早发现了。”

湍流穿过异石丛生的山峡,流入开阔的平原,他格外能感受惭愧汹涌而出。

“你自己在家也可以吃的。”

“吃了。”她回答。

饭后,陈因想洗碗,被她支走了。他躺在沙发上刷手机。有人敲门,他听到了。他没有起身,门开了。他一听到那雄厚的男低音,就弹起来往房间走。那个男人和他一样蓄着络腮胡,是一所私立中学的数学老师,揽了不少学生补课。五年前,他的第三任妻子和他离婚以后,他一直住在学校安排的宿舍区。很明显,失去丈夫的女人和失去妻子的男人,经历婚姻滑铁卢之后,隐忍孤寂,已经康复,准备再战一场了。她在那些专制的日子里,忘了自己的身体——她的腰上已经围上了一圈赘肉,脸皮松弛,眼角有深皱纹,手掌皴裂——那是当时在饭店打杂时洗碱水弄的,如今即使涂上润肤露也无济于事。她的意思很明确,她想找个伴儿,即使她知道扭头就走的儿子并不想听。这些年来她变得温和了许多,不再朝着儿子大呼小叫。很多时候她都像个老太太似的,小声唠叨着吃什么,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比食物更重要的了。當变天她关节疼得快要失去知觉时,当她弯腰却发现骨头梆硬时,当她意外发觉他已经胡子拉碴、不苟言笑、劲力十足,变得像个男人时,她决定不要再管那么多事了,得让他自己过活了——我不管喽。

她让陈因叫叔叔。男人说不要勉强,叫他老强就行。

陈因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眼前脱下外套露出打底衫下摆的男人。

陈因想,如果这男人修点边幅,不留长指甲,修剪露出鼻孔的鼻毛,擦点唇膏让嘴唇不那么血迹斑斑,可能他就不会这么惹人讨厌了。

“现在能找个伴也是好事,老了也有照应,我回来得少……太少了。”昨晚,她听到儿子这么说,但今天他的表现恰恰相反,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连句叔叔都不愿叫。她不由怀疑起昨晚他说的话,就如同高中时候怀疑着晚归的他一样,对他借口“在学校办黑板报”画问号。而今她不再用一种探求真理的方式分析蛛丝马迹、深究到底,她只和面前的男人聊着儿子,说他当年犯的浑。男人觉得那都正常。

她望向落地窗外的清冷日光,已经看不清阳台上光和杏树影子的清晰界限。她老了。她绝望又乐观地想:他会接受这一切的,如果她坚持等待的话。

何娜在等一个电话。

从她从武毕文车里出来的那一刻起,衣服上的火锅味迸发到楼道、屋子。她懊悔——刚才明明可以把事情挑明了的,但她什么都没说。要放十年前,她能把这事情处理得很干脆。

冲洗完满身的火锅味道,她躺在床上盯着房间里的衣柜。三开门,红杉木,一个角在三年前搬家的途中磕了,留下一块丑疤。那时候她工作未满一月,从酒楼辞职,经理给她全额工资。她的工作很简单,每天早上坐着面包车去乡镇上卖苹果醋。七月份,她还记得,面包车驶进逐渐变窄的路,没有柏油,表面上露出黄豆绿豆大小的砂石。清晨空气还算凉爽,她把车窗完全打开,让充满夏季味道的风吹进来。经理坐在她旁边,用他食指上箍着枚戒指的左手指指点点,一会儿说晚稻要熟了,一会儿说八哥在叫。她笑着回答说是。她很想把窗狠狠关上,就像关他的嘴一样。他们要卖的苹果醋快过期了。经理揽下来的。她不太清楚这个男人要做什么,如果卖不出去,他会亏得很厉害。

她滔滔不绝讲起在乡镇上卖苹果醋的场景——他们下车后,太阳很快升起,晒得人太阳穴胀痛。那些烤瓷瓦盖屋顶的房子,地里围着的透明塑料膜以及深深浅浅的池塘都闪闪发光。热气从地上冒起来。他们支起铁架,搭棚子,把一箱箱用绿色玻璃瓶装的苹果醋从面包车上卸下来。前几天,他们没有卖出去几瓶,本来想从这批白菜价进的苹果醋上大捞一笔的经理没有办法。打折,他说,有些无奈,叹着气:只要不让我亏着就行,你们看着办。活儿很好干,她嘴皮活泛,人青春又开朗,让店家买一两箱不成问题。在那个热气上升的上午,阳光穿过浮尘浓密的马路,慢慢使其灼热。她刚给饭店卖完几箱苹果醋,在棚子底下摇着印了妇科医院信息的扇子。经理走过来称赞她能干,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胸脯上,如狼饥渴并且悄无声息地把她侵占了。经理叫住她,对她的姿貌一番夸赞,问她每天打扮的目的,是否在暗示什么,并表示自己有意认她为“妹妹”。她打着哈哈,说自己要去另一家饭馆看看,不然这些促销货要卖不完了。经理还在说,尽管何娜已经撒腿走人了。

她在路上走,觉得自己着装太过清凉,在七月的晴天里打了个寒战。那个油腻男人说的话让她一阵恶心。真叫人屈辱。

她想告诉胡心婷这些事儿。从何说起,又在哪里结束?何娜没有头绪。况且在吃火锅时,她谈自己在医院独自一人凌晨值班,坐的电梯发生故障,自己被正准备推进手术室抢救的病患的家属恐吓时,她看着胡心婷——胡心婷只是把毛肚涮好,往嘴里送,发出嗯嗯的回应。这个只言不发的女人,当初可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啊。

何娜拿起手机又放下去。她手机里还保存着这些年的照片。在明镜湖公园,他们戴圣诞帽做鬼脸的合影,她一直很喜欢,就把它洗了出来,过了塑。她又盯着衣柜上的醒目的创口,她有点想换个衣柜。最好的朋友。她想,在她卸下艳丽的口红和浓厚的眼影时,她在心里一遍遍说着,甚至在她关掉卧室的灯躺在床上,看移动的光影照亮又隐藏柜子的疤痕时,她心里仍未平静。

窗外,寒风用暧昧的手法拍打着已经脱光的悬铃木。室内的欧石楠很是得意。来年春天一到,悬铃木就会忘记这份耻辱,生出大片大片的叶子来。如果人能像悬铃木那样,能等待春来,把冬天忘了就好了。她想。

她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何会变得这样,有什么东西把他们从她身边剥走了。这些年来,背负过往让她失去结交朋友的机会。她拒绝了大学室友的单身派对和所有勇敢的告白。

如果她能像那个夏天那样,能从棚里出来头也不回地走了,事情就会简单很多。因为她也清楚,这件事问题也不在她。

她决定不等了。明天七点她要上班。

此时此刻,她无法入眠。对于她来说,这不过是这些年来众多夜晚里最不起眼的一个。

陈因花了好长时间想何娜到底要说什么。那天她在满是火锅味的车子里几度将紧闭的嘴润湿,清喉咙。直到最近他和母亲去乡下,回外婆家。那是个安静的镇子,水泥路在阡陌里。等过了冬,车就能穿梭在绿莹莹的稻田里,能让人很快陷入思考。

在镇子上他无事可做。外婆在地里忙活,把菜苔择好,放在篮子里,远远地用充满仁慈的眼神看着他。这幸福感很快让他忘记武毕文他们。他把花钵里的马蹄莲挑散,拣了几块碎鹅卵石,用凉水冲干净,一并放到长形玻璃瓶里,灌了些水,摆在客厅里。

“这还挺不错的。”母亲看到根须雪白的马蹄莲说。

“再不疏散点,花钵就要裂了。”那些马蹄莲的根须纠缠在一起,变成肿胀的瘤球,看得叫人窒息。

饭后,他在后院里散步。外婆一直叫他吃肉,足足给他添了两碗饭,现在他胃里撑得难受。邻居在后院帮忙砍篱笆,看到陈因,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啊呀呀,这么大了啊,现在是在干什么啊?”寒暄之后,他点根烟又开始劈砍了——他会把篱笆斩得平平整整。

天黑時,陈因看到篱笆变成了一桩桩白色截面,格外扎眼,好像昏暗之中的士兵被一一砍去脑袋,立在那儿。

何娜没再找他,武毕文也是。胡心婷更不用说,她忙着应付婚事。

夜晚,他梦到了那个夏天——他听到自己嗵嗵的脉搏——他们在池塘边烧烤,武毕文拿着蒲扇不停扇着,汗顺着脖子往胸膛流。他在烤何娜和胡心婷串好的牛肉,发出吱吱的声响。何娜摘了几叶荷,说:“来,我们拍张照吧。”拍完她发到群聊“万岁”里。那个夏天,那个夜晚,暑气散去的时候,他们剖开买来的沙漠瓜,吃自己卤的鸡爪和鸡翅,最后从冰箱拿出一罐罐发出愉悦响声的汽水。胡心婷埋怨着食物卤过了,太烂了,但是何娜就喜欢这种,完完全全的入味。那是在七月,或者是八月。太平洋上的高压异样凶猛。他们去何娜乡下的屋里住了一周,所有东西都干巴巴的,除了开满粉白色荷花、墨绿褶裙荡漾的池塘。陈因问在拍荷花的武毕文:“这池塘有水吗?”——荷叶太多了,把池塘遮得严严实实。

武毕文回答:看不到水,但应该是有水的。

陈因知道何娜要说什么了,那个夏天,或者所有他们一起度过的点点滴滴。他拿出手机,盯着刺眼的屏幕,试图从“万岁”群里找到那照片。没有。只有前几天胡心婷发的喜帖。

他一遍遍回忆着。

“这池塘有水吗?”

——有水。即便我们看不到它。

等这个冬天过去,那个不修边幅的男人会再次到他家里,和母亲谈论自己;而他会如期参加胡心婷的婚礼,祝福那对可爱的新人;在婚礼上,他会跟武毕文交谈,说他想念上学时,想念那个夏天。如果何娜能参加婚礼,他会提议这个夏天去她家乡下。

——他会的。

突然,空气漫灌进他胸腔。

他无比期待一个信号跳跃进他的手机,照亮这平凡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