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而合理的抉择:对金朝“贞祐南迁”事件的再探讨
——附杉山正明《驰骋的草原征服者》中的一处疏漏
2020-01-02李嗣源
李嗣源
一、对于“贞祐南迁”事件的不同评说
1214年5月,金宣宗完颜珣将首都由中都迁往南京(开封),是为辽金史上最为重大的历史事件之一。对于宣宗迁都的功过之评说,历代文人墨客和当代历史学者意见不一。金末的文人刘祁认为“其迁都大梁可谓失谋”[1],可见其不赞成迁都之立场。清朝名士李慈铭曾在其读书笔记中的《归潜志》一目中指出“惟宣宗一败之后,即迁汴都,为大失计耳”[2],也可判断其反对之看法。《金史》对于这一事件则有着这样的评述:“大抵宣宗既迁,则中都必不能守,中都不守,则土崩之势决矣。”[3]不难发现,金、蒙元和满清王朝时期的文人墨客大多对于“贞祐南迁”持批评态度。
在当今的辽金史研究中,虽然研究这一问题的学者寥寥可数,但不同的学者却各有其观点。王崇实简要介绍了金迁都开封的始末,但是没有深入地对这一问题进行探讨[4]。霍明琨、胡晔全面介绍了金宣宗继位时所面对的局势,阐述了朝廷内部就迁都问题的一些争议,解释了金宣宗下定决心迁都的原因,并以此认为,金宣宗迁都开封是政治混乱、经济衰落的金朝在蒙古人的军事压力下,为了延续其统治而做出的正确抉择[5]。李方昊则认为,金朝迁都开封起因于军事失利和败军将领把握朝政,金宣宗做出的决策导致了领土的丢失、财政的下行和军事陷入困境,最终导致金朝一蹶不振,而宣宗最合理的对策应当是固守中都或退守上京[6]。在笔者看来,上述观点和认识都有着可以另行商榷的一面。在本文中,笔者将根据既有的研究和史料,全方位地对“贞祐南迁”的背景、经过及其合理性做出进一步分析和探讨。
二、强大的“草原征服者”:宣宗即位前夕金人接连战败
自金章宗在太和八年(1208)驾崩后,卫绍王完颜永济统治下的金王朝走上了下坡路。卫绍王执政期间,金朝灾害频发。由“(大安元年)十一月,平阳地震,有声如雷,自西北来”“(二年)六月,大旱。下诏罪己,赈平民缺食者”“七月,地震”“八月,地震”“九月,地大震”“是岁,大饥”[7]等记载,足见灾害之频发、严峻。
祸不单行,来自蒙古的势力也愈发壮大,蠢蠢欲动,不时对金朝的北方造成骚扰之势。1209年,原本臣服于西辽的畏兀儿王国预见到蒙古国的兴起,其统帅巴尔术·阿尔忒·的斤杀害了当地的西辽少监,转而归顺于蒙古。天山畏兀儿王国的归附对蒙古国的未来产生了很大影响,这是因为蒙古可以全盘吸收自唐代以来在回鹘所在地区高度发展的政治、经济、文化和人才[8]。此后,由于蒙古更为强盛,位于巴尔喀什湖以南的哈剌鲁、天山北麓伊犁河谷一带的阿力麻里王国纷纷由西辽转向蒙古[9]。这样一来,蒙古部族得以将西辽的政治经验与自身的军事威慑力相结合,实力继续壮大,从而寻求进一步的对外扩张。
果不其然,蒙古就将下一个目标瞄准了位于中国北方地区的金朝。1211年春,成吉思汗集结军队,开启了为期六年的南征之旅。在成吉思汗的攻势下,金守边统帅独吉思忠防守不力,最终,“大元前兵奄至,取乌月营”[10]。乌月营是一片位于锡林郭勒大草原上的金国官牧场,历来具有重要的战略价值。在欧亚大陆干旱地区发生的战争中,马匹的储量就好比今天的石油储量,历来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为此,金朝建造了从阴山绵延至呼伦贝尔草原的金界壕,以此来守护这片至关重要的军马场[11]。蒙军攻破金长城,占领乌月营,使得本已十分强劲的蒙人如虎添翼,再度获得了大量的军马。从学界既有的研究看来,居庸关失守是导致金朝失败的首要原因[12]。但笔者认为,相比于居庸关的失守,乌沙堡、乌月营的陷落才是最为关键的因素。乌月营的沦陷,宣告了金军在此役之后只能在失去最为重要的战略资源——马匹的前提下,采取被动防守之策。尽管金朝此后曾“市马西夏”[13],但仅通过从西夏买马显然不能弥补这一损失,因此,此役的失败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提前预示了金朝在这场战争中的命运已然无法由自己所掌控了。
蒙军拿下乌沙堡、乌月营后,乘胜追击,接连向南开展攻势。金朝曾派出胡沙虎、术虎高琪、奥屯襄、完颜纲等人出战,均宣告失败[14]。未曾想到,在接连战败之后,金廷内部还掀起了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波,并对金朝政局产生了深远影响。
三、日益困顿的内政:金宣宗在混乱中登台
在这场政治风波里,“揭了盖子”的人正是曾在对宋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的金军名将胡沙虎(纥石烈执中)。对于胡沙虎在这一时期的斑斑劣迹,先前曾有研究者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提出:胡沙虎之所以谋反,是因为其出于对自身接连战败于蒙古部队的畏惧,即害怕遭到追究(1)详见李方昊:《论金朝迁都开封的战略失误》,《学理论》2012年第6期。唯一能印证此行为的记载,系术虎高琪因为畏惧战败后遭军法处置而杀死胡沙虎,但主谋肯定不是胡沙虎,即与胡沙虎本人无关,详见《金史》卷一百零六《术虎高琪传》,第2341页。。对于这一论断,笔者在未能找到相关证据的前提下,恐怕无法苟同。事实上,对于胡沙虎的一系列行为,《金史》多有记载,以下将简要地予以梳理和分析。
(大安三年),以劲兵七千遇大兵,战于定安之北,薄暮,先以麾下遁去。众遂溃。行次蔚州,擅取官库银五千两及衣币诸物,夺官民马,与从行私人入紫荆关,杖杀涞水令。至中都,朝廷皆不问。乃迁右副元帅,权尚书左丞。执中益无所忌惮,自请步骑二万屯宣德州,与之三千,令驻妫川。[15]
上述记载反映了1211年蒙古进攻金朝时,胡沙虎率兵临阵脱逃,其军遂溃败。此后,胡沙虎经过蔚州,又抢夺百姓的财务、物资和马匹。入紫荆关后,他又杖杀了涞水县令。回到中都后,朝廷却没有治他的罪,还升迁他做右副元帅。犯下了累累罪行不但未被过问,反而还得到了升迁,这使得胡沙虎更加肆无忌惮。崇庆元年(1212),胡沙虎以“大兵来必不能支,一身不足惜,三千兵为可忧,十二关、建春、万宁宫且不保”[16],即以金军不可能抵挡得住蒙古大军的攻势为由,要求换防南口或新庄。这一说辞,直接激怒了朝廷,完颜永济一怒之下免去了胡沙虎的一切职务。
然而,蒙古威胁不减,军中又无合适之人选。在这样的情况下,卫绍王只得在至宁元年(1213)重新启用了胡沙虎,“权右副元帅,将武卫军五千人屯中都城北”[17]。也许是认为皇帝的此举象征其软弱无能,胡沙虎便继续我行我素,谋划作乱。《金史》中“执中乃与其党经历官文绣局直长完颜丑奴、提控宿直将军蒲察六斤、武卫军钤辖乌古论夺剌谋作乱”这一记载,足以说明刚刚复职的胡沙虎有着明显的反叛倾向[18]。
事实上,胡沙虎不仅仅在处理朝廷大事时我行我素,随着时间的推移,其日常的一举一动更是嚣张跋扈。在此,我们不妨对胡沙虎复职后的一些经历加以探讨:
是时,大元大兵在近,上使奉职即军中责执中止务驰猎,不恤军事。执中方饲鹞,怒掷杀之,遂妄称知大兴府徒单南平及其子刑部侍郎驸马都尉没烈谋反,奉诏讨之。南平姻家福海,别将兵屯于城北,遣人以好语招之,福海不知,既至乃执之。[19]
不难发现,在被皇帝派来的使者指责其疏于整顿军事后,正在喂鹞的胡沙虎十分不满,竟直接将鹞摔死在地上。完颜永济听闻相关事态后,竟对此没有任何表示,卫绍王的软弱可谓再度暴露无遗。皇帝软弱不堪,很可能使得胡沙虎的谋反倾向更为坚定。在此基础上,胡沙虎在至宁元年八月二十五日,发动了一场臭名昭著的政变:
八月二十五日未五更,分其军为三军,由章义门入,自将一军由通玄门入……与执中战不胜,皆死之……明日,以兵逼上出居卫邸,诱左丞完颜纲至军中,即杀之。执中意不可测,丞相徒单镒劝执中立宣宗,执中然之。[20]
(执中)遣奉御完颜忽失来等三人,护卫蒲鲜班底、完颜丑奴等十人。迎宣宗于彰德。使宦者李思忠弑上于卫邸。尽徹沿边诸军赴中都平州、骑兵屯蓟州以自重,边戍皆不守矣。[21]
由此可知,身为军事强人的胡沙虎正是在个人权势不断抬升且未受到有效抑制的情形下,悍然发动了这场宫廷政变。在这场政变中,胡沙虎凭借强大的军事实力和个人威望,成功控制了中都的局势。在丞相徒单镒的建议下,胡沙虎一手操纵了金宣宗完颜珣的继位事宜,又派人杀害了卫绍王完颜永济。随后,胡沙虎调回了前线的嫡系部队,以此壮大自身在中都的势力。正是在灾害频发、蒙古入侵外加宫廷政变这般极其混乱的局面下,金宣宗近乎是以胡沙虎的一枚“棋子”乃至“傀儡”的身份走上了政治舞台的“最高峰”。正是由于上台时的这一“棋子”“傀儡”身份,宣宗在日后的政坛只能对胡沙虎言听计从。
四、局势再恶化:金宣宗即位后蒙古、西夏征讨
前文已经提到了蒙古对于金朝的军事进攻,这样的攻势,并未因为金朝内部的政治更迭而消退。宣宗于贞祐元年(1213)夏即位后,在内蒙古越冬、度夏的成吉思汗于1213年秋再度南下(2)附:杉山正明先生在其大作的第267页写道:“1214年春,蒙古的所有部队齐会中都,将其包围。期间,金国宫廷内部发生了政变,对蒙古怀有敌意的皇帝卫绍王完颜永济被杀,宣宗被扶立。宣宗纳女请和,承诺此后向蒙古每年向蒙古供奉白银和丝绸。成吉思汗当即接受条件,率军撤至内蒙古境内。”杉山氏的论述中明显是误读了宣宗即位的年份。正如上文所述,据记载:“(至宁元年)八月二十五日未五更,分其军为三军,由章义门入,自将一军由通玄门入……与执中战不胜,皆死之……明日,以兵逼上出居卫邸,诱左丞完颜纲至军中,杀之。执中意不可测,丞相徒单镒劝执中立宣宗,执中然之”(《金史》卷一百三十二《纥石烈执中传》,第2836页)。由此可见,宣宗即位发生胡沙虎发动政变的至宁元年,即1213年。宣宗即位后,将年号立即又更改为“贞祐”,因而贞祐元年仍然是1213年,而不是1214年。杉山正明先生在其著作中,将1213年误读为了1214年,从而导致了相关著述中的事件的论述出现了明显差池。笔者认为,根据记载,符合史实的事件发生顺序是宣宗即位发生在前(1213年夏),金朝和蒙古之间的第二次战役爆发(1213年秋)在后,1214年春,成吉思汗在中都外围而不攻,金蒙双方着手议和。因此,第二次战役的爆发本身对在战役爆发前的宫廷政变不构成影响。详见(日)杉山正明:《疾驰的草原征服者》,乌兰、乌日娜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67页。。早在1212年卫绍王在位期间的第一次战役中,蒙古军一鼓作气地攻至居庸关南口,但看到金军誓死捍卫中都,成吉思汗遂放弃盲目进攻,退兵至内蒙古草原驻扎,在此期间,他招募了大量由金国而来的契丹族人[22]。此后,成吉思汗在第二次战役中取得了巨大的军事进展:
八年(1213年)癸酉,是秋,分兵三道:命皇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为右军,循太行而南,取保、遂、安肃、安、定、邢、洺、磁、相、卫、辉、怀、孟,掠泽、潞、辽、沁、平阳、太原、吉、隰,拔汾、石、岚、忻、代、武等州而还;皇弟哈撒儿及斡陈那颜、拙赤、薄刹为左军,遵海而东,取蓟州、平、滦、辽西诸郡而还;帝与皇子拖雷为中军,取雄、霸、莫、安、河间、沧、景、献、深、祁、蠡、冀、恩、濮、开、滑、博、济、泰安、济南、滨、棣、益都、淄、潍、登、莱、沂等郡。复命木华黎攻密州,屠之。史天倪、萧勃迭率众来降,木华黎承制并是以万户。帝至中都,三道兵还,合屯大口。是岁,河北郡县尽拔,惟中都、通、顺、真定、清、沃、大名、东平、德、邳、海州十一城不下。[23]
由此可见,成吉思汗在第二次战役中变换了思路,蒙古军队不再由居庸关往北京方向开进,而是绕开了居庸关,由北京西南方向的紫荆关一带入手,将大军开入了华北平原。成吉思汗大军势头勇猛,控制的势力已经远及山东中部,以此控制了金朝的半壁江山。由于河北地区、山东地区和热河地区近乎全部失陷,此时的中都已经成了一座孤城。与此同时,西夏也乘虚而入。据记载:“至宁末……夏兵数万如巩州……兵少不能支,城陷,官吏尽降”[24]。可见西部局势之危急。西夏的入侵,对于纷乱之中的金朝无疑是雪上加霜。
西部地区西夏乘虚而入,中都被蒙军围困。困难重重之下的金朝很快就遭遇了粮草短缺和物资危机:“中都围急,粮运道绝,诏忠孝搜括民间积粟,存两月食用,悉令输官,酬以银钞或僧道度牒。”[25]由此可见,严峻的粮食缺乏、物资短缺局面,已经到了迫使金朝以官爵、金银和僧人的度牒来与百姓交换的程度。正是在这样的局面下,完颜承晖上奏朝廷请和。《蒙古秘史》记载:
完颜承晖曰:“我军仓卒杂募,身虽在都,家属散居各路,其心向背不可知。战而败,各鸟兽散,即幸而胜敌,亦各思归就其妻子。谁与我守?祖宗社稷岂可为此孤注?当熟思之。莫如遣使议和,须彼还军,再图后举。”金主然之。(3)《蒙兀儿史记》卷第三《成吉思汗纪》。这与《蒙古秘史》中“王京丞相向金帝的建议”是一致的,可以相互印证,详见余大钧译注:《蒙古秘史》卷11(续集第一,第248节),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418页。
由此可知,在面对1214年春蒙古部队齐会中都的第三次战役中,完颜承晖以力量缺乏、人心涣散为由,主张与蒙古议和,并得到了宣宗的采纳。成吉思汗利用金朝欲与蒙古大军议和的契机,趁机向宣宗大肆索取:
金主珣遣人和议,忒没真(成吉思汗)欲得其公主及护驾将军十人,细军百人,从公主童男女各五百,彩绣衣三千件,御马三千匹,金银珠玉等甚众。又请左丞相完颜福兴(承晖)为质。珣皆从之。忒没真遣人来选女时,公主见在者七人,惟允济(完颜允济)少女小姐姐最秀慧,遂以予之。又令珣向其国遥拜,珣不敢拒。又以撒没喝围燕之久,未尝卤掠,欲得犒军金帛,珣亦从之。[26]
由此可见,成吉思汗在完颜珣处除去获得大量的金银珍宝外,还以完颜承晖为人质,与卫绍王之女和亲,可谓是予取予求。不仅如此,成吉思汗还要求完颜珣向蒙古行遥拜之礼,这对于宣宗而言无疑是大肆凌辱。不过,宣宗的卑躬屈膝换来了一时的和平,获得了大量好处的蒙古军终于从金朝境内撤出,金朝终于能在故地的焦土之上有了一丝喘息之机。
五、焦土之上:迁都的论争和宣宗的拍板
正是在蒙古撤军后的这一时期,出于对边疆危机和蒙古方面再度发兵的忧虑,在恢复占领区民生的同时,迁都问题开始成为被金廷内的众大臣所热议的话题。霍明琨、胡晔曾对朝廷中对于这一问题的讨论进行了较为详尽的梳理,他们认为,包括嗣庆王琮、嗣安王伸、霍王从彝等人在内的宗室诸王和徒单镒、纳坦谋嘉等朝臣及以赵昉为首的四百名太学生是反对迁都的主要人物,而主张迁都的则是仆散端、王质和耿端义等人[27]。对于金宣宗迁都的争论和核心决策人物,李方昊认为之所以宣宗不顾群臣反对,执意迁都开封,是因为这是术虎高琪的意见,所谓的讨论只是走了个过场[28]。那么,迁都开封的主要决策者究竟是宣宗还是术虎高琪?为了探讨这个问题,我们需要对相关事件予以简要梳理。
《大金国志》记载:“大名守余崇义奏乞迁都,有旨集议于明阳殿。”[29]然而,其他史料中未曾见得余崇义此人,结合刘浦江先生曾提出的“《大金国志》是一部伪作,实则无法校正,因此在使用时要格外小心”[30]这一观点,我们认为,该建议系余崇义所提,并不能予以采信。
李方昊在其著述中认为,在术虎高琪因畏惧遭军法处置而诛杀了胡沙虎之后,他继承了原本胡沙虎的权势,成为左右宣宗的新人物[31]。至此,我们不妨来回顾一下海陵改制后的金朝政治体系。金朝自海陵王改革后,尚书省是最高行政机构,尚书令、左右丞相、平章政事为尚书省长官,尚书令总领政务[32]。胡沙虎在宫廷政变后担任了尚书令一职,可以见得其权高位重,成为实际掌握金廷权力的人。但胡沙虎遭诛杀后,术虎高琪“拜平章政事”[33]。由此可见,术虎高琪并未如胡沙虎一般位高权重,而是在名义上与徒单公弼和承晖分享权力。诚然,《金史》中曾有这样的记载:
去岁,都下书生樊知一诣高琪,言乣军不可信,恐生乱。高琪以刀杖决杀之。自是无复敢言军国利害者。[34]
不难看出,上述材料可以说明术虎高琪飞扬跋扈,对朝廷事物有着重要的影响力,但尚不能论证其位高权重至他人均不能匹敌的地步。术虎高琪权极一时,乃至于文武百官都无法对他形成实际的制约,则要下溯至贞祐四年(1216)升迁尚书右丞相之时(4)据记载:“高琪自为宰相,专固权宠,擅作威褔,与高汝砺相唱和。”可见其升任尚书右丞相后权极一时。见《金史》卷一百零六《术虎高琪传》,第2345页。。在这样的基础上,我们认为,就迁都一事而言,尽管术虎高琪的意见影响力可能相当之大,但最终拍板的人物确系宣宗,而非术虎高琪本人。再由“尚书省奏巡幸南京,诏从之”[35]来看,可以见得最有权势的建议者系尚书省长官。由“以都元帅承晖为右丞相。庚戌,左丞相、监修国史广平郡王徒单镒薨”“(徒单公弼)罢知中山府事”[36]加以推测,可知完颜承晖因赞成迁都而升迁,而徒单公弼则因反对迁都而遭降职。因此,上奏迁都开封一事,也最有可能是完颜承晖所为。
总而言之,我们认为,金朝由中都迁都开封一事,很可能是由完颜承晖为首要核心人物所主张、上奏,期间受术虎高琪意见之极大影响,最终由金宣宗拍板而确定成行的一次政治事件。
六、不能承受之重:迁都开封的合理性及其后果
事实上,中都在大战中濒临陷落,无疑预示着金国不可能继续以此为根基,迁都别处是必然选择。霍明琨、胡晔在其著述中,曾较为详尽地整理了曾经被金朝大臣加以讨论的迁都地点,其可供选择的地点主要有辽东、关中、山东和中原等地[37]。以下将一一加以分析。
(一)迁都东京辽阳府
徒单镒曾指出:“辽东根本之地,依山负海,其险足恃,备御一面,以为后图……”[38]。以此主张迁都辽阳。然而,事实上,一旦金朝将统治中心回迁东北,则意味着其对于河北地区的战略放弃,从而自我孤立;外加东北的物产相对于华北而言更为贫瘠,这无疑是习惯了优渥生活的金朝当政者所难以接受的。除此之外,辽东距离蒙古的疆域距离并不遥远,当地还有趁机兴兵反金的契丹人耶律留哥兴风作浪,因而迁都辽阳并非理想之选择。
(二)迁都关中京兆府
尚书省令史张公理以“关中有金城、天府之险,按秦之旧,进可以图恢复,而退不失其为自强”[39],主张迁往关中地区。的确,关中地区群山环抱,在地理条件上确实适宜定都于此。然而,陕西地区在当时时常遭受自然灾害的侵袭,如“(崇庆元年)河东、陕西大饥,斗米钱数千,流莩满野”[40],这一记载就印证了那一时代当地灾情之严峻。外加当时西夏投降蒙古,成为配合金朝战略进攻的一股势力,时常袭扰金朝的西部疆域。《归潜志》里的“大安中,北兵围燕都,夏人连陷边州”[41]便印证了上述史实。因而,在关中地区灾害频发、西部还常常遭到西夏袭扰的局面下,长安地区在当时并不适宜定为都城。
(三)迁都山东地区
翰林直学士赵秉文提出:他反对将都城迁至河南、陕西地区,认为上京、中都是国家之根本,假若迁都陕西、河南,就难以阻挡西夏的侵袭。如果迁都山东地区,则是最好的选择,因为当地极其富庶,只要疏通黄河河道,就有江上、海上、路上的三重地利之便[42]。然而,疏通黄河故道绝非一朝一夕之工程,金朝显然没有这样的条件,外加当地农民起义频发,社会动荡。据记载,“大安三年……安儿乃亡归山东,与张汝楫聚党攻劫州县,杀略官吏,山东大扰”“安贞至益都,败安儿于城东。安儿奔莱阳。莱州徐汝贤以城降安儿,贼势复振。登州刺史耿格开门纳伪邹都统,以州印付之,郊迎安儿,发帑藏以劳贼。安儿遂僭号,置官属,改元天顺,凡符印诏表仪式皆格草定,遂陷宁海,攻潍州。伪元帅方郭三据密州,略沂、海。李全略临朐,扼穆陵关,欲取益都。”[43]由此可见,当时的山东局势可谓极为混乱,因而疏通黄河以据地利之险只是部分当局者的一厢情愿罢了。
(四)迁都开封
如前文所述,迁都开封这一建议,首要的提出者是右丞相完颜承晖,并且至少获得了术虎高琪的首肯。至于定都开封的合理性,我们认为,在物质条件上,开封位于黄河南岸,灌溉条件便利,适宜农业发展,外加海陵王完颜亮在位期间曾在迁都开封前“诏左丞相张浩、参知政事敬嗣晖营建南京宫室”[44]“运天下林木花石,营都于汴”[45],由此可见,开封宫殿设施较为完善,无须重新营建,是为定都的一大关键因素所在。军事上,开封就北有黄河阻隔,纵使黄河在军事屏障的作用上无法与长江相提并论,但亦具有一定的价值;除此之外,开封就西可以扼守潼关。因此,金朝在军事上可以凭借地理之险要,对蒙古、西夏的威胁加以防范(5)有许多学者认为,黄河不足以在军事上发挥所谓“天险”之作用。在笔者看来,黄河之“天险”固然不如长江可靠,但相对而言,黄河的阻隔对于开封的防御无疑是有着较大帮助的。。
总而言之,无论就物质条件还是地理位置而言,选择开封比起山东、关中和辽东,都不失为一个更好的选择。从这一意义上来说,纵使迁都开封未必是大多数人的意见,由金宣宗、完颜承晖、术虎高琪等人支持的这一决策尽管在某种意义上也许是出于无奈,然依照不以事后结果论原因的原则而言,总体是较为合理的。
诚然,迁都开封虽然看似一个合适之选,其造成的后果亦是衰落之中的金国所难以承受的。迁都后不久,担任首都周围防伪的乣军就发生了叛乱,留守中都的金军陷入混乱,在乣军和契丹人的配合之下,成吉思汗于1215年发动第四次战役,攻陷中都,导致黄河以北的华北全境脱离了金朝的控制,陷入无政府状态[46]。
不仅如此,金朝迁都开封还激怒了以开封为故都的南宋。尽管金人以“吾国兵较北诚不如,较南则制之有余力”[47]为由,在战略上藐视南宋,但南宋朝廷在群情激奋之余,对此也并非毫无行动。《宋史》记载:
乙亥,金人来告迁于南京(开封)。庚寅,以起居舍人真德秀奏,罢金国岁币。[48]
金朝丢掉了河北地区,导致原本在河北的税收化为乌有。由于山东、陕西战事不断,当地财政需要付诸军费投入。外加迁都开封激怒了南宋,南宋停止缴纳岁币以报复金国,使本已困难重重的金国雪上加霜。在此番局面下,金朝出现了“方今军国所需,一切责之河南”[49]的尴尬局面。
总而言之,政治上的失势引发了经济方面的连锁反应,政治、军事、财政纷纷陷入更大的困境,这恐怕是“贞祐南迁”后金廷所不能承受之重。
七、结语:金朝的自救与衰亡
一言以概之,贞祐南迁是金朝因丢失乌月营这一重要军马场从而无力应对成吉思汗部队的军事威胁,加之中都内政混乱不堪的背景下,以完颜承晖为最主要之倡议人、由术虎高琪首肯,最终金宣宗拍板之下的一次企图躲避蒙古袭扰的无奈的自救行动。如果站在不以实际后果论其合理性的立场来加以评判,此次迁都具有其合理性和必要性。然而,在这次迁都之后,成吉思汗对河北地区的再进攻、南宋停止输送岁币和进而造成的“经济来源几乎全部依靠河南一地”这样的被动局面,无疑是衰落之中的金王朝所难以承担的政治后果。
长远地看,贞祐南迁对于宋人而言无疑是精神上的又一次伤害。在历史上,宋金双方虽然曾结为海上之盟,相互利用,金朝也曾在打打停停之中与赵宋王朝多次议和,然而,金人在靖康年间劫掠徽钦二帝的仇恨纵使不会被作为实际得利之人的赵构所真正记恨,但这种国破家亡的情感却永远地钉在了许多南渡宋人的心中。诚然,学界一般将金朝灭亡的根本原因归结为女真人汉化后所形成的慵懒作风和尚武精神的消失[50]。放眼金人的此次南迁,其无疑又是雪上加霜,客观上再度助长了民族仇恨,为日后南宋与蒙元结盟,从而导致精神腐化的金朝在宋、蒙的南北夹击下走向衰亡埋下了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