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与文学之间的敌意
2020-01-02□汤达
□汤 达
1
当年,闻名遐迩的列夫·托尔斯泰难得进了一趟城,在莫斯科看了一场电影。他对电影这种表达方式的庸俗感到震惊,骂骂咧咧地回到了乡下。当年的这一幕成了俄国人的美谈,他们津津乐道于托翁的道德理想主义,从心底里佩服他,敬重他。他公开反对俄国东正教的很多教规教义,得罪的不只是当权者,也包括人口占压倒性优势的俄国信徒,但从未见有人对托翁群起而攻之。
但中国就不一样了。鲁迅在被神化以前,干什么都会被骂。同行骂他抄袭,编辑骂他小气,官方骂他鼓动暴乱。他逃去广州,还被学生登报骂反动。他也说不清是骂自己的人多,还是挺自己的人多,如果仔细想想,大概还是骂他的多一些吧。他一辈子都在跟人论战,打笔仗,也骂错过人,也站错过队,临死了还是恨得牙根痒痒,说了句“一个都不宽恕”。
如今互联网时代,任何以批评为己任的作家和知识分子,大概更加难以想象托尔斯泰的处境了。
二十一世纪的大凶之年,武汉一个作家写了几篇疫情日记,表达了一下对官僚主义的痛心,批评了一下某些导致过多无谓牺牲的决策,也骂了一些抬杠的无条件爱国人士。文字一般,观点平平。结果呢,居然在网上引起规模宏大的讨伐之声。支持者当然也想到了鲁迅,为批评者正名。而反对者这样说:
鲁迅骂的人不少,可却没一个是骂错的。鲁迅骂的是梁实秋、胡适这些吃里扒外的汉奸文人。鲁迅骂梁实秋是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骂胡适为日本人张目、为国民党涂脂抹粉,巧合的是,胡适当时也被所谓的精英誉为时代民族的良心。反观公知骂的都是哪些人呢?公知目标明确,基本谁爱国就朝谁龇牙咧嘴,还顺手给爱国者批发极左、爱国贼、小粉红、义和团各种帽子。公知具体骂了什么我就不重复了,省得脏了我的嘴。
这种文章竟有知名作家点赞、转发。要是鲁迅再世,他们肯定会认为活着的鲁迅侮辱了他们心中的鲁迅,且痛心疾首,意欲将活鲁迅憋死而后快。
毫无疑问,他们永远立场坚定、是非分明、根正苗红。他们有大局观,有爱国心,有敌我之分,有时代骄子的自豪感,有丝毫不容侵犯的警觉。他们不相信伟大的盛世跟丑恶的历史之间有任何关联。他们不相信世界各个民族之间,除了尔虞我诈的对抗之外,还有别的交流方式。他们不相信凡人的悲悯,因为凡人的悲悯有辱他们的自尊心。他们不知道,以上特征曾无数次以丑恶面目出现在历史上。
他们真的太顽强了。历史教不会他们任何东西,语言文字无法浸透他们坚硬的铠甲。他们确实是好战士。
2
不是说互联网上有些人不懂常识,而是“常识”这个词本身并没有具体的意义。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常识。每个年代有每个年代的常识。不同的知识结构,导致不同的常识。
我过世的父亲坚信一个常识:只有把钱存进银行才算靠得住。他不知道大量印钞可以稀释掉他存款的价值。我老家一位亲戚有个不容置疑的常识,即性欲是与生俱来且天经地义的。于是他堂而皇之地嫖宿学生妹、拐带良家妇女,乐此不疲,引以为傲。
你不能说服任何一个坚信自己那套常识的人。
这对作家而言,也是一样。很多网络文学作家认为,读者的数量、收入的多寡是衡量写作最可靠的标尺。我也认识有些作家,他们的常识是:读者越是众多、收入越是可观的作者,越是有值得鄙夷的地方。
写日记的作家眼里的常识是:作家必须肩负批评的使命和勇气;官僚主义又坏又蠢;任何人犯了错误都要道歉,政府也必须为自己的过失承担责任;极左势力作为历史遗毒,因没有被及时清算,始终声势浩大且必将贻害无穷;不要与毫无反思能力的网民讨论任何问题,那只会自取其辱。
批评者眼中的常识是:任何情况下,都绝对不能与境外敌对势力发出相似的观点,“卖国求荣”没有任何狡辩的余地;只谈过失不谈功绩,或者多谈过失少谈功绩,都是居心叵测、刻意抹黑;“极左”“文革”这样严重过时的字眼根本没有任何具体含义,只是那些有受迫害妄想症的知识分子理屈词穷时胡乱甩出的黑标签;不要与公共知识分子讨论任何常识,他们满嘴历史、良知,活在历史阴影里,受西方思想毒害,无药可救,骂就完事,只能靠压倒性声势震慑他们。
这种交流和斗争,永远无效,永远循环。想一想,真叫人绝望。
3
茨威格自传《昨日的世界》里写到,一战爆发前,他和朋友在意大利都灵旅行,造访达·芬奇墓地。晚上他们在郊区电影院看电影,当幕布上出现德国皇帝威廉二世在维也纳拜会奥匈帝国皇帝弗朗茨·约瑟夫时,电影院里的意大利观众马上发出讥诮的口哨声和跺脚声,所有人都在发出嘲笑。
这些意大利人多年来并不了解也不关心政治和世界局势,他们只是常年受到意大利官方和舆论界对反德反奥不遗余力的宣传教育。短短十来年,意大利人就对德国和奥地利表现出如此强烈的仇恨,简直像是与生俱来,军人、工人、农民、老人、妇女和小孩概莫能外。
茨威格感到震惊,且不寒而栗。他说:“我感到经过多年来煽动仇恨的宣传,流毒是多么深,甚至在这里,在一座外省的小城里,这些毫无恶意的市民和士兵都已经对威廉皇帝、对德国抱有这样的成见,以致银幕上一幅匆匆而过的画面就能引起这样一场骚动。那只不过是一秒钟,仅仅一秒钟。当接着映出其他的画面时,一切又都忘记了。”此后整个晚上,茨威格都难以释怀,无法入眠。他从这种无端的仇恨当中,看到了战争的真正原因和人性的绝望。
看到书中的这一段,我想起了眼下网络上对“公知”一词的排斥。曾几何时,公共知识分子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社会担当,BBS时代的网民,对公共知识分子满怀敬畏。如今,经过多年舆论引导,这个词以及它所代表的人文理念,居然成了过街老鼠。那么多网民,只需要看到有知识分子为公共问题发出批评声音,就会立即联想到公知,同时在一瞬间感受到恶心、反感、痛恨、鄙夷,根本不需要知道公知是什么意思,公知到底要干什么,就像非条件反射一样,在键盘上敲下最恶毒的字词发泄心中的仇恨。他们坚信自己这种爱憎分明的情感是高尚的,纯粹出于对祖国的热爱、对西方敌对势力的痛恨。他们坚信自己头脑清醒、赤诚可鉴。他们坚信自己的头脑属于自己。
每念及此,我也会生出一种幻灭之感。恐惧、无奈。
4
每当网上一个新闻热点出来,似乎所有人都在急于表态;往往时间一长,就会有反转,会有关键的信息补充,扭转大家的态度。我不明白,既然已经有过无数次前车之鉴,为什么大多数人站队的时候还是那么斩钉截铁?为什么他们对自己那么确信不疑?
我真的不能代表更多的人。我只觉得自己从头到尾都很困惑。新闻时事此起彼伏,心情也会跟着起伏,但谈不到立场鲜明。比如对这个日记,我是这样看的:这样平凡无奇的文章,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看?这类纪实体的杂记,由一个功成名就的小说家来写,是否合适?这类情境之下,最可取的批评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我不知道。
作家为什么不及时更正日记里有些明显的讹误?她回应批评的方式,是不是可以更有说服力一点,更有诚意一点?别人不讲道理,你自己就可以放弃讲道理了吗?作者是不是真的被境外敌对势力利用了?我不敢完全确定。
查一查亚马逊的预售排名,我发现这书在国外几乎没什么人想看,媒体报道也不甚了了。真有国际势力在造势操纵吗?国内舆论为何有如此大的反应?在国内自媒体上有数以百万计的阅读量,网页也都可以随时检索得到,为何在很多人眼里,只要这些文字形成出版物,就变成了抹黑的证据、舆论的帮凶?我还是一头雾水。
一本缺少文学性,注定不会长久流传,也缺少广泛读者的翻译纪实作品,在国外最坏的影响是什么呢?对海外华人有切身的负面作用?我确实不太了解,仍然只能猜测。会不会是网民对文学缺少了解,过分高估了这位作家的文学实力,以为这本书一旦变为出版物,就会像《日瓦戈医生》、阿列克谢耶维奇的纪实作品一样,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长远流传下去,将疫情期间的负面形象固定下来?
我对这个事件的大致看法和态度就是这样的,从头到尾都是疑问。我随时准备接受一点公允的信息,来调整对这个事件的认知和立场。我完全是棵墙头草。看到网上人人都在表达字字珠玑、义正辞严的嘲讽或力挺,我真的纳闷。
为什么大家个个都这么权威,这么“牛掰”?既然都这么不留余地了,那还讨论什么?难道只能互相贴大字报,或者直接文斗武斗、你死我活?
5
网络上热闹啊,那么庞大的用户群和粉丝数。时间久了,搞文学的也心痒,动了心思,坐不住越来越冷的板凳。
日记事件和“公知”的遭遇,没有阻止很多作家和知识分子对网络的向往。诗人北岛也上网发声了,贴出自己的旧作,希望当年感动过同龄人的经典诗作,能够与网络上的年轻人也产生一点共鸣。结果引发的是群嘲。网友们尖刻地辱骂诗人,质问他的政治立场,怀疑他的爱国热忱,对他诗句里消极、负面的形容词表示不可接受,因为这有违他们朝气蓬勃的赤诚之心。
北岛关闭了评论功能,给人落荒而逃之感。
大势似乎不可阻挡,个别的失意无人记挂,越来越多的作家拥抱互联网。很多茅奖鲁奖作家纷纷开始网络直播。如茅奖作家李洱,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官方抖音账号开启直播首秀,推荐了一堆经典小说如《红楼梦》《围城》《骆驼祥子》。我点进去瞄过一眼,有大概两三百人在围观。比起一场文学讲座,这个受众似乎不少了。有人这样点评。
还有的作家在网络上讨好网民,争取粉丝数量。讲些什么内容呢?稿费的多少,投稿的诀窍,名作家的声望,大环境的把握,等等。频频挂在口头的句子是:你们还真以为纯文学无人问津吗?你知道莫言余华稿费多少吗?影响力多大吗?你知道现在主流文学期刊的稿费标准是多少吗?说出来吓死你!
他们觉得这是划时代的事件:严肃文学终于在他们手里走向了互联网,而且反响不错。但我总觉得他们对严肃文学有点误解,本质上还是入错了门的网络文学家。
这可能是我个人的问题。我看到这些人和事,感受到的只有屈辱。如果他们也和北岛一样落荒而逃,我反而会觉得悲壮。如果他们真的火了,以那样的所谓文学观火了,我会更加坚定地相信,眼下的互联网还容不下文学。
就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常识一样,我有我的文学常识。它可能是错的,但我摆脱不了。
6
我曾经一直以为,所有真正的文学,都在教导我们,人心是一种矛盾体。只有真正认清了这一点,我们才能持开放和包容的态度,去容纳、倾听不同的声音,才有可能对既有观念不那么确信无疑。有了这一丝缝隙,交流才有可能,人才能不断自我更新。我一直相信,这是文学和人文科学之所以需要存在的最大理由。
但近年来,我对这一信念越来越失去信心。我知道,这些话到了很多人眼里,只能落下个温吞水、和稀泥、书呆子气之类的盖棺论定,我所渴望的平和交流和理解包容,也许永远不会出现。
我想说的是,一开始我也并非这样立场摇摆、拘谨多疑。我也曾经对万事万物都有很清晰鲜明的态度和立场,但在充满挫折、愤恨和柴米油盐的生活里,我学会了对自己保持怀疑,常持保留和善变的心态。我珍视这种变化,把它当作一种人生的馈赠。
所以我选择与当下的互联网保持一定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