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一个董仙生
2020-01-02刘世芬
□刘世芬
董仙生是谁?
不同以往那些穿行于城郊炼油厂机声隆隆的厂房车间的人物,河北作家刘建东近年来发表的系列中短篇小说,不论是《丹麦奶糖》《声音的集市》《走失的人》《删除》,还是《宁静致远》《再见不难》《春天的陌生人》《猴子的傲慢》,统领全篇的都是同一个人物——董仙生。董仙生的“到来”,不免让读者瞪大眼睛,难道这些小说都在讲述同一个人的故事吗?
董仙生是世俗意义上的“牛”人,在不同小说的语境中却有着同一个身份:某省社科院文学所所长,全国知名的文学评论家。董仙生是个“文化人”,却一点也不“穷酸”,他头顶大堆耀眼的光环,每天奔走于全省乃至全国各地的各种研讨会或讲座,拥有着惹人眼红的社会地位,掌握着行业和社会的大量资源,所到之处尽是掌声与鲜花。但同时,他又是一个“被梦想抛弃的人”,每天被“开会,评奖,采风,调研,写作”等“俗事”包裹着,在妻子肖燕眼中不过是“俗人一个,整日只知道拉帮结派,吃吃喝喝,结党营私,利益互换”,是“一个饥饿的人,疯狂地占有、攫取,梦想得到所有可以证明身份地位的证书、奖励、津贴,乐此不疲”。
倘若作为身边一个真实的人,我必定会对董仙生敬而远之。他属于我印象中的“云端”人物,跟你握手是那种蜻蜓点水般地握小半截手指,眼神飘忽地对你似看非看,漫不经心,其实早把你射穿。但对于一个文学人物,当我的目光频繁逡巡于董仙生和作者刘建东之间,一虚一实,虚实相映,不由令人旷若发蒙,身不由己地要来一番端详、探究。
中篇小说《丹麦奶糖》,作为“董仙生”系列的开篇之作,首发于2017年第一期的《人民文学》:省社科院文学所所长董仙生,经常莫名其妙地收到一盒不具名的丹麦奶糖,而一盒盒奶糖串起了这个时代一位知识分子的崎岖心路和精神处境,一个人内心的矛盾与分裂,“精致的利己主义”与理想主义,世俗名利与梦想家园……这是一位文学工作者的心迹呈现与反躬自问。
“你去过丹麦吗?”这句话随时从《丹麦奶糖》里跳出来,挑战着读者的神经,也质问着每个人的生存空间,将现代社会的焦灼、不安、空茫、虚妄,一针扎到底,同时成功地为现代人“立此存照”。董仙生仿佛就在我们身边,伸手可触。有时他是同事,一转身,他又成为某位领导,或许回到家,他就是家人,当静下心来观照自己,忽又恍然:我不就是董仙生吗!董仙生一点儿也不“仙”,他很入世,将自己打造得无可挑剔,在他身上看不到妻子肖燕和大学同学曲辰的那种痴萌。虽然在外表上,他表现得大气、谦和,也不乏良善,却又常常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裹挟着,暴露出自私、卑劣、虚伪的劣根性。
最值得玩味的,还是小说中关于监狱的意象:董仙生动用了省委党校同学的关系,曲辰才得以出狱,可他的初衷却是要“赖”在监狱里一辈子。终日诚惶诚恐的曲辰再次入狱,才终于如释重负。他对董仙生和肖燕说的那句话,我认为就是这篇小说的“文眼”了——“你们,何小麦,还有孟夏,在另一种牢笼中。”这句话,轻而易举地成就了作者的探骊得珠:身处“另一种牢笼”的“你们”, 还有“你们”的奶糖、成功、梦想、算计、阴谋、希望、绝望……
作家V. S. 普里切特对毛姆有一句评语:“这个与政治和信仰两不沾边的怀疑主义者,却在乌托邦和个人主义的废墟之间幸存了下来。”对信仰,对生命意义的探寻,对人性深处显微镜式的解剖,刘建东俨然接过了毛姆手中的手术刀,一下子掐准了这个时代的“三寸”。
从此,《丹麦奶糖》成为董仙生系列小说的“背景墙”。后来的几篇,董仙生又“摊”上大大小小不同的事儿,继续着《丹麦奶糖》中的迷惑、荒诞、自省、寻觅。
别看董仙生很“牛”,在这外表的包裹下,却隐藏着许多的迷惘彷徨、焦灼不安、苦恼纠结和不确定的探询。在《声音的集市》中,盲姑娘莫慧兰在省图书馆听完董仙生的讲座,非说自己是跟董仙生“一起来的”,这让她“混”进了讲座后主办方安排的午餐。饭后董仙生开车送她回家,她对董仙生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们一直在说,都是说些您不爱听的,可您还得附和着他们,装作您很认同他们。他们对您毕恭毕敬,但也只是场面上表现出的热情,心里不定怎么样想的。那个叫宋主任的,其实一点也不喜欢您,从骨子里不喜欢您。他只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没有办法,而打着官腔。那个杨经理,不过是想利用您的地位和影响力,来给他们读书俱乐部涨涨人气。那个小黄,是一个像我这样的文学青年,他只想着和你套套近乎,好让您在文学的道路上帮他一把,给他的书写篇评论,推荐评奖。
这个盲姑娘的话,把他那些“良好”的感觉拍得粉碎。
《春天的陌生人》讲述的是董仙生这位省社科院文学所长、著名文学评论家的一段颇具荒诞意味的故事。凌晨两点,在这个春天的夜晚,董仙生被手机的铃声从梦境中吵醒,电话里传来同事小宋尖锐的哭声,这哭声穿透了黑夜,刺激着董仙生的神经。小宋是董仙生的上司、社科院副院长伍青的妻子,她在电话中告诉董仙生“伍青不见了”。
就在董仙生开车拉着小宋寻找伍青的过程中,小宋“丝丝缕缕的抽泣”着讲述了事件的经过,这让董仙生认识了一个既真实又陌生的伍青,甚至与平时看到的那个“诚实、友善、热情、开朗、德才兼备、光明磊落”的伍青完全不同。伍青的面目逐渐模糊,这也让董仙生陷入矛盾的思考中,成为“熟悉的陌生人”。小说的结尾,董仙生“大汗淋漓,身体越来越沉重,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甚至有种喘不上气的征兆,心跳像在打鼓”。作为文学研究者的董仙生,已经深陷生活逻辑的渊薮而难以自拔,感受到最切身的痛楚、焦虑和疑惑。而这样的犹疑、迷惑、彷徨,谁能说自己丁点没有?
曾以“先锋”著称的刘建东,在“董仙生”系列小说中遍布了荒诞感:《丹麦奶糖》中那一盒盒神秘的奶糖源自何处?《猴子的傲慢》中猴子小闹的象征意蕴与张小妹的梦想陷落有无同构关联?《删除》中抑郁自杀的徐德文为何每年元旦给董仙生发拜年短信?项明辉脑溢血住院后为何想见方丹?方丹想起的“另一个人”是谁?《走失的人》中走失老人为何手握董仙生的名片?《相见不难》中雷红宇与崔瑞云自始至终“幽暗不明”,《声音的集市》的最后,盲人女孩莫慧兰为何出现在传销现场……这些,也都像《春天的陌生人》的怪诞感一样充满了神秘性。
《春天的陌生人》中存在着耐人寻味的天地反转。在寻找伍青的当日下午,小宋在电话中告诉董仙生,凌晨她讲述的那些话“都是假的”,都是她的“想象”,是在无所事事中排解孤独、摆脱恐慌的手段,其目的在于借助文学想象来化解生活危机。
这种作者着力营造的神秘与荒诞感,在《声音的集市》中自然呈现。结尾处那个判若两人的莫慧兰,从传销现场的喧嚣中,拉着董仙生来到雨中的大街上。她郑重地发问:“董老师,我记得您对我说过,刚才那个人不是我。”这样的处理,跌宕丛生,令人回味无穷,读之不由得拍案称奇。
当然,有的时候,这样的荒诞,稍不留神往往令人顿生疑窦,留下“炫技”的痕迹感。好在建东“先锋”已久,手法纯熟,加之从不露才扬己,所以处理起来如臂使指,近乎无斧凿痕。
刘建东说,每个人都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精神困境,没有精神困境的人是不存在的。董仙生系列小说便是如此,当然这里更有属于刘建东的审视、辨别和反思。
在《声音的集市》中,有一次董仙生带着莫慧兰在省博物馆看完画展,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她又问:“董老师,您就没有对自己的世界有过什么怀疑吗?您的世界生来就是如此,还是和我一样,是您自己想象出来的?或者说,您也和我一样内心有个黑暗的世界。”董仙生听后,“感觉像是捂在自己身上的被子被别人掀开了”。他借故有个会要参加,“仓惶地与她匆匆告别”,“连回头看看站在博物馆台阶上的她的勇气都没有了”。
刘建东虚构的这次画展,更像一间囚室,有了沉沉的迷失和自我质疑。那次画展之后,董仙生“恍惚觉得,自己迷失在那间不大的展厅中,看不到自己,也看不到墙上的画。失明的那个人不是莫慧兰,而是我”。他的“反省”如此沉重:“我是如何成为一个夸夸其谈的人的,一个喜欢被别人捧上天的人的,一个喜欢到处去兜售自己廉价思想的人的?”
无论是《春天里的陌生人》,还是《丹麦奶糖》,无论是伍青,还是董仙生,抑或《删除》中的项明辉,他们都“在自己的事业上一路狂奔”,只是在这狂奔的途中,他们失落了当初的梦想,而梦想“缓慢而毫无察觉地变得模糊,变得暧昧,变得面目全非”。当意识到“遗失”,其实就是反思的开始。“我不知道为什么心情会越来越坏,我常常在讲座中间感到某种空虚和无助,有那么一分钟,所有的思想好像突然被一个虚无的人带走了”,“我甚至还有些淡淡的忧伤。我仿佛一下子看清了自己,看清了那个在现实中的我。”
这是反思,更是一种行动,“从那个夏天开始,我不再有求必应,不再频繁地去四处讲学”。这样的董仙生教我们审视自己。
《丹麦奶糖》中肖燕对叶小青的寻觅;《走失的人》中对老大爷的寻觅;《再见不难》中同学之间的寻觅;《春天的陌生人》中对伍青的寻觅;《删除》中对方丹的寻觅;《声音的集市》中,盲人莫慧兰跟着董仙生,似在寻觅;《猴子的傲慢》中董仙生帮助张小妹文学梦想的找回……“寻觅”,贯穿在董仙生系列小说的始终。仿佛,董仙生总在寻找什么,有时是刻意的,有时是下意识。
在《猴子的傲慢》中,用妻子肖燕的话说,是为了寻求自身的心理平衡,董仙生竭力帮助张小妹重拾文学梦。这个重拾文学梦想的过程,其实也是寻觅自我的过程。而张小妹打工之余一直写作,谁说不是一种自我灵魂的寻觅呢。
《春天的陌生人》中有两个“寻觅”,除了表面上半夜对伍青的找寻,小宋作为曾经的文学青年,对文学梦想的寻觅也时隐时现。小宋原本就喜爱文学,十年前总是来向董仙生请教文学。她发表过小说,喜欢村上春树,但是,后来她神秘地嫁给了伍青,过起了“幸福”的生活,从此放弃了写作,遗落了曾经有过的作家梦……
刘建东小说中的人物,大多质疑“最初的梦想到哪里去了”。令人钦敬的是,作者不急不缓在各式流水潺潺的“寻觅”中,抽秘骋妍,花蕾竞相绽放。在他看来,作家的书写“是在对人性的解剖、对世界的解构中,洗净尘埃、过滤杂质,寻觅美好的精神家园”。正是透过“董仙生”,我把刘建东的文学意象划分为两个区域:仙界和尘界。他在“仙界”里充满了知识分子的理想主义色彩,真纯,泛爱;“尘界”则是现实的我们,是每个人现实状态的原始呈现。尘界里有着太多的身不由己、随波逐流;但身居尘界,董仙生执拗地向往、构画着一个属于自己的仙界,以期让自己灵魂澡雪、升腾。
董仙生,即“董先生”,可谓文人的一面镜子,那些表面的笑容和内心复杂的情绪,破镜而出。现代生活让人极易达成“粗鄙的享受”(陀思妥耶夫斯基语),然而我们的内心又渴望一种“很讲究的情绪”(哈代语),一种很“仙”的本真与纯粹。无论董仙生,还是刘建东,抑或我们每一个人,很难说自己活得如蒸馏水般清明,大多都在这样一种亦尘亦仙的交替迂回中,沉浮着,期冀着,似无休止。
这样的董仙生教我们厘清自我。
刘建东对“董仙生们”的生存甘苦可谓洞烛于心,而董仙生也体现了现实刘建东的自觉省察。这样一位把自省、内视始终作为“正在进行时”的作家,坦诚率真,邈处欿视。他在一次访谈中坦陈:“面对过去,我选择了宽容,而面对当下,我感到更有一种责任。”那些曾经的迷惘,穿越了荒诞,在挣扎中自视,以出之自觉的爱去呈现一个命运……寻觅既已开启,何必苛望结局,寻觅本身更无价。或许,路转峰回处,已槁苏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