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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陈小亮

2020-01-04江冬

湖南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卫校箱子寝室

江冬

九月的最后一天,我所在的学校放月假。上午还有四节课。第四节上英语,老师抄了一黑板选择题叫学生上去做,然后解析为什么要选这个而不选那个。我估计谁也没有听。已有汽车的发动机声从操场上传来,还有一种似有似无的汽油味在空气中游荡。老师的声音一直在响,碰在耳朵上就如同海水撞上了岛屿,又折了回去。随着下课的临近,一股焦躁的情绪曼延开来。每一秒钟都有人看表,屁股在凳子上不安地扭动,有人不小心或故意弄响了桌下装行李的塑料袋。老师依然进行着怡然自得的讲解,仿佛眼下的一切发生在地球的另一边。下课铃一响,整栋楼都摇晃起来,对此习以为常的老师优雅地将粉笔抛向讲桌,朝底下莞尔一笑:“祝大家假期愉快!”话音刚落,教室就空了一半。

我不打算回家。月假我常不回家,我有点晕车,家里又十分冷清。父母都在外打工,家里只有爷爷奶奶。爷爷每天打牌,奶奶倒对我不错,但面对着一位满脸风霜的老太太,没完没了地听她的苦口婆心,常使我難过得不行,倒宁愿在看不见她的时候想她。

从教室出来,操场里的汽车已整装待发。最后几个坐车的人提着行李在车林里乱转,想找一辆不太挤的车子。这天的天气不错,秋日淡黄的阳光如穿过了一层奶油般柔和。我想象着汽车开走以后,安静下来的校园里,树和空荡荡的楼房成了主角,我将孤零零地穿行其间,偶尔碰见另一个没有回家的人,像两个在月球上相遇的人一样,彼此都感到意外和温暖,却并不搭话,因为我们谁都不想被打扰。

我在校门口吃过饭后回寝室午睡。昨晚没睡好。我们寝室里大部分人是第一次在这个学校迎来月假,以前恐怕从来没有离开家这么久,所以显得格外兴奋,收拾行李折腾到半夜,躺在床上后仍翻来覆去不安宁。寝室里就我一个人,其他人都回去了。里边整洁有序,基本上还是早晨整理打扫后的样子。我在水房里洗了脸,再打水坐在床上洗了脚。懒得再动,顺手将毛巾搭在床架下,躺下去后,很快就睡着了。

从无梦的状态中醒来,一看表,差几分钟就五点半了。好久没睡过这么轻快的觉了。平时我都是在铃声中醒来,因为铃声的存在,梦中的我有时也会感到紧张,甚至在紧张中醒来。这一次,梦中的铃声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是潜意识里的我也知道,今天不会有铃声了。我慢腾腾地爬起来,将洗脚水倒掉。一时想到还有衣服要洗,就在水房洗起衣服来。在水龙头流水的哗哗声里,我突然有了唱歌的冲动,却发现除了小时候学的儿歌,别的什么也不会。我妈妈能歌善舞,曾教过我不少儿歌,还常常让我在大人们面前表演。因为这一惊人的发现,我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年没唱歌了,也没听到妈妈唱了。其实我有很多的唱歌机会,在这个时代,流行歌曲无孔不入,总会听熟几句,当自己熟悉的那几句响起来,很多人会跟着唱。但我不唱。从本质上说,我是个乡巴佬,与流行格格不入。终于我什么也没有唱,默默地洗完衣服,然后出去吃饭。

吃完饭,学校的路灯已经亮了。教学楼和宿舍楼却没有灯光。教室和寝室里的灯都由学校统一控制,开则全开,熄则全熄。月假期间,教室和寝室都不会开灯。在学校里走了走,只听到自己沉闷的脚步声,心越来越空洞,想到白天的那阵愉悦的幻想,而此刻,却只想找个熟悉的人说说话,如果没有,陌生人也行。

我买了几根蜡烛后回到寝室。蜡烛是两毛钱一根的,烛身和烛芯都很细,火光昏弱,一缕袅袅上升的黑烟清晰可见。无事可做,我翻出一本《聊斋志异》,之前已看过一些,感觉这本书就适合一个人在冷清的环境里看,面对一个鬼狐纷至沓来的世界,环顾四周,无可依傍,于是心怀恐惧,同时也暗含侥幸:如果真有鬼狐推门进来——大可不必过于惊慌,“聊斋”里的鬼狐很少有作恶的,相反,他们有情有义,真能碰上他们是一个人的福气。

但,门真的被推开了。进来两个我不认识的高中生模样的人。我问他们找谁。他们没理睬,一个把门关上,靠着门,另一个径直朝我走来,在离我一米左右的地方停下,亮出了一把刀。那刀比一般的水果刀要大些,结实些。我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了。果然面前的这人阴阳怪气地对我说:“兄弟,想向你借点钱,怎么样?”也许是还未完全从“聊斋”的世界里出来,我并不感到害怕,看了那么多死去活来的故事,我会怕那么一把小刀吗?于是我说没钱。“兄弟,给个面子行不行?”面前的人把刀在我搭在床架上的毛巾上划了一下,“嗤”的一声。也许是觉得那声音好听,他又自得其乐地划了起来,一边划一边看着我笑。那笑使我突然意识到他是怀着多大的自信站在我面前。确实也是,他们有两个人,任何一个都比我高壮,而且还有刀。在今天这个空荡荡的校园里,恐怕我再怎么喊叫也不会有人赶来,何况,他们根本就不会让我喊叫。看来,我真的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和那条毛巾一样。但我鬼使神差地又说了一句“我没钱”。一说完,心脏就猛地蹦了一下,全身的血都热了。“我靠,还真不给面子啊!”笑意在那人的脸上顷刻消失了,代之以狰狞。我想刚刚读到的那个陆判应该就是这样一副嘴脸。真正让我从“聊斋”里醒过来的是他把刀身贴在了我的脸上,一股砭人肌骨的寒意从刀上源源不断地渗入我体内,仿佛在冬天被人浇了一桶凉水,我既冷又清醒了。

我的脸在抽搐手在颤抖,我所读过的小说中那些神通广大的人物,此刻非但不来搭救,反而围在我周围冷冷地嘲笑。我彻底失去了抗争的信心与欲望,刚想说我的钱在箱子里我把它取出来全部给你们,却听到了门口那人的声音:“乐宝!你是乐宝吗?”乐宝是我的小名,这个世界上这么叫我的人不多,我茫然地看着他,想不起来他是谁。

“你不是乐宝?”他走到我身边来了。

“是的,你是?”我仔细地看起他来,也许是照在他脸上的光线强了一些,我感觉出了那是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猛子啊!你不认得了?”

这一声“猛子”将一个人从我的记忆里拉出来,我把他往面前这人的身上一贴,果然吻合了。“猛子!你他妈的吓死我了!”我长出了一口气,血液又滚烫起来。拿刀的那人早已把刀从我脸上拿开,这时嬉皮笑脸地对猛子说:“猛子,这是你老伙计?你怎么不早点说?”面对两面夹击,猛子笨拙地一笑:“三年多没见了,声音也变了,所以不大肯定。”说完他就像个大人安慰受了惊吓的小孩一样拍拍我的肩膀。三年多来猛子的体格突飞猛进,我在他面前还真的像个小孩。但对于他的温馨主动我一点好感也没有。

“这个是猫眼。”猛子向我介绍拿刀的那位。

“刚才是个小误会,兄弟别见怪。”他依然嬉皮笑脸,那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刚才仅仅是轻轻碰了我一下。

“没关系。”虽然内心极为厌恶,但我还是尽量显得热情一点,毕竟是人家刚刚放过我一马,如果不是猛子认识我,我恐怕是把钱乖乖交出后,还得说一声“没关系”。然后猛子就和我叙起旧来。其间猫眼给我们每人递了一根烟,我本来是不想接的,但想到不接似乎是不给面子(猫眼不是很看重面子的吗),而且也不能让猛子真的把我当小孩看。我故作深沉地吸了平生第一口烟,不敢吞下去,原封不动地全输送了出去。

猛子告诉我他现在在卫校上学,猫眼是他的同学,他们偶尔在各个学校里做点生意(拿着刀子向人借钱)。猛子说到他们的业绩时颇为陶醉,他说不久前有个人不给钱,他就给那人放了点血。“一开始还很装逼,一见到血就吓得喊娘了!”我想到自己刚才还没见血就吓得半死,虽然知道猛子没有影射我的意思,但还是觉得很不是滋味。再说了会儿,猫眼插话说:“猛子,今天我们总不能空手回去吧?”看来他是想走了,猛子也没有强烈留下的愿望,我就更没有挽留他们的心意了。于是猛子向我道别,互留了寝室里的电话号码。临走前他们还向我打听了学校保卫组的情况,我把所知道的都告诉了他们,说之前我已估计对他们并无什么帮助。

他们走后,我把门闩上了,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说不上是悲哀还是庆幸。

猛子是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认识的,他从邻镇转学来到我们班。无论年纪还是体格,他都是我们班无可争议的老大。初来时我们觉得他有点傻气,课堂上他总是全身僵硬,愁眉苦脸,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时如同惊弓之鸟,把头一沉,什么也不说,在老师的多次催问下,他顶多答一句:我不会。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这句话开始频频地被老师使用在猛子身上,对于这样的评论猛子似乎习以为常,全身波澜不惊。当我们也开始放肆地取笑猛子的时候,却发现他原来是我们所崇拜的一类偶像。猛子擅长打架。他的力气很大,这是我们容易看出来的,看不出来的是他打架时有那般敏捷,那种敏捷正和他在课堂上的呆滞成反比。和学校里的几个打架高手打过架后,猛子“打架王”的称号很快确立。熟悉之后,猛子告诉我们他有个“猛子”的外号,由来已久,我们觉得贴切,就全叫他猛子,不叫学名陈小亮了。

受人敬仰了的猛子变得意气风发,当然在课堂上除外。下课后他常率领一帮人来到操场,将人分成两伙后,双方就对攻起来。有时他也会独自站在场中,叫我们全体围攻,结果是我们上去一个倒下一个。一次他把班上比较能打架的人组成了一个“飞虎队”,入选的人无不得意洋洋。我怀着沮丧的心情跟他们说我也想加入,却遭到了反对。有人说:“你不行,你打架差劲死了,就会用牙齿咬人。”但我还是加入了,因为猛子说我可以做“飞虎队”的军师。我当时成绩不错,老师也常夸我聪明,做“军师”倒让人心服口服。

“飞虎队”留下的事迹不多,我们本想打上几架,但找不到对手。学校里其他几个打架高手若联合起来,和我们倒有得一拼,但他们并不满足我們的心愿,有的还说要进“飞虎队”,让我们觉得很没意思。“飞虎队”不久就没人再提起,但我和猛子的交往维持了下来,我佩服他的勇武,他羡慕我的成绩,两人在一起,就感觉“文武双全”了。

猛子住他外婆家。成为朋友后,他常带我去那里。他外婆在我们村,正因为这个原因,他才转学来这里。他说因为打架和成绩不好,家里人才决定让他换个环境的。他外婆六十多岁,手脚依然麻利勤快,家里边整洁利落,连门口的水沟里也干干净净,让人怀疑她把全部的时间都花在了收拾打扫上。第一次去时猛子就卖弄般地说我的成绩如何如何,他外婆听了高兴得不行,待我热情之至,说了几十遍要我帮助猛子进步。在猛子的卧房里,他给我看了他的双截棍,说不敢带到学校去,杀伤力太大。也就是那次我从他口中知道有个叫李小龙的,功夫十分了得,使的就是双截棍。猛子当时还模仿了李小龙是如何使双截棍的,给我很深印象的是他口中不断发出的“喔喔”“呀咿”之声,跟原始人骂架似的。

猛子一直跟我说他家有棵杨梅树,很大,待梅子熟了,就带我去吃。这个日子在我们六年二期的六月份来临。那天是星期六,我们只上两节课,课一完,我就跟着猛子去他家。有十来里路,我们没钱坐车,只能走着去,但那时我们的脚力很好,一点也不在乎。说说笑笑就走了一半多路,但天气突变,下起了大雨来。四下没有避雨的地方,我们便拼命地往前跑。突然我意识到书包里的书会湿透的,忙问猛子怎么办,他说用衣服把书包包起来。我的衣服太小,包不住自己的书包,猛子毫不犹豫地把他的衣服给我包。我问他自己怎么办,他说反正不怎么读书,而且快毕业了,书扔掉都可以。雨很快就停了,但我们到了猛子他家时,都浑身水淋淋的。

刚刚洗过澡的我们和杨梅树在下午的烈日下闪闪发光。我们在枝繁叶茂的杨梅树中很快失踪,树枝轻颤,但我们身手敏捷,鲜红的杨梅从四面八方吻来,很快就让人忘了身在何方。从杨梅树上下来,再吃什么都觉得酸得要命。吃晚饭的时候,我和猛子却捧着腮帮呼哧呼哧吸凉气。

这晚我的梦境极为绚烂,金黄色的雨漫天飞舞,有一些还钻进了我的嘴巴,酸酸的味道。第二天回到家,我才知闯了大祸,家里人不知我去了哪里,担心了一晚上,奶奶都急哭了。我对他们的欣喜或是恼怒毫不在意,心里想的全是昨晚的那个梦。

毕业后,猛子回了家,我们便没有再联系。后来我考上了城里的中学,猜想他应该上了他们镇里的学校。

和猛子的重逢并未使我感到多么欣喜,如果不是在那种情况下的重逢或许会好一点。猛子走上一条打打杀杀的路,我并不意外,意外的是他是拿着刀子,在我的印象里,猛子一直是使双截棍的。不知他的双截棍还在不在,李小龙还是不是他的偶像。虽有猛子的电话号码,但我没想过要打,如果他给我打,我也决定和他保持距离。

猛子在两个星期后打来一次电话,叫我有空去卫校玩,还说他可能会搬出寝室到外边租房子住。我说有时间会去,但并未放在心上。

日子在平淡中过去,不知不觉便已进入十一月。西北风越吹越凌厉,树变瘦,草变老。几场冷雨过后,人们纷纷穿上了毛衣。白天越来越短,我们每天在五点半起床,天还黑着。

又是一个漆黑的早晨,我从铃声中惊醒,同时寝室的灯也亮了。几个人如被电击般立刻弹了起来,迅速穿好衣服下床洗漱,其他人则依然蜷缩在被窝里,与情人告别似的依依不舍,能延迟一秒是一秒。我是其中之一。到了感觉非起不可的时候,我伸手去抓衣服,然而只抓到了毛衣。这使我大吃一惊,回忆起昨晚确实是把全部衣服放在了一起的。我将被子掀起,又在床下找了找,还是没有。我知道只有一种可能:被偷了。这段日子班里常有东西被偷,要么发生在教室,要么在我们寝室,班主任和保卫组的人明确表示,是我们寝室里出了贼,要我们加强防范。但我没有防范,出于侥幸或是天真。寝室里没走的人知道我是被偷了,便纷纷骂起那个贼来,其中有受害者,却也说不定贼就在里面,谁知道呢?想到一个人在偷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的东西,我便感到一阵悲哀。他怎么好意思下手呢?我还想到了猛子,他会拿着刀子向同寝室的人“借钱”吗?我敢肯定,他不会。

和我比较要好的孙胜金问我丢了哪些东西。我告诉他有一张卡,一个校徽,三十来块钱,都在衣服里面。当然,还有衣服,是校服。他安慰了我几句,提醒我趁早将饭卡挂失。我说损失倒不大,但心里很不舒服。我当时是很想跟他说说话的,但他说快赶不上早操了,急匆匆地走了。

有了丢东西的理由,缺一次早操应该没什么问题。若在往日,如果有理由不出操,我肯定倒头便睡。但我此刻毫无睡意,只是呆呆地坐在床上,听广播里响着的运动进行曲。不久,广播体操的录音取而代之。早操之后,广播里没有立刻喊解散,而是政教处主任播报处分公告。被处分的人是什么喝酒闹事不守纪律顶撞老师之类,听到最后也没听出一个我所期待的给偷窃者的处分。里边处分最严重的是那个喝酒闹事者,他砸了几块玻璃,用自己的手砸的——通告里不知为何要把这个也写上去。

想到得去挂失,待广播声停了之后我便起床洗漱。走出寝室的时候,天空已经发散出微弱的白光。整个宿舍区一片沉寂,教学区却传来广闊的读书声,那儿所有的日光灯全部亮起,一片光明。

在餐厅挂失后,我坐在我们班男生常坐的地方等他们来吃饭,快到早餐时间了。我没卡了,得借别人的,挂失两天后才能补办新卡。吃完饭后,有人告诉我宿舍楼传达室的小黑板上写着要我去领东西。我心怀疑惑地去了,没想到认领的竟是那套刚丢的校服。校服里只剩一个校徽,传达室的老头说起床时间里有人在我们那层的厕所里捡到它们后送了过来。我猜是贼在厕所里掏完口袋,顺手丢在了那里。

几天后猛子又给我打来电话,他热情的声音使我既惭愧又感动。我没赴约,也没给他打电话,本以为他不会再理我了。他说正在用手机给我打,前几天刚搬出寝室,为了联系方便,就买了个手机。他又要我去他那里玩,这次我保证说一定去,这个星期天就去。

我们每个星期天下午放假,可以出校门,但必须赶回上晚自习。星期天我坐一种叫“慢慢游”的三轮车去卫校。我们学校在南郊,卫校在西郊。之前我从未去过卫校,但常听说这个学校如何混乱,有很多不良少年。关于卫校流行着这么一句话:卫校一毕业,个个上医院。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说的是卫校的就业率,实际上这句话说的是,卫校学生男的会因打架进医院,女的则因堕胎进医院。虽然夸张了点,但也反映了一定的实情。

车外最初闪过的,左边是一片旱地,右边是一片水田,水田中间夹着一条大河,在冬天显得荒凉而辽阔。接下来闪过的是卷烟厂高高的烟囱,“爱丽丝”酒店依山傍河的一叠欧洲风味的建筑。再下来左右两边都是乱糟糟的工地。车子逐渐进入市中心,只有一条主道,店铺排列两边。服装店喊着打折优惠,超市门口音响喧天,车来车往,人聚人散,这里每天都是这么一番热闹兴旺的升平气象。“慢慢游”拐往西郊之后,视野又逐渐开阔,当人民医院的几幢大楼突兀眼前,卫校也就可以看见了。卫校在人民医院对面,仅有几栋陈旧的红砖屋子,引起人们对已经流逝的久远年代的追忆。

猛子在卫校门口等我。他问我吃过中饭没,我说吃了。他没带我进卫校,说里边没什么好看的,就几栋破屋子。我们去他租的房子。走了一百多米,便看见一大片简单粗糙的房屋,猛子说那都是用来出租的。他领我进入一条脏乱的小巷,走了二三十步后对我说到了,然后推开旁边一扇门侧身进去。他推门时“哐啷”一响,原来门上系了一条铁链,使门只能推开到容人进出。到了里边光线顿时昏暗下来,中间是天井式的,上边被盖得严严实实,我在外边已经看到这些屋子普遍盖的是石棉瓦。两层楼,猛子住在二楼。进入房间后反而觉得明亮些,从唯一的窗子里透进来外面的光线。猛子还是打开了灯,里边除了一张床,什么也没有。我们都在床上坐下来,猛子抱歉地说没什么招待我,房子也没什么看头,但又应该让我来看一看。我问他干吗要搬出来,他说在外边方便,校门和宿舍门晚上都关着。

“你怎么不跟猫眼合住?”我又问。

“猫眼是走读生,他家离这不远,有时太晚了我还睡他那里。”

我见房里只有几张报纸和几本《故事会》,便条件反射地问猛子难道不读专业书吗。问了马上就觉得没必要问的。果然他说:“我不是读书的料,读卫校不过是为了交几个朋友。”我不想问他都交了哪些朋友,其实我内心里只愿意承认猛子的一部分,就是和我有过一段深挚友谊的那一部分,我仍把他当成是三年多前的那个猛子。又说了会话,猛子说要带我去溜冰。“我从来没溜过冰,怕出洋相。”我真的有点怕。猛子却十分豪迈地说:“我会照应你的!”溜冰场就在附近,里边很多少年人,可能大多是卫校学生。除了溜冰鞋的滑动声,里边还充斥着叫喊与呼哨声。场边几排凳子,溜冰鞋就散布在那一块,一些人坐在上边休息,一些在穿鞋。我和猛子穿好鞋后进入场中,我忽然感觉腿像消失了一般,一阵紧张,立马就滑倒了。猛子扶我起来,拉着我。但他也不轻松,滑动时小心翼翼,稍有不慎便拖着我一块摔倒。几次之后,我对猛子失去了信任,一面抱着场边的杠子,一面看着猛子继续在场中挣扎。场中有不少人认识猛子,纷纷和他打招呼,我听有人喊他“猛哥”,不禁微笑着想到某种药物的名字。

出来后我问捶肩揉腿的猛子溜过几次,他大嘴一张:“溜得多了,我以前溜得比今天好,今天没状态”。引得我又笑了一阵。

此后星期天我常去找猛子,除了溜冰,他还带我打桌球和上网。有时不想动,我们便坐在他房子里聊天。一次我跟他说我们寝室出了贼的事。

“保卫组的查不出来?”他问。

我摇摇头说查不出。其实我根本就没见他们查过,只是叫我们加强防范。

“你想知道贼是谁?”

“那当然。”

“我听说过几个收黑货的,我帮你问一下他们有没有收过你们学校学生的东西。”

我想这倒是个知道谁是贼的法子,但不知那人有没有把东西卖掉。

期待了一个星期后,猛子告诉我他没打听出来。

“他们先还不肯说,后来倒是什么都告诉我了。他们都说没收过你们学校学生的东西,肯定没有。你不信吗?这是小事,他们肯定不会骗我……”猛子一连说了很多,生怕我以为他没给问似的。但后来我慢慢听出来了,他更担心我会认为他没本事,无法从别人口中问出话来。“没关系的,知不知道都无所谓,我只是好奇而已。”

“这事包在我身上了,我再想个办法!”

“真的没关系的,知道贼是谁对我也没好处,而且太麻烦你了!”

“一个小毛贼嘛,三下五除二,麻烦个什么!”听猛子那语气,仿佛他是个黑社会老大。他的猛劲一上来,怎么说都是不管用的,我便不再说什么。

几天后猛子打电话来问我这个月假回不回家,我说不回。月假回来后再过二十来天就放寒假了,这次不回去的很多。猛子说就算我打算回去他也会叫我留下,因为他又想出了一个法子,有非常大的把握。

“什么法子?”我迫不及待地问。

“放月假那个晚上你在寝室等我,到时自然就知道了。”说完他就哈哈笑了起来,似乎是胸有成竹了,但我心里却没底,担心又是一场空。

放月假那天,我吃完晚饭就一直呆在寝室里等猛子。寝室里还有两个人,天黑下来后,我们都点着蜡烛看书,快末考了。猛子是八点左右来的,和另一个我不认识的人。猛子说他叫毛三,當然也是外号。

毛三笑起来一股邪气,也许他自己也知道这点,很快便使脸端庄起来,可两颗眼珠子仍滴溜溜地转个不停。毛三给我的印象比猫眼还要差些。

我悄悄问猛子怎么查贼,他把我拉到外边走廊上,告诉我他的法子是翻箱子。毛三对开锁很有一套,只要把我们寝室里的箱子全部打开,被偷的东西自然就出来了。

“贼要是把东西带回家了呢?”我感觉这个法子还可以,但没有猛子那么有信心。

“总得试一试吧。”

由于没办法让同寝室的那两个人离开,而且让他们离开一小会恐怕时间也不够,于是我和猛子决定明天再行动,他们可能会去教室自习。当晚猛子和毛三就住在了我们寝室。

第二天同寝室的两人果然去了教室自习,我将门一闩,然后毛三就掏出一大把钥匙来,种类繁多,大小不一。我们寝室里的箱子是一个大木箱子上分出了一个个小格,正面看上去,就是方格稿纸那种式样。毛三先看一下锁,再挑出一把钥匙,他把钥匙一点一点地探进去,边探边轻轻地转动。我和猛子在一边屏息凝神地看着。大概一分钟左右,锁“丁”的一声开了。我在敞开的箱子里小心翼翼地翻看了一番,一无所获。又接着开了几个箱子,我在高明明的里边看到一本叫《人体艺术》的女人裸体画册。猛子和毛三对《人体艺术》都很感兴趣,我不敢多看,很快放回去把箱子锁上。我越翻越害怕,担心上自习的两人突然回来,担心月假后有人会发现他的箱子被人翻过,也许,我最担心的还是什么也翻不出来。毛三的本领令我惊叹,简直是攻无不克,一把钥匙打不开,换过后总会打开。我想到如果在另外一个时间为另外一个目的,他将这些箱子一一打开,一阵寒意又袭上心来。然而,在翻了第七个箱子之后,我的害怕完全为激动取代。里边有一本“文曲星”电子词典,一台“步步高”复读机,正是我要找的东西。那是孙见信的箱子,这多少让我感到意外,但不管是谁的,我恐怕都会觉得意外。

猛子兴奋得骂娘,一脸得意,不断地对我说他的办法多么好。那虽然并非什么绝妙的办法,但别人能想却不能做,或者不敢做,所以我还是由衷地钦佩他。毛三似乎看中了那本崭新的电子词典,拿在手里欣赏一番,竟然还说:“这东西我拿着吧,反正又不是他的,不见了他也不敢说什么。”我忙紧张地说不行。猛子这次倒深明大义,对毛三说那是证物,拿走了还怎么证明那人是贼。毛三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了回去。

锁好箱子后,猛子问我打算怎么办。这我早已想过。我难以背负决定一个人命运的沉重,所以我会分担一部分给他自己。不偷了最好,还偷的话,我就能劝服自己去举报,无论他得到什么样的处分,都是他自找的。

这天猛子说为了庆祝,拉着我出去喝酒,我平生第一次喝醉,那经历我再也不想重复。

月假之后,寝室里的人全回来了。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的孙见信,还是同以往那样与人称兄道弟,又唱又笑,使我惊讶他竟然活得如此轻松快乐。不知他在夜深人静,将手伸进别人口袋的时候,是否感到过不安与愧疚。此后我开始尽量避免和孙见信接触,面对他总使我感到厌恶与不安,也担心一不小心就会让他看出我已经知道他是贼了。

寝室里还是再次丢东西了,就在返校后的第五天早上,李升发现钱包不见了。我在早餐时间去了保卫组办公室。我跟保卫组组长说我昨晚没睡好,看见了孙见信偷东西,并把东西藏在箱子里。我虽然什么也没看见,但我相信我所说的却是事实。我当时怀着一腔愤恼,一点儿也不考虑还有别的可能。组长叫我先回去,装着什么也不知道,他过会就来我们班上。

走在去教室的路上我有一种恶毒的快意,心里不停地说“孙见信你完蛋了”。

上第一节课时,组长和另一个保卫组的,还有我们班主任一齐来到了班上。班主任说为了调查昨晚的失窃事件,需要检查一下某些人的箱子,希望我们能配合。接着他叫我们寝室的几个人把箱子钥匙交出来,其中也有我。当孙见信交出钥匙的时候,我见他的脸苍白得可怕,而且,班主任的目光还不时朝他扫射过去。班主任紧绷着脸,一副疾恶如仇的神态,令没偷东西的人都忍不住紧张起来。

昨晚被偷的钱包果然在孙见信的箱子里,里边的东西都还在。那台电子词典和复读机也重见天日,回到了主人手里。孙见信被带去政教处,班里有人高兴有人咒骂,还有人讨论他将受什么处分。我一声不吭,假装什么也不关心,早晨的冲动冷却,眼见一切都无法挽回,孙见信必然会受到严重的处分,如果被开除,他的人生将彻底改变,那可是因为我的缘故啊!我有点后悔了,觉得还可以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但我对孙见信的恻隐与担忧是毫无必要的,不值一文的,可笑的,因为我忘了他有一个在某单位做领导的父亲。当晚为我们所熟知的,常在早操之后念处分公告的政教处主任,带着垂头丧气的孙见信来到了班上。主任先讲了一通要我们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与价值观之类,然后说孙见信的行为违反了校纪班规,辜负了家长老师的殷切期望,还对班里同学的感情造成了伤害,所以,他应该受到严厉的惩罚。接下来他却转而谈论孙见信的母亲如何善良,如何操劳,今天为孙见信的事特意请了假来到学校,“悲痛欲绝”——这是他的原话。之后他还说孙见信的认错态度很诚恳,尤其渲染一点——孙见信从心态上说还是个孩子,他偷东西只是觉得好玩,对于贪玩的孩子我们要有足够的宽容(听到这句话时我心想如果是由于贫困而偷东西,大概是罪无可赦了),所以,对于孙见信的处分政教处会慎重考虑。最后,他说希望我们不要计较孙见信所犯的错误,大家以后还是同学,应该一如既往地和睦相处。他讲完后就是孙见信上去念检讨书,我发现站在政教处主任边上的班主任,一直是一脸慈祥地望着讲台上那个犯了错的孩子。

后来孙见信的处分下来了——记过处分,和那个喝了酒后用手砸玻璃的人是一样的。

下学期开学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我又去了猛子那里。我跟他说起孙见信的事,说着说着,心情就糟糕起来。不知接下来又说了些什么,我完全心不在焉,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们已经吵了起来。猛子在说我脱离现实,不敢正视这个社会,还说什么做人要么得有权,要么得有钱。我想他说的是对的,不知刚才为什么要反驳他。我不再说话,猛子却粗声粗气地又说了很多,见我不再作声,他就说:“乐宝,你变了,心里有话也不肯跟我说了。”我忙说:“我没什么话说,我觉得你说的是对的。”猛子却更加生气了:“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不屑跟我说话?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他将烟一顿狠抽,偏过头去不看我。

“猛子,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也有些不快了。

“去年一开始我就觉得你瞧不起我了,只是我是个傻瓜,还一心一意地跟你做朋友!”

“我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你?说实话我从来就没觉得比你强!”

“你是个重点中学的学生,将来会上大学。我呢?痞子一个!”

我涌出了泪,但并没有让猛子看见。我立刻下楼走了,身后一片死寂。

此后我又跌回一个人的世界,比从前沉默得更厉害了。这一点是身边的人告诉我的,但我并不觉得和谁的话说得少了,因为我向来就没和人说过多少话。在不知不觉里,我培养了一种爱好:在下了晚自习后一个人在操场闲逛。回到寝室的时候刚好熄灯,早回的话我便坐立不安,周围总是那些人,总是那些流行歌曲演唱,总是那些对女生的讨论和笑话。

猛子是在四月份的时候再打来电话,我便又去了他那里。我觉得和猛子之间,没什么值得斤斤计较的,谁都难免说一两句气话。关于那次争吵的事,我们谁都没有再提,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仿佛二月之后就是四月。我们和好如初。

不久,猛子在电话里告诉我,他有女朋友了,想让我见见。那是个花枝招展的女生,也是卫校的。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个星期天下午,她提议去KTV唱歌。猛子和我都不想去,我们都不会唱。但最终还是去了,猛子在见她以冷眼相向的时候立马改变了主意。她唱得其实很一般,如果不能说糟糕的话,但她的神情姿态恍如自己是巨星天后一般。她每唱完一首,猛子和我都大聲地为她鼓掌,否则她就不高兴了。唱累之后,她要我们唱。我坚持说不会,猛子却推脱不掉,唱了一首《爱如潮水》。唱之前,猛子如临大敌,先将外套脱掉,然后正对电视站着。他拿话筒的手不停颤抖,脸红得如蒸熟了一般。我从未见过猛子如此狼狈,我猜即使是面对淋漓鲜血,他也不会这样。当他发了第一个音后,我感觉整个房间都旋转起来,不得不深埋下头颅为他感到羞愧,同时一个女人的狂笑则在四壁间回荡。

“那个女的不适合你。”后来我这么跟猛子说。

“我觉得很适合啊!”猛子一脸幸福的笑容。

此后我和猛子的交往渐渐稀疏了。我很少去他那里,他也很少给我打电话。一次他跟我说钱越来越不够花,打算哪天做笔“大生意”。我劝他三思,但他肯定没听进去。

晚自习后我依然去操场溜达。一个常在操场跑道上跑步的女生某段时间里成了我的暗恋对象。她有优美的身段和飘逸的长发。我从来没有看清她的脸,路灯昏暗,我越来越近视。但我的恋情是真挚的,见到她成了我每晚去操场的最大动力,只要见到她就已足够让我快乐。我有过无数次的冲动想过去和她说话,但我胆怯得像一个被拒绝了一万次的可怜虫。然而,从某一天起,她再也未曾出现。是什么原因我永远无法知晓,我不知道她的名字,甚至不知道她的长相。

某一天,我突然发觉很久没有猛子的消息了。一打他的手机,停机。有一段时间我们整个县里都流传着一个未成年人抢劫杀人的消息。我特意去看了一下报纸。报纸上说那个未成年人叫杜某斌。那就不是他了——他叫陈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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