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上眼镜之后
2020-01-02
卡尔维诺在《近视眼的故事》里描写了艾米卡遭遇的窘境:摘下眼镜,世界模糊,但他乐在其中;戴上眼镜,他看清了世界,于是也看清了种种不和谐,不完美,以至于扭曲了自己。当他不断戴上再摘下眼镜时,他颓然地瘫坐在公园长椅上,感到自己“人生最后一个高潮已经过去”。
卡尔维诺所喻示的情景是,一旦遇到污糟的自然环境,其间的人也往往面目狰狞。小到路上一声鸣笛都可以让人暴跳如雷,我们实在缺乏对不和谐的宽容。难道我们要“摘下眼镜”,抛弃生活的本来面目,做一个愉快的糊涂人吗?这是愚蠢的。英文单词中傻瓜一词的词根就来源于希腊语中的“不看清世界,闭门造车之人”。
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将人生说成三种境界:骆驼、狮子、婴儿。面对不和谐的现象,我们也应该有这些动物的态度。
骆驼真是那种“受到伤害时灵魂仍然深沉”的动物,想到苏格拉底与格黎东的对话,面对格黎东情深意重的恳请,面对完全可以逃脱审判的事实,面对这一次集体的迫害人性的不和谐,苏格拉底还是拒绝了出逃,饮下了毒酒。苏格拉底说他尊重的不过是自己内心的正直,所以他必须尊重公民的权利。罗马执政官说,他钦佩的正是苏格拉底行为与言语的高度和谐。骆驼也许身负了太多的重担,但毕竟坚守了自身。
狮子完成从“我应该”到“我愿意”的转变。任何一个革命者,任何一个创新者,无论成功或失败,都是狮子。狮子的伟大,不是怨天尤人的轻蔑,而是自我意识的觉醒。面对整个外部世界的不和谐,不美好,他们愿意以自己的微薄之力去反抗。然而,狮子也不是最终的回归,世界的未来最终还在于婴儿。婴儿是时间之轮的最后一环,歌德说,能将自己生命的开头与结尾联系起来的人最幸福。婴儿正是新秩序、新和谐的建立中完成了这样一种返璞归真。
这种和谐的建立无需太大,或许就如孔子所言“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如果我们足够宽容,就能从荒谬的世界中找回存在的意义,找回自己的本质。死与生不是分开的,死在生之间;和谐与不和谐,也不是对立的,和谐也可以诞生于不和谐之间。笛卡尔一生探寻不会在世界上投下阴影的客观公正的上帝,我们需要的也正是那么一点冷静自持,那么一点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
我最喜欢松尾芭蕉的“蛙月古池中,静漪传情响”,这看似不和谐的一声轻响,再三回味之下竟蕴藏了千年古池的无限奥义。回到开头故事,艾米卡如果也能再戴上眼镜,看到不和谐后,承担它,反抗它及至最终超越它,那么,他就能在会通物我,“世界的高潮”就永远也不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