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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恩美《奇幻山谷》中物的生命化

2020-01-02陆沪铭

文化学刊 2020年8期
关键词:紫罗兰肖像画物化

陆沪铭

自2013年美国华裔作家谭恩美的新作《奇幻山谷》问世,这部小说便颇受注目。该书承袭谭恩美的一贯风格,依旧“关注中国的历史与复杂的母女关系”[1],正如谭曾坦言:“当我写作时,它多是为了我的母亲与我。”《奇幻山谷》亦不意外地刻画了母亲露露与女儿紫罗兰间深刻的母女关系[2]。而国内对于该书的研究同时也聚焦于身份的探索,例如种族与性别的解析常见诸各类论文[3-4]。但不论是对母女关系抑或身份的探究,这些关于书中人物的讨论皆忽略了这部作品是一部以画命名的作品。而《奇幻山谷》这幅画有何深意?这幅画有何作用?我们是否应该将注意力从人转移到画这个物上?

唐伟胜教授曾指出,在“后人文主义”和“去人类中心主义”思潮的作用下,国内学界对于“物”的关注大大提升。而这种关注主要划分为三类,“一类对‘物’自身并不关注,而是重点考察‘物’的社会政治含义;一类是研究‘物’与‘人’如何交互以推动叙事运动;一类是关注叙事中‘物’自身如何被再现。”[5]例如,在关于《奇幻山谷》的研究中,刘齐平提出的奇异山谷中的绘画诗学,即探讨物的一种特定的叙事功能[6]。

而在国内的研究中,除却上述三类,物理论鲜少被提及。“物理论”一词首次出现在比尔·布朗于2001年发表的名为《物理论》的论文中,布朗在其中提问:“我们是否真的需要一个类似于物理论一样的东西,就如同我们需要叙事学理论抑或是文化理论,酷儿理论抑或是话语理论一般?”[7]之后,布朗陆续发布多篇论文,用以探讨如何运用物理论作文学批评等相关问题。这些论文之后陆续收录至《物的感觉》与《他物》(2016)二书中。

布朗的研究多侧目于物与人的交互进程,而恰恰是这种介于物与人之间的互动,使得物之于人的影响深远。在《他物》中,布朗指出:“物仅通过他们的生命化引起人类的侧目,从而诱引出人类的质询。”[8]因而在考虑人与物的互动关系时,“物的生命化”这一关键概念被提出。

本文将通过布朗的物理论中的关键概念“物的生命化”,重点研究《奇幻山谷》中的两幅画,分别是《奇幻山谷》与露露的肖像画,进而揭示画如何在与人物的交互中呈现出生命化,以及这种生命化如何在人物塑造与发展上施加巨大影响,而这种影响产生的积极意义是否可以给予人与物的关系以新的启迪。

一、物的叙述

于《奇幻山谷》中,物的生命化之一在其叙述的功能,即布朗所指的“物可以说话”,因而“每个人都可以从物中阅读”[9]。在书中,这种叙述功能见于《奇幻山谷》这幅画与主人公紫罗兰的交互过程中,而画作为叙述者,尤为关键地补充着对于紫罗兰这一人物的潜叙述。

自与母亲露露意外分离,紫罗兰沦落至安宁馆,成为一名长三,即高等妓女。书中紫罗兰第一次见到《奇幻山谷》时评价道:“画里的时间似乎是黎明——也或者是黄昏?我无法辨别,那到底是山雨欲来,还是雨后初霁;画家到底是充满喜悦地刚刚到达,还是如释重负地正要离开。这幅画到底是想描绘希望的感觉,还是绝望的感觉?”[10]紫罗兰的疑问不该单单归类为她对于画作的评价,甚至与之相反的是,这些描述的话语恰恰是画作对于紫罗兰这个人物的叙述。紫罗兰对于画中时间究竟是黎明或是黄昏的辨别不清可以暂且归为她对于画作的描述,但由时间而衍生的对于到达或是离开的疑惑、希望或是绝望,都远超出对于物品的描述,而更趋近于人的状态。因此,这里的叙述正是以画作之口坦言人物的身体与心理的状态。关于到达或是离开的疑问,正是紫罗兰到达了安宁馆,回到如同母亲曾经营的秘密花路一般熟悉的环境,抑或指向她离开了母亲,离开了秘密花路的事实。紫罗兰的疑惑在于她不清楚她的处境究竟属于何者。她的心情是希望或是绝望?这里的种种迷茫并非对于画家无端臆测,而更侧向紫罗兰对其人身处境的描写。

此外,区别于普通叙事者,物作为叙述者的特别之处在于其侧重于披露人物的潜意识,而这种潜意识的作用极大程度影响了故事发展与人物塑造。书中,《奇幻山谷》再一次露面于紫罗兰被常恒欺瞒,而奔赴月塘村的途中。这里,奇幻山谷给予紫罗兰的不再是对时间的困惑,而是一种预感,“那景象很美,但却给了我一种不祥的预感”[11]。不祥的预感虽来自奇幻山谷,但这却是呈现紫罗兰潜意识不安的另一叙述。此处,物再一次作为叙述者,诉说着人物。紫罗兰虽将常恒错认为可以托付的爱人,可她对于常恒的信任在潜意识中却是不牢固的。奇幻山谷便展现了其潜意识层面的不安,与后面紫罗兰在月塘村受虐待相呼应,证实她的不安有迹可循。《奇幻山谷》这一画作在与紫罗兰的交互中,它叙述出紫罗兰的身体与心理状态,展露其潜意识,补充了文章潜叙述。

二、物的内投与人的外投

在人与物的心理交互过程中,物的另一生命化形式同样得以演示,即物的内投(introjection)与人的外投(projection)。这一物的特征首先区别于马克思主义者所揭露的资本主义商品标签化,即一种社会符号象征。布朗的物的生命化这一概念,是以“心理符号象征的书写中止社会符号象征的书写”,因此物得以摆脱原有的商品标签,而在心理交互过程中获得崭新的生命表征[12]。在《他物》中,心理交互过程涵盖内投与外投两个步骤。

紫罗兰的母亲露露首次面见《奇幻山谷》这幅画时,她仍与父母生活在旧金山。父母终年忙碌,长时的孤独与冷漠的亲人使得露露渴望改变。当陆成——一名留洋的中国学生,带着《奇幻山谷》走进她的生活时,露露对画作感叹道:“《奇幻山谷》里捕捉到了我那永恒的精神。我还记得当我从那片长长的绿色山谷中认出自己,在那片金色的溪谷中看到自己的灵魂时,心里有多么惊讶。”[13]露露表现的对于画作中山谷的向往是在现实生活反衬下,她所追求的一种美妙的品质,即“永恒的精神”。《奇幻山谷》的出现代表这一物特性的出现,而物的内投将引导人从物中学习、感悟与效仿,进而使物的特性转化为人的品质,即人的个性。“那五座山也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的力量与勇气”,在露露的视角下,画的特性,不论是山的力量与勇气抑或金色溪谷里的灵魂,都成为其往后所追求的自身的品性[14]。之后,露露更是凭借画中山峦的力量与勇气,放弃了旧金山的生活,孤身一人与陆成私奔到上海。露露出逃的行为则表现出她对于如同“天空的开阔”一般的生活的追求,挣破桎梏意味着一种对于自由的向往,而与陆成的恋情则是露露对“希望,爱,以及纯净”的追求[15]。在整个过程中,画作中山峦的特点,天空的特点,溪谷的特点,都逐一内化为露露这个人物的个性。

物的生命化不仅发生于物的内投,同时发生于人的外投。露露与陆成私奔至上海后,陆成重新成为饱受父权制浸淫的男性,他仅仅将露露视为属于自己的物品,或是繁衍子嗣的工具,露露已逐渐成为父权制下物化的产物。露露的物化发生于她不自知的情况下,即一种潜意识或是无意识的情况。而在人外投于物的过程中,物此时以“必要的媒介身份”出现[16]。书中,陆成为露露画的肖像画则成为这一关键媒介,露露在看见画的那一霎才惊觉自己已然“成为画里那个拥有一双空洞眼睛的姑娘——她的眼里除了那画家以外再无别人,就好像他永远会是她的整个世界一样。这不是我的精神,而是我在失去了精神后残存的躯壳”[17]。这幅肖像画恰好反映了露露被物化的真相,即其已成为失去精神的躯壳。整个过程中,肖像画作为媒介,将露露“心理上的图式转化为物理上的物品”[18]。而画中陌生的面孔促使露露幡然醒悟,发现自己早已被环境彻底影响,物化为父权制下牺牲品。

三、再次生命化的物化的人

在布朗的《物化、再次生命化和美国恐怖谷》这篇被收录至《他物》的论文中,布朗承认了在“物化,即资本家的生产模式,变得具体化与历史化”的情况下,人的物化成为不争的事实[19]。而以物的生命化克服人的物化则是物的第三类生命化的表现。

在对于物的研究中存在一种假设,《恐怖谷心理学》这样阐释:“一种对于生命存在是否活着的质疑,抑或是相反地,一种对于无生命客体是否有生命的猜测。”[20]这里,对于无生命物的生命假设来源于物“潜在的生命特质”,一种肖似的,无法与人区分的高度相似性[21]。这种生命特质往往诱发人的暗恐心理,而这种暗恐也成为物的生命化的关键。书中,露露与陆成私奔至上海,露露怀孕,而陆成对待露露的态度骤变。露露在一种来自男权的凝视下,被看作繁衍子嗣的生产机器,无意识地被物化。之后,露露深陷痛苦,却始终没有意识到这种物化,直到她看见陆成为其画的肖像画,露露才达到对于其被物化的身体的醒悟。在画中,露露看见的是“拥有一双空洞眼睛的姑娘”,是“失去了精神后残存的躯壳”,被物化的露露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肖像画上[22]。露露震惊于画作中陌生的自己而产生的恐惧心理实为暗恐,是对“来源于我们熟知而又熟悉的事物”的陌生感[23]。此前,露露所熟悉的是过去的自我,有灵魂的而鲜活的自己,而画布上没有精神、被物化的躯体使她熟悉而又陌生。

布朗在关于被物化的躯体的讨论中曾提出,克服物化的方法在于物的生命化。依据被物化的身体而制作的画、雕塑抑或其他工艺品都具备“一个被压缩的、电影般的人物,却拥有着物的,被不断客体化的个人生平”,其中,人的物化通过“客体的人格化”而再现[24]。客体,即物的人格化使物的特性接近于人,而人的暗恐心理自这种熟悉的个体中衍生。这种心理使得人更加敏感,而人在无意识中被物化的真相得以勘破。书内,露露的醒悟发生于她在画作上看见自己被客体化、被物化的身体,而画作则通过露露的暗恐实现物的生命化,促发了露露的醒悟。露露从画作中发现真相而坦言道:“我心甘情愿地让陆成改变了我。我多么轻易地就把自己遗弃了啊。”[25]而对于被物化的醒悟,即“思想、心灵和灵魂都灰飞烟灭的痛苦”[26]。肖像画是露露的缩影,而这种缩影导致的肖像画的人格化引发了人物的暗恐,最终促使露露顿悟,挽回了悲剧。

物的生命化在《奇幻山谷》中呈现出一种物的积极号召。物的生命化不同于思辨实在论的将人排除在物外,也迥于人类中心主义中所宣扬的“主体造就历史,统一世界,而客体只是羞耻的,可憎的,被动的”,物的生命化并非极端,它在物与人的联系中[27]。此外,这种物与人的联系异于商品化盛行下消极的恋物与拜金,它带来的是人与物间的积极交互,物性塑造人的品性,物也可解救人于物化的危境。因此,人的目光或许不该将物与人隔离,也不应只咄咄于商品化的拜物流中。事实上,物的影响在于它如何成为人未言语的一部分,潜历史的一部分,以及被创造而主动创造世界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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