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透现实与梦幻的《梦海探秘》
2020-01-02陈为人
□陈为人
看腻了当下自作多情无病呻吟杯水微澜汗牛充栋的散文庸作,看到谭曙方先生的《梦海探秘》,我眼睛一亮。
谭曙方在书的序言中开门见山:“这是一本有关我个人梦境的书。每个人的梦境都是独特的,其背后潜藏的是各自心灵的真相。我想穿越梦境的迷雾,探索自我内心世界的秘密。”
梦是人类特有的神奇神秘的精神现象——也许是,动物、植物有吗?从数千年前东方具有某种易经色彩的《周公解梦》,到二十世纪初西方富有科学研究精神的弗洛伊德的《析梦心理学》,无不反映了人类对梦这一生命现象的探究和拷问。
梦展示的是三体世界四维时空:对过去的记忆,超越时间空间的邂逅相遇;对现时的重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对未来的预言,我们往往会在现实中,蓦然感悟到,眼前的遭遇莫不是某个梦境的再现?
那个写过许多“如梦如幻”小说的现代派大师卡夫卡认为,真实的生活只是作家梦幻的反照。梦中所展现的是记忆中的碎片。一切闯入梦中的场景,不是有头有尾的故事,而总是掐头去尾拦腰截取的生活片段。梦把种种空间经历凝聚成一个超人的时间幻觉。犹如三维图画中的“赛璐璐碎块”,为读者拼凑成一幅“真作假时假亦真”的生存图景。能把虚无缥缈突如其来碎片般若隐若现的梦境,诉诸文字已属不易,还要对梦境中稍纵即逝的象征性意念加以诠释,则更有了挑战自我的难度。
谭曙方给自己选择了一条奇崛险涩的创作之路。
在谭曙方笔下描述的梦境中,有许多“飞起来”的场面,比如,“我抬头看到,就在右边山壁上的一个洞口处,有长着羽翼的人站在那里,那样子似乎就像跳水员即将跳水一样,不过是要飞将下来。果然那人就弯腰曲腿一跃,飞离了山洞”(《飞人》);“我莫名其妙地甩起了右腿,随之脚上一只黑色的鞋子飞了出去,它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落在了十米之外的一个水塘里,抑或是小湖,并很快变幻为一只灰色的水鸟浮游在水面”(《会飞的鞋子》)……
在我们的生命体验中,恐怕都有着“飞翔起来”和“坠落下去”的梦境。我少年时就常做一种梦,有时是攀梯子,有时是爬墙头,还有时是从悬崖峭壁上失足,反正是从高处坠落,于是上不靠天,下不着地,人悬浮在空中,既充满了快感,也伴随着恐惧。我母亲是医生,她说这是与“成长”关联的梦。
“自由飞翔”,大概是渗透于人类潜意识中的一个不灭的梦。而向往飞翔,寻求挣脱一切束缚,追求自由,是创世者赋予人类的梦。
在《到河对岸去》中,谭曙方记述了这样一个梦境:“在一个宽阔河流的岸边,一个陌生且面孔模糊的人语气坚决地对我说:‘到河对岸去。’……我看清了那个地方,心里想着应该去,至于到河对岸那里去干什么,意识有些模糊。……河对岸空旷无人,而此岸却人流拥挤。我准备游泳过河,但还没有下水,就醒来了。” 这个梦,涉及到“此岸”与“彼岸”的哲学命题,理想主义的献身精神与现实主义的生存原则的悖论。
《路口的选择》还记述了这样一个梦境:“我开始专心地独自走我的路,这次清清楚楚是推着一辆木轮车在走了,脚下的路也变成了泥泞且凸凹不平,而且有的地方相当陡峭。可是,连我自己也没有料到,竟然会走得飞快,简直就宛如贴着不好走的路面轻盈地飞起来一样,时而还用脚尖轻轻地点着隆起的窄窄的泥泞路埂,掌控着手中的推车飞过去。”谭曙方对此做了诠释:“我已经在体制内单位提前退休多年,如今,回顾与展望成了一个慎重思考的问题,这一生究竟应该如何度过?未来的路子怎么走?一个新的十字路口使我困惑其中……我似乎又走到了人生的一个拐点。这实际上是在物欲横流之中的一种精神挣扎或追求。有多少人在物欲崇拜之中迷失了自我,找不到精神的家园,回不到精神的故乡。”
选择的困惑充斥着我们整个的人生。萨特说,因为选择,我们成为自己。
梦总把沉淀的记忆在梦境中再现。这种复杂且神秘的精神现象,或许来自自我记忆,也可能来自人类记忆。谭曙方《梦海探秘》的高妙之处在于,通过对梦境的诠释,寻找到了一个文学的切入点。他的释梦为我们展开了丰富的生存画面,他对梦的诠释对应了他的人生经历,展示着作者的身世、性格、价值取向、审美情趣以及人生哲理。
《梦海探秘》中还记述了这样一些梦境——“暗夜,城墙与碉堡,背枪且戴钢盔的士兵,狭窄的小路,开着刺眼大灯的汽车,将你逼在一个非常狭小的空间,最终还跳出一只丑陋的老猫来攻击你,这就是梦营造的一个让你可感可触的恐惧氛围。丑陋的老猫就在你走投无路的地方等着你,更像是一种埋伏,周围的一切都与它有关”(《士兵与老猫》);“就在倒水的同时,看到水龙头上有一节蛇皮在遇水后居然幻化成了一条蛇。蛇头蛮大的,仿佛馒头大小,呈黑褐色。它即刻就飞了起来,从我面前飞过,而后就往院子空的地方飞去……场景一换,原来的大蛇似乎是变成了一个人,西装革履,背头,像个领导。”(《院子内外》)梦中像回旋曲般反复重现的潜意识,可是一种生命启示录?
音乐家肖斯塔科维奇说:“恐惧和压抑是弥漫着我们这一代人一生的共有心理。”哈维尔曾说过这样一层含义的话:一个人会因为恐惧,而编织进意识形态的网中。每个人都有东西可能失去,因此每个人都有理由恐惧:对失去工作的恐惧,对提升职务受阻的恐惧,对子女无法正常入学升学的恐惧,甚至对被约谈受训诫失去人身自由的恐惧等等,把你驯化成一部机器的齿轮或螺丝钉。
谭曙方在《想象与恐怖》的梦境中,更为详尽具体地记述了人的恐怖:“面前是一个土包,泛着灰白色。我抓着土坡上的草想爬上去,可慢慢的,右手抓着的草变得有些硬,感觉像一条绳子。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绳子’居然从泥土里触伸出来,我瞬刻就猜想到它是一条蛇,果然不假,一条蛇出现在眼前,它的头部对着我的手,似乎是咬住了我的手,但我没有感觉到疼痛。恐惧即刻攫住了我……”在《灵蛇》的梦境中,对蛇的恐怖就更为具象化了:“我发现右边墙壁约一米高处有一条盘曲的蛇,大概是在一个柜子上面,颜色呈浅褐色,带有花斑。我内心有点憷它。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那蛇以闪电般的速度对着我的左小腿就是一口,虽然隔着长裤,但我瞬间就感觉到针刺般的痛感……”
谭曙方说:“梦总是与现实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关联。在我们没有从梦的必然王国进入梦的自由王国之时,梦成了一个幽灵,主宰了无数心灵的世界。”他说得在理:诠释梦的权威,自然是做梦者自己。
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说过这样一句经典之问:“梦境是不是一种思考?”
谭曙方的文学创作是从诗歌起步的,而“诗人应该是善于解梦的,写诗即是‘白日做梦’”。梦境中释放的神奇“语言”,诱惑他梦海探秘的浓厚兴趣。多年来,无论是释梦的过程还是结果,都让他体验到了新奇与愉悦。
透过谭曙方的《梦海探秘》,读者大致可以了解到他的心灵图景。释梦成为人生历程的展示与记录。几十年的生存境遇,人都是环境的产物,都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的思维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发,摆脱你立足的万有引力,强悍的“一统语境”,使得作者不断把梦中离经叛道的观念,纳入循规蹈矩的轨道。
鲁迅有名言,做梦是自由的,说梦就不那么自由了。做梦是自由的,然而对梦的解析和诠释却处处受到掣肘;梦是丰富的,然而当你要说梦,却感到了言说的“词穷”。诠释和解析,有时难免落入画蛇添足狗尾续貂式的浅薄抑或是愚蠢。梦有点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意味。
谭曙方用《梦海探秘》来展开一个生命的历程,无疑是慧眼独具匠心独运,但有火即有灰,难免顾此失彼,这些对梦境中物体象征意味的具象化倾向,必然稀释了梦境的丰富性和神秘性,限制了读者“神游八极”的想象空间。对人类梦境这一神秘精神现象的探索,路漫漫其修远兮。正如作者所言,自己也仅仅是向梦的核心地带趋近而已。同理,我对谭曙方梦境诠释的解读,何尝不会同样有着视野的盲点和认识的误区?书需自己读,我相信,谭曙方在梦境中提供的丰富意念画面,每个读者都会读出自己的“横看成岭侧成峰”。
卡夫卡认为,作家的任务就在于设法“给别人装上另一种眼睛”。就是说,艺术应帮助人们透过生活的表象去发现真实的本质。一个作家存在的特殊价值,主要的并不取决于其知识积累的程度和作品的多寡,而取决于他对时代的独特贡献。而这种贡献,就看他对他的时代的某种潜在精神的洞见,并通过文学手段对之作了预言性的、启示性的表达。
谭曙方在《忏悔之醒》一梦的诠释中,有一句画龙点睛之笔:“感谢梦,她有一双神眼。”
尽管我并不是全盘赞同谭曙方对自己梦境的诠释,但我仍然感谢他为文学的画廊增添了一幅别致而又精美的“心电图”“脑电图”般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