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意象下的《挪威的森林》和《年轻的古德曼·布朗》对比浅析
2020-01-02蓝陈泓
蓝陈泓
19世纪美国著名作家纳撒尼尔·霍桑创作的短篇小说《年轻的古德曼·布朗》讲述了名为古德曼·布朗的单纯青年到森林去赴魔鬼之约的故事,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在1987年所著的长篇小说《挪威的森林》则描写了19岁的渡边彻和直子、绿子之间的青春爱情故事。两者题材、风格、主旨上有诸多不同之处,看似难以寻找关联,然而,两篇小说中均提到了“森林”这一意象。笔者认为,两篇小说中的“森林”有共通之处,或可作为两部作品间比较研究的桥梁,进而探索和发掘二者在表现手法和主题表达等方面的一些特质和共性。
一、“森林”意象的刻画与描摹
在《年轻的古德曼·布朗》和《挪威的森林》中,两位作者均力图刻画和描摹出一片神秘阴暗、亦真亦幻、与现实世界截然不同的“森林”。在《年轻的古德曼·布朗》中,霍桑对景物描写和环境变化着重渲染。小说的开场部分就使用了“阴森的树木”“荒芜之处”这样的短语,浓墨重彩地描绘傍晚的森林;当布朗先生深入林中,作者又使用“弥散着恐怖气息”“孤零零的”“沉寂”[1]等短语和形容词,营造出了森林中与现实截然不同的神秘感、迷幻感和逼仄感。而在《挪威的森林》中,“森林”的意象看似是以玲子弹唱的披头士乐曲《挪威的森林》为引线。事实上,在整部作品中,除了那片到达“阿美寮”疗养院必须经过的树林以外,全书鲜有涉及其他关乎现实“森林”的描写。但正如女主人公直子所言:“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2]135由此可见,的确有一片昏暗的森林深深地扎根和生长在直子甚至渡边彻、玲子等该书的其他主人公的心中。而这片森林在直子身上反映得最为明显,也大多通过直子的内心活动和情绪变化来呈现:“一个人孤单单的,里面又冷,又黑,又没有一个人来救我。”[2]135直子的内心世界,正是那片与现实脱离、断裂的幽暗森林的侧面写照。
从具体的笔法来看,前者的描写是瑰丽而夸张的,后者则是朦胧而隐晦的。作为美国“浪漫主义”文学时期的杰出代表,霍桑对于林中奇景的描写既天马行空,又形象逼真,使读者仿佛身临其境,怀有强烈的紧张感和带入感;甚至在涉及魔鬼聚会的夸张情境描绘上,还带有几分魔幻现实主义的色彩。村上春树则将自己的作品称为“现实主义”小说,他用婉约细腻的笔触,看似仅仅在刻画青春男女爱恋的复杂情结,但“森林”始终作为暗线贯穿其中。正如歌德所言:“一件既定的艺术品越是充斥了观众的感官,留给想象力的空间就越少。”森林的若隐若现留给了读者更多的想象空间,这种朦胧的忧伤感和阴郁感,也体现了村上春树委婉含蓄的写作风格。
二、“森林”意象的特征与寓意
(一)隐秘与困顿之角
在两部小说当中,两片“森林”都具有与世隔绝的共同特征。它们都象征着人们内心中不愿被人发现的隐蔽角落,亦代表了一个迷惘、困惑、沮丧、失去信念和希望的人生片段。在《年轻的古德曼·布朗》中,名为古德曼·布朗的年轻人受到魔鬼的蛊惑,在黄昏之时和新婚妻子费丝作别,离开村庄,去参加深夜在森林中举行的聚会。在出发前,他害怕被妻子或者熟人撞见;在森林里,他见证了牧师、教长、虔诚妇人甚至自己亲爱妻子的堕落,他对所谓的“教义”产生了迷惘,开始质疑自己的基督教信仰。在《挪威的森林》里,读者也能看到一代青年迷茫的影子——无论是将自己隔绝在“阿美寮”当中的直子还是玲子,都有着不愿向人透露的隐蔽往事,把自己封锁在幽暗内心的“森林”里。男主角渡边彻对直子缠绵的柔情和病情念念不忘,却总是求而不得,同样被囚困在沮丧失意的“森林”当中。
然而,在两部小说当中,主人公进入困顿“森林”的诱因和在“森林”中的感受是不同的。前者是来自恶魔撒旦的教唆和诱惑。在《年轻的古德曼·布朗》中,霍桑通过大胆露骨的奇想,描绘了一片充满罪恶的人性森林,鞭挞了人性里的罪恶和丑陋。后者则是因为失去挚友或内心空虚而产生孤独感和精神断裂感。这种断裂感在主人公渡边彻的内心独白中得到了充分体现:“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2]34在《挪威的森林》中,村上春树通过对角色细致的心理刻画,揭示了成长中的孤独、迷茫和痛苦,也隐喻出日本社会残酷无情的丛林法则。可以说,他笔下的森林是一片迷雾笼罩的青春森林。
(二)超我与本我之争
在心理学上,“超我”与“本我”的概念是由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提出的。“超我”是人格结构中代表理想的部分,驱动着人性向善;“本我”则与生俱来,代表着欲望、享乐等诱惑。在《年轻的古德曼·布朗》中,霍桑采用了大量第一人称的心理描写,生动形象地描述了布朗先生在和妻子道别时的两难境地,受魔鬼驱使时的矛盾抉择等一系列心理斗争。例如:“——‘可怜的小费丝!’他想,因为他心里非常难受。‘我真卑鄙,为了这趟差使,竟然丢下她!’”[3]127
这里布朗的自我谴责正是他内心善念,即“超我”人格的重要体现。这种“超我”是他在萨勒姆村受到的种种道德、秩序和宗教的教化下培养与形成的,亦是他在森林里高喊“上有苍天,下有费丝”、抵挡魔鬼的武器[4]。与此相反,野性阴暗的森林具有强烈的“本我”特性,它隐匿着“本我”中的潜在欲望和追求。在最后,“超我”的武器还是没能抵挡森林“本我”诱惑的冲击,布朗在经历了夜间的一切后,对人生采取消极的态度,每日活在痛苦之中,这正是“超我”与“本我”失衡的结局。
在《挪威的森林》里,“本我”与“超我”间的冲突亦格外激烈。以直子为例,在那片漆黑中裸着身体面对渡边彻的夜晚,直子对性有着本能和“本我”的需求和冲动,然而,在“超我”的层面上,她又清楚地明白自己真正爱着的是木月,所以会因曾和渡边彻发生关系感到痛苦。在渡边彻独白式的信中,也能侧面反映几分直子内心的矛盾:“不过也没关系,木月,还是把直子归还给你吧……她在如同她内心世界一般昏黑的森林深处勒紧了自己的脖子。”[2]336
直子在性和爱上的相互撕裂,恰似古德曼·布朗先生对善与恶的难以权衡。不过,两者“超我”与“本我”间争斗的源头不尽相同。从创作背景来看,20世纪60年代的日本进入了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经济的快速增长和丰富的物质生活造成了欲求的膨胀,也带来了强大的社会压力。《挪威的森林》正是展示了一代日本青年与后工业社会发生碰撞后所产生的种种矛盾,展现了他们内心世界无法消解和排遣的无奈与孤独。而《年轻的古德曼·布朗》作者霍桑一方面深受清教主义的熏陶,相信人们身上存在“原罪”,存在原始的恶念;另一方面,他结识过超验主义的代表爱默生、梭罗等,而超验主义有助于打破加尔文教“人性本恶”的教条束缚[5]。两种思想的激烈冲撞在霍桑的小说中得到了充分体现。
(三)本体与喻体之别
在《年轻的古德曼·布朗》和《挪威的森林》里,无论是霍桑还是村上春树,都把象征和隐喻手法运用得娴熟自如,可以说,“森林”只是串联这两篇小说主旨表达的符号之一。回归对“森林”意象的探究,在《年轻的古德曼·布朗》当中,森林显然是确定存在的实体(即本体),尽管布朗先生不愿面对现实,把林中的游历当成一个“恶兆之梦”,但无可否认,他曾亲身涉足过那片森林。在《挪威的森林》中,“森林”并不是实体(即喻体),而是仿佛虚无缥缈地存在于主角直子自我囚困的意识世界里,任凭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迷失在又寒又冻的森林深处。两片森林似乎一虚一实,富有妙趣。
从隐喻的角度进一步来看,《年轻的古德曼·布朗》中的“森林”是本体,《挪威的森林》中的“森林”则可以看作是喻体存在。在《年轻的古德曼·布朗》中,布朗先生告别妻子,走进森林,在那里,他看到了曾教他教义的克洛伊丝太太、牧师、古金执事等,得知了先祖犯下的罪行,甚至看见了自己的妻子。黑夜中茂密的树林就像人性中所潜藏的罪恶,穿梭在这般环境中,白天“贞德”的人纷纷显露出魔鬼的一面。由此可见,这片森林是魑魅魍魉的藏身之所,是罪恶的发源之地,是黑暗邪恶的象征。在《挪威的森林》中,远离城市中央、穿过一片茂密杉木林才能到达的“阿美寮”精神病患疗养院,或许才是直子封闭自我、逃避现实的“森林”化身[6]。在那里,既有“桃花源”般的美丽风景,也充斥着内心抑郁矛盾的情绪。男主角渡边彻也曾试图进入“阿美寮”,进入“森林”,多次想要用信件中美好的事物唤醒和拯救故步自封、自我迷失的直子,然而适得其反,他自己甚至也险些迷失其中。直到遇见了绿子那般“可爱得森林里的老虎统统化为奶油”“好得全世界森林里的树通通倒在地上”的活泼而乐观的女孩,他才终于摆脱“昏暗的泥沼”,迎来崭新的人生。而他在无限痛苦之中,最后一次与玲子在住处推心置腹地互诉衷肠,那是他对直子的道别,也象征着幽暗森林的坍塌和毁灭。
三、“森林”背后的顿悟和救赎
顿悟与救赎是这两本书的共同主题。无论是年轻的小伙子古德曼·布朗还是渡边彻,最终都走出了阴郁昏暗的森林,收获了精神上的顿悟和救赎,选择直面生活,勇敢地活下去。在《挪威的森林》全书开头,直子和渡边彻两位主角在东京雨中漫无目的地游走,这被村上春树描述为“仿佛举行某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一般”[2]31,这样的表述直到直子自杀、全书结束,更显得意味深长。在那个相传大得会让人迷路的巨大原始森林里,直子和木月选择了结束青春和生命,“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终究熄灭在黑暗森林的深处;而另一些主角,玲子和渡边彻则完成了自我的救赎,冲出了炼狱般的精神历程,开始逐渐和现实接轨,探索新的人生。渡边彻更是对生和死有了更高层次的体悟:“死并不是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与之永存。”[2]29而在《年轻的古德曼·布朗》当中,布朗先生在翌日清晨回到了萨勒姆村的街道,回到了平静、祥和而尊崇道义的小村庄。经历了暗夜中奇幻而又不堪的旅程,经历了一场“恶兆之梦”,他深刻地认识到灵魂的丑恶,看透了颂歌或是“真理”背后的虚伪和荒谬,甚至对妻子甜蜜外壳下的虚假爱意避犹不及,这些都是他没有被魔鬼引向堕落、同流合污,而是自我成长、自我救赎的体现。
然而,或许是由于人性和人心的复杂性,二者的“救赎”均有局限,两位主人公均未能完全挣脱森林的阴影与窠臼,找寻到超脱的人生出路。在《年轻的古德曼·布朗》结尾中,霍桑这样写道:“他们没有在他的墓碑上镌刻任何充满希望的诗句,因为他临终时刻还是悲观的。”[3]155对于见证了黑暗的布朗先生来说,他无法选择接纳和释怀。他将永远不能与这个丑恶不堪的世界握手言和,而是终其一生与“森林”所代表的邪恶势力对抗,并用忏悔的方式来弥补自己曾经一时的失足。而在《挪威的森林》的结尾,渡边彻接听着绿子打来的电话,虽然身居人海,却不知道自己站在何处,这更是对他乃至一代日本青年迷惘的重申。尽管渡边彻摆脱了死亡,但这种摆脱依然是困顿和苍白的,他仍然无法抑制对直子的怀恋和歉疚,也无法逃避生命苍凉与悲哀的底色[7]。
尽管如此,无论是霍桑笔下的布朗先生还是村上春树笔下的渡边彻,都寄托了作者向善的希望,追寻着一种真正的救赎。即使信奉着“原罪”,霍桑自始至终没有放弃改造社会、改造人心的企图,他竭力主张人们要认识人心的堕落,然后用自我忏悔的方式净化不洁的灵魂。而村上春树通过展现直子、渡边彻、绿子等角色的结局,向读者阐明了迷茫青春的救赎之路:不是两性的情爱,而是对社会和他人的关爱;不是封闭当中的自我幻想,而是相互沟通后的理解和敞开心扉。即使终生无法免除森林阴翳的笼罩,也始终坚信光明的抵达——身处“森林”却仍仰望星空,这正是两位跨越时空、不同流派的作者在两篇小说中想要表达的共同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