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太阳照常升起》中的宗教痕迹
2020-01-02徐昊
徐 昊
海明威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太阳照常升起》写于20世纪20年代,彼时他身处巴黎,身边聚集着“迷惘的一代”。海明威自小就浸染于宗教家庭,虽然他自身对宗教没有表现太多的兴趣,但是他敏锐的观察力还是捕捉到了不同民族及其背后特有的宗教痕迹。“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于所出之地。”这句话出自《圣经·传道书》,海明威选择旧约中的句子“The sun also ariseth”作为题目,其宗教意识和素养可见一斑。下文笔者将就其在《太阳照常升起》留下的宗教痕迹进行分析。
一、宗教倾向转变
虽然海明威一生对于宗教都保持着审视或偏负面的态度,但鉴于他父母都是清教徒,儿时也被父母带着去参加一些宗教活动,因而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接受了传统的旧式教育和强烈的职业道德培养,这些价值观在他离开橡树园之后仍然通过和家里人频繁的信件交流得以继续培养和维持。“对于海明威的父亲克拉伦斯来说,正确和错误之间几乎没有妥协的余地,如果他的孩子犯了错,他们要么关回房间没有饭吃,要么被皮带打屁股,惩罚之后,他们还会被要求跪下请求上帝的宽恕。”[1]这给予年幼的海明威一个“人生需要一个准则”的印象,为他后来设定贯穿自己创作生涯的“准则式英雄”提供了范式。海明威16岁时,父亲写信给他:“我很高兴,也很自豪,你已经成长成了一个如此优秀的男子汉,我相信你将来会继续成长为与我们宗教理想中最高典范那样的人。”[2]作为一个严格的公理会教徒,海明威的父亲反对喝酒、跳舞、抽烟和打牌,父亲的严厉要求为海明威树立了一个“人活着就需要遵守一些准则”的榜样。从《太阳照常升起》中描绘的主人公杰克以及年轻的斗牛士罗梅罗都可以看出海明威想要表现的“准则式”人物。这类人物有着一个预先确定的人生准则,并将之作为宗教信仰和宗教仪式一样地践行着。杰克并不算是符合常识意义上的英雄,他是海明威的投射。虽然他身负无法治愈的战争创伤(失去部分睾丸)、难以实现的爱情(性能力的缺失)、不可言说的隐痛(同前)、破碎的理想等,但这些都没有真正地击垮他。他虽然败于命运,却没有倒下。而斗牛士罗梅罗应该算是年轻的海明威心目中的真英雄,他只有十九岁,却英姿勃勃、举止不凡,浑身散发着年轻人的昂然朝气。在斗牛场上,他以自己精湛的技艺和优雅的风度赢得了众人的崇拜。罗梅罗是海明威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打不垮的”硬汉形象的代表,无论面临多大压力,这类人始终保持着优胜者的风度。在海明威笔下,斗牛是斗牛士按照既定程序剥夺公牛生命的一项极具仪式感的活动,海明威对斗牛过程的详细书写是他从家族施加的清教徒影响转向追求天主教的庄严仪式感的变化,此时海明威心目中的理想宗教形象已经发生了改变。小说成书于1926年,海明威在1924年已经结识了他的第二任妻子宝琳。彼时他们还是友人关系,而宝琳及其家族都是传统的天主教徒,从海明威在这部作品里透露出的仪式感以及他在第二段婚姻中改信天主教都可以看出,他接触到的天主教思想动摇了他孩童时形成的清教徒传统根基,因此,笔者认为这部作品中包含着他宗教倾向转变的一部分写照。
二、杰克与耶稣
杰克·巴恩斯是《太阳照常升起》的主人公和叙事者。杰克本身是海明威记录巴黎岁月的一个自我投射的形象,他遭遇了多次冲击,被命运反反复复地鞭挞,但他却始终没有被击垮,这是海明威赋予他的“准则”。反过来看,将这些冲击、冲突和失败视为上帝(海明威)对于耶稣(杰克)的磨难,杰克为爱所困、为己所困,错失了友谊,甚至遭遇了背叛,都可以视为是耶稣受难的复写。在海明威笔下,杰克的伤不仅仅是肉体的缺陷,也带来了精神的缺陷——他的性的肉体的缺失让他的性的精神也一并消亡掉了。很可笑的是,他并不是没有性欲,只是没有施行的资格。笔者选择“资格”这个词是因为笔者认为,海明威在杰克身上固定了一个特殊时期的自我。大约是在一战负伤之后,海明威在后方医院养伤期间,爱上了当时护理他的一名护士艾格尼丝。海明威的这段初恋因为艾格尼丝的移情别恋而告终,对于海明威来说,那段灰暗时光就仿佛是被阉割了一般。海明威将杰克塑造为一个性无能的男人,一方面是在追忆自己“仿佛被阉割的”初恋时光;另一方面,他认为自己过往的情感磨难是上帝对他的惩戒,而他作为一个作者也是杰克的“上帝”,他有权在杰克身上将这个惩戒继续下去,这就使得被剥夺性能力的杰克和作者海明威与被派下拯救世人经历苦难的耶稣和上帝实现了双层重合。在处理杰克和科恩的关系时,海明威让科恩背叛杰克,使之与耶稣和犹大的关系产生呼应。在这部作品里,友谊甚至是爱情的拥有和失去并不是足以伤感的事情。海明威淡化处理了杰克、科恩、勃莱特和罗梅罗等人之间的关系,这种淡化处理本身隐喻了耶稣和犹大的结局:犹大跟随耶稣多年,最终却为了三十块银币而背叛了他的主。海明威想表达的是:即使是耶稣这样的上帝之子,多年的门徒也会因为三十个银币就将其出卖,更何况是杰克、科恩等凡人,他们的友情爱情自然不会长久。但海明威还是创造了一个真正理想的准则式英雄罗梅罗。在小说第二部接近结尾的部分,他和科恩因为勃莱特有过一次斗殴,或者应该说是科恩在殴打罗梅罗,罗梅罗被数次击倒,但每次都重新站起来,这让科恩最终放弃了继续揍他,而罗梅罗在结束争斗之前给了科恩一拳,算是挽回了自己的尊严。从海明威这样设计情节可见,如果杰克是败于命运而不倒下的人,那么罗梅罗则是战胜命运的人。海明威赋予了罗梅罗对“准则”更深刻的信仰。笔者认为,海明威让杰克败于命运,象征着被钉死的耶稣,而罗梅罗被科恩数次击倒最终以一拳赢回了尊严,是战胜命运的人,象征着复活的耶稣,两者的区别就在于罗梅罗比杰克对“准则”更具信仰。
三、勃莱特与抹大拉的玛利亚
在这部作品里,勃莱特是女性核心人物。海明威是典型的男子主义和男权至上者,勃莱特被描绘成一个放荡的又带着一些忠诚的女性,常被解读成是海明威对于彼时甚嚣尘上的女权主义的嘲笑和反击。上文将杰克视为受难的耶稣,那么作为伴侣的勃莱特就应该是“抹大拉的玛利亚”了。在海明威看来,玛利亚在他们那个时代很可能仍然被认为是妓女从善的象征,海明威极强的男权意识还认为,女子应是被男子征服的。就如勃莱特和杰克一样,即使勃莱特会在外面和其他男人厮混,最终还是会回到杰克身边,因为她已经被杰克征服,这种男性对女性的征服和被宗教信仰所征服是具有一些相同点的。就如玛利亚一样,从现在看,玛利亚并不归入耶稣的门徒,却是耶稣最忠实的信徒,玛利亚在《圣经》的记录中出现的频次之多,甚至超过了耶稣的门徒,足见其重要性;她的忏悔的泪水是基督教的常见主题,而耶稣被钉死之后,手捧耶稣双脚的也是玛利亚。在《圣经》中,也是玛利亚第一个发现耶稣复活,这都说明了玛利亚是耶稣在人间最亲近的女子。玛利亚和耶稣呼应了杰克和勃莱特的关系,海明威有意将勃莱特塑造得风流成性。在第七章,杰克问勃莱特能不能在一块过的时候,勃莱特的回答是“我看不行。我会见人就搞关系而对你不忠实。你会受不了的”[3]。从这句回答可以看到,勃莱特将放荡的生活置于对杰克的不忠之后,如果她成了杰克名义上的妻子,那么她的放荡就会伤害到杰克,而如果两个人仅仅是情人,她就不会对杰克造成伤害。如果要理解海明威在此处对勃莱特的塑造,就需要理解为什么玛利亚会被后世塑造成一个从善的妓女形象。耶稣的神化是从一个凡人上升到神的地位,超凡入圣的关键在于与凡人的区别,耶稣可以拯救堕落的妓女并让她信仰上帝,这是神迹的伟大,但如果这个女子从一开始就是耶稣的伴侣,那么耶稣的神性就自然被削弱了。勃莱特的形象塑造照应了基督教对于“抹大拉的玛利亚”表层的妓女身份认识,勃莱特在作品里的放荡表现显然能够和20世纪任何一个渲染玛利亚是妓女出身的说法达成共识。勃莱特的本能是寻找外在情感寄托和肉体刺激,但是在精神层面这一切又并不妨碍她像玛利亚对耶稣紧紧追随一样对于杰克保持着“不离不弃”的态度。从形式上看,这种不离不弃是男权对女权的征服;从宗教角度看,这是耶稣和玛利亚的再现。两者结合实际上是海明威企图从宗教中获得男权对女权征服的思想支撑和自我说服。
四、结语
不难看出,海明威在创作《太阳照常升起》的过程中不仅参考了身边的朋友,也参考了包括他自小就熟悉的宗教的经典,而这些经典内容都内化成了一个符合时代特征(一战后的迷惘)的人群的特征。海明威通过宗教让笔下的人物拥有了有限的宗教神性,这些人物也因为宗教神性更突显了身上属于当代人的世俗性,人物形象显得愈发丰满而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