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批评视角下《丛林故事》中毛葛利的身份认同
2020-01-02卢惠曼
卢惠曼
《丛林故事》是鲁德亚德·吉卜林著名的短篇小说集之一,国内外众多学者从生态主义、后殖民主义、神话学等多角度对这部作品进行研究,但是鲜有学者从空间批评理论视角进行过分析。
空间批评理论兴起于20世纪后期,约瑟夫·弗兰克的《现代文学中的空间形式》开启了空间批评的先河。随后,一些批评家的著述对空间批评的发展产生深远影响,如列斐伏尔的《空间的生产》、巴什拉的《空间诗学》、米歇尔·德赛都的《日常生活的实践》、加布里尔·佐伦的《走向叙事空间理论》等。本文将采用加布里尔·佐伦、列斐伏尔和爱德华·索亚的空间理论,从地志空间、社会空间和心理空间三方面解读《丛林故事》中毛葛利的身份认同。认同,即同一性,旨在解答“我是谁”的问题。“身份认同是从来不可能靠自己完成的,它总是依靠于它不是什么来得到确认。”[1]
一、地志空间:无所依归的异乡人
佐伦在《走向叙事空间理论》中将叙事空间分为地志空间、时空体空间和文本空间。其中,地志空间是静态实体空间,处于重构的最高层次,独立于时空体空间和文本空间。文本能通过直接描写、叙述、对话或散文形式来表达地志空间[2]。在狼孩毛葛利系列故事中,吉卜林描绘了两组地志空间的并置,展现了毛葛利居无定所、无所依归的异乡人形象以及他的身份认同倾向。
一是丛林与印度村庄的并置。小说中对丛林的风貌没有进行过集中描写,而是零星散落在各个章节中。炎热的风,饱经风雨的岩石,低矮的灌木丛,连绵不绝的丛林,这些碎片化的描写拼凑出一幅壮丽的丛林景观图。这是毛葛利从小生长的地方,但是丛林却没能成为他的庇护所。由于老虎希尔汗的挑唆,他被赶出丛林。之后,他来到一个印度村庄。村庄坐落在一片开阔的平原上,有一片牧场,遍地都是黄牛和水牛。在这里,他成为了放牛娃,并遇见了一位疼爱他的人类养母。但好景不长,他英勇地杀死老虎,却遭到老猎人布尔都的污蔑,村民将他当作“巫师”,暴力驱逐他。无论是丛林还是印度村庄,地域空间都是宽广的,却没有一处是毛葛利的容身之所。丛林里的动物因为他是“人崽”而害怕他,无法从心底真正认可他;村庄里的人却称他为“狼崽”“丛林魔鬼”,不肯接纳他。“居无定所或在居住空间发生暴力和侵犯则是生存状态不稳定、自身价值贬损、身份焦虑的表现。”[3]毛葛利游离于丛林和村庄的夹缝中,生存空间狭小,丛林和村庄的广袤开阔更衬托出毛葛利不被认同、居无定所的艰难处境。这一生存困境反映出他对自己身份的焦虑,他渴望得到认同,却又被狼群和人群排斥在外,视他为异乡人。对身份的焦虑也为后文毛葛利认识自我、寻求认同的探索作铺垫。
二是丛林内部的并置。在丛林中,动物们可以自由出入各个地方,但是有一个地方是他们不屑于去的,那就是猴群居住的“寒巢”,一座湮没在丛林里的古老印度荒城。在丛林里,猴群是被驱逐出去的一伙,他们没有法规和教养,为遵守“丛林法规”的丛林居民们所不齿,这样一群跳梁小丑却住在一座城堡中。通过将丛林和寒巢进行并置对比,作者表达了毛葛利的身份认同倾向:寒巢这座印度荒城虽然“只剩下了一堆废墟,但似乎仍不失它昔日的壮观”[4],而住在寒巢的猴群却狂妄自大、没有纪律。丛林的守法有序和寒巢的混乱无序形成鲜明对比,遵守“丛林法规”的丛林就像是殖民者在异域建构的一个理想化的文明有序的空间,壮观而无序的寒巢就像是印度殖民地,猴群就像是殖民地人民。毛葛利不认同猴群,因为他是“按照丛林法规调教出来的”[5],而他对猴群的不认可隐喻着他潜意识里对印度原住民的不认同,为后文他无法融入印度本土社会最终被迫离开印度村庄埋下伏笔。
二、社会空间:无所适从的边缘人
列斐伏尔在其作品《空间的生产》中提出“社会空间”的概念,它包括空间实践、空间表征和表征空间三方面。“空间实践”是可感知的空间,是人们在社会空间中的日常活动;“空间表征”是构想的、概念化的空间,是由科学家、规划师、社会工程师等构想出的空间;“表征空间”是象征和意象的空间[6]。在毛葛利系列故事中涉及的是空间实践和空间表征。
社会空间是毛葛利产生身份焦虑、出现认同危机的根源。如果一个人不能获得社会的接纳与认可,容易导致身份的不确定性和认同危机的出现。从丛林到村庄,再从村庄回归丛林,直至最后再次出走丛林,毛葛利的“空间实践”展现了他探索自我、寻求认同中的困境与无助。
在丛林里,丛林法规作为“空间表征”,规训与制约着丛林居民们的行为。它规定,如果对狼群接纳狼崽的权利有争议,则必须有两个父母除外的成员替他辩护。在毛葛利还是个婴孩的时候,他就被遗弃在丛林。在狼群会议上,黑豹和棕熊两名丛林居民替他申辩,并交纳了赎金,他才成为狼群的一员,他丛林居民身份的获得符合丛林法规的规定。但是,“人”的属性注定了毛葛利不能获得丛林社会的真正接纳。他能轻松地取回动物们害怕的火种,狼群甚至是凶残的老虎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对于丛林居民而言,毛葛利是他者,是丛林的外来者,年轻的狼都认为狼群里没有人崽的地位,动物们对于人的畏惧与忌惮使得他们违背丛林法规,拒绝将毛葛利纳入丛林的社会空间中。毛葛利在丛林里的好友也认为,人才是他的兄弟。毛葛利的丛林朋友们通过观察他的空间实践得出耐人寻味的结论:“人终归要回到人间去。”[7]
毛葛利在印度村庄同样处于一个他者位置,他面临着两大挑战。一是由狼到人的身份转换。这意味着作为“人”的他在生活方式上和作为“狼”的他将有很大不同,但身份的转变对他而言不是容易的。他作为“狼”的思维习性阻碍了他对“人”的身份的适应,使他不容易融入人类社会:他必须像人一样用两脚走路,而不是像动物一样用四肢行走。丛林里随遇而安的生存环境使他住不惯房屋,丛林里自给自足的生活也让他对金钱没有概念。当他杀死老虎时,老猎人布尔都想拿虎皮去领赏,并允诺给他一个卢比,毛葛利却对金钱毫不在乎。接受丛林里弱肉强食观念洗礼的他只想像强者一样把虎皮当作战利品,钉在丛林的会议岩上,以展示他的战绩。以上种种都表明,毛葛利不能顺利进行由狼到人的身份转换。二是由异乡人到“入乡随俗”的印度人的身份转换。在印度,种姓制度严苛,各阶层界限分明,不可逾越。在这一“空间表征”下,处在底层的“贱民”备受压迫和歧视,但是毛葛利不明白种姓造成的人际差异。他帮助陶工把驴从泥坑拉出,这一举动使人们震惊,因为“陶工是个贱民,他那头驴就更下贱了”[8]。毛葛利的行为挑战了人们思想意识中根深蒂固的种姓制度至高无上的观念。当他被猎人污蔑时,人们甚至没有给他机会辩解就将他赶走。无论是由狼到人,还是由异乡人到印度本土人,毛葛利都不能顺利进行身份转换,进而融入当地社会,因此被排斥在印度人的社会空间外。
在《丛林故事》中,吉卜林塑造了一个聪明勇敢的少年英雄形象,而这符合殖民文学的范式:典型殖民文学中的少年英雄多是优秀的殖民主义者,勤劳、正直、智勇双全[9]。帝国少年英雄毛葛利就是帝国殖民者的化身。在欧洲中心论和白人优越论的影响下,白人作家的文学写作总是倾向于将白人殖民者描绘成无所不能的群体,但是,这样一位帝国少年在异域国度却并非真的无往不胜。丛林和印度村庄都不是毛葛利的最终归宿,他如浮萍般游离于这两个异域空间边缘,没有话语权,毫无归属感,社会空间中的无所适从加剧了他心理空间的困惑与挣扎。
三、心理空间:迷茫挣扎的孤独者
爱德华·索亚在前人理论基础上提出了“第三空间”的概念,它既是一个区别于物理空间和精神空间的空间,又是包容、进而超越二者空间的混合物。它强调了空间“既被视为具体的物质形式,可以被标示、被分析、被解释,同时又是精神的建构,是关于空间及其生活意义表征的观念形态”[10]。心理空间属于第三空间范畴,涉及人物心理方面的建构,是地志空间的延伸。地志空间和社会空间的边缘化导致毛葛利心理空间的迷茫与挣扎。他曾多次游移于丛林和人类社会之间,随着其地志空间的不断转换,其心理空间也随之变动,经历了伤心、挫折、迷茫、挣扎、顿悟的过程。
毛葛利从小就视自己为狼,在被狼群赶出丛林时,他内心愤怒痛苦,甚至流泪。来到印度村庄之后,他不得不转变自己的身份,适应人类的生活,期望得到人类认同,但其努力却以失败告终:村庄的人不认同他,将他赶走。此时他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困惑:我到底是谁?属于哪里?徘徊于狼和人双重身份的毛葛利陷入认同危机中。他在会议岩上唱的歌正是其内心独白:“丛林对我关上了大门,村庄的大门也关上啦。为什么?……我的内心沉甸甸的,因为装着我不明白的东西。”[11]吉卜林用独白的方式打破了作为边缘人的毛葛利没有话语权的局面,表达了毛葛利对自己身份的焦虑与迷茫,“我是两个毛葛利”[12]更表明他此时心理空间的混乱与矛盾。
之后他再次回到丛林,但这不是简单的直线的往返。随着地志空间的再次转换,作为“人”的毛葛利的自我意识逐渐觉醒。他的丛林朋友提议将跟踪而来的老猎人杀死,毛葛利连忙阻止,因为“人是不吃人的”[13];他指挥丛林之主大象和其他动物毁灭作恶多端的印度村庄,让丛林吞并它;他使用人类的语言而非丛林用语,这使动物害怕得直打哆嗦。“现在丛林里不光有丛林法规了”[14],黑豹的话侧面反映了毛葛利人类意识的觉醒,因为作为“狼”的毛葛利是遵守丛林法规的好公民,但是作为“人”的毛葛利则敢凌驾于丛林法规之上,让原丛林之主大象也臣服于他,使自己成为新的丛林之主,但作为丛林里唯一的人,毛葛利是孤独的。在春天,动物们都按族类聚集,忙着自己的事,毛葛利成了光杆司令。虽然他是丛林之主,但他不能真正融入丛林族群之中。当他重新遇见自己的人类养母后,他找到了归属感,他“人”的自我意识终于完全觉醒。此时毛葛利终于顿悟,他是一个人,人必须回到人类族群中去,但并不是回归到印度土著群体中,从他毁灭印度村庄的举动就可看出,他内心并不认同他们。印度村庄和丛林这两个异域空间都不是帝国少年毛葛利的归宿。在保护林里,毛葛利终于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帝国少年毛葛利的境遇表明,殖民者在异域空间无法找到真正的归属感。
四、结语
地志空间的不稳定是毛葛利身份焦虑的体现,社会空间则是其产生身份焦虑、出现认同危机的根源。地志空间和社会空间的边缘化导致毛葛利心理空间的迷茫与挣扎。在丛林和印度农庄这两个异域空间,毛葛利是地志空间中的异乡人、社会空间中的边缘人、心理空间中的孤独者。“在原属于他者的世界中,白人外来者注定无法拥有在故乡才能感受到的安定感和自在感,因此也无法摆脱地域漂泊者和精神放逐者的命运。”[15]帝国少年毛葛利在丛林和印度农庄这两个异域空间的境遇表明,殖民者在异域空间无法找到真正的归属感,也无法摆脱地域流浪者和精神孤独者的境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