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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恶的可能

2020-01-04雪莉·杰克逊

湖南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克莱恩刘易斯玫瑰

雪莉·杰克逊[美国]

雪莉·杰克逊(Shirley Jackson,1916-1965),美国著名作家,以恐怖和神秘的风格为人所知,她在二十余年的写作生涯里著有六部长篇,两部回忆录,以及超过两百则短篇小说。她的短篇《摸彩》(The Lottery)最初发表在《纽约客》,成为一时名文,她有多则小说入选《美国年度最佳短篇》,作品《邪屋》(The Haunting of Hill House)获国家图书奖提名。国内译介有她的短篇集《摸彩》和长篇《邪屋》,《我们一直住在城堡里》等。《邪恶的可能》(The Possibility of Evil)是和《摸彩》齐名的短篇,获埃德加·埃伦·坡最佳短篇奖,入选美国高中英语教材,国内尚无正式译介。

阿黛拉·斯奇沃思小姐迈着优雅的步子沿着主街往超市走。昨晚下过一夜雨后,阳光很盛,空气清新,斯奇沃思小姐的小镇里的一切都崭新如洗。斯奇沃斯小姐做着深呼吸,她觉得世上没有什么比得上芬芳的夏日。

她认识镇上的每一个人,这是当然的;她热衷于告诉陌生人——那些偶然经过,驻足欣赏斯奇沃思小姐的玫瑰的旅客——她这辈子从没有离开小镇超过一天。她七十一了,斯奇沃思对旅客们说,挤出一个迷人的小酒窝,她有时候禁不住想整座小镇都是她自己的。“我的外婆在普莱森街上建了第一栋房子,”她会这么说,睁大闪着光的蓝眼睛。“看,就是这栋,我们家在这儿已经住了超过一百年了。我的外婆种下这些玫瑰,我妈妈精心照料它们,然后是我。”

……

斯奇沃思小姐从没有把她的玫瑰赠给别人,虽然旅客常常问她要。这些玫瑰属于普莱森街,而且斯奇沃思小姐一想起人们想把它们带走就感到不舒服,想到他们要把花带去陌生的小镇和陌生的街道……

夏日早晨在主街上漫步,斯奇沃思小姐几乎每分钟都要停下脚步跟人道早安,问候别人的身体。她一走进超市,五六个人从货架边转身,向她招手,对她说早上好。

“早上好,刘易斯先生。”斯奇沃思小姐终于打完了一轮招呼。

“早上好,”刘易斯先生说,很快他礼貌地补上一句,“今儿天气真好。”

“是啊,天气真好。”斯奇沃思小姐說得这么敷衍,就好像她才觉得要这么回敬一句才不失礼节。“我想要一块排骨。麻烦了,刘易斯先生,一块瘦一点的小牛排。这些草莓是从阿瑟·派克的果园上来的吗?今年草莓的收成真早。”

“他今天清早刚送来。”刘易斯先生说。

“给我来一盒。”斯奇沃思小姐说道。刘易斯先生看起来愁眉苦脸的,她心里想,有一分钟她犹豫着要不要问,但很快她觉得他肯定不是在为这些草莓操心。而且他看起来真心很累……“我还要一罐猫粮,还有,一颗番茄。”

刘易斯先生一言不发地把她要的东西放上柜台,静候着。斯奇沃思小姐好奇地看着他,接着说,“今天是星期二。刘易斯先生,你忘记提醒我了。”

”我忘了什么?对不起。”

“你忘了我每个星期二都买茶叶。”斯奇沃思小姐温和地说,“劳驾再给我一磅茶叶,刘易斯先生。”

“就这些吗,斯奇沃思小姐?”

“对,谢谢,刘易斯先生。今天天气真好,对吧?”

“对。”刘易斯先生说。

斯奇沃思小姐往前挪了一点儿,给排在后面的哈珀夫人留出一些位置。“早上好,阿黛拉。”哈珀夫人说。斯奇沃思小姐赶紧说,“早上好,玛莎。”

“我正给蛋糕做糖霜呢,发现家里没糖了。”哈珀夫人解释道。她打开皮夹时手微微地颤动。斯奇沃思小姐瞥了她一眼,疑心她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玛莎·哈珀不像过去那么年轻了,斯奇沃思小姐心想,她或许可以考虑喝点儿补酒,会管用……

提着买好的一袋儿杂货,斯奇沃思小姐从超市走出,外面阳光明亮,她停下脚步向克莱恩家的小宝宝微笑致意。唐和海伦·克莱恩是她见过的最恩爱的年轻夫妇,她忍不住感叹,打量着手绣的婴儿帽和蕾丝边的婴儿车罩子。

“这小姑娘长大后一定一辈子享福。”她对海伦·克莱恩说。

海伦笑了。“我们希望能让她无忧无虑,”她说,“就像个公主。”

“公主有时候会添很多麻烦,”斯奇沃思小姐冷冰冰地说,“公主殿下现在芳龄几何?”

“下周二就满六个月了,”海伦·克莱恩说着,低下头痴痴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不过我总是忍不住担心。你觉不觉得她应该多动动?比如坐起来?”

“看到人为这些普通的小事操心,”斯奇沃思小姐微笑着说,“我就知道是个刚当上妈的人。”

“她就是看起来——慢半拍。”海伦·克莱恩说。

“瞎说。每个孩子都不一样。有些孩子比别人长得快。”

“我妈也这么说。”海伦·克莱恩笑了,看起来有点难为情。

“我猜你弄得小唐也忧虑得不得了,女儿都六个月了,怎么还没学会跳舞?”

“我没跟他提这些。我猜因为我太宝贝她了,所以整天都操心。”

”你得跟她道歉,”斯奇沃思小姐说,“她可能在操心你怎么整天都一惊一乍的。”斯奇沃思小姐对自己笑了笑,摇了摇她上了年纪的脑袋,继续沿着洒满阳光的街道往前走。见到小比利·莫尔时,她停下问他怎么没坐他爸爸闪亮的新车出去兜风。接着,她在图书馆外和图书馆员钱德勒小姐聊了几分钟,谈了谈图书馆今年会订哪些小说。钱德勒小姐看起来漫不经心,很可能她正在想别的事情。斯奇沃思小姐注意到钱德勒小姐早晨出门前连头发都没好好打理,她叹了口气,她讨厌人们不修边幅。

最近很多人都看起来心烦意乱,斯奇沃思小姐心想。就在昨天,斯图沃特家的十五岁姑娘琳达哭哭啼啼地从家门口跑出来,一路跑去学校,毫不在乎别人看到她这副模样。镇上的人觉得她可能是跟哈里斯家的男孩吵架了,不过放学后他们还是一起出现在汽水店里,两人看起来都不太开心……

离家还有半条街远,斯奇沃思小姐已经能闻到她的玫瑰散发出的馥郁芳香,她加快了脚步。玫瑰的香气意味着家,家则意味着普莱森街上的斯奇沃思宅邸。斯奇沃思小姐和往常一样,在自家门口停步,心满意足地看着她的房子,狭长的草坪上满是红的,粉的和白的玫瑰,爬山虎攀上了门廊。房子本身无与伦比的整洁线条,还有它的纤细身材,它水洗的白面庞……斯奇沃思小姐走上台阶,用钥匙打开前门,走进厨房,放下买来的东西。她在犹豫要不要泡杯茶喝,但是想到快到午餐时间了,要是她现在喝茶,待会儿就没有胃口吃小牛排了。于是,她走进她那明亮,雅致的起居室……斯奇沃思小姐把一盆红玫瑰放在床畔的矮桌上,房间洋溢着花香。

斯奇沃思小姐走到房间一角的长桌旁,用钥匙打开抽屉。她从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起兴致写信,所以她把信纸收在抽屉里,把抽屉锁起来。斯奇沃思小姐的文具通常都是沉甸甸的,牛奶色,上面镌刻有“斯奇沃思家”,但是,如果她想写另一种信,她会用一沓不同颜色的纸,有粉色、绿色、蓝色和黄色;全镇人都买这种纸用来写零星的笔记或者购物单……全镇人都用和信纸相配的信封来装菜谱,或者装零碎的东西,有时候甚至装饼干去学校……

尽管斯奇沃思小姐的书桌抽屉里有精心修剪过的羽毛笔……还有一支镶金边的墨水笔……但她写那些信的时候从来都是用一支再寻常不过的铅笔,而且她总是用孩子般的黑体字来写。尽管她回家的一路上都在起草这些信的内容,但她下笔前还是再想了想,而后在粉色信纸上写下:“难道你从没见过白痴小孩吗?有些人就不该生孩子,不是吗?”

她对自己写下的话感到很满意。她热衷于把事情做得分毫不差……

又想了一下,她决定写另一封信,或许可以给哈珀夫人,接续着她之前寄给她的信。这次,她选了绿色的信纸,疾笔写下:“你难道还没发现,周四你离开桥牌俱乐部的時候,他们都在笑你?还是说,做妻子的总是最后一个才发现?”

斯奇沃思小姐从不在意事实;她的信全都关乎可以再议的闲言闲语。如果没有收到斯奇沃思小姐的信,刘易斯先生连想都不会想自己的孙子会偷商店收银机里的钱。如果斯奇沃思小姐没有寄信去打开他们的见识,图书馆员钱德勒小姐,还有琳达·斯图尔特的父母本也可以毫无疑问地继续各自的生活,从不会意识到身旁潜伏的罪恶。如果琳达·斯图尔特和哈里斯家的男孩之间真有什么事,斯奇沃思小姐自己或许都会真心感到惊讶的,但是,只要世上的邪恶还在横行无阻,斯奇沃思就感到有义务警示自己的小镇。钱德勒小姐应当想一想雪莱先生的前妻究竟怎么死的,这总好过什么都不知道。这世上有这么多坏人,而且镇上只剩下最后一个斯奇沃思。再说了,斯奇沃思小姐很喜欢写她的这些信。

思考片刻后,她写了一封信给唐·克莱恩……用粉色信封来配粉色的信纸。接着,她又选了一个绿色的信封,把另一封信装给哈珀太太。很快,她又有了一个主意,她选了一张蓝色的信纸,写下:“你对医生一无所知。记住,他们只是普通人,和我们一样都需要钱。想一想,如果手术刀不小心划错了,伯恩斯医生还是会从你的侄子那儿收到手术费甚至更多钱。”

她把蓝色的信封写给福斯特老太太,老太太下个月要动手术。她本想过再写一封信,给学校的董事会,问一问像比利·莫尔的父亲那样一个普通化学老师怎么买得起一辆新的敞篷车,不过她突然间累了。一天写三封信已经差不多了……

她自去年起就一直写这些信——有时候一天两三封,有时候一个月都写不到一封。她从来没有收到过回信,这是当然的,因为她从不署名……她生活的小镇必须保持干净,甜美,但是世上的人都这么淫荡,邪恶,堕落,必须得有人看着;世界这么大,却只剩一个斯奇沃思。斯奇沃思小姐叹了一口气,锁上抽屉,把信装进她那个黑色的大皮夹,等到傍晚散步的时候去寄。

她把小牛排烤得刚刚好,还切了一个番茄,泡好一杯茶,这样才坐下吃午饭……她坐在餐室里,温暖的阳光从高高的窗户透进来,她看着窗外满花圃的玫瑰,侍弄着她沉甸甸的旧银器以及透着光的上等瓷器,斯奇沃思小姐感到很满意;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没想过要做别的事情……

日头最毒的时候,她打了个瞌睡,而后才去拾掇花园;接着她准备晚餐……等碗碟洗好,厨房收拾干净,她……出门散步,腋下夹着黑皮夹……

镇上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她寄这些信,是那家新开的邮局,红砖和银招牌都还闪着光。尽管斯奇沃思小姐从没多想这些事情,但她一直很小心地处理这些信,不让人瞧见;当然了,让人看到肯定不明智。因此,她算好时间才出门,这样当她走到邮局的时候,天色刚好转暗,树影和人们的脸庞都变得模糊,尽管没有人会认不出斯奇沃思小姐,她那优雅的步伐还有她裙摆的沙沙声。

那间邮局旁边总是聚着一群年轻人……斯奇沃思小姐走过时,多数孩子会怀着敬意后退半步,保持片刻的沉默,一些年纪稍长的孩子会跟她打招呼,严肃地说,“您好,斯奇沃思小姐。”

斯奇沃思小姐回以一个微笑,继续往前走……邮筒就在邮局门口……斯奇沃思小姐站在门边,打开黑色的皮夹,取出这些信,这时她听见一个声音,她一下就知道是琳达·斯图尔特。可怜的小琳达又哭了,斯奇沃思小姐仔细倾听。毕竟,这是她的镇,这些是她的人;如果他们中有人惹上麻烦,她必须知晓。

“我没法告诉你,戴夫。”琳达正说着——所以她的确是在跟哈里斯家的男孩说话,一如斯奇沃思小姐所料——“我就是没办法。这事儿太恶心了。”

“但是为什么你爸不让我再去你家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没法告诉你。说什么我都不能告诉你。你有那样的想法真是太龌龊了。”

……

斯奇沃思小姐叹了口气,转过身去。人们身上有这么多罪恶。即便在这样一座怡人的小镇,人们身上还有这么多罪恶。

她把信塞进邮筒,两封信落进去了。第三封被筒口挂住,掉了出来,落到斯奇沃思小姐的脚边。但她没发觉……斯奇沃思小姐满身疲惫,她转身回家,回到她美丽的房子里安静的小床,她也没听见哈里斯家的男孩在叫她,喊着她掉了东西。

“斯奇沃思老太太耳朵不好使了,”他说,看着她的背影,手里还拿着捡起来的那封信……“是给唐·克莱恩的……这封信……我最好送过去……”他禁不住笑了,“或许是一张支票或什么,他越早收到肯定越开心。”

“刚巧撞上斯奇沃思老太太给人寄支票,”琳达说,“扔回邮筒里就好。干吗要自己多事?”

“我亲自送去,”哈里斯男孩说,“可能是什么好消息。可能他们今晚想要听点开心事,就像我俩一样。”

他们有些伤感,手牵手沿着昏暗的街道往前走,哈里斯男孩的另一只手里握着斯奇沃思小姐的粉色信封。

第二天一早,斯奇沃思小姐起床时有一种剧烈的幸福感,有一刻她奇怪是为什么感到幸福,然后才想起,就在此时,三个人会打开她的信。起初可能会感到痛苦,但是邪恶可不是这么容易去除的,干净的心灵永远是清洗过的心灵……接着,她走下楼,想着在盛满阳光的餐室里享用华夫饼作早餐应该不错,她看到前门走廊上的信件,弯下腰把它们捡起来:一张账单,一份晨间报纸,还有一个绿色信封,看起来莫名的熟悉。斯奇沃思小姐愣了半分钟,看着绿信封上铅笔写的地址,她想:这像我写的信。难不成是我的一封信给退回来了?不可能,没人知道要退给谁。这封信是怎么过来的?

斯奇沃思小姐不愧是普莱森街上最后的斯奇沃思。她打开信封,摊开里面的绿色信纸时,连手都不颤一下。当她读到信上的内容时,她开始为世间的邪恶悄声哭泣:“看看你的玫瑰现在成了啥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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