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晚明文学思潮对《史记汇纂》编纂的影响
2020-01-02陈会玲
陈会玲,王 莉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1)
蒋善,字元长,号同菴,广陵人,生卒年已不可考。明朝末年,他曾在南京游学,后举孝廉。明清易代的变故给蒋善的身心造成极大伤害,遂无心于世事,他在《史记》的阅读、研究方面花费较多心血,因此倾尽余生著成《史记汇纂》。蒋善死后,《史记汇纂》并未及时刊印,而是藏于家中,历及子孙两辈。蒋善的孙子蒋绳武担心此书不能传承于后世,于是就拜请姜宸英、张寿峒等人为此书作序,在幕主的资助下,康熙四十四年由思永堂刊刻印刷出版。刊刻之初的封面书名为《广陵蒋同菴先生手辑史记汇纂》,内文目录为《同菴史汇》。《史记汇纂》作为明末清初评点《史记》的重要文本之一,目前尚无人对该文本进行分析研究。余观《史记汇纂》一书,发现此书在编纂动机、编选手法、美学倾向、注重性灵四个方面受到晚明文学思潮的影响。今从这四个方面,探究晚明文学思潮与《史记汇纂》编纂之关系。
一、《史记》评点的兴盛与《史记汇纂》的编纂
明代中叶,以前、后七子为代表的复古派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在文学创作中提倡复古,作为古今文章典范的《史记》,成为明代文人科考作文效法、学习的榜样。此外,印刷技术的发展使得以《史记》为代表的史学古籍纷纷重刊,这给明代文人的阅读和评点提供了很多便利[1]。除了《史记》原著之外,当时还纷纷涌现出一大批关于《史记》的选编性的图书,如焦竑的《史记综芬评林》、戴羲的《史记文钞》、汤宾尹的《史记狐白》、邱逢年的《史记阐要》、杨于果的《史汉笺论》等百余本评点著作[2]。蒋善在编纂《史记汇纂》时,辑录了刘辰翁①、钟惺②、邓以赞③、董份④、唐顺之⑤、凌约言⑥、余有丁⑦、王慎中⑧、归有光⑨等四十余家的评语,评点《史记》的著作之丰可见一斑,也可看出明清之际《史记》评点的人数之多、风气之盛。在这样一个大环境之中,蒋善编选《史记汇纂》绝非偶然,这与明末清初评点《史记》的风气有很大关系。此外,晚明时期公安派的声望与日俱增,影响也越来越大,但其弊端也随之出现,竟陵派的兴起弥补了公安派的不足。公安派和竟陵派之间的争夺,因为地缘关系,不可避免地受到晚明党争的影响。在此背景下,竟陵派文人如钟惺对《史记》偏爱有加,蒋善生活在楚地,其文学趣味不可避免地会受到竟陵派的影响,这从《史记汇纂》一书大量引用钟惺、茅坤等人的评语就可得到验证[3]。
《史记汇纂》是蒋善学习、借鉴钟惺、茅坤等人评点《史记》的方法,对《史记》的内容进行评点的著作。张寿峒在此书的序中提及:“顾天下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者,苦不多得,而浅见寡闻之士,开卷茫然,竟无依据。苟非断章而节取之,亦何异于仰高山者之不得其梯,观大海者之不可航也?”[4](P16)阐明蒋善编纂此书是让天下学子熟悉古人事迹,提供参加科举考试的捷径,达到开阔胸襟、增长见识的目的。明代中叶,随着复古运动的兴起,学界兴起了《史记》研究的热潮,但主要着眼于其文章之法。晚明时期,关于《史记》的研究不仅有精彩的评析,严谨的考证,而且出现了普世化的趋向,出现了大量有关《史记》的节选本和演义本[5]。张寿峒从实用的角度指出蒋善“使读者展示之,顷知某事某文当在某类。依类以求,则精神聚而记诵专。读一节而已领全篇之要,读一卷而已得全史之腴,所谓凿璞见玉而探骊得珠也。则是编不亦可为读史者之梯航乎?”[4](P16)认为此书有助于后人快速理解《史记》的内容,为学子洞晓事理和科考作文提供便利。《史记汇纂》在解决当时学子无书可读问题的同时,也扬播了先秦、秦汉的历史知识;全书在收录众家评点的同时,又表达了蒋善个人对于《史记》独特的见解。
《史记汇纂》共十卷,从《史记》中选文92篇,《太史公自序》一篇。包括“本纪”10篇,“表”4篇,“书”4篇,“世家”22篇,“列传”52篇。从所选内容来看,有全文收录的,如《孟子荀卿列传》《项羽本纪》《封禅书》《屈原贾生列传》,均为《史记》的精华,节选的诸如《刺客列传》《楚世家》《越世家》等,都是《史记》的名篇。“先生分全史为十卷,每卷之中,择其事文之精要相类者,括而入之,列为标题,如治原、正学、将略等类。使读者展示之,顷知某事某文当在某类。依类以求,则精神聚而记诵专。”[4](P16)这是蒋善编选《史记汇纂》的原则,他根据实际情况,选文长短各异,不一而论,将相同的篇目置于同一目次中,帮助后人快速理解《史记》的内容。此外,蒋善在选目时注意到所选篇目的思想性、故事情节的完整性以及生动性。
总之,《史记》的评点不单纯是学术工作,往往与那个时代的文学风气、话语权或者“风雅权”之争等因素密切关联[6]。蒋善在《史记汇纂》中择取了钟惺、茅坤、邓以赞、陈仁锡、唐顺之等四十余家评语。包括蒋善的个人点评在内,虽然评点家众多,但所使用的语体是一致的,而且在同一文本内部,插入评语的地方也大体一致。这种状况意味着各家评点有着共同的时代风气在背后起作用。
二、“博采其辞,乃择可观”的编选手法
明代文人品评的重点是《史记》遣词造句的章法结构和建构人物传记时所使用的叙事手法,兼及论述《史记》评点历史人物的笔法和行文风格等艺术美[7]。《史记汇纂》虽以收录前人的评论为主,但在编纂过程中,蒋善面对《史记》的文章结构、叙事特色、人物形象以及行文风格等精彩之处,常常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挥笔书写自己的见解。蒋善常把自己的点评,置于眉首或众家评点之后,着力于阐释《史记》的审美意蕴和艺术魅力,在编纂时做到“博采其辞,乃择可观”。可以说在晚明文学思潮的影响下,评点著作的大量涌现和评点手法的渐趋成熟为《史记汇纂》的编纂提供了借鉴和学习的可能。蒋善择取的众多观点,既展现了当时《史记》评点的前沿成果,又体现出作者精确地筛选能力;不仅为后人学习提供借鉴,还提升了后世学者学习和研究《史记》的学术思维。
一是评点《史记》的文章结构。蒋善评点《史记》篇章结构的文章,偏重于人物、事件和描写精彩的章节,具有很强的可读性。为了说明《史记》的结构特点,他引用多家评语进行论证,如钟惺评《五帝本纪》:“《五帝本纪》赞,不作一了语。其印证原委,又似历历有据,正其不敢自信处。盖多闻而后能阙疑,多见而后能阙殆也。好学深思,知其意,是作史之本;则其言尤雅者,是作史之法。一部《史记》,要领尽此矣。”[4](P10)阐明《史记》是后世史官的作史之本、作史之法。茅坤评《曹相国世家》:“此篇专看参之所以守萧何法处,故于饮酒自颓放处,皆有本指。而赞写其相业,‘清净’‘宁一’四字,一篇之命题也。”[4](P294)王慎中评《孟子荀卿列传》:“抽出墨翟,更换文法。以一‘盖’字起句,用二‘或曰’叙之,何等潇洒!”[4](P74)邓以赞评《季布栾布列传》:“一篇全侠气。为某人传,便作某人形状,最是史公妙处!”等[4](P132)。蒋善择取的上述评语,都是对《史记》文章结构的点评,且落实到字里行间,非常仔细,表明蒋善在编选《史记汇纂》的过程中也关注到《史记》文章结构的特点。而在具体的篇章如《信陵君列传》中[4](P115),蒋善不仅收录了唐顺之、杨慎、钟惺等人的评语,他自己也从幕后站出来,发表观点。
以魏亡系本传,见公子系魏之存亡。(唐顺之)
若在窃符前,一气说尽,便无蕴藉,便无关目。(蒋善)
叙公子礼侯生,及夺晋鄙兵救赵事,极有笔力。(杨慎)
孟尝、平原、春申,皆以封邑系,此独曰公子者,盖尊之,以国系。(顾璘)
公子泣,正照应篇首“仁”字。惟有此泣,乃称信陵。(蒋善)
古之好士者,皆一过而得之。公子无忌居魏,得候嬴;去魏入赵,得毛公、薛公,皆一过而得之者也。一过而得之者,识也。无识,不可以好士。方公子虚左迎侯生,生之倨,公子之恭,正公子与生之相视莫逆者也。当其时,非惟公子知侯生,生亦知公子。侯生知公子必能救赵,而后教之窃符……(钟惺)
凡言公子者一百四十七,大奇,大奇!太史赞美之意,已于篇中备极摹写,故赞中止以虚冷之致,传其仰企之神。(陈仁锡)
“一气说尽,便无蕴藉,便无关目”,称赞了太史公叙事的高超艺术;“惟有此泣,乃称信陵”,肯定了信陵君礼贤下士、急人之困的美好品质。为了补充说明《史记》的结构特点和信陵君的美好品德,蒋善还摘录了其他文人的观点进行佐证。此种品评在《史记汇纂》中所占的篇幅很大,是《史记汇纂》的重要组成部分。“(蒋善)穷经博古,文章尤留心太史公。寝食于其中,数十年如一日。行间句里,缕析条分,意外前言,慎思明辨”[4](P18)蒋善在编纂《史记汇纂》之前就做到了细读文本,而且涉猎了很多关于《史记》的编选性图书,如钟惺的《钟惺评史记一百三十卷》和《史怀》、陈仁锡的《史记奇钞》、余有丁的《监本史记》等,蒋善在《史记汇纂》中对辑录文章的章法、结构有很深入地了解,在评点、择取他人观点时做到入木三分,一语道破。
二是评点《史记》的叙事特色。蒋善在编选《史记汇纂》时,还兼及论述了“叙事之法”,关注到《史记》在建构人物形象、编写人物传记时所表现出的“叙事文体”的特点。他面对《史记》精彩的叙事、历史人物的兴衰际遇,常从独特的角度发表评价。蒋善在点评《外戚世家》时说道:“宫闱之际,难为劝诫庄语,总归诸命,似清醒,又似糊涂。从命一字,悟出水从云起,马迹蛛丝之窍,一切难下手处,忽然借势移情,游刃有余,思过半矣。”[4](P309)《外戚世家》记录了自汉高祖到汉武帝五代皇帝的妃嫔及妃嫔亲族的兴衰历程,其中以皇后及皇后的宗族为主。蒋善认为记叙宫闱之事的文章,叙事和议论难以相结合,而司马迁却从“岂非命也哉”入手,展示了这几位皇后传奇的一生,对《外戚世家》这篇文章夹议夹叙的叙事特色予以高度赞扬。为了凸显《史记》的叙事特色,蒋善还引用了其他人的点评。在《管晏列传》中引杨慎的评语:“《管仲传》凡三段,具有缴结。首叙管仲之出处,而以致君之功结之。又言其致霸之相略,而以所以为谋者结之。而一传毕矣。亦传之一体。赞管晏,前总说;后议论,却分说。抑扬反复,曲尽其妙。”[4](P77)引茅坤评《白起王翦列传》:“此于传末叙其后世之报,而以‘或曰’‘客曰’问答发明之。叙事兼议论,亦一例也。”[4](P109)引用的评语都强调了《史记》叙事手法的独具匠心之处,是叙事文学的典范。
三是评点《史记》刻画人物的手法。《史记》是纪传体,人物形象的刻画是文章的重中之重,蒋善运用多种评点笔法,勾勒出历史人物性情、样貌的千姿百态。他在《郦生陆贾列传》中说道:“陆生病免家居一段,藏身袖手,一部诛吕安刘始末,眼中看定,胸中算定,全在于此。英雄深心妙用,不可告人,一时为刘为吕之人俱被此一番举动瞒过,所以出而作事,全不犯手。”[4](P382)陆贾的睿智聪明的形象跃然纸上。蒋善对卫青和周亚夫这两位历史人物的人生际遇充满感慨,但他并没有亲自点评,而是引用了茅坤和钟惺的评语。茅坤评《卫将军骠骑列传》,从人物个性化的角度来评价卫青这一人物:“大将军此战极为奇绝,以不得并骠骑益封,故太史公尽力描写。令人读之,凛凛有生色”[4](P370)“令人读之,凛凛有生色”,穿插了强烈的个人情感。钟惺评《绛候周勃世家》:“文帝非惟知人,亦自知兵。至其曲礼亚夫,万目所观,众心益肃,全是一片灭胡雄心所出。魏武赐荀彧食,发之乃空器,彧遂自杀。无切肉,又无置櫡,此空器之意,条候戆人,不识,衰哉!”[4](P301)高度肯定了周亚夫在平复战乱中的作用,批评了汉武帝诛杀功臣的举动。蒋善收录的点评以及个人的见解,强调了《史记》在气氛渲染、线索细节的转折和人物心理描写等方面的特点,为后人的研究提供了借鉴,对深入了解《史记》的人物形象有深刻的现实意义。
四是评点《史记》的行文风格。《史记》规模宏大,一百三十篇文章风格迥异,各有不同。蒋善在《史记汇纂》中通过择取前人观点来说明《史记》行文风格的特别之处,他引用钟惺在《封禅书》中的评语:“太史公舍其微妙者不言,而娓娓谭方术,皆不出肤秽之语,如梦,如谵,如谑,如儿戏,如街谈。写人主愚呆惑溺,全在事理明白易晓处见之……意兴飒然,短案悚然,此一篇长文字,恰好结语。却妙在含蓄冷冷,无极力收拾之迹。无一字不留一空为方士脱身张本,而人主之愚见言外,妙,妙。”[4](P342)司马迁对汉武帝的行径有讽刺之意而无贬低之词,钟惺将太史公的平生经历和见闻与《史记》“意兴飒然”“含蓄冷冷”的行文风格结合起来,可见蒋善在择取前人评点时慧眼独具。引刘辰翁评《淮阴侯列传》:“文字有急辞不可缓者,问‘信死亦何言’,是也。有缓辞不可急者,蒯通陈秦纲,是也。《汉书》虽剪之使劲,然出之者迫,则听之者不移。此传极似先秦,删即为汉。不得已,宁疏勿密,《史》《汉》之分也。”[4](P272)陈仁锡评点《绛候周勃世家》:“重出‘丞相议之’四字,有味。《汉书》不当削去。”[4](P299)蒋善关注到《史记》和《汉书》的异同之处,通过两书的对比,凸显《史记》千变万化、不拘一格的行文风格。引董份评点《范雎蔡泽列传》:“《史记》之《范蔡传》即《庄子》之《秋水》篇。闳深奥衍,壮丽奇博,如人观帝台天阙,层宫属观,规模宏远,恍然失矣。不读此者,不知文章之大也。”[4](P194)比对了《史记》和《庄子》的行文特点,《史记》“闳深奥衍,壮丽奇博”的风格可见一斑。蒋善引用的上述评点,不仅显示出作者本人开拓的视野,也让读者领略到《史记》多方面的风格特征。
总体来看,《史记汇纂》囊括了众多文人的评点与见解,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在研究明末清初思想史方面,也具有很高的史学价值。晚明时期评点《史记》的风潮极为兴盛,评点人数之多、著作之丰在文学史上极为少见。蒋善处于这样一个时代环境中,不可避免地会受到这一思潮的影响。他辑录了四十余家对《史记》的精彩点评,编选手法真可谓“博采其辞,乃择可观”,可以说《史记汇纂》的成功编纂与晚明时期评点《史记》的风气和前人评点手法的成熟息息相关。
三、“尚奇”的美学倾向
“尚奇”是晚明文学思潮中一种倾向,它崇尚“奇人奇书”,倡导个性解放。蒋善在编纂《史记汇纂》时,将“尚奇”作为贯穿文本始终的美学倾向。这主要表现在《史记汇纂》编选形式上,包括两个方面,一是蒋善有意识地引入义理学分类的概念,分类辑录《史记》中的文章和前人的评语,将类似的篇目放在一起,显示出开拓的视野;二是在评点语言上,评点的语言大都简洁生动,并且旁征博引,具有很强的气势。从整个时代环境来看,明代的科场评价系统不稳定,这不仅增加了个体怀才不遇的感慨,也激发个体文人对自身命运不确定性和偶然性的反思,反映到《史记》的评点、编选中,《史记》的“奇异”之处就被明代文人重新理解、定义[8]。在《史记汇纂》中这主要表现在评点内容方面,一是蒋善能抓住文本的关键之处,一针见血地发现问题,切中要害,以小见大;二是运用感叹句、反问句,提出疑问之处,发表观点,具有启发性。从蒋善的个人性情和《史记》自身的审美趣味相互迎合的角度来看,蒋善在编选《史记汇纂》时有意识地突出“尚奇”,并且对“尚奇”的理解带有鲜明的时代特色。
(一)评点形式的“尚奇”
首先,蒋善编选《史记汇纂》时注重“关目”,将内容相关的篇目置于同一目次中,运用对比手法进行说明。姜宸英在小序中说:“先生分《史记》所载为十部,立治原、正学、将略诸门,文与事各以类从,使读其书者知太史公所作有关于世道人心如是其不苟,可谓司马氏之功臣。”[4](P15)蒋善在编选《史记汇纂》时,将全书分为十卷,每卷之前有“目次”,卷首还有相关的序言,阐明所选的《史记》篇目及每篇的段落,陈述本卷的中心思想。蒋善评点《史记》的手法另辟蹊径,被后人赞为“简明而精当”“文与事各以类从”,“尚奇”的美学倾向一览无遗。
如蒋善在谈及汉武帝时,为了充分地了解他的功过得失,将与之相关的篇目进行对比分析,显示出作者本人开拓的视野。第八集勤远中,选录了《封禅书》《大宛列传》《南越尉佗列传》《李将军列传》《郦生陆贾列传》等篇章,讲述了汉武帝在位时的一系列方针政策,他收复边境失地,提拔了一大批文臣武将,在维护国家大一统方面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平准书》《酷吏列传》《货殖列传》出自第九集刑货,蒋善在刑货集的小序中说道:“不节若,则嗟若,冰坚履霜,慎其始耳。用之无度,财于何供?为国志平准,病矣。吏以酷为能,则愈病矣,必也药未病者,货殖乎?农末相资,藏富于下,货殖违道不远。”[4](P392)“明王增修令德,惟配命祈天,守在四夷而已。喜功好大,何处无车辙羁迹焉?海内骚然,贫耗之渐矣。”[4](P319)勤远集中汉武帝穷兵黩武的行为造成国家财力的虚空,刑货集进而阐述汉武帝一系列边境政策造成的结果,否定了汉武帝违背货币流通规律、以酷刑峻法为统治手段的做法,对从事货殖活动的杰出人物进行肯定。引邓以赞评《平准书》“自史公始有此文机,以前无有,他篇以议论带叙述,此却以叙事代议论,胸中不平之意,倾写殆尽。”[4](P404)道出太史公对汉武帝造成国家财力虚空行为的不满。引钟惺评《酷吏列传》“读未终而为酷吏与用酷吏者,效应在目,为之悚然矣。”[4](P418)蒋善在论及汉武帝的功过得失时旁求博考,评点手法别出心裁,引导读者从更广阔的层面认识问题。
其次,评点的语言大多鲜明形象,并且旁征博引,有着很强的感染力。如蒋善评点《吴世家》:“僚死光立,难容一词,只‘哀死事生’四字,何等本分!以待天命。褫魄极浑。极和平,极哀怨,与晏子立崔杼门外语同。”[4](P16)他把史传的文言,用一种浅易的文言连串起来,或文白夹杂,通俗易懂。在《李将军列传》中引用程一枝的评语:“李广所长在射,故传内叙射独详,若射匈奴射雕,若射白马将,若射追骑,若射御,若射石,若射虎,若射饮,若射猛兽,若射裨将,皆著广善射之实。末及孙李陵教射,正应篇首‘世世受射’句”[4](P369)评点的语言层次分明,很有气势。在《大宛列传》中引用邓以赞的评语:“君好大喜功,臣生事搆隙。是西域总传,只缘伐宛通诸国,故以宛名篇。只挨平序去,本好大意,节节生出,中间诸国,随事插入,或详或略,笔力驰骋,丰神具,血脉贯。”[4](P353)以通俗易懂的语言,批评了汉武帝好大喜功的行为。蒋善的个人点评和引用的评语中,语言简洁生动,极具感染力。
(二)评点内容的“尚奇”
首先,能切中文章的关键,从字里行间发现问题,做到以小见大。在蒋善评《田儋列传》“或问五百人随田横而死,何并说见兄弟能得士?不知此五百人即田儋起事时所深结者。儋死,尚有荣;荣死,尚有横;横死,则真无所归矣。所以不死于儋、荣战败之日,而死于横刎之日,此真千古来意气汉,真不肯草草而死者!故以兄弟得士作一篇结尾。”[4](P286)从五百侍从随田横而死的角度,论及田横的生平际遇,评点角度新奇。蒋善评《秦始皇本纪》:“‘乡使’一转,直至‘天下集矣’,通十数句为一气。”[4](P201)从一字一句中点出该篇章语言妙处。引钟惺评《孟子荀卿列传》“前言三驺,只分忌与衍二人,当以驺奭足三驺之数。而叙驺奭,不直接忌与衍,与淳于髡、慎到诸子之后,漫然及之。若接若不接,若有意,若无意,妙,妙。”[4](P74)指出太史公谋篇布局的高超手法。邓以赞评点《商君列传》:“荐相,常也。言杀,增荐相味。告鞅,又增言杀味。不去,又增告鞅味。节节生奇,不具不足奇。”[4](P168)短短几句,便道出《史记》情节结构的奇异之处。《史记汇纂》中的这些评点,立足于《史记》文本内容的巧妙之处,从文章中的一字一句入手,挖掘文章更深层的蕴意,让读者对文章有更深刻地认识。
其次,运用感叹句、设问句,提出个人看法,发表个人观点,具有启发性。例如蒋善评《项羽本纪》:“美人和歌曰:‘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4](P230)从虞姬的角度,感慨末路英雄项羽的命运。引陈仁锡评《白起王翦列传》:“《白起传》后自言诈降卒而坑之,是足以死。《王翦传》后载客言‘三世为将者必败’。此二节同一宗旨,以为千古名将之戒,伊吕亦将,子孙有国千余者,何哉?后之用兵者,可以知所法矣。”[4](P109)蒋善认同陈仁锡的观点,肯定白起、王翦的军事才能,反对虐民暴政和战争杀戮。引舒雅评《管晏列传》:“执盖之妇,羞其夫为晏子御。太史公乃愿为执鞭,何哉?盖太史公以李陵故被刑,汉法腐刑许赎,而生平交游故旧,无能如晏子解左骖赎石父者,自伤不遇斯人,而过激仰慕之词耳。曾谓太史公不若彼妇哉?”[4](P77)点出太史公“自伤不遇斯人”的感慨。钟惺评《刺客列传》:“聂政报严仲子,不在刺一韩累,在一段善后之策,不以刺累之故祸及仲子。观其不可多人一段议论,识审义重。政自刑以绝踪,其故在此,意不专为其姊。《史记》使其第一段,文虽婉至,未得政之心。夫政岂不知其姊者哉!”[4](P149)说明聂政重情重义的秉性和姐弟的情感相通之处。蒋善个人的点评及择取的评语中,表面看起来是疑问、感叹,实则就《史记》原文的情节发展,发表个人观点,谈及的道理发人深思。
上述两个方面从运用“关目”、评点语言、品评细节和评点句式论述了《史记汇纂》“尚奇”的四个表现,前两个论点论及了“尚奇”的表现形式,具体表现为谋篇布局的标新立异和评点的语言具有气势和力量。后两个论点谈及了《史记汇纂》评点内容的“尚奇”,即抓住《史记》原文中的关键之处,从司马迁的角度来思考叙事议论的别具匠心之处,在评点过程中运用感叹、疑问、设问等句式,发表个人的观点,开拓读者的眼界。蒋善锐意革新编选《史记》的手法,不落窠臼,这与明末清初倡导“奇人”“奇书”的文学风气分不开,也与蒋善的个人际遇有关。由此可见,晚明时期“尚奇”的思潮对蒋善编选《史记汇纂》影响很大。
四、注重“性灵”的个人情感体验
蒋善编选《史记汇纂》时注重个人心灵体验,他的心灵体验又通向审美,最后导向人格觉醒。蒋善经历明清易代的变故,无心于世事,遂将内心关于世道人心的理解寄托于《史记汇纂》一书中,他的文学思想已呈现出晚明时期注重性灵的趋势[9]。注重“性灵”的文学思潮主要表现为个人在自然山水中的审美感受,彰显人的个性意识,突出情感和欲望[10]。蒋善评点《史记》时虽未涉及个人在自然山水中的审美感受,但其中气息相通之处是不可否认的。蒋善个性情感的抒发可分为两个方面,一是对晚明社会现实的批判;二是借历史人物的遭遇,表达对个人生平的惋惜与愤懑。
首先,借助历史上“善有恶报”的社会现象,批判不合理的社会现实和行将末路的明王朝。《伯夷列传》借助伯夷、叔齐的仁义善心,和暴戾凶残的盗拓做对比,指出作恶者安享富贵,行善者却总是遭遇不测。从而抒发了天道与人事相违背的现实,借古讽今,表达对晚明腐朽社会的不满。然在“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处,蒋善根据个人的遭际作了如下评语:“往事昭然,故曰‘大彰明较著’,说道‘专犯忌讳’,则近世隐恶不可显言矣。不轨之行,生怕谈论,心中明明忌讳,又专犯而为之,非攻讦他人也,只要自掩其恶,反觉盗拓还光明耳。”[4](P434)“将极称让国,唯恐学者胸中有让天下一辈,未免看的让国等闲,故直据经传,辨许由、随光无让天下事,则夷齐让国岂非虞夏来□□□□出大意⑩,开口‘夫学者’三字便观定伯夷绝不是八寸三分帽子。”[4](P435)明末宦官拒谏饰非、阁臣争权夺势,朋党之争严重。蒋善此言道出了明朝末年社会的混乱和个人际遇的感慨,官吏丧失是非判断的标准,抛弃文人历来坚守的品格,依附党派,互相攻讦,亡国之兆业已显现。
其次,蒋善通过历史人物的兴衰际遇,表达了个人怀才不遇的愤慨。《史记汇纂》的最后一集为变体,其小序写道:“本专数行易尽。忽无端发一段骚情楚致,如行寒山,万木不禁萧森,如仰神龙嘘云,惊闪千叠,不善迎之,几东句西句,骂坐醉狂矣。至发挥三闾处,只凭空品次《离骚》,自述史怀,翻借《春秋》,汪洋激荡。皆史公神明脱化之篇,不欲混置诸传中。”[4](P432)本集辑录的三篇文章中借伯夷、屈原、贾生的平生经历以及太史公的自述,表达了蒋善个人的情感体验与愤懑之情。蒋善处于明末清初,作为末代文人,他空有一身才华却无法施展,所以在《史记汇纂》的末篇,蒋善通过评点历史人物的遭际,表达内心的感慨。
《屈原贾生列传》与《伯夷列传》有相似之处,余有丁曰:“……与《伯夷传》略同,盖传之变体也。唯伯夷、屈原,太史所重慕,故详论之。”[4](P442)引陈梦槐语:“杂引经传,跌宕淋漓,萧骚激楚,极文之情矣。”[4](P434)引陈仁锡的评语:“屈贾俱被谤,俱工词赋,其事迹大概相似,故二人为一传。”[4](P442)又引钟惺的评语:“无限惋惜,在此一段,而语意不相干。此言外之旨,后人略之。”[4](P442)屈原和贾生虽处于不同的时代,但遭遇有不少相同之处,才高气盛却惨遭贬谪,政心不顺而求文心,在文学上有很高的造诣。上述引用的评语不仅道出了蒋善对历史人物生平际遇的惋惜之情,更是他个人内心情感的写照。屈原品行高洁,是司马公非常崇敬的历史人物。在《太史公自序》中,太史公说得更为真切、淋漓。蒋善曰:“说得淋淋漓漓,重复拖沓,愈显愈重,都是作《史记》原委精神,莫但认是《春秋》关系。”[4](P448)蒋善在最后一个篇章中不拘一格地表达了个人的情感体验,开始肯定和关注个人的感情和欲望,这与崇尚性灵的晚明文学思潮不谋而合。
蒋善对“善有恶报”的社会现象和历史人物兴衰际遇的评点,实则是他个人内心的感慨和慨叹人生不得意的外化,正如蒋善在《伯夷列传》中所说的:“太史公一肚皮是怨,故于人之恩怨以为然矣,自家不怨,甚信不过,不妨与孔子同异。”[4](P433)蒋善借此抒发其怨愤,个性化的自我体验一览无余,由此也可看出晚明崇尚性灵的文学潮流对蒋善编纂《史记汇纂》的影响。
五、结语
总之,晚明文学思潮对《史记汇纂》的编纂产生了巨大影响,这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一是晚明时期点评《史记》风气的兴盛是该文本的编纂动机;二是评点著作的涌现和前人评点《史记》手法的成熟使蒋善在编纂《史记汇纂》时可以广泛借鉴、学习;三是蒋善在编选《史记汇纂》时不落俗套,彰显“尚奇”这一美学倾向;四是蒋善在评点时注重情感体验,抒发个人的心理感受,这与晚明重性灵的文学思想极为契合。探讨晚明文学思潮对《史记汇纂》编纂的影响,不仅可以了解明末清初的文人对《史记》这一文本的接受和再创作,也有助于开拓后人的视野,深刻地理解《史记》的深层蕴意。
注释:
① 《班马异同评》35卷,南宋倪思撰、刘辰翁评,明嘉靖十六年刻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有收录,也有现代点校本。
② 《钟惺评史记一百三十卷》《史怀·史记》,明钟惺著,《史记研究文献辑刊》有收录。
③ 《史记辑评》24卷,明邓以赞辑评、陈祖苞参补,明万历四十六年刻本,藏于国图。
④ 《董浔阳史记评抄》,明董份著,评抄本今不可见。
⑤ 《唐荆川批选史记》12卷,明唐顺之著,明嘉靖本,藏于国图、甘肃省图、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
⑥ 《凌藻泉史记评抄》,明凌约言著,评抄本今不可见。
⑦ 《史汇刊误》,明余有丁著,刊刻收录情况不详。
⑧ 《王遵岩史记评抄》,明王慎中著,评抄本今不可见。
⑨ 《归震川评点史记》130卷,明归有光著,藏于国图。
⑩ □□□□代表原文缺失,已不可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