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凝视”者的反抗
——探析《冰雪奇缘》《冰雪奇缘2》女性意识的觉醒及其局限性
2020-01-02胡舒玥
胡舒玥
迪士尼长篇动画《冰雪奇缘》于2014年在国内上映,讲述了勇敢善良的妹妹安娜与山民克里斯托夫带着驯鹿和会说话的雪人进山,寻找姐姐艾莎的故事。最终,安娜凭借自己的努力,破除了姐姐艾莎冰封王国的魔咒。艾莎脱下手套,建立属于自己的冰雪城堡,艾莎和安娜两姐妹在影片结尾牵手玩耍,实现女性自我的主体身份认同。《冰雪奇缘》获得第86届美国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动画长片,被观众认为是女性自我成长的优秀影片,是对迪士尼传统公主题材“王子拯救公主”叙事套路的突破。2019年11月22日,《冰雪奇缘2》在北美和中国内地同步上映。上映一周,全球票房就突破了4亿美元。在《冰雪奇缘2》中,艾莎听到神秘声音的呼唤,此声音揭示的真相威胁着阿伦黛尔王国。艾莎与安娜不得不再次踏上非凡的旅程,前往未知的魔法森林和暗海。最终,安娜摧毁大坝,使魔法森林恢复生机,使阿伦黛尔王国重归安全。
毋庸置疑,《冰雪奇缘2》延续了《冰雪奇缘》中女性依凭自己的力量解除危机、拯救族人的故事,同时,《冰雪奇缘2》穿插叙述了种族和解(阿伦黛尔人和北地人)、生态友好(修建大坝会破坏自然环境)等当今热门话题。两部影片都取得了巨大的票房成功,但就女性形象而言,我们不禁反思:从《冰雪奇缘》至《冰雪奇缘2》,其塑造的女性形象真的进步了吗?本文将从女性主义和“凝视”理论分析《冰雪奇缘》和《冰雪奇缘2》中女性意识的觉醒及其局限性。
一、无处不在的“凝视”
福柯在《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中提到凝视的存在及其背后的权力运作:“用不着武器,用不着肉体上的暴力和物质上的禁制,只需要一个凝视,一个监督的凝视,每个人就会在这一凝视的重压下变得卑微。”[1]由此可见,作为一种观看方式,凝视是凝视主体对于被凝视客体的观看,凝视的背后是权力运作的机制。被凝视者接受来自凝视者的规训,从而规范自我的言行举止,凝视者——(即权力拥有者)则通过凝视这一行为确立自我的主体地位。不论在《冰雪奇缘》还是《冰雪奇缘2》中,艾莎和安娜两姐妹都是被凝视者。她们首先被族人所凝视,其次她们必须接受来自众人的凝视。
作为阿伦黛尔王国的公主,姐姐艾莎和妹妹安娜需要面对众人的凝视。众人的凝视一方面来自族人对领导者的敬佩与信服,另一方面是众人对领导者的期望与约束。众人的目光如同全景敞式建筑,是一种分解观看与被看二元统一体的机制,甚至是一个能够自我监督的结构。艾莎和安娜在众人的凝视下也进行着对自我的监督和规训。艾莎拥有使万物变成冰的超能力,而这超能力会伤害族人,这符合社会规则对女性身份的想象。社会普遍认为,女性拥有了超能力后容易伤害他人,女性的魔力是可怕且需要防范的。
在《冰雪奇缘》中,艾莎为了摆脱众人的凝视,于夜深无人之际在人迹罕至的山上建造属于自己的冰雪城堡。艾莎建造冰雪城堡的初衷含有对众人凝视的逃离,她希望在无人观看的地方构建属于自己的精神心灵家园。城堡作为一个物理空间,在一定程度上阻绝了来自外界的凝视。在《冰雪奇缘2》中,艾莎总是在深夜听到神秘声音的召唤,祖父建造大坝的阴谋受到了自然之灵的反抗。艾莎为了让阿伦黛尔重获光明与生机,只得追随神秘声音去寻找答案。作为王国的公主,艾莎和安娜肩负着保护族群的责任,自然也就接受着众人的凝视。
安娜同样处于被凝视的状态中。安娜活泼好动,与姐姐安娜相比,她拥有更纯粹的快乐。姐姐艾莎与妹妹安娜性格的强烈反差让众人不由自主地进行比较,安娜并非是族人心目中端庄优雅的公主形象的典范。在《冰雪奇缘》中,安娜与王子汉斯一见钟情,刚认识不久就要结婚,这显然不符合社会对女性娴静矜持形象的想象,电影借助克里斯托夫表达男性对安娜的凝视。“你的父母没告诉你要对陌生人有戒心吗?我真是不敢相信你的判断力。你不能嫁给一个才刚认识的人。”安娜不仅接受着来自众人的观看和约束,最直接的是接受来自克里斯托夫——这一男性的规训和约束。西蒙娜·德·波伏娃认为:“人的性别与社会文化的建构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社会将女性置于相对于男性的‘他者’位置。因而,女性话语一直处于相对于主流话语的边缘位置或被压制的地位。”[2]在男权主义主导的社会中,女性缺少话语权,她们处于失语的状态,女性不能坚定地表达自己的立场和观点,只能接受着来自男性的控制与约束。在《冰雪奇缘2》的结尾,安娜接受了克里斯托夫的求婚,安娜成为了阿伦黛尔的女王。此时的她符合了众人对女王的想象,她享受着女王王冠,也接受着众人对她的持续凝视。
纵观《冰雪奇缘》和《冰雪奇缘2》,作为女主角的艾莎和安娜一直接受着众人和男性的凝视。这凝视无处不在,构成了对姐妹二人的约束和规训。在这无处不在的凝视下,姐妹二人约束自我的新技能行为使之符合凝视者的想象。
二、被“凝视”者的觉醒与反抗
《冰雪奇缘》和《冰雪奇缘2》成功性之一在于它将女性角色设置为自我觉醒与拯救的主体,突破了迪士尼“王子拯救公主”的固有叙事模式。艾莎和安娜作为影片中的双女主角,尽管她们处于被凝视的地位,但她们对此进行了反抗,她们在男权社会中追求女性的话语权。福柯认为话语与权力是交织联系在一起的:“权力是由话语组成,话语是权力的产物……但话语并不仅仅是权力的附庸,话语一旦由权力产生出来,其本身又具有能动地生产权力的功能。因此,话语与权力之间有着复杂的互动关系。”[3]艾莎和安娜作为女性的话语权的确立标志着对男权话语权威的反抗,也是对凝视者的反抗,她们在追寻属于女性主体的话语权。
(一)《冰雪奇缘》中女性角色的觉醒与反抗
艾莎的觉醒与反抗始于她脱下手套,走向雪山,建立属于自己的冰雪城堡。在此之前,艾莎一直处于压抑和隐藏自我的状态,手套是她掩饰自我魔力的隐喻。年幼时,艾莎的魔法误伤了妹妹安娜,父亲便告诫艾莎“隐藏住,别去想,别显现出来”。作为一个至高无上的男性权威,父亲让艾莎隐藏自己的魔法,而不是让她正视与接纳自己的超能力。拉康曾指出:“父亲的形象作为纯粹的能指是一切约束性规则的来源和依据,是既定的必须无条件地接受和服从的一种标志。”[4]艾莎的脑海中一直回荡着父亲的告诫,她被迫接受父权话语权威的控制。艾莎隐藏自我的魔力,减少与外界的交流,她的自我封闭一方面阻止她认识自我、确立自我主体性,另一方面阻止了外界对她的理解和接纳。后来,艾莎劝阻安娜嫁给汉斯王子时,安娜扯下了艾莎的一只手套,艾莎内心追寻自我的欲望迸发。她奋力奔跑,脱下手套,抛下披风,摘下王冠。艾莎尽情施展自己的魔力,建造了精美绝伦的冰雪宫殿。一曲《Let It Go》唱出了艾莎对自我主体性的追求、对父权制的反抗和对男权中心主义的超越。摘下王冠、脱下披风、摘下手套的行为是艾莎对父权制度规训的反抗,她试图超越男性中心主义,寻觅真实、不被压抑的自我。
安娜一开始就不是传统迪士尼动画中塑造的经典公主形象。幼时,安娜对姐姐艾莎自我封闭的情况感到疑惑,父亲的严格管控让她只能在王宫内进行活动。此时的安娜仍是父权制社会中失去话语权的女性,还不能建构自我的主体性。安娜与初次见面的汉斯一见钟情,暗许芳心,但此时的安娜人生阅历较为缺乏,尚未认清汉斯王子的真实面目。此时的安娜仍处于混沌状态,她对自我还未建立清晰完整的认识。艾莎的魔力在晚宴上失控,安娜却并未惊慌恐惧。之后,安娜独自踏上寻找姐姐、拯救冰封国家的道路。尽管困难重重,但安娜从未放弃。在此过程中,安娜由先前不谙世事、天真烂漫的女孩蜕变成勇敢自信、坚定顽强的女性,这是女性蜕变的标志,是女性自我成长与觉醒的体现。最后,安娜义无反顾地为姐姐艾莎挡剑,拯救了姐姐与自己。安娜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来拯救姐姐艾莎,这是对传统童话中“公主等待王子拯救模式”的超越。它表明女性不需要依附男性才能改变命运,女性依靠自身的勇敢坚毅依旧可以实现自我救赎。
艾莎和安娜通过自身的探索与追寻,实现了自我主体性的建构。艾莎与安娜彰显了女性独立自主、坚强抗争的一面,凸显了女性自我的成长。她们女性话语的建构是对男权话语权威的结构和反抗,作为被“凝视”者的艾莎与安娜通过自我主体的确立实现反抗与成长。
(二)《冰雪奇缘2》中女性角色的觉醒与反抗
在众多观众看来,《冰雪奇缘2》的女性形象塑造不如《冰雪奇缘》中那般成功。《冰雪奇缘2》较之《冰雪奇缘》戏剧冲突较少,主题也由女性的自我成长转变为成熟女性个体承担责任与寻找祖辈遗留问题的根源,缺少女性个体的心灵成长史。
在《冰雪奇缘2》中,艾莎受到神秘声音的召唤,前往魔法森林寻找答案。刚开始,艾莎担心妹妹的安全,并不同意安娜一起前往,但拗不过安娜的强烈要求。不同于以往安娜独自一人踏上追寻自我的冒险之途,此次冒险有多人陪伴。克里斯托夫和雪宝的陪伴为艾莎与安娜的冒险之旅增添了温情与趣味,但也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影片女性主体性的建构。艾莎勇敢追寻神秘声音的来源,是为了拯救阿伦黛尔全体族人,揭示祖父修建大坝的阴谋。安娜和克里斯托夫在森林中走散,雪宝也化成漫天飞舞的雪花,因此,安娜后期独自一人在魔法森林和暗流里寻找不知所终的姐姐艾莎。在一定程度上,艾莎、安娜的独自前行是勇敢坚毅的体现,是对男权社会关于女性柔弱胆怯形象的突破。艾莎和安娜揭示祖父修造大坝阴谋的过程中并未直接得到男性的帮助,拯救族群的责任由男性英雄转移到女性公主,女性在此过程中占据的主导地位也体现了女性意识的觉醒和女性能力的彰显,这同样是对男权话语体系下对女性柔弱形象塑造的反抗。影片结尾,艾莎骑上了专属于王子的白马,骏马奔腾踏湖而来,象征着迪士尼经典公主童话的另一符号被打破。
《冰雪奇缘》及其续集《冰雪奇缘2》通过塑造艾莎和安娜姐妹二人追寻自我与勇敢探求的形象,解构了迪士尼经典童话故事中“王子拯救公主”模式,昭示了女性自我主体建构的可能性。
三、女性意识的局限
《冰雪奇缘》及其续集《冰雪奇缘2》塑造了艾莎和安娜两位女性形象,迎合了当代女性追求自我独立与争取女性话语权的愿望,但,影片中塑造的姐妹二人的女性角色仍有其局限性,其人物解放尚有进步的空间。笔者认为,《冰雪奇缘》塑造的女性形象更好地凸显了女性自我认识与自我追求的女性心灵成长史,较之《冰雪奇缘2》更鲜明地展现了女性自我主体意识的觉醒,但二者都存在局限性。
《冰雪奇缘》及其续集的英文名为“Frozen”,具有模糊性和丰富性,“既代表艾莎拥有操纵冰雪将一切‘凝固’的魔力,也象征社会通过目光凝视的方式,对女性的行为进行制约”[5]。影片名字的丰富内涵也昭示着影片的主题,表明女性难以摆脱众人和男性对其持续的凝视。
《冰雪奇缘》的结局中用姐妹情谊代替传统的婚姻,表面上看似是女性意识的觉醒与解放,实则是作为被“凝视”者的女性试图脱离众人和男性凝视的举措。在传统男权主义社会中,女性形象是男性欲望的投射,男性对理想女性的想象限制在家庭生活中,女性的使命是料理家务、相夫教子,女性的社会角色被削弱,女性被限制在家庭中。在现代社会,女性意识觉醒,女性追求与男性在社会地位中的平等位置,争取在工作领域的同工同酬和政治权利的平等。与此同时,不婚主义与丁克思想也在年轻女性中流行起来。众多因素使女性观众与影片中的女性角色产生情感共鸣,进而认同《冰雪奇缘》中艾莎与安娜形象的塑造。但这也体现了女性对婚姻和家庭的恐惧和犹豫态度。女性主义学者肖瓦尔特认为:“姐妹情谊标志着‘女性团结一致的情感’,女性间的这种情感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心态,是同性间的自我心理认同,是女性团结一致抵御男性的一种手段。”[6]由此可见,作为被“凝视”者的艾莎和安娜,她们的联合在对男性权威的反抗下也含有一定的消极因素,公主们的联谊带有乌托邦的慰藉色彩。在某种程度上,她们的反抗倾向于逃离男权中心却并未改变其统治地位。
《冰雪奇缘2》中,艾莎在探求神秘声音的过程中彰显了其超能力与独立性,却并未体现心灵自我的成长。最终,艾莎负责掌管魔法森林,她独自生活。笔者认为,艾莎负责掌管魔法森林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艾莎的自主独立,但也显示出艾莎由于自身的超能力而被排除在主流社会之外,即艾莎的超能力仍然不被普通民众接纳,艾莎依旧接受着来自众人的凝视与约束,被限制在固定的区域中。影片中,安娜接受了克里斯托夫的求婚,安娜成了新的女王,这依旧沿袭了迪士尼传统通话模式中“王子与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叙事模式。安娜回归到传统的家庭与族群传承的秩序中,依旧会接受着众人对她行为的凝视。《冰雪奇缘2》缺乏对女性成熟后心灵成长的书写,表面上女性行为更自主,没有父辈的约束与规训,但她们需要承担祖辈犯下的错误。同时,克里斯托夫并没有伴随着女性角色的成长而进步,在森林里迷路时只是发出哀怨的呼喊。总体来说,《冰雪奇缘2》的女性角色对其人生的把握并未有足够的进步。
四、结语
作为迪士尼双女主动画电影,《冰雪奇缘》和《冰雪奇缘2》的编剧和导演皆为女性。这两部电影摆脱了传统的“王子拯救公主”的叙事,塑造了独立自主的女性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对男权话语权威的解构。但是两部电影同样存在局限性,其女性自我主体的建构并不完整,《冰雪奇缘2》中的女性形象较之《冰雪奇缘》并未有进步,女性通过“姐妹情谊”或是回归传统婚姻秩序来获得慰藉,将依旧受到众人和男性的凝视。笔者期待迪士尼动画电影制作能继续丰富女性形象,探求女性形象的更加多元塑造,关注女性的觉醒与完善的同时关注男性的成长与观念的转变,为观众提供视听盛宴,在追寻人类两性心灵成长史中走得更好、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