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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难书写背后的生命安魂曲
——解读阿来长篇小说《云中记》

2020-01-02孔德欢

文化学刊 2020年5期
关键词:阿巴阿来云中

孔德欢

阿来的长篇新作《云中记》一上市就备受好评,被认为是阿来继《尘埃落定》之后的又一部史诗力作,并稳居2019《收获》文学排行榜长篇小说榜单榜首。阿来曾坦言,伤痛是不能轻易触碰的,要站得住脚,经得住时间的考验。这部2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虽用五个月的时间写成,却在阿来心里酝酿了整整十年。经过如此长久的悲痛积淀,只为写出他心中对于生命的敬畏和对灵魂的慰安。“我要用颂诗的方式来书写一个殒灭的故事,我要让这些文字放射出人性温暖的光芒。”[1]以汶川大地震为题材的《云中记》“没有把重点放在人的悲痛与无助上,也没有赋予地震以某种伦理化的色彩,而是创造了‘废墟美学’,旨在书写废墟之后的新生”。[2]这新生中包含了阿来对自然与人类、生存与死亡、物质利益与心灵挣扎等彼此影响的共存体的认识与思考。本文拟从《云中记》灾难书写背后的人与自然、人际之间以及人与社会的和谐与大爱入手,从人与自然相和谐的本真挽歌、责任与信仰并行的生命赞歌、经济与真情相撞的伤痕悲歌三方面,分析阿来对汶川大地震中遇难同胞遇难前后的生存境况所倾注的从生态环境到现实生存再到心灵创伤的修复所给予的深度关切,理解作为知识分子的阿来对于天人合一自然家园以及构建和谐大爱社会的责任感与炽热家国情怀。

一、天人合一之人与自然相和谐的本真挽歌

《云中记》采用时间贯穿的乐章式叙述,以移民四年之后的阿巴重新踏上回乡旅程为开篇。正是由于五年前爆发了震级较高、波动范围较广的2008年汶川大地震,才迫使处于滑坡体上的云中村人不得不背井离乡,举村迁移。云中村可以说是一个没有多少现代化普及且自给自足并信仰藏族原始宗教的原生态村落,他们从自然中获取生存所需,并将自然奉为神灵,过着取用皆在自然并崇拜自然的安乐生活。但大自然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一分二十八秒的地震刹那间使云中村人赖以存在的宜居家园沦为一片废墟,自然灾难的突然来临打破了云中村原有的和谐与平衡。山体破裂,满山滚石,房屋塌陷,大量人口失踪伤亡,不懂科学与地质灾害的云中村人面对物是人非的家园只是痛苦地喊出“山神把我们抛弃了,阿吾塔毗不要我们了”。[3]云中村人每年都会依据农时祭祀山神阿吾塔毗,将人对自然的精神崇拜固定为一种仪式,是将自然加入社会活动之中的人化表现。同时,阿巴回到云中村之后的一系列行为也可以说是“人的自然化”的过程,“‘人的自然化’是在社会历史过程中以各种各样的自然本质来丰富和充实人自身,即人的本质力量的发展”[4]。阿巴回村后过着传统的原始生活,以祭师的使命代表全村人独自祭祀山神,向山神献风马献箭完成祭山仪式,以此来了却云中村人的心愿。这一举动将人与自然完美契合,使人的行为心理与自然本真的丰富性相适应相和谐。在自然人化与人的自然化的共同作用下,云中村不仅是村民们赖以生长繁衍的栖居地,更是其精神上的皈依之所,村长对于身上没有云中村味道是否就不算是云中村人的疑惑就可以佐证这一点。

坚持要求回到云中村安抚死去鬼魂的阿巴虽然是返乡人员的唯一,但大自然并不单调。少有人烟的云中村仍旧蓬勃生长、活力无限,不仅树木越来越多,田野里有自生自灭的稀疏的油菜、麦子和玉米,被草地淹没的路上还出现了罕见的鹿和旱獭的脚印,甚至再现《诗经》中“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生态美景。经历了灾难的无情与生命脆弱的阿巴由衷感慨道:“我喜欢云中村现在的样子,没有死亡,只有生长。什么东西都在生长。”[5]万物共生,人亦回归到之前那种天人合一的自然和谐生活。饮泉水,食野菜,与树木花草相伴,不爱说话的阿巴在杳无人烟的云中村逐渐与大自然中一切生命交流,并为自己身上重新沾染的云中村的味道而自适自足。阿来在《云中记》中借助阿巴祭师的口吻与视角,将大地作为主语,表达在自然灾害面前大地同人一样的惊慌失措与无法逃避。“大地失控了!上下跳动,左右摇摆。轰隆作响,尘土弥漫!大地在哭泣,为自己造成的一切破坏和毁灭……大地用众生的嘴巴呼喊:让开!让开!躲起来!躲起来!”[6]即使地震夺去三分之一云中村人的生命和全部的房屋,阿巴仍将自然作为一个有生命的主体,与之进行平等的情感对话,并谦卑地对大自然保持敬畏之心,认为“大地没想害我们,只是想动动身子罢了”[7]。阿巴在无常的灾害与平静的内心之间采取一种顺应自然、从容平和的人生姿态,选择与云中村一起静静掩藏于大地深处从世界上消失,留下一曲让人欣羡又哀婉的原始本真的和谐挽歌。

二、大爱至上之责任与信仰并行的生命赞歌

灾后重建的过程中,尽管幸免于难的云中村村民都在政府的安排下各司其职、各得其家,但相对于身在移民村而被称呼“老乡”的孤独感,亲人的伤亡、家园的毁损才真正是云中村人心里永远的痛。阿来在《云中记》中塑造了两位解救痛苦抚慰伤痕的“大人物”,称其为“大”,是因为一个代表了国家与政府给灾民们送去及时的物质上的支援,另一个代表云中村人特有的信仰所给予其精神安慰。不论是对灾民们饥饱冷暖身体上的帮助还是精神苦痛的纾解,仁钦和阿巴的付出都是当时的云中村人最需要也最不可缺少的救命良药,是他们走出灾难阴影重新踏上生活新旅程的向导。文秘专业毕业后被分配在政府办公室的仁钦,在震发第一时间就不顾余震波及和滑坡滚石的危险情况迅速赶赴云中村灾发现场,并镇定有序地组织救援。在仁钦的带领下,地处偏远的云中村进行了两天两夜的自救行动,直到解放军部队和直升机到来的那一刻,仁钦才因体力不济和负伤原因倒下,接受包扎治疗。浑身泥浆、头缠绷带的仁钦在清洗伤口之后,终被包括舅舅阿巴在内的云中村人认出他就是县里派来的救援干部。在救灾过程中,坚强的仁钦一直忍受着丧母之痛在救灾第一线坚守,时刻重申着云中村人民要相信党、相信国家和政府、相信科学。他依据地质灾害专家的探测与科学分析,极力争取每户人家迁移到安全的地方开展移民和灾后重建事务,其超常的耐心与毅力以“乡村干部的十二字诀:‘腿杆跑细,嘴皮磨薄,脸皮变厚’”[8]合理了解群众隐忧,解决群众困难,发展乡村旅游一事上足以体现以仁钦为代表的政府工作人员的辛劳与良苦用心。阿来借助仁钦这一基层干部形象不仅彰显了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之下政府工作人员对国家尽忠、对人民负责的高尚品格,更是对大难面前国家认同意识及政府主导力量凝聚体现的真实刻画。

除了以仁钦为代表的政府工作人员对灾难中幸存人员的安置,在鬼魂的传说开始流传人心惶惶之时,仁钦又以云中村抗震救灾领导小组组长的身份,要求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与云中村祭师的阿巴作法安抚亡魂,稳定人心,使人们能够积聚信心与力量重新面对生活。半路出家的阿巴从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培训班中学习山神的颂词、对付妖魔鬼怪的咒语以及召唤鬼魂的口号,又从卓列乡的老祭师那里请教如何念仪轨和祝祷词来安抚鬼魂,即使阿巴本人都不确信鬼魂的有无,他依然愿意穿戴祭师行头击法鼓摇法铃,挨家挨户地为其招魂安抚,只为了让活着的人更好、更安心地活着,是灾难让阿巴找到自己的位置,背负其祭师的职责。在地质灾害探测专家余博士与阿巴之间关于科学和神力、地理和文化两种不同知识系统的博弈与交流中看到的不是完全的对立,而是各自并行不悖的平等对话。正如阿来所揭示的:“科学和神都把力量明明白白地显示在人们面前,那你就必须从中选择一样来相信了。”[9]不同的“相信”背后自会是不同的人生结局。专家的仪器探测与科学分析使被移民的云中村人获救,曾经上过农业中学、做过发电员并不拒斥科学的阿巴却坚持自己内心的信仰,与云中村共存亡。我们不能说阿巴不相信科学、做无谓的挣扎与牺牲,而是应该敬佩其在自然力量面前闪耀的人性光辉,阿巴是愿意为了看见死亡之上更深层的东西而不顾一切地执着的“大人物”。

三、家园无价之经济与真情相撞的伤痕悲歌

当经济与真情相撞,施救者与被救者变成正义的讨伐者与屈服于现实生存的投机者的关系时,破损甚至即将消失的家园再次在受难的人们心上增添了一道道伤痕。灾后重建打造旅游新村的过程中,乡村旅游几乎是解决灾民收入难题的重中之重,即使有政府工作人员从帮助灾民贷款、购马养马到服务游客意识培养的步步引导,也很难确保云中村人在利益面前不走弯路。当苦难成为灾民奔向新生活的阶梯、同情成为赢取游客高消费的噱头时,不论是游客上厕所收费、农家乐胡乱定价还是央金和中祥巴二人各有目的地返回云中村,阿来通过此类不光彩事件着重向读者展示了灾民面对经济诱惑与家乡情谊时难兼顾的两难窘境。灾后重建修复的不仅是毁损的家园建筑,更是灾民脆弱的内心创伤,尤其是在当今手机及网络发达的时代,任何细枝末节、是非曲直都会被曝光于聚光灯下进行无限放大或者在道德的天平上考量。例如:乡政府同意厕所收费,一是解决游客如厕难题,二为增加贫困户创收门路,共享旅游发展红利,开设农家乐亦是为了保障灾民收入来源。事与愿违的是,面对利益的诱惑,景区及农家院的卫生、诚信等问题接连发生。这不仅使原本帮助灾民的游客失望,更在灾民的伤口上撒了无数心酸刻薄的盐粒,这盐粒也造成了游客与灾民之间双向的伤害。游客本意通过享受公平的价格以及合理得当的服务来完成对灾后重建的爱心贡献,却让灾民走上了发财牟取暴利的岔路口,无意中摧毁了双方之间的信任桥梁。作为消费者的游客成为撕裂别人伤疤的恶人,灾民也陷入了忘恩负义、不懂感恩与不被理解的痛楚之中。除农家乐事件中游客与灾民的信任危机外,央金和中祥巴等云中村民也经历着摇摆于经济利益与自身良知的迷茫处境中。

在云中村大限之日来临之前,阿巴除了迎来为他定期输送物资、聊天谈心的云丹之外,还见到了独腿舞者央金姑娘和改邪归正重新做人的中祥巴,但他们都不是纯粹想来最后看一眼自己的家乡云中村,而是期望能在云中村消失之前利用久违的故土为自己的舞蹈梦或者发财梦助力,用尽其最后的价值。接受公司包装、带着无人机与策划剧本回村的央金不再是阿巴熟悉的那个哭哭啼啼、要求长辈安慰的小姑娘,而是一个一心为着梦想,可以根据剧本设定随时调动情绪的身残志坚的舞者。自知面对废墟难以平静内心的央金在不被阿巴及云丹察觉的镜头面前强压悲伤与难过,自始至终都面对镜头灿烂地微笑。当倒计时进入那刻骨铭心的下午两点二十八分时,纷至沓来的痛苦记忆再次使她不能自控地颓然倒下。并且,在看到同村人中祥巴将“乘热气球看一个即将消失的村庄”作为卖点进行宣传的试运行直播以及网络评论后,央金对依据公司编排并非常熟练的舞蹈动作已不再有任何激情和感觉。退出公司制作回到移民村后,听到乡亲们围唱家乡古老歌谣的央金终于再次绽放柔和中更显坚韧和倔强的舞蹈之美。与此同时,中祥巴最终从众多义正词严的责难和道德谴责中幡然醒悟,放弃在云中村开展热气球旅游的项目。央金和中祥巴的迷途知返一方面揭示了经济法则之下苦难与金钱相互交换的真相,另一方面表现了作为知识分子的阿来以一支内蕴强大力量的恻隐之笔刻画了受难的人们在现实生存与内心良知中的挣扎与痛苦,展现利益面前一切可贵的人性良知的浅薄以及无奈。经过央金和中祥巴所带来的短暂的喧闹与悲喜交集之后,自始至终都在等待云中村劫难日来临的阿巴只感觉到一个字,那就是“空”,是看淡了世俗名利、勘破人性本质之后的释然与平和从而安详从容地等待“和云中村所有的一切……这个村子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一起下去,沉入深渊”[10]。阿巴的从容淡定不仅彰显其誓死与云中村共存亡的祭师使命,也唤醒了央金以及中祥巴等许多被金钱欲望迷昏头脑的人们内心对于家乡云中村的诚挚与热爱。最终,阿巴带着他对生命的敬畏、对职责的坚守,以一己之力抚平幸存者的伤痕,以对云中村最深沉的情感奏响家园无价的悲歌,逐渐从世界的角落消失。

四、结语

文学作品不仅仅是对社会现实的真实表现,更重要的是其高于生活本真的对人生、对社会的深入思考与启迪。阿来酝酿十年的大作《云中记》既是对云中村经历地震灾难直至消失的事件直录,也是一部对于人与自然、生命与死亡、物欲与坚守的精神启示录。一向以智性知识分子身份广受读者好评的作家阿来,在涉及灾难题材书写的母题上亦独具哲思光芒,关于宗教信仰之灵魂有无、人与自然生态之和谐社会构建、经济利益与精神满足等问题的探讨在《云中记》中都有所体现。

笔者仔细研读《云中记》文本,从人与自然、人际之间以及人与社会的和谐大爱的角度切入,首先分析世间万物赖以生存的自然家园其原始本真生态环境的重要性,其次通过地震灾难中涌现的拯救肉体与精神的两位“大人物”形象的解读唱响灾难困境下责任与信仰并行的生命赞歌,最后从灾后重建过程中人们面对物欲冲击与保持自我的挣扎中凸显的社会和谐与大爱。通过以上三方面内容的剖析,解读阿来对于生命的敬畏和对受难人们从物质生活到精神心灵的深切关注,期望引起更多读者对于阿来在灾难书写背后呈现的关于自然灾害与生态关切、物质生存与心灵挣扎、生存与死亡等辩证观点的认识与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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