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滋味
2020-01-03张沈昌
张沈昌
父亲挂面的手艺,是出了名的。
我们地方上,谁家娶媳妇、嫁姑娘、盖房子,只要是家里客人多、办宴席、讲排场的事,总是用挂面做圆子。只要到我家和父亲说一声,不论寒冬酷暑,还是家里事情多忙,父亲总是乐呵呵地一口应承人家:“这点儿小事算什么?你家什么时候需要,说一声,把面粉送来就行了。”
晚年,本该颐养天年的父亲却不顾自己年老体衰,照样为大家挂面。
天太热,人容易流汗。为尽量减少流汗,和面前一两个小时,父亲就一点儿水都不喝了。和面,揉面,盘条,上面,父亲用一条长长的毛巾披在身上,避免汗水滴到面里。每过一段时间,父亲就要停下手中的活儿,走到外面,把身上披的毛巾取下来,两手一拧,汗水“哗啦,哗啦”,地面立即湿了一大片。父亲随即用清水把毛巾搓搓,拧干,重新披到身上,继续干活儿。
每次挂面,从头天傍晚到次日中午连轴转,仅仅夜里休息三四个小时,什么人能撑得住?何况一个耄耋老人!
冬天,村上家家户户吃的挂面几乎父亲全包了。不论亲疏,大家小户,不要一分钱的报酬。这么冷的天气,不要说干活儿,年轻人睡在被子里还瑟瑟发抖,何况两只手还一刻不离冰凉的挂面。
晚饭前和面,父亲要把40多斤麦面放进一个陶制的盆里,把适当的水和盐搅匀,倒进盆里,抓揉成亮晶晶、鼓囊囊、拍打不沾手的面团后,在面盆上盖上棉被,让面团发酵。单单这道工序,就需要两个多小时!
晚饭后,父亲要把偌大的面团倒在案板上继续拍打搓揉,直到面团有筋道时,再拍打成片,铺满整个案板,切割成粗细均匀的条状后,再把面条逐一搓揉细一点儿,拼接成一根很长的面条,盘绕在先前和面的陶制盆里。因面条来劲慢,不够柔性,一次不行,要把盘绕在面盆里的面条再次倾倒案板上,扯出头来,反复搓揉,一点儿一点儿地缠绕到面盆里。有时,天气太冷,或面粉质量不好,感觉面条不够筋道和柔软时,还需再把盘绕在面盆里的面条第三次倾倒案板上搓揉,缠绕到面盆里。完毕,用棉被盖住盆口,并用绳索扎紧,以防跑气,让面条静待时间长一点儿,以便筋道十足。
凌晨两点,父亲就起床了。迟了,天亮前面条没能全部绕到竹筷上,不能赶在气温较高的中午时分全部挂到面架上晒干,那可能要等到第二天才能晾干。父亲把盆里的面条再次搓揉得更细点儿,一圈儿一圈儿缠绕到两根长长的竹筷上,放进专门砌成的土炕上,在炕沿上覆上油纸,再盖上棉被,让面条充分来劲儿。盆里的面条全部绕到竹筷上,放进土炕上后,父亲再按先后顺序,揭开棉被和油纸,把缠绕面条的竹筷拿出来,固定一根竹筷的两头,两手捏着另一根竹筷的两头,适当用力拽一拽,便于面条拉长,为不影响面条上面架子,遇到天气不好,要全部拽两次。
做完这些工作,天也亮了。
等父亲把几副木制的面架搬到屋外,一一安装好时,太阳出来了,气温渐渐升高了,再逐个从土炕里把缠绕面条的竹筷搬到外面,插到特制的面架子上慢慢拉长,晒干,下架,收拾到四周糊上纸的箩筐中。天气晴朗,无风,那是万幸。遇上比较大的风,面条拉长了,快干不干的面条很脆弱,经风一吹,呼啦啦断落一地,那真是要哭都来不及扁嘴。
冬天往往雨雪不断。遇到这样的天气,面架子只能放在家里。没有阳光照射,气温低,空气中湿度较大,挂到架子上的面条很快就“噼噼、啪啪”地断了,那就前功尽弃了。父亲只好早早地准备好柴火,点燃后放进一个底部放些柴草灰的铁盆里,一手托着燃烧着柴火的铁盆,一手拿着芭蕉扇,吧嗒——轰!吧嗒——轰!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把火扇向面条的方方面面。周而复始,直到把挂面全部烘干为止。
蹲下腰,站起来,再蹲下,再站起,把几架子挂面全部烘干前后要两个多小时,反反复复数百次。请父亲挂面的主家在一旁看不下去了,深深地感嘆说:“哪知道挂面这么辛苦!老人家当一生干部,现在这么大年纪了,这样累的活儿,我们四五十岁的人也干不了。我们真的不好意思!”
挂面的整个过程,那个苦,那个累,蹚过人生长廊,置身于人生边缘的父亲是怎么承受的,远非“辛苦”一词可以形容,可父亲总是乐呵呵的。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