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戈雅“黑色绘画”的非理性气质

◎郭硕博

（四川美术学院 重庆 501331）

弗朗西斯科·戈雅是西班牙最负盛名的浪漫主义画家。意大利美术史家文杜里将他视为“一位在理想方面和技法方面全部打破了18世纪传统的画家和新传统的创造者……正如古代希腊罗马的诗歌是从荷马开始的一样，近代绘画是从戈雅开始的。”西班牙国王卡洛斯四世也曾赐予戈雅“西班牙第一位画家”的头衔，甚至在全欧洲范围内他都被称为最具独创性的画家。

一、戈雅的作品风格

戈雅的作品风格随着他的生命历程一直在发生改变，从早期巴洛克式画风到后期类似表现主义作品，对随后出现的各种艺术流派，譬如现实主义、浪漫主义以及印象派等都具有影响。戈雅的天赋不仅表现在受到宫廷传统喜爱的肖像画、风景画、宗教画等领域，亦在风俗画、版画，甚至悲剧、喜剧等各个方面赢得了声誉。毫无疑问，戈雅是西方艺术史上一位承前启后的传奇人物，其代表作包括《国王的一家》《5月3日》《疯人院》《裸体的玛哈》等，这些广为人熟知的画作就像多棱镜一般，折射出这位画家在生命不同阶段中的精神状态与人生态度。

与此前的艺术创作脉络有所不同，戈雅于七旬高龄时在“聋人之家”绘制了一系列充满非理性气质的画面。戈雅在1819年秋季买下了这幢位于马德里近郊的住宅，彼时由于拿破仑战争和之后不断变化的西班牙政府内部动乱，让戈雅产生了对人的怨恨态度，并带有切身的恐慌和歇斯底里的极端情绪。不仅如此，戈雅本人亦曾经历过两次几乎致命的疾病，而病痛的反复发作也使他变得焦虑和烦躁不安，这些都在艺术家的作画手法上清晰地显现出来。这些作品反映出戈雅一生所累积的内心情感，而画面本身所体现出的激烈情绪尤其突出，它们诡异、恐怖，让观者感觉到恐惧、压抑和焦虑不安，却又很难真正了解这些作品的真正意图。虽然早前在房间墙壁上装饰的乃是一些更乐观的画作，但是最终他还是在这些画作之上覆盖了现今被称作“黑色绘画”的作品。

二、戈雅的“黑色绘画”系列

“这些作品既未经授权又不用作公开展示，它们映射出戈雅的阴暗情绪，渗透着哀怨的紧张气氛，体现着精神上的矛盾与冲突。据我们所知，从未有如此重要且有内涵的系列油画会被画家用来当作私人装饰。”[1]

这一系列被称为“黑色绘画”的作品得名于其阴暗主题和大量使用的黑色，它们原本是“聋人之家”的室内装饰，艺术家从1819年开始着手创作，但从未为它们之中的任何一副进行过命名。这些作品最初是用油画颜料画在两个房间的墙上（底楼和二楼），直到大半个世纪后的银行家德朗热意图将戈雅的作品呈现到巴黎世界博览会上，才开始进行它们的修复工作，并由画家库贝尔斯将墙壁上的颜料转移到画布上，而后在1873年，它们终于被送到了普拉多美术馆。戈雅为自身畸形恐怖的想象找到了一种与传统艺术截然不同的黑暗的表达方式，他用充满暗黑气质的巫术场面与弥漫着罪恶意识的景象涂遍两个房间的墙面，在画面中使一群只存于幻想中带着疯癫与非理性的女巫与幽灵形象漂浮在空间里。

这套黑色绘画中最为人所知的作品当属《农神吞噬他的孩子》，画家用令人恐惧的色彩描述了罗马神话中的农神萨坦为了防止自己的孩子争夺神位，撕咬刚出生的子女的画面。戈雅在这幅噩梦般的作品中将农神描绘成了一个魔鬼，吞噬着一具满是鲜血的肉体。画面背景是黑色的，萨坦的四肢和头部似乎被一层灰色阴影围绕着。他的眼睛瞪大，带有向外膨胀感，表达出一种失去理智的疯癫感。农神的手指深深地掐入儿子的体内，而这具尸体的头和右手早已被吞噬掉。萨坦张着口，正准备再咬下左手。在整幅作品中，除了肉体的颜色之外，戈雅只使用了红色，即是在那具静止的且残缺不全的尸体上半部分的轮廓部分所覆盖着的飞溅的鲜红血色，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描述出一种死一般寂静的白色。

在《戈雅：现代艺术的起源》中，作者称赞这幅画是“理解现代人类境况所不可或缺的作品之一，正如建筑家安吉罗。”[2]在此系列中，另一幅作品被命名为《女巫们的安息日》。事实上，戈雅曾在较早期创作过一个相对明亮乐观些的版本，但是，这幅作品的画面却渗透出更加不详的阴暗气息，用棕土色调勾勒出的作品映射着戈雅心中的古老信仰。画中的女巫们聚集在魔鬼化身的黑色公山羊周围，而艺术家认为，安息日就是这些女巫们的聚会。山羊被完全涂抹黑色，成为一具阴暗的身影出现在这场巫师和术士们的大聚会前。女巫们的眼睛凹陷着，带着各种可怕的表情，她们拥挤在一起，拥簇着黑色的魔鬼。只有一个女孩看起来在抗拒着这个邪恶的群体，她坐在画面右角的远处，穿着黑色的服装。

伯纳德·迈尔斯在对这件作品的描述中写道：“这也许是‘聋人之家’的黑色绘画系列中最具知名度的一张。女巫们张着嘴面对着化身为黑色公羊的魔鬼，画面中央身着白袍的人物仿佛正从地洞或是坟墓中钻出来。在这副被妖术复活的奇异画面的最左边，坐着一个拘谨的年轻女子，她蒙着面并且身着沉重的黑色，手笨拙的匿藏着。她意味着什么？她被放置在那里去突显其他人的怪异，或者是作为这个群体中被献祭的少年，因而也属于这个仪式的一部分？肯定的是，这个少女形象增强了作品的恐怖气氛。”[3]

并不是所有的“黑色绘画”都和前两幅作品一样只使用阴暗单调的沉闷色彩。在《用木棍决斗》的画面处理上，艺术家便表现出对于红色与蓝色的完美运用。这幅作品原来的版本描绘的是两个男人在草地上决斗，但这副油画却在运输过程中遭到严重损坏。而现今保存在普拉多美术馆里的这幅作品则更强调出决斗者的怪诞，他们摆脱不了对方的攻击，因为他们被困在深过膝盖的泥泞之中。这个著名的作品被看作是两个西班牙的斗争预言，并在西班牙持续了几十年。另外，这类奇异的视觉冲击效果还出现在《幻想的场面》中了，不画中两个巨人盘旋在一群骑兵的上空，戈雅在其中一个巨人身上绘上鲜艳的红色，在另一端，戈雅放置着一个举枪瞄准目标的士兵，他的羽毛帽子上也使用了这种颜色来呼应。

或许人们能够对这系列画作逐一进行解构，然而其中很多作品的主题还是无法被表述清楚。这些阴沉恐怖的物体的意义很难解读，因为它们邪恶、可怖，令人难以接近，代表着黑暗手中疯癫与非理性的力量。在戈雅的作品中能看到，非理性一直在黑夜里守候，它一度是非存在，而现在则拥有了毁灭性力量。或许，在戈雅为那幅最初被设作《狂想曲》卷首插画的作品的命题《理智不在，万魔丛生》，更适合用来称呼从这位此时已年过七旬的创作者手中诞生的这一系列梦魇般的景象。

从《疯人院》到“黑色绘画”，艺术家笔下所展现的疯癫已然发生了改变，他关注的已不再是被扣押在狱中的病人的疯癫，而是转到了更本源的、被投入黑暗中永恒存在着的疯癫。在“黑色绘画”里所描绘出的形象都是从虚无中诞生的，没有背景，这些形象仅仅在极其单调的黑暗中突显出轮廓，没有起源、界限和性质。它们唤起的是对于那个存在着黑暗法术、魔法飞行和枯树上的女巫的古老世界的回忆。或许，疯癫最终亦会瓦解艺术作品的真实性，就像溢出画面的疯癫那般，将这个世界编织成了只有一个黑夜的链环。“这是一个关于黑夜的问题，无疑是关于古典主义非理性的黑夜、使奥瑞斯忒斯沉沦的三重黑夜的问题。在这种黑夜中，人与自己内心最隐秘、最孤独的东西交流。”[4]

而正是这种黑暗中的疯癫，将这个时期的非理性几乎听不见的诉说，虚无和黑夜的声音传递给后来那些能感知并接受它们的人，其中便包括尼采，而正是这些走在时代之先的勇敢者将这种理性背后的声音放大并为之呐喊，将它传播到世界的面前。

三、从戈雅到波德莱尔的《恶之花》

自戈雅的黑色绘画系列诞生之后，越来越多为疯癫与非理性而呐喊的艺术家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其中不仅有专注于个人世界的梵高、荷尔德林、波德莱尔与蒙克，亦有反映时代的贾科梅蒂、弗朗西斯·培根等。

其中，挪威表现主义画家蒙克是一位经典的黑色流派艺术家，他创造的《生命的饰带》系列作品，涉及了生命、爱情、恐惧、死亡和忧郁等主题，而《呐喊》就属于这个系列。蒙克对现实生活的表达并非是通过描绘生活本身的丑恶和罪孽，而是从这种生活体验之后产生的疯癫来进行表达。蒙克在柏林期间创作出的人物，往往都是些在忧郁、惊恐、彷徨状态下的丧魂失魄的幽灵。这些作品能制造出一种仿佛人物、空气、记忆、动作和时间在一刹那全被凝固了的感觉，画面上那些扭曲纠结的线条、阴暗神秘的色彩，充满了激烈紧张的情绪内涵，具有巨大的艺术感染力，而这也许正是人物的内心活动达到顶峰的一瞬间。

法国作家波德莱尔则是一位生活在现代时期的黑色文学家，他在《恶之花》的扉页写给法国诗人戈蒂耶的致辞中，就称呼自己的诗篇为“病态之花”，是一种“病态”的艺术。他的作品总能够唤起心底暗藏在黑夜背后的非理性声音。在波德莱尔笔下，巴黎的风光是阴暗神秘的，而吸引他关注的是被社会抛弃的穷人、盲人、妓女，甚至是横陈街头的女尸。波德莱尔在描绘人的精神状态时往往运用丑恶阴暗的词汇，譬如在诗篇《忧郁之四》中，诗人便运用了锅盖、黑光、潮湿的牢狱、胆怯的蝙蝠、腐烂的天花板、铁窗护条、卑污的蜘蛛、蛛网、游荡的鬼怪、长列柩车、黑色旗帜等在理性传统中恶心丑陋的词语，种种不祥的意象纷至沓来，堆积在诗篇中显示着那个特殊时代背景下“精神的骚动”。诗人揭露生活的阴暗面，歌唱丑恶事物，甚至在《腐尸》中描述了蛆虫成堆、恶臭触鼻的场面，进而以理性无法应允的方式表现其独特的爱情观——“那时，我的美人，请你告诉它们，/那些吻你吃你的蛆，/旧爱虽已分解，可是，我已保存/爱的形姿和爱的神髓。”在波德莱尔给朋友的信中提出：“在这部残酷的书中，我注入了自己的全部思想，整个的心（经过改装的），整个宗教意识，以及全部仇恨。”维克多·雨果在面对这位游离在黑暗与光明之间的诗人感叹道：“《恶之花》的作者创作了一个新的寒颤。”

除了在绘画和文学中，这种充满非理性气质的黑色美学甚至在音乐世界中也体现出重要的影响。诞生于20世纪80年代的哥特摇滚音乐便带有与之呼应的黑暗阴沉的一面。属于现代艺术领域的代表性音乐家，譬如Joy Division,Bauhaus、The Cure和 Lacrimosa等，其音乐风格阴暗，颓废，冰冷，被赋予着华丽诗意的倾向，能带给听者虚空悲凉的心灵冲击和无止境的戏剧感。在与黑色美学密切相关的音乐中，艺术家通常表现的是一种孤僻疏离的阴沉的精神气质，作品探讨那些引人深思的社会问题，譬如种族歧视、战争以及苦难等。而对于这些生活中的痛苦的思考总会让人感到压抑和绝望，因此在哥特艺术中总能找到死亡和孤独的黑暗、阴郁的主题，作品中多数弥漫着的让人窒息的黑夜气息，在这些音乐家创造的精神世界中漫游，仿佛步入近两个世纪以前戈雅笔下弥漫着黑暗的天地间。

四、结语

戈雅是近代西方艺术世界中具有承前启后意义的重要成员，戈雅对现当代艺术产生的影响是深远的。不论是文学、戏剧、音乐，还是绘画与雕塑，都能频繁感受那种近乎歇斯底里的疯癫及非理性的黑色阴影。黑色艺术从诞生开始就在经受着历史的洗礼。只要这个世界上有人存在，这如幽灵般的非理性就会永远地、静静地，躲藏在理性和光明背后绽放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