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有弱水替沧海

文/居何

回首望去，轻易便错过的人往往算不上巫山云，更遑论沧海水。

一

章渝被方晟踢来的足球砸到时是个暴雨天。她还没想明白为什么会有奇葩选择在雨天踢球，手里的伞就因为突如其来的重击先一步脱离了掌控。连成线的豆大雨珠瞬时劈里啪啦兜头浇下，而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一辆疾驰而过的汽车又将那把兀自在路上飘忽的塑料伞碾得几近粉身碎骨。

方晟后来解释说，小区里的足球场本就不大，艳阳天里更是人满为患，他一介工作日劳心劳力艰难揾食的悲惨社畜，好不容易才等到一个下雨的周末可以独占球场，自然也管不得是否会“雨湿春衫袖”。至于球是如何踢到章渝身上的——他肃敛了面容一本正经：“我看你走路走得心不在焉，差点被车撞上，是为了提醒你才出此下策。”

章渝冷笑一声心道我信你个鬼。那天她望着被压烂的雨伞呆若木鸡，但即便视线朦胧，也看得到方晟急匆匆从她身边跑过，分明是先捡了球才折回小心翼翼向她道歉。而她之所以看起来“心不在焉”，也是事出有因——那天她刚和程伦提了分手。

二

如此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相识于章渝闺蜜的庆生宴——一向滴酒不沾的章渝凑热闹多喝了两杯含酒精的饮料，走出酒店包厢时就有些趔趄。而程伦在走廊上与她擦肩时顺手扶了一把，这一扶就扶出了整整一年的情侣关系。

但就在他们周年纪念日当天，程伦再一次忘记了章渝爱吃的是草莓蛋糕而不是蓝莓蛋糕。章渝盯着蛋糕上浓稠的蓝莓酱出了会儿神，最后心平气和地把它重新装回盒子里，站起身对程伦说：“我们分手吧。”

程伦没有挽留，于是章渝径直走向玄关。弯腰换鞋时她隐隐鼻酸，但到底在拧开门把手前仰头咽下那一点咸涩。恰值台风过境，一路风雨大作，她努力稳住心神尽量走得坚定，直到方晟飞来一球砸掉了她的雨伞和苦心经营的若无其事。

方晟捡完球再跑到她面前时，见到的就是一个在狂风暴雨里嚎啕不止的章渝。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一球踢坏了对方的脑袋，赶紧把她扶进了球场附近的凉亭。风止雨歇后章渝抽抽噎噎，终于对方晟说出了第一句完整的话：“他根本不在乎我。”

朋友们在知道章渝仅仅是因为程伦搞错了蛋糕的口味就分手后，往往欲言又止。但章渝心知肚明，蛋糕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真正压垮她的是程伦日复一日的漠然。

“喜欢一个人，是时时刻刻想要知悉他的动态，是会告诉他天气的好坏，是连静音模式都舍不得开。”熟络以后章渝这样对方晟说明她和程伦分开的原因：“但他从来没表现过对我哪怕一丝一毫的在意。”

程伦仿佛对章渝的一切都没有探究欲。他不关心章渝的过去，不在乎章渝的现在，大概也从未想过参与章渝的未来。即便在恋爱期间，他们在社交平台上成为了彼此的特别关注，但就在章渝刚发完关于感冒的动态后不久，程伦泡完吧来见她时还带着一杯加足了冰块的奶茶。

而买错章渝喜欢的东西，也早已是家常便饭。

“他不是不知道这样做会让我难过，他只是懒得改，也懒得哄。”章渝接过方晟递来的热可可，因为掌心传来的暖意微微眯起双眼，话到嘴边却转成了自嘲：“归根到底，或许不过是我不值得他费心。”

程伦和章渝的恋情，从开始到结束都让身边的人莫名其妙。章渝是再标准不过的乖乖女模板，大学毕业以后回到家乡，听从父母安排安安分分做着朝九晚五的工作。而程伦天性放荡不羁爱自由，不是在酒吧泡着就是在去夜店的路上。

三

方晟和章渝所在的公司只隔了一幢写字楼，一日下班后约着去附近的商场对付晚饭。夏日已近尾声，商场里算不上人满为患，两人在挤挤挨挨的馆子之间转了半天，也没决定要吃什么。

经过一家炸鸡店时章渝略停了一停，方晟看她一眼，便提议吃炸鸡。章渝迟疑了一下，到底跟着他进了店门。

点完单后章渝喝了口水，带了笑说以前她和程伦常来这家店。方晟往她的杯子里续了水，她便接着说程伦从来三餐不继，唯独热爱炸鸡。她不爱去人多嘈杂的地方，但也肯为了程伦在晚上走进酒吧，再扶着已有六分醉意的他打车到这家店。喝醉的程伦带点孩子气，埋头吃炸鸡的时候两颊圆圆鼓起，像秋天拼命养膘的小松鼠。

章渝絮絮叨叨，方晟只是默默听着，也不出声提醒她面上原先堆叠起的笑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说到程伦最爱甜辣味时店员恰好端来他们的订单，而章渝只是瞟了一眼裹着红酱白芝麻的炸鸡，就感到眼眶里有什么又热又痒的东西在爬。

方晟却仿佛浑然不觉她的失态，戴上塑料手套后把鸡翅拣到她面前的盘子里：“你刚刚说到最喜欢吃鸡翅。”

章渝低头盯了那块鸡翅半晌，最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方晟除了踢足球这一个户外爱好，其他时间多半在家里窝着打游戏。而章渝是名副其实的宅女，两人一拍即合，休息日里约着组队，竟也能在虚拟数据堆积起的战场里大杀四方。

和程伦分手后章渝总忍不住在空余时间里鬼鬼祟祟地偷看他的动态，为他发布的任何暧昧不明的文字产生程度不一的情绪波动。而与方晟成了网游搭档后，她的闲暇几乎全数听从对方“上号打游戏”的支配，程伦的头像逐渐在她的“经常访问”列表里向后移动，在她与方晟组队打了一个月的游戏后，终于完全消失。

入秋后这座南方城市的空气里开始飘起甜甜的桂花香，章渝赶完工作进度后拿起手机，发现方晟半小时前发来的消息：“附近新开了一家甜品店，有你最爱吃的桂花糖芋艿，下班后一起去？”隔了十分钟又追加一条：“还有你上次夸过的秋季限定牛乳茶，听说再贩了，正好顺路。”

邻座的同事疑惑她怎么捧着手机傻笑，章渝顾不上回答，指尖在屏幕上飞舞，回得十足轻快：“好呀！”

四

圣诞节前一天气温回升，章渝看了天气预报，便在出门前减了一件毛衣。谁知初冬风紧，走到工位上时头脑便微微有些发热。

她发了条动态自嘲，下班时就看见方晟拎着一袋感冒药等在公司大门口。身旁的同事带了暧昧的笑容和她道别，接过那袋药时章渝只觉得脸更热了些。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即便不一起吃晚饭，即便不住同一个小区，方晟也会等章渝一起回家。章渝曾问过原因，那时方晟付完路边摊的钱，把烤年糕递到她嘴边，答得言简意赅：“顺路。”

分别时方晟问她明天要不要一起过圣诞节：“前两天有朋友在你想去的那家餐厅订了位置，但他明天临时加班，所以让给我了。”

冬日天黑得早，章渝抬头时几乎能看到倒映在方晟眼底的星芒。她笑着点头，刚要道别，方晟却抿紧唇伸手轻轻拉住了她。

而后章渝便在暖黄的路灯下听方晟带着点颤音剖白：踢到章渝身上的那一球，原本真的只为阻止意外，但当他跑近看到失魂落魄的她时，却莫名从心底紧张起来，选择先去捡球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争取思考的时间。

“思考什么？”

方晟深吸一口气，耳根被北风吹得通红：“思考怎样才能认识你。”

章渝围着厚实的围巾，热气同样熏得她双颊红透：“那……还有别的什么要坦白吗？”

“那家餐厅，其实是我订的。”方晟往她面前踏了一步：“还有，我喜欢你。”

五

后来有失恋的朋友向章渝反复念叨旧情人时不忘引用元稹的悼亡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章渝拍拍她的肩膀，递上师从方晟冲调而成的热可可：“浮世三千弱水，总有一瓢能替沧海。”

何况回首望去，轻易便错过的人往往算不上巫山云，更遑论沧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