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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红楼梦》中感伤情调与生命意识的高扬

2020-01-02

乌鲁木齐职业大学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情调曹雪芹黛玉

赵 蓉

(牡丹江师范学院,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1)

一、感伤情调与《红楼梦》

“感伤”二字并不是从西方借鉴来的,在中国古已有之。最早可以追溯到《诗经·陈凤·泽陂序》:“言灵公君臣淫于其国,男女相悦,忧思感伤焉”。《毛诗正义》对它的解释是:“男女相悦,为此无礼,故君子恶之,忧思感伤焉”[1]。这里的“感伤”是指因男女之情而触发的悲伤。再如,晋张载《七哀诗·其二》:“哀人易感伤,触物增悲心”[2]是对人事变化、盛衰无常的感叹,魏晋时期,由于人的自我觉醒,对生命个体的认识与思考更加深了感伤情绪[3],整个时期涤荡着感伤的氛围。唐朝杜子美亦有:“邻舟一听多感伤,塞曲三更欻悲壮[4]”对自身孤寂凄凉与家国忧虑的感伤。到宋词,到《西厢记》《牡丹亭》《桃花扇》,无不表现出浓郁的感伤情调。可见,充满感伤情调的感伤文学传统历史悠久。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文学发展的巅峰之作。关于《红楼梦》中的感伤,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这样表述:“悲凉之雾,遍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矣”[5]。《红楼梦》中“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甲戍本对此句的评价是“惭愧之言,呜咽如闻”[6],一句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悔恨。再如宝玉听完戏文,想到自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便流下眼泪,再仔细回味一番,便大哭起来,提笔写下:“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在这里,宝玉想到繁华落尽终是一人,感伤至极,是他对个体生命的终极思考。同时宝玉又是大观园众女儿命运的见证者,黛玉的葬花诗被宝玉听到后,宝玉的心理是这样的,想到黛玉,宝钗等无可寻觅之时“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而甲戍本批到“悲伤感慨,乃玉兄一生天性”,这一批语,写出贾宝玉感伤的性格特质,是《红楼梦》感伤情调的点睛之笔。《红楼梦》中感伤情调当然也不止宝玉一人有,黛玉等人也是有的。

《红楼梦》中有浓厚的感伤氛围,那么它的感伤是如何来的?分析《红楼梦》中感伤情调来源,我们主要结合当时思想和生活环境两个大的方面去考虑。

(一)思想来源

实学打压,阳明心学发展到明朝后期,发展成狂禅派,空谈心性,想要回到原始儒学,于是主张“知行合一”,顾炎武正是在明朝灭亡,政权被清朝代替的背景下,正式提出“经世致用”。他认为知识分子,士大夫要有匡济救世的责任与担当,时代已经不容许有他们有一己之私,抒发一己之愿。因此在文学创作中,需要反映民生,反映天下大势。在《与人书二十五》中,顾炎武总结为学之道:“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诗文而已,所谓雕虫篆刻,亦何益哉”[7]!明确指出做学问应该以明道、救世为宗旨、为指向,强调文学为社会服务,为家国振兴服务,而不再是提倡个性解放、争取爱情婚姻自由。经世致用思想很快把阳明心学压制下去,清初笼罩在实学思想的氛围中,人性得不到合理的释放,长此下去,使社会变得固化压抑。

思想是文学的指挥棒,指引文学发展的方向。如涉及《红楼梦》中人物形象,《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对做出这样的评价:“真打破历来小说窠臼”[8],并“可笑近之小说中有一百个女子,皆是如花似玉一副脸面[9],”鲁迅也指出:“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为不同,所以其中所叙人物,都是真的人物[10]。”《红楼梦》既受到晚明心学张扬个性的鼓舞,塑造出大观园中儿女个个深情痴情,又有不同个性的鲜活形象,但同时又受到经世致用思想的压迫,“十二钗”等命运惨淡令人惋惜,在黛玉诗词中,时常表现出一种感伤主义倾向。例如《唐多令》“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倦,说风流[11]。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身世之叹,青春之叹,人生之叹,在黛玉身上得到集中体现,无可奈何,主宰不了自己命运,最后只能任凭去留。

(二)理学禁锢

《红楼梦》中的感伤情调,除受到经世致用思想的压制外,还受到宋明理学的影响。清代理学作为清政府官方统治思想,突出强调封建道德纲常,对君主权威至高无上的维护。戴震曾尖锐地指出“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12],对理学进行鞭挞,《名媛诗话》中熊淡仙得知未婚夫身患残疾仍不肯悔婚,自己发出“叹我浮生不自由,娇痴未惯早知愁。弱龄已醒繁华梦,薄命先分骨肉忧·······眼前俱是伤心事,几度临风泪暗流[13]”的感慨,迈不过道德大义的门槛,又不甘于眼前的婚姻状况,只空留伤心。

《红楼梦》中面对迎春出嫁后回大观园住,哭诉孙绍祖如何好色霸道,欺凌自己,但王夫人却说她命该如此,年轻夫妻斗嘴是常事,还特意嘱咐宝玉不让他说出去,不能让贾母知道,这个细节说明理学禁锢的可怕性。可见王夫人作为娘家人并没有为迎春的未来着想,更没有采取一定的措施保护她不受伤害,而是让她一味忍着,作婚姻的牺牲品。再如史湘云,从家里到园里玩还要带上针线活,可以想见,回到家里,她完全被欺压成一个标准的封建少女了。

(三)环境熏陶

1.生存环境。生存环境是作家生活创作的源泉,难免潜移默化地受到影响。丹纳在《艺术哲学》中说“不同的生活环境将天赋优异的日耳曼民族盖上不同的印记”,从作者家世背景看,祖父曹寅编过《全唐诗》,有深厚的文学底蕴,他“贝多金碧,象数艺术,无所不窥;弧骑剑槊,弹棋擘阮,悉造精诣”[14],加之家中藏书万卷,从小受到浓厚的家族文化熏陶,苏州李煦家还有“家伶”,培养了作者对戏曲、诗词、音乐、绘画的爱好,为作者创作《红楼梦》打下了深厚的基础。“秦淮风月忆繁华”,作者少年时期衣食无忧的生活在此度过。据史料记载,从曹玺开始在江南任职江宁织造,到曹雪芹的祖父曹寅,都是康熙皇帝的得力助手。康熙六次南巡,曹家负债操办,其支出额度巨大“所耗者府库之财,尚未若民财之消耗也,南巡、营建二者,最耗民力”[15],劳民伤财,在亏空的情况下强硬支撑,前后经历两次抄家,被迫北上返京,“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16],荣华富贵的转瞬即逝对曹雪芹心理造成严重挫伤。“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17]”宝玉正是树倒猢狲散的见证者,从温柔富贵乡到被迫出家,兴衰荣辱,聚散别离通通尝尽。家族的衰落让曹公看清未来发展道路渺茫、无助。再次,曹雪芹并不是满族人,而是汉族血统。祖辈很早跟随满洲人,入满洲正白旗,为皇室家奴,并不是堂堂正正的贵族,只是依附于皇室,是包衣身份,在满族人眼里地位地下,是被剥削者、被压迫者。从李煦被查抄,到第二次遭劫而被迫入京,加上自己世代包衣的身份,作者难免产生自卑心理。

2.时代环境。每个作家都离不开他所处的时代,因而或多或少使作品打上时代的烙印。丹纳在《艺术哲学》中表示:“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地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的精神和风俗的概况”。时代的变化会影响作家的创作思想,哪一部作品也不例外,《红楼梦》亦是如此。

曹雪芹已经洞察到这表面平静实际已经出现颓败衰微的社会趋势。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这样表示:“这反映的不正是由于处在一个没有斗争、没有激情、没有前景的时代和社会里,处在一个表面繁荣平静,实际开始颓唐没落的社会阶级命运中的哀伤么”[18]?敏感的曹雪芹早已嗅到即将衰败的残酷的封建社会黑暗统治,而统治者却依然沉浸在歌舞升平、酒池肉林中,难免使人产生人生如梦、转瞬即逝的幻灭感,与曹雪芹几乎同时期的黄景仁,同样也抒发了与盛世不相符合的音符。“同是江南客,天涯结比邻。乡山灯照梦,冻面酒回春。诗到十分瘦,名传一字贫。若绳三尺法,我辈是游民”[19]。这实质是对当时的调侃与讽刺,是盛世之音下的“哀音”与批判。因此,他有“深夜烛奴相对语,不知流泪是谁多[20]”的感伤。可见,《红楼梦》中凝聚了作者对时代的感伤。

二、感伤情调审美价值

韩愈在《荆潭唱和诗序》中有:“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音要妙。欢愉之词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草野,至若王公贵人气满志得,非性能而好之,则不暇以为”[21],这是对愁思之音,穷苦之言审美价值的肯定,同时解释作家在“气满志德”的时候是不可能创作出好的作品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曹雪芹正是在自己失意潦倒,尝尽人生百味后倾泻出的悲伤之言,又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对于这部悲剧审美价值,说到“《红楼梦》者,悲剧中之悲剧也。其美学上之价值,即存乎此[22]”与传统作品一贯的乐天色彩完全相反,《红楼梦》最终是一部悲剧,“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23]”为整部作品蒙上一层感伤色彩。正是这种感伤情调,比传统才子佳人小说更胜一筹,别开生面,为我们带来不一样的审美体验。此外,俞平伯在《红楼梦研究》中指出:“《红楼梦》是一部怨而不怒的书”[24],在提及它的风格时认为《红楼梦》有哀思的成分,其优点是逐渐引人入胜。《红楼梦》中的感伤情调是时代的产物,它有丰富的社会内容,有强烈的生命意识,突破了传统的美学风格,为古典文学注入新的活力。

三、生命意识的高扬

《红楼梦》中感伤情调归根到底是生命意识的觉醒。作者当时尽管处在理学的压制下,感伤情调中是对个性解放和对自由的追求。如黄宗羲有诗“黄泉有酒妾当垆,还待郎来作相如,妾得自由好奔汝”[25]。体现出对婚姻自由的支持与鼓励。《红楼梦》中主人公意识到自己的个体价值,对自己本身有更深的思考,在黛玉的诗歌中尤为明显。《题帕诗》:“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26]。黛玉一生以爱情为动力,无时无刻不考虑自己生命归宿,而菊花诗更是对自己孤高傲岸的生命期许,“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27],以花喻人,表达自己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桀骜不驯的生命追求。面对春暖花开的美景,黛玉又发出生命的哀叹,“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28]?“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29],《葬花吟》与《桃花行》是黛玉感伤诗的代表,她看到生命的脆弱与女子红颜易老。盛衰无常,青春易逝,令她面对庭前春色伤情感泣。《桃花行》被宝玉看见后,并没有称赞,而是和黛玉一样流下眼泪,并且宝玉断定此诗不是宝琴所作,这说明宝玉深切体会到黛玉内心那份担忧,同样感到生命的短暂。康德有言:“快乐是生命力被提高的感情,痛苦则是生命力受阻的感情”[30],内心受到压抑,个体精神得不到张扬,只能通过其他形式发泄出来,黛玉在极力地强调自己的生命意识,强调自己的生命价值,她在哀叹也是在反抗,她渴望个性自由、人格独立,有自己的人生价值与生命意义。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说:“表面看来似乎是如此颓废、悲观,消极的感叹中,深藏着恰恰是它的反面,是对人生,生命,命运的强烈欲求和留恋”[31],正是这个道理。

与曹雪芹几乎同时期的袁枚同样有反映人格独立的诗句,“万物贵有恃,丈夫重独行······我亦自立者,爱独不爱同”[32],十分鲜明地表明自己喜欢自立,独特个性的人,而不喜欢千篇一律,尤其在《随园诗话》中提到个性化问题:“凡作诗者,各有身分,亦各有心胸[33]”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思想对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是有一定影响的,而作者本身的性格也狂放不羁,尤其在个性受到压抑的时代,更加把生命意识提到至关重要的位置。

四、总 结

《红楼梦》在前代感伤文学的基础上,完成它的蜕变,达到古典主义感伤文学的最高峰。它的感伤情调是实学思想压制阳明心学,又受到理学压制的结果,作者人生的起伏巨变,身份的卑微更加深他的感伤情绪,再加上当时文人对作者的影响,促使这部伟大作品的诞生,也丰富了我国文学作品中的美学风格。《红楼梦》的感伤,是对个性解放与自由的尊重,是对个体生命价值的认可,更是对个体生命意识的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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