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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龙·时序》辨析

2020-01-02

文化学刊 2020年7期
关键词:世情刘勰时序

乔 志

魏晋南北朝时期文学理论批评空前繁荣,其标志之一就是出现了《文心雕龙》。《文心雕龙》内容丰富,体系完整,是一部“体大思精”的文章写作理论巨著。但由于古今文学观念的不同等原因,对《文心雕龙》的研究讨论往往存在以今人的文学观点去解释刘勰的思想的情况,因而一些理解不太准确,下面笔者就《文心雕龙·时序》篇一些问题试作讨论辨析。

一、“文变染乎世情”的含义

刘勰撰写《时序》篇想要说明什么,这是读《时序》首先要抓住的问题。翻阅一些主要的《文心雕龙》注释本,笔者发现对《时序》主旨的解释大致有这样几种:认为《时序》篇是在说明讨论“文学与社会现实的关系”[1],或认为是讨论“文学与时代的关系”[2],或认为说明“文学跟着时代变化”等[3]。这些说法从大的方向上来说是正确的,但多少都存在以今天的文学观念去解说古人见解的问题,把刘勰的意思放大或遮蔽了。要想说明这个问题,有必要重新梳理《时序》全文的思路结构。

《时序》一开始说“时运交移,质文代变”,指出“时运”是交替变化的,“质”与“文”也随时代变化,接下来刘勰谈到了尧舜禹商周五代文学的发展情况。尧舜时“政阜民暇”,故“心乐而声泰”,禹时“九序咏功”,成汤时“圣敬”,故此时的歌谣是赞颂功德,而周则从“姬文之德胜”到“平王微而黍离哀”,由此刘勰得出一个结论:“故知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而刘勰所说这种上与下的关系正是《礼记·乐记》所说的“治世之音”“其政和”,“乱世之音”“其政乖”,也就是《毛诗序》所说的“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文学与政治相通,文学是政教社会的反映,这是刘勰对传统儒家诗教观的继承。

而接下来对春秋战国到刘勰所在的时代文学发展的论述则体现了刘勰自己在传统诗教观认识上的深化。

春秋以后,“唯齐楚两国,颇有文学”;到西汉,“高祖尚武,戏儒简学”;到汉文帝、景帝时期,“经术颇兴,而辞人勿用”;汉武帝时,“孝武崇儒,润色鸿业”,文学兴盛;到汉昭帝、汉宣帝时,“实继武绩”;到东汉明帝时,“崇爱儒术”“讲文虎观”;然后,光武中兴之后,作家们都“斟酌经辞”,他们“历政讲聚”,聚集起来讲习经术,也就是说,东汉以后文学受到了儒学的影响,即“渐靡儒风者也”。接下来,刘勰高度评价建安文学:“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谈到魏明帝,刘勰说:“至明帝纂戎,制诗度曲,征篇章之士,置崇文之观。”对于高贵乡公(曹髦),刘勰评价他“顾盼含章,动言成论”。刘勰还指出此时的文学受玄学影响,“篇体轻澹”。接下来到西晋文学,刘勰指出司马懿父子对文学事业从未关心过。晋惠帝不慧,更不必说。总之,西晋最高统治者皆与文学不相涉,对文学未产生任何正面的积极影响,这与曹魏“三祖”(曹操、曹丕、曹叡)不能并比。“降及怀愍,缀旒而已。然晋虽不文,人才实盛”,但“人未尽才,诚哉斯谈,可为叹息”。对于东晋文学,刘勰指出晋元帝能够“披文建学”,而晋明帝也“雅好文会”,此时“揄扬风流,亦彼时之汉武也”。但东晋“中朝贵玄,江左称盛”,文人们崇尚玄谈,“因谈馀气,流成文体”。此时玄言诗流行,“诗必柱下之旨归”,玄言诗的内容以老庄思想为“旨归”。

通过对春秋战国到东晋文学发展的论述,刘勰得出结论:“故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这是对前面结论“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的深化。从后来的文学的发展来看,刘勰认为文学的发展并不仅仅是简单的“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它还会受到“世情”的浸染,这里的“世情”从刘勰的论述重点来看主要是指学术风气的发展变化。刘勰说春秋战国时百家之说风起,屈平、宋玉艳丽的文辞受当时“纵横之诡俗”的学术风气影响;汉代的文学受儒学影响,所谓“渐靡儒风者也”;而在正始时期,清谈老庄之风兴起,正始文学形成了“篇体轻淡”的风格,正如《明诗》所言“及正始明道,诗杂仙心”;到东晋,玄学及清谈之风更盛,“因谈余气,流成文体”,出现了玄言诗。由此可知,刘勰对学术风气之于文学的影响的认识是很深刻、准确的。这样来看,“故知文变染乎世情”更多是说文学的兴废受到学术风气的影响,如果直接用今天的文学与时代的关系这顶帽子去概括《时序》的主旨,实在有点太大了,或者不够准确具体。因为今天我们谈文学与时代,涉及的面很广,包括社会经济、政治制度、思想环境,等等,不可能如刘勰这般。

二、“兴废系乎时序”与帝王的关系

刘勰认为“兴废系乎时序”,也就是说文学的兴废与“时序”有关,这里还有必要对“时序”这个词的理解作一番探讨。“时序”一般解释为“时代顺序”,下面笔者列举几则对这一句的译文:

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所以知道文风的变化受人情世故的感染,文章的盛衰与时代的兴废息息相关。[4]

陆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龙译注》:可见作品的演变联系着社会的情况,文坛的盛衰联系着时代的动态。[5]

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所以知道文章的变化受到时代情况的感染,不同文体的兴衰和时代有关。[6]

三本书的译文都是把“时序”翻译成“时代”,这固然问题不大,但要注意不要用我们今天理解的时代去套刘勰说的“时代”。从《时序》篇来看,从汉代到东晋,刘勰是按帝王的更迭来叙述文学的发展,《时序》篇涉及南朝萧齐以前几乎所有的帝王,有人甚至把这称为帝王的文学史,所以,与其说文学与时代有关系,不如说文学与帝王有关系。在中国传统的君主专制制度下,帝王不只是掌握着政治、军事大权,而且对国家的思想文化包括文学艺术具有巨大影响,这就是《时序》所谓“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由此刘勰才说刘邦“尚武”“戏儒简学”;汉文帝、汉景帝的时候虽“经术颇兴”但不重用文人,“辞人勿用”,文学创作也就一片萧条;汉武帝罢黜百家而“崇儒”“润色鸿业”,所以出现了“礼乐争辉,辞藻竞骛”的文学创作的繁荣景象;到了建安时期,曹操、曹丕父子作为最高统治者不仅爱好和提倡文学,而且他们亲自参与文学创作,围绕他们形成了一个邺下文人集团,造就了中国文学史上的一段辉煌——建安文学。所以,刘勰说“兴废系乎时序”强调的是文学的兴废与帝王密切相关。

当然,需要说明的是,刘勰以帝王的序列来叙述文学的发展还与古人的续写历史以帝王为时间标志有关,“时序”就如《史记》的“本纪”,在叙说文学兴废的过程自然会以帝王的时序为纲领。

三、“时序”词义辨析

说完“时序”与帝王的关系,需要追溯“时序”这一词的最初意义。从语源上来看,“时序”最早来自《尚书》。《尚书·舜典》里面说:“慎徽五典,五典克从,纳于百揆,百揆时叙(序)。”《史记》作“百揆时序”,这里“叙”和“序”是相通的。按孔颖达的疏,“百揆时叙(序)”,在这里表达的是君王处理政事条理清楚,次序井然,合理恰当。《尚书·康诰》:“诞受厥命越厥邦厥民,惟时叙乃寡兄勖。”王引之释“时叙”为“承顺”,刘起釪认为“叙”有顺次之意。《尚书·康诰》:“乃女尽逊,曰时叙。”此处“时叙”王引之也释为“承顺”。另外,《国语·周语上》中亦有“时序其德,纂修其绪,修其训典”的记载。从以上用例来看,“时序”无论作“次序”还是作“承顺”,它都离不开君王和政事[7]。今天解释“时序”的意思一般是指时间的先后次序,但刘勰“兴废系乎时序”中的“时序”与文学的“兴废”相关,如果仅理解为指时间次序显然是不够的,从前面追溯“时序”的语源来看,“时序”还与政事、君王有关,从刘勰以帝王的序列来叙述文学的发展看,“时序”的这一层含义应该是《时序》篇论述文学兴废的重心所在。

从以上的论述可知,《时序》篇的主旨应该是按帝王的序列论述文学兴废变化,而文学的兴废与帝王的好恶修为密切相关,当然也受到“世情”的浸染。

四、“崇替在选”的确解

明确了“时序”一词的词义,对《时序》篇最后赞语中的“崇替在选”可得到一个比较准确的理解。常见的《文心雕龙》注释本对这一句的解释各异。如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选,齐整,意为合拍”,译为“盛衰兴废合于社会变化”[8];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译为“有时发展,有时倒退,在乎善于选择”[9];陆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龙译注》解释选“指文风的盛衰齐于时序”,译作“文坛的繁荣与衰落也与世相关”[10];詹锳《文心雕龙义证》解释“选,《说文通训定声》:‘选,假借为算。’《集韵》:‘算,《说文》:数也。或作选。’《书·盘庚上》:‘世选尔劳。’旧传:‘选,数也。’”解释这一句作“故文风之兴盛或衰微,亦由此而可推算也”[11]。四本书,四种不同的解释,究竟哪一个更准确呢?“选”本身就是一个带有指向性的词。既然是选,就应该有“选者”和“被选者”,回到“兴废系乎时序”这一句,可以看出“选者”应该为君王,当一个君王能够积极发展文化事业,提倡文学创作,就如汉武帝、汉明帝,能够如曹操一般笼络招徕文士,就会带来文学的兴盛,这样“崇替在选”的意思应该是:文学的兴废就在于统治者能够积极提倡文学,选贤与能,这样有了“上”的提倡和推动,“下”才会积极响应,这样就形成一个良性的循环,即“枢中所动,环流无倦”。

综上所论,《文心雕龙·时序》篇是刘勰对十代文学兴废历史的梳理总结,我们对《时序》的研究切忌用今天文学史的话语框架去解释刘勰的观念,使用不当有时不免出现削足适履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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