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菜园》的苦难书写
2020-01-02于静静
于静静
(聊城大学文学院,山东聊城 252000)
苦难是恒在的人类困境,也是文学的重要母题。叔本华认为:人生总在痛苦和无聊之间像钟摆一样来回摆动。从本质上讲,人生充满了不幸和悲惨,因此,文学中的苦难书写是常见现象。沈从文以伟大的人道主义悲悯情怀看待人事沉浮,他将人生的“血”与“泪”隐藏在平淡的小说叙事中,以超越苦难的审美姿态书写苦难。《菜园》通过讲述玉家菜园建立、兴盛和消亡的过程以及玉家母子的悲惨命运,控诉了战争带给普通百姓的灾难,同时表达了作者对理想世界的向往与追求。
一、 苦难书写的内容
(一) 理想王国的建构
玉家菜园是沈从文精心建构的理想王国,首先体现在他对自然风情美的抒写。他通过描绘菜园中的景物,将自然图景和小说人物完美结合,达到了物我交融的境界。一幅夏夜纳凉图为读者展示了一个桃源般的世界:
“两人常常沉默着半天不说话,听柳上晚蝉拖长了声音飞去,或者听溪水声音。溪水绕菜园折向东去,水清见底,常有小虾小鱼,鱼小到除了看玩就无用处。那时节,鱼大致也在休息了……动风时,晚风中混有素馨兰花香茉莉花香。菜园中原有不少花木的,在微风中掠鬓,向天空柳枝空处数点初现的星”。
看到这段文字,读者仿佛身临其境,也听到了蝉叫声、溪水声,看到了天上若隐若现的星光,闻到了空气中花香的甜味。
另外,沈从文所构建的理想世界中人们的生存和生活状态不受现代文明的侵袭,人人都具有高尚的品德,小说中出现的玉家母子和新媳妇就是人性美的代表。
玉太太是一个“有教养又能自食其力”的中年妇人。她虽然是旗人身份,但与老舍笔下遛弯养鸟、生活闲散的旗人形象不同,她既在生活方面有高雅的韵致,又能将菜园打理地井井有条,是一个小有成就的商人。沈从文用“林下风度”和“莞尔而笑”两个词语成功的写出了玉太太的精神气质;玉家少爷平日里和工人一起辛勤劳作,并把厚道仁义等品质当作一生的美德,他同时是一名进步的革命青年,时刻准备为国家和社会的发展献出生命;还有那“过分美丽不适于做媳妇”的新媳妇。他们身上有着沈从文所欣赏的一切美好品质。
“菜园”里有美丽的自然和健康的人性,它代表沈从文所热爱的湘西故土的一隅,是他理想的乐土。
(二) 理想王国的消亡
沈从文说“美丽总是愁人的”,玉家菜园看似满眼都是和谐的景象,但只要读者深入其中,就能发现生命的苦难。菜园中的人们是不幸的,他们最终都被迫走向了死亡。沈从文将人性美置于同现实的矛盾冲突中,旨在让读者由此发现“一种燃烧的感情,对于人类智慧与美丽永远倾心的感情”[1]。
儿子和新媳妇因参加革命而被杀害,使玉太太“无害于事极其合理的祖母的幻梦”破灭了。沈从文精心建构的理想乐土终究是一场“梦”,就像沈从文同时期小说《灯》中那个老兵的梦一样,注定不能成为现实。老兵以为“我”会与那个蓝衣服的青年女人结婚,然后带着他荣归故里。老兵的好梦是从前就有的,他先是放在“我”父亲身上,后来又放到“我”的兄弟身上……但最后蓝衣服的青年女人与他丈夫不幸遇难,最后老兵寄托在“我”身上的希望也以悲剧收场。
“菜园”的兴衰和玉家母子的悲剧命运体现了沈从文所追求的日常生活企望的破灭。他向往的桃源般的世界已经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怀念和回忆。这种“挽歌”情调体现了作者对战争带给人们灾难以及都市文明带给人们冲击的担忧和隐痛。沈从文永远是乡巴佬的性情,“永远固守着他心灵的那片净土,并不断从这片净土中释放出纯情的、真人性的东西。”[2]
沈从文在《习作选集代序》中说过:“我只想造希腊小庙……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生的人性形式’”[1]。 沈从文唯一信仰的只有“生命”,他始终在追寻一种理想的生命形态。《菜园》中的新婚夫妇,《大小阮》中的小阮,《黑夜》中的罗易等人虽然是一群小人物,但他们为实现自己高尚的理想而牺牲了生命。这些小人物将自我价值的实现与国家和民族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达到了生命的最高境界,这就是沈从文所欣赏的理想生命形态。虽然他们的生命已经消逝,但读者却永远记住了他们身上美好善良的人性特点。沈从文用他“人生可悯”的人道主义情怀唱了一曲人性美的赞歌。
二、 苦难书写的艺术特征
(一) 冷色调的意象
“意象”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个重要范畴,它是客观物象经过创作主体独特的情感活动而创造出来的一种艺术形象。按照中国文化的传统,作家通常喜欢借助某些特定意象来传达自己内心的想法。沈从文在《菜园》中选用“菊花”“白色”等意象,用象征和暗示的手法写出了玉家菜园和玉家母子的结局命运。
“菊花”意象与小说主题密不可分,它是隐喻玉家母子命运发展的线索,“菊花”意象的出现,是整篇小说情感基调由喜转悲的开始。在这篇小说中,“菊花”意象代表的不是隐逸超脱的“陶菊精神”,而代表傲岸风霜的“屈菊精神”。菜园中原来是没有菊花的,因新媳妇喜欢菊花才开辟了种菊的土地,从而使菜园更加生机勃勃。它代表坚贞不屈的革命者,虽然他们的生命已经消逝,但革命精神依然如菊花般灿烂地绽放。
《菜园》通篇运用了“白色”色调,这个颜色意象暗示着玉家母子不幸的结局。玉家母子雪后对饮赏雪的场景也充满了情感的余韵,“白雪”以及被白雪覆盖的“白菜堆”都暗示着玉家少爷北上有生命危险。沈从文小说中的“白色”意象有明显的象征意义,比如小说《三三》中,“白色”意象是病态的象征,暗示着大寨少爷生命的即将消逝。按照中国的传统习俗,办丧礼的时候人们穿白衣挂白幡,玉家母子的衣服都是白色的,生活的菜园是用白色围墙围起来的,甚至连玉太太养的母鸡也是白色的,这本身就具有某种哀悼色彩。
另外,小说中提及的“竹林”、姓氏“玉”“乌鸦”等意象大都是冷色调的。这些意象的运用,增加了小说文本的厚度,加深了整篇小说的悲剧意味。
(二) 平淡冷静的叙事
沈从文强调文字运用恰到好处,他善于在平静舒缓的语调中将故事娓娓道来,并不急于和盘托出整个缘由。在他的小说中,“叙述和形容往往到了关键处戛然而止,欲知后事如何,请君自己思索。‘引而不发,跃如也’……由于沈从文‘引’的自然,‘引’的恰到好处,反而能使作品内蕴的思想感情表达的更加充分。”[3]沈从文的作品中很少直接言说人生的苦难和生命的悲凉,用含蓄的方式抒写苦难是其惯用的艺术手法。
玉家少爷将从北京回到母亲身边时,读者仍沉浸在这个看似温暖的故事里,对小说接下来要发生的变故浑然不知。玉家少爷和新媳妇被杀后,作者才轻轻一点,他们的“意外”是因为共产党的身份而被迫害,这时读者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同时充满了愤怒与同情。
儿子和新媳妇被杀,作者没有具体写玉太太的精神痛苦,而写她“仍然卖菜,活下来了”。可她从五十岁左右一个“富于林下风度”的中年妇女到“骤然憔悴如七十岁”的老妇人的变化,怎能不令人震惊,她失掉儿子的痛苦和田园梦破灭的双重打击不言而喻。作者没有把悲剧“一把泪”“一摊血”地剖析给读者看,而是将所有的情感都收在这段短短的一段文字之中。没有多余的评价和控诉,却字字有分量,这就是沈从文的高明之处。
按照一般小说的发展逻辑,菜园外面世界发生的重大事件和儿子儿媳被杀后玉太太的悲痛心情是小说描写的重点,而沈从文却以平静的口吻讲述了菜园内外发生的事。小说有关北京巨变那段文字的描写,作者也写的极其简略,短短的四行文字用了四处省略。这样的情节安排并没有减弱沈从文小说的批判力量,看似轻淡的笔墨,实则点出了令人心惊胆颤的故事。
作者有意省略了尖锐的阶级斗争和血腥的场面,这种艺术空白的运用,不仅维护了作品和谐的整体美,还促成了沈从文小说玲珑剔透的田园牧歌式写法。这种用法在《丈夫》中也有所体现,“老七”被生计所迫到客船卖身,丈夫来探望妻子。水保走时那一句“告她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善于唱歌的丈夫瞬间什么也唱不出的神态比千言万语更有冲击力,面对水保、醉兵士、巡官对“老七”的“考察”,丈夫决定他和妻子敢于重回乡下,是一种无声胜有声的反抗。
(三) 抒情化的结构
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说最能表现沈从文小说长处的是“他那种凭着特好的记忆,随意写出来的景物和事件。他是中国现代文学中最伟大的印象主义者。他能不着痕迹,轻轻的几笔就把一个景色的精髓,或是人类微妙的感情脉络勾画出来。”[4]作为京派小说的代表人物,沈从文尤其重视抒情化描写。
沈从文自觉走出传统小说叙事的情节模式,将自然物像同时视为小说的叙述要素,在一个抒情的视野中构筑小说的诗境。作者在小说的开头先用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交代了玉家的历史变迁,随着小说的发展推进转而采用主人公的内在视角讲故事,主要由玉家母子夏日纳凉和冬日庆生时的对话构成了情节的转折,使读者进一步了解了玉家母子的品性与小说的发展走向。最后叙述者又完全成了局外人,仅仅从玉太太的角度讲述了玉家少爷离开北京后发生的事情,这种从容不迫的叙述节奏使得小说情节的发展衔接自然。沈从文不愧被称为“文体作家”,整篇小说的叙述自然流畅,一气呵成。
汪曾祺在《沈从文和<边城>》说过,“沈从文的小说往往是用季节的颜色、声音来计算时间的。”[5]在这篇小说中,玉家母子的命运浮沉也是通过季节的变化串联起来的:夏天薄暮时节是玉家母子第一次登场,二人的气度与风雅令人折服;时正十二月,大雪刚过,玉家少爷去北京读书,故事发生转折;时间仍是热天,母亲与儿子、儿媳在菜园相聚;已近八月的一天,儿子和新媳妇被抓,小说发展迎来高潮;秋天,菊花遍地,玉家少爷和新媳妇被杀;又到了儿子生日那天,天落大雪,玉太太自缢。季节的变化正是小说的时间线索,不动声色地向读者展示出菜园的人事变迁。
沈从文不刻意雕琢人物,也不以起伏跌宕的故事情节取胜。读者所能感受到的不是小说的鲜明主题,而是一种被情感化了的氛围。从沈从文营造的恬淡舒缓氛围中,读者亦能体会到作者对生命无常的无可奈何之感。
三、 苦难书写的探源
陈晓明说,“苦难在文学艺术表现的情感类型中,从来都是占据优先的等级,它包含着人类精神所有的坚实力量。苦难是一种总体性的情感,最终极的价值关怀,说到底它就是人类历史和生活的本质。”[6]沈从文个人的苦难经历以及尚美的文学理想是其苦难意识的来源。
(一)个人的苦难经历
沈从文早年独特的成长环境和人生经历,使他对于苦难的理解更为复杂。他出生于军人世家,但因家道中落,昔日荣耀的生活已经不在,沈从文从一名少爷变成了供人差遣的“副爷”。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说道,“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沈从文亦是如此,这种心理落差给他带来的创伤是巨大的。少年沈从文就切身感受到了世态炎凉和人生的辛酸。
十四岁便投身行伍,随军队浪迹湘西各地,沈从文亲眼目睹了战争的残酷和士兵的腐败。现实是令人失望的,“掌握政权的还是武棒棒,内战打来打去,大帅督办一大堆,大都是有几十万人马在手下,对国家事从不怎么关心,对人民更残酷无情。”[7]《菜园》写于1929年夏,当时中国处于军阀混战时期,战争带给人们的只有不幸和苦难,社会变革对百姓的冲击和影响是巨大的。
沈从文去北京求学的时期,物质上的穷困和精神上的孤独感始终折磨着他。从边城到京城,并不只是一段遥远的空间距离,更是一段遥远的心理距离,中间隔着现代文明所造成的各种心理障碍。“湘西地方偏僻,被一种更为愚昧的势力以更为野蛮的方式统治着,那里的生活是怕人的,所出的事情简直是离奇的。一个从这种生活里过来的青年人,跑到大城市里,接受了五四以来的民主思想,转过头来再看看那里的生活,不能不感到痛苦。”在1929年前后的两年里,“‘自杀’‘死亡’以极高的频率反复出现在那些带有自传色彩的小说中”[8]。这个“野孩子”离开家,闯入一个“广大而陌生的社会”,自谋生存充满了艰辛和不易。
早期苦痛的人生体验使沈从文在创作中自觉关注苦难,他敢于剖析苦难现象,并在揭示苦难的过程中思考苦难、控诉苦难,并试图找寻消除苦难的根本出路。
(二) 尚美的文学理想
沈从文从少年起,就喜欢到书本以外的大自然中寻找美。常年澄清的沅水,高可及身的丛林,潮湿的阴雨天气等使他愿意同一切自然亲近,并获得了自然的美的熏陶教育。另外,“过早面对社会的残酷和周围生活的愚昧,使他以后将‘残酷’‘愚昧’写入作品时消除了任何炫耀猎奇的可能,反形成了一种追求美好人生、善良德行的品格。”正如汪曾祺所说,“他对生活,对人,对祖国的山河草木都充满感情,对什么都爱着,用一颗蔼然仁者之心爱着。”[9]由此可见,“尚美”的文学理想是沈从文小说创作的出发点和最终归宿。
尚美的文学理想主要表现在他将散文的笔法和诗歌的抒情因素引入小说创作,努力创造一种“玲珑剔透的牧歌式文体”。沈从文认为自然环境的美能用来抵抗面前这种腐烂怕人的环境,以此获得继续生活下去的力量和希望。代表作《边城》《长河》等小说都营造了具有诗意美的乡村环境,极大地满足了人类回归自然、亲近自然的愿望。
汪曾祺说读沈先生的作品,常令人想起鲁迅的作品《故乡》《社戏》。他们将乡土生活理想化,读者一方面醉心于小说中那一幅诗情画意的乡村风俗画,一方面又能真切地感受到忧伤的气氛。“在描述湘西底层人生的苦难时,沈从文常常以一种‘逃避’的姿态去书写……仅仅留下一个苦难的内核,其中包含了作家对于人类生命的思考和追问,而命运的无常、生存的苦难、战争的残酷、底层人生的辛酸等等这些浮现在小说文本中的苦难书与均源于此。”[10]沈从文所建构的“乌托邦”世界里美丽的自然和理想的人性与现实世界的残酷与冷漠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读者能发现小说的最终指向是悲剧。
《菜园》不同于一般的革命题材小说,沈从文侧重表现“美”的事物和自然的生命形式,简写矛盾冲突和造成悲剧人生的现实的苦难因素,但他绝不是某些书评家所说的“空虚的作家”。正如他自己所说: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和文字的朴实,但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和隐伏的悲痛却忽略了。几把辛酸泪写成的文章,又有几人能解其中味。要感受沈从文作品背后的热情、探寻那隐伏的悲痛,就不能仅仅沉醉或停留在沈从文作品表面的诗意美,而要深入文本,捕捉那字里行间所隐约透露的苦难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