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成立70年农民政治心理变迁研究
2020-01-02闫广琴
闫广琴
(南开大学滨海学院 马克思主义理论教学部,天津300270;天津师范大学 国家治理研究中心,天津 300387)
农民问题在中国不同历史阶段都具有重要意义,这是不争的事实。中共十九大提出了乡村振兴战略,乡村振兴的本质就是乡村现代化的实现。乡村要实现真正的现代化,离不开乡村主体即农民现代化的实现。中国农民的政治心理如何,对于其实现现代化人格具有重要意义。梳理并分析新中国成立70年间农民政治心理的变迁,一方面,是对新中国成立70年成就的纪念;另一方面,对于乡村振兴战略的实现也具有一定价值。
什么是政治?孙中山曾对政治下过定义,他认为管理众人的事便是政治[1]。政治心理是指,“社会成员在社会政治实践中对社会政治关系及其表现出的政治行为、政治体系和政治发展等政治生活各方面现象的一种自发的心理反映,其具体表现为人们对政治关系的认知、情感、态度、情绪、兴趣、愿望和信念等等,而这些因素的综合,构成了社会成员的政治人格”[2]244-245。
新中国成立前,在“只有皇权、绅权、族权,而无个人作为主体的民权”[3]之旧社会,“农民只是臣民、小民、草民,而不是主权者的公民,因此处于政治之外”[3]。新中国成立后,占当时中国人口80%以上的农民阶级第一次真正翻身,成为国家的主人。此后,他们伴随着新中国从站起来、富起来,再到强起来,在这一过程中,其政治心理也在发生着从传统到现代的变迁。
1 认同与被动:新中国成立后至改革开放前
新中国的成立,无论哪方面的变化,都可以称之为改天换地。对于贫苦农民来说,分到属于自己的土地,则更是破天荒的大事件。其后,刚刚焐热的土地又收归集体所有。农民身处这些不断变化着的运动中,其政治心理既有变化,也有不变。同时,这些既变又不变的政治心理,对于一系列的政治运动也发生着直接或间接的影响。主要表现为:
1.1 对中共的政治认同:土地改革的结果
古语云:“宁送三石粮,不让一寸田。”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新中国成立后,中共领导下的土地改革,使原先无地少地的农民分到了世世代代盼望已久的属于自己的土地。
众所周知,土地改革既是一场实现“耕者有其田”的运动,同时也是一次乡村新旧政权的更替,以地主阶级为主导的旧政权让位于以贫苦农民为主导的新政权。随着各地农会组织的建立,千百年来游离于政权之外的农民第一次真正有了自己的发言权。获得土地后的农民不仅在经济上翻了身,在政治上更是扬眉吐气。有的农民说,“过去见了地主,人要矮三尺,现在见了地主,头要高三寸”,“以前是地主的天下,现在是我们的世界”[4]425。翻身后的农民,将自己所得归功于党的领导,对新生政权提升了信任度,增强了对中共的政治认同感。
这种认同感也为后续政治运动的推行奠定了心理基础,当时农民的很多行动也可以支撑认同感的结论:
一是将保护自己的个人利益与国家利益结合起来。土改后,农民参加地方武装的热情非常高涨。他们认为,要想“永保翻身”,就必须站出来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农民兄弟是一家人,要团结起来,否则只会被地主钻空子。因此,当时很多农民父子兄弟争相参军,也有未婚妻动员未婚夫去参军。如浙江新登县全县共七万人口,报名参军的有一万人;皖南参军农民有一万三千人。[4]227同时,翻身后的农民积极参加农会及民兵连等各种新型组织,如广东省龙川县潭东乡69.9%的群众加入了各种新型组织,在民兵组织最多的平稔乡,民兵人数占总人口数的7.9%。
二是农民积极缴纳公粮,而且称公粮为“翻身粮”“抗美援朝粮”“子孙万代平安粮”。所缴公粮在品质和数量上甚至超过规定的标准,以至于人民政府还得将多余的粮食退还给农民[5]。这与国民党时期农民被动缴粮的情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显示出农民对新政权的肯定与支持。
上述土改后形成的对中共的认同感,也为之后的农业合作化运动的顺利完成奠定了心理基础。1955年底只有4%的农户加入高级社,但1956年1月加入农户占到了30.7%,高级社的数量达到了138000个,到1956年底加入农户比例达87.8%,高级社的数量达到540000个。[6]之所以能够较为顺利而快速地完成目标,除了当时客观存在的经济和政治压力外,广大农民对中共的政治认同是十分重要的因素。事实上,当时在农村,除了少数积极分子衷心拥护合作化,大部分农民不太理解农业合作化这一道路。[7]经济水平较差的农民怀着合伙平产提高自己收入的心理,持功利性拥护态度。农忙需要互相帮助的时候,“还是互助组好,我也愿意参加互助组”[8];在互助合作渡过难关后,则普遍认为没有继续互助的必要,“今年不困难了,不用互助了!”还有持观望和反对态度的,尤其是中农,由于经济条件较贫农好,具备独立生产的条件和能力,他们认为,“没有一个能把家管好,那么多家凑在一块怎么能管好?”“单干才能发财,有穷有富才能发财”[9]。对此,作家赵树理当时也表达了同样的看法,“现在的农民没有互助合作的积极性,只有个体生产的积极性”[10]。尽管农民对农业合作化的心理可以概括为矛盾与怀疑,但是,农业合作化运动还是顺利完成了,这离不开土改完成后广大农民对共产党和毛主席建立的认同感和信任度。正如他们所言,“只要党和毛主席把大旗一摇,叫往哪里就往哪里,反正党不会把我们往错路上领”[11],“不好,毛主席就不叫办”[12]。当然,言语之间也暗示出农民在政治心理方面的另一特点,即依附心理。
1.2 被动与盲从:农民传统政治心理的新形式
农民阶级由于自身小生产者的生产方式以及长期封建社会的浸染,从来都是需要被人作主的。自古以来他们都渴望明君出现,使自己日子好过些;期盼像海瑞、“包青天”这样的清官给自己主持公道。政治学上称其为臣民心理。
刚刚获得土地、翻身后的农民,在增强了对中共政治认同的同时,更多地将这种认同集中于领袖毛主席。“按照毛主席章程办事”成为当时农民的通用语言。山东农民说,报了仇、出了气、翻了身、得了地,今后一定要听毛主席的领导,努力生产,支持抗美援朝,人民的天下就一定是铁打的江山。[13]对毛主席的崇拜还反映在农民对伟大领袖的各种称呼上,许多农民把毛泽东称为“我们的当家人”,“我们的领袖”,“我们的大恩人”,“我们的掌柜的”,[14]将党的领袖当作自己的贴心人。
旧社会的农民将对美好生活的期盼建立在烧香拜佛上。土地改革运动使他们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实惠,因此,很多农民抛弃了烧香拜佛,转为对党的领袖无限崇拜。“烧香是没意思的。我们现在要加紧生产,抗美援朝。我们不再向苦菩萨求福,我们只恭祝毛主席健康。”[15]许多信天主教的农民,也不再信“主”了,“主也不管活人饿肚子,还是跟着共产党走好!”北京郊区翻了身的农民把毛主席和解放军的画片贴满了一屋子,没事的时候,就对着画片叙叙翻身以后的好心情,每人都有说不完的话。[16]总之,翻身后的农民在谈到毛主席的时候,每个人都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鼓舞,对这个伟大的名字寄予莫大的感激。
分到土地后的农民虽然在政治上翻了身,成为新中国的主人,但是,此时的农民在心理上还远没有走出传统的政治依附状态,只是依附的对象从海瑞、“包青天”等变成了毛主席。加之当时整个社会营造的日益浓厚的个人崇拜氛围,使这一依附心理更甚,甚至变为盲从。比如“大跃进”、人民公社化运动时期,“毛主席要咱们大跃进,公社化,实现共产主义,这还能有错”,他们不懂的是“共产主义怎么就是大糊弄和刮共产风呢?一平二调的共产风使得他们什么都没有了,土改刚分的土地没了,牲口充公也没了,种粮没有了自由,打的粮食也不归自己;家里的灶被拆了,锅也被砸了,逼着人们吃食堂;一时吃饭不要钱,放开肚皮吃,一时食堂又断了炊,还叫人们怎么活?”[17]尽管农民对基层的干部或政策有诸多不满,但是因为对毛主席的信任所产生的盲从心理,运动仍然能够推行下去,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综上,翻身后的农民增强了对中共的政治认同。这个新变化,对于农民政治心理从传统向现代转变是非常重要的基础。因为,如果没有对新政权的信任与支持,便很难产生参政议政热情,也就缺乏走向现代的政治实践基础。可惜的是,因为之后一系列政治运动的制约,使传统向现代转变的进程被迫中断。1978年开启的改革开放成为农民走向现代化的新起点。
2 走向现代:改革开放新起点
改革开放以农村为突破口,率先拉开了序幕。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实行,使广大农民获得了自主生产、自主经营的权利。以此为开端,中国农民在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之下,其政治心理也在不断发生着深刻变化。尤其是1987年通过和颁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试行)》,将村民自治纳入了法治轨道,为广大农民政治心理的现代化发展奠定了实践基础。村民自治的实行,使中国农民第一次有了管理本村公共事务的权利,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公民。尽管学界对村民自治的评价呈现两极分化,但不可否认,伴随着改革开放及村民自治制度的发展,中国农民在政治心理方面确实发生了很多“走向现代”的积极变化。所谓现代,主要是与传统比较,农民的依附心理在减弱,参政议政更为积极理性,具体表现为:
2.1 独立及权利意识增强
臣民与国民的区别之一在于,是否具备独立意识和权利意识。改革开放以来,随着相关制度的逐步完善,以及新一代农民文化水平、社会见识等方面的进步,广大农民的传统依附心理在逐渐减弱,独立及权利意识在增强。特别是21世纪互联网时代的到来,使农民与城镇居民一样,不出门便可知天下事。中国农民再也不是被隔离的群体,他们与外面世界的联系越来越紧密。外在的影响与自身的成长使他们的权利意识不断觉醒,比如从最初的税费抗争到土地维权,从经济利益到政治权利的争取,都凸显了农民权利意识的增强。
在笔者组织的问卷调查中,针对“你认为选举村长是你应有的权利吗?”这一问题,90%的农民认为是自己的权利。此外,从农民日常生活中的行为也可见一斑,比如有些村民违反相关规定,在生活区养猪,影响了乡村生活环境,其他村民会直接向政府相关部门投诉。权利意识的觉醒与提升使农民更加重视自己的政治权利和政治行为,因为“社会成员的主观条件也是政治心理的基础,是产生不同政治心理的原因”[2]254。
2.2 政治动机从利益动机向权利动机转换
政治动机是指激励并维持政治主体的政治活动以达到特定的政治目的的内在动力,是政治行为的内驱力[2]254。政治动机决定政治活动的效能。
村民自治的实行激发了农民政治参与的热情。广大农民在改革开放初期参政议政的过程中,其政治动机主要表现为利益动机。所谓利益动机,就是农民参与政治是为了获得一定的好处,目的不明确。比如,在村主任投票选举中,候选人会用诸如一块香皂、一盒烟或一条毛巾等进行拉票。大部分村民会根据自己收到的好处大小或是彼此间的亲疏关系来决定投谁一票,至于候选人是不是能够胜任村主任一职,可能并不是影响其投票的决定性因素。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为农民的权利意识还未完全觉醒,还不清楚他手中政治权利的重要性,认为无论谁当村主任都一样,都不会给自己带来直接利益,不如谁给的东西多就投谁,还可以趁机占点“小便宜”;另一方面是由于农民的经济条件还比较薄弱,候选人给予一定的物质刺激对农民来说还较有吸引力,因为物质利益是政治行为发生动机和目的的最主要根源。[2]249利益动机支配下的政治行为必然是效率低下的。
当物质生活条件和生产水平发生变化时,人们必然会由于物质利益刺激的变化而产生新的利益需求和政治动机。[2]249据统计,农民收入的绝对值在改革开放的40年间扩大了将近101倍。[18]今天农民的政治动机与之前相比,正在从利益动机向权利动机转换。笔者调研结果显示:95%的农民表示,他们很在乎谁当村长;86%的农民表示,原先那些小恩小惠已经不能够主导其投谁一票。他们更愿意选择村里有见识、有能力,能够带领大家致富的人。农民权利意识的增强和物质条件的好转,使其对公共事务产生主动性和积极性,促使其政治动机从利益向权利转换。
2.3 政治态度从冷漠向积极转变
政治态度是指社会成员对政治权力和政治权利及其实际形态相对稳定的综合性心理反映倾向,表现为对特定政治权力、政治权利、政治制度或肯定或否定,或赞成或反对的倾向状态。[2]255政治态度是政治心理转换为政治行为的重要环节,其倾向性决定政治行为的选择指向。
漫长的中国历史长河中,专制主义的传统造就了底层农民对政治的态度不可能是积极的,而必然是疏离和冷漠的。新中国成立后,农民翻身成为国家的主人,一时间农民对政治的态度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积极和热情。但是,由于“左”的路线尤其是十年“文革”的干扰,农民对政治的热情不再。改革开放后,随着人民公社的废除和村民自治的实行,农民对政治的热情被再次唤醒,不过,与解放初期相比,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其后,随着改革重心从农村转向城市,更多农民一心致富,无暇顾及政治,对政治的态度再次变得冷漠。
从2004年至今,中央一号文件始终聚焦“三农”问题,2005年又提出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特别是中共十八大以来,广大农民的政治态度有很大改变。调查显示,当前大部分农民对政治的态度,不再是冷漠和消极的。比如,他们关心本村事务,关注村委会领导选举,对某些国家大事也表现出了较大的热情。此外,从村民们参与政治的心理活动中也可看出其积极的态度。如笔者在与村民们的交谈中提到,“你们投票人之间会在投票之前商量到底选谁当村长吗?”很多村民表示:“不会商量,即便有人问我选谁,我也只会含糊回答。”可见,农民对自己手中的政治权利是比较重视的,反映出其积极的政治态度。
上述农民政治心理的积极变化,究其原因,主要有:
首先,是广大农民对中共认同感的提升。中国改革开放始于农村,之后改革重心向城市转移。随着城市的迅速发展,城乡差距越拉越大。绝大部分农民虽然解决了温饱,但生活远不宽裕。在市场化大潮中,为生计奔波的农民在政治方面或多或少会产生疏离感。但是,随着国家对“三农”问题的高度重视,党中央再次将重心向农村转移。从2004年起,连续16年中央一号文件聚焦“三农”问题;2006年废除了延续两千多年的农业税,将广大农民纳入社会保障体系;实施各项惠农政策,如农业补贴、政府对乡村基础设施及环境的改善和治理等;尤其是中共十九大提出了乡村振兴战略,广大农民真切感受到了来自党中央的关怀,正如解放初期获得土地后的农民,增强了对中共的认同感,从而激发了政治热情一样。新世纪以来,党中央持续不断的“工业反哺农业”的各项政策,使得农民对于中共的认同感明显提升,参政议政的态度也变得积极起来。
其次,是各项政治制度的不断完善。社会政治制度是政治心理产生的重要根源,专制制度往往造就臣民的顺从或者消极性格,而民主制度则往往造就公民的自主和积极性格。[2]251中国政治体制改革进程的推进,尤其是村民自治制度的不断成熟,对于转变农民消极政治态度发挥着制度保障作用。过去因为相关制度不够完善和健全,可能导致村长或村委会的权力缺乏有效监督,使村民权利得不到保障,这种情况必然导致农民的政治态度是否定和消极的。但是,随着各项制度的日益完善,比如反腐倡廉的深入、村务公开透明制度等,使农民行使正当权利有了制度保障。笔者在与村民访谈中得知,现在县、乡、村财政制度与过去不同。如村里修路、修桥等所需大额费用都须从乡级直管单位按需支取,而不是直接拨付费用,有一套严格的财务支取制度;每年须定期向村民公示村务收支情况;乡村重要事项须召开村民代表会议等等。这样公开透明的制度,一方面可以有效预防腐败;另一方面也可提高农民对政府的信任度。同时,也有利于提升农民政治态度的积极性即正向肯定。因为,制度上的公开透明使农民觉得自己有发言权,对村里公共事务的态度自然也就变得积极和主动。
最后,是新世纪以来互联网的普及。截至2018年12月,农村网民规模达2.22亿,农村地区互联网普及率为38.4%。互联网的普及,为原来较为封闭的农民打开了与外界沟通、联系的大门。农民足不出户便可知天下事,在潜移默化中增强了包括政治在内的各种参与兴趣和参与能力。此外,县、乡、村各级组织通过门户网站、微博、微信公众号及微信群等平台,将农民与政府有关部门连接起来。农民通过这些网络平台,一方面,可以获取所需信息;另一方面,也有相关渠道供农民发表自己的意见和建议。这无疑提高了农民的政治参与热情。
3 结语
新中国成立70年来,广大农民的政治心理经过解放初期的热情高涨,增强了对中共的政治认同,但因为一段“弯路”,没能彻底改变农民传统的依附、被动心理。改革开放后,获得经营自主权的农民重新开始了由传统向现代的转变。时至今日,尽管中国农民还没有实现从传统向现代的完全转型,但是,已经有了走向现代的可喜变化。除了上述的政治动机和政治态度外,还有一个显著变化是农民更愿意参与到自己之外的“大政治”中。英格尔斯在《人的现代化》中指出,一个国家的人民能积极参与社会政治生活,常常被看作是现代化的一种特色。他们不仅对涉及切身利益的生活事务和政治事件有浓厚的兴趣,而且对他们所在的地区乃至国家的较重大的问题也表示出强烈的关心。他们的活动和注意力,超出了家庭、朋友、家族,而扩大到国家和政府的领导人。[19]在笔者的调查访谈中,也发现了农民的这些变化,说明农民除了关心与自己切身利益有关的各项政策外,也开始关注“在他们看来与自己并没有关系的政治”。当然,广大农民发生的这些积极变化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实现现代化依然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