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岳:翻过自由的边界
2020-01-01七七尹夕远
文 七七 图 尹夕远
当年冒险、自由的代言人谷岳,如今变成了“资深旅行博主”“骨灰级探险家”,不变的是,一直在路上
走进荒野
人群之中,谷岳的辨识度极高,尤其在北京一个平静的早上,他以那样的形象闯进人们的视野。
远远看到一张疏离于城市的脸,两条腿像高木架梯子,牛仔裤格外垮、肥,原因是里面包了防护膝。谷岳打算骑摩托穿过北京闹市,一路轰隆去水长城。
他显然不太在意城市人在装扮上形成的默契规矩,他大多时候属于野外、属于路上。2010年《搭车去柏林》播出后,由他引起了一股搭车冒险旅行的风潮。他和朋友刘畅,从北京后海到柏林的布兰登堡门,用时3个月,搭车88次,历经16000公里,13个国家。在柏林等待他的是女友伊卡温软的拥抱——被称为“史上最浪漫的情人节礼物”。
离开公众视野近10年的谷岳,再次被讨论起是因为他在今日头条上的视频。他骑摩托车穿越俄罗斯北极的无人区,在坦桑尼亚和哈撒贝狩猎部落感受原始生活,在埃塞俄比亚喝最古老的咖啡。当年冒险、自由的代言人,变成“资深旅行博主”“骨灰级探险家”。不变的是,一直在路上。
搭车去柏林之后,2012年他又进行了“不带一分钱”的旅行,51天穿越兰州、四川等地。后又带着北京的哥去印度,开着三蹦子,买了头骆驼,在塔尔沙漠徒步。2018年他开着一辆国产的SUV,花了3个半月,从南非一直开到埃及。
10月中旬,北京的深秋染红了海棠、山楂和野苹果。在被红黄二色簇拥着的水长城上,谷岳提到10多年前的电影《荒野生存》,主人公Alex是亚特兰大名校优等生,毕业后,他剪掉银行卡、身份证,烧掉了身上所有的钱,流浪了一阵,又前往阿拉斯加,在荒野求生。
“两年来Alex行走于这个世界。没有电话、游泳池和宠物,也没有烟,只有至高无上的自由。”谷岳坦言曾经被这样的自由吸引,也曾义无反顾地投入荒野中。一年之中,他大约有200天在路上,没结婚,没小孩,也没有固定工作。
10年旅程,他一直在思考,人一生既渴望被世俗的价值标准认可,又想求得身体和精神的自由独立。人应该怎样活着?
翻过自由的边界,他一直找寻着答案。
只有出发,没有达到
在北京的水长城上,下山的太阳轰走了大部分游客。谷岳被一个穿着冲锋衣的男人认出,握着他的手,“我是你的粉丝。”
他回忆10年前第一天在北京免费搭车,在外面站了3小时,雨不停地下。收费站的工作人员过来轰人,“以后别人看到你这样搭车,都跟你学怎么办?”当时他心里想,谁会学呢?这么疯狂、不靠谱。
《搭车去柏林》每期视频最后都打出一行字,“如果现在不去做,那这辈子都没机会去做了。”一句平淡无奇的话,鼓动不少为跳出平淡生活而冒险的年轻白领们。
而对这句话践行最彻底的,还是他自己。冒险升级,无法停止,阈值越来越高。一开始他背个包去欧洲就感到满足,渐渐地仅愿意去小众、未知和极有挑战的地方。
今年8月,谷岳抵达楚科奇,俄罗斯最北部和最东部的省,也是欧亚大陆的尽头。人类从这片土地穿过白令海峡,抵达美洲大陆。荒无人烟,几百条河流像横放压平的瀑布。他被“无人区”三个字所吸引,决定和在网上认识的俄罗斯人会合,一起骑摩托穿越楚科奇。
出发之前谷岳和朋友打电话倾诉焦虑,万一出事,打电话都没信号。担心他的“战友”,一个不会英语的俄国人,要把俄语翻译成英语,而他得用英语翻译成俄语。
但在他看来旅行的吸引,正在于一种不确定性。他带了20升备用汽油、帐篷、睡袋、防潮垫、气炉,修车的工具,两周的食物。最后上路还是发现,“哎,忘记带内裤”。
最难确定的是人。搭档在恶劣环境下,压力大,脾气极古怪。两人会因怎么用皮划艇过河,能否在住宿的地方做饭(怕招来棕熊),常有冲突。语言不通,最后用打手势吵架。吵架也不能一走了之。“毕竟遇到危险,只有他能来救你。”他在头条视频里向粉丝如实相告。
在到目的地还剩400公里时,一条过不去的河横挡在面前,水深,且快。河边的棕熊比人还多,早上起来可以看到一泡极大的粪便——谷岳比画着花盆一样的大小。没带枪,他们把鞭炮挂在身边。他们每天沿着河岸上下游走几个小时,穿过树林和苔原,寻找过河的途径。3天后,河水下降,他们把皮划艇充满气,把摩托车载上,小心推过河去。
在河里,俄罗斯搭档看见一条三文鱼,刺啦一下,把鱼拨到岸上去,本来快吃空的食物有了补给。谷岳讲到这里十分兴奋,比划着三文鱼的大小,他感到“那一刻好幸福”。
这些都让他无法不被旅行吸引。谷岳信奉,“只有旅途,没有终点。只有出发,没有到达。”
成为自己
谷岳在北京的一个学校大院儿长大,小时候学自行车,穿过名胜古迹,玩滑滑梯,带着表弟捉蛐蛐……“比较野那样长大”。
谷岳
一次遇上北京马拉松,周围公交全都停开。他执意一个人出门,穿过景山、故宫周边,一直走到天桥。当时他才7岁,家里着急到处寻找,直到得知他到了姥姥家。
“当时就是爱冒险,也很拧,想做的一定要去做。”他说。
但成长渐渐让他变得规矩。一次在学校吃饭,他不吃海带,被老师狠狠“呲”了一顿,从此懂得要听大人的话。此时在北京的初冬,水长城上被要求合影时,谷岳显得温柔随和,话不多,和粉丝的几句闲扯离不开家常。比如,问和家里人一起来的啊?以及,天气不错啊。显然,他没把自己当做名人。
谷岳在小学时随母亲移民美国。去美国后搬了两三次家,一个亚裔家庭,在阿拉斯加的小镇上显得格外特别。他上学时一直都在试图融入团体,“学打橄榄球,特别拼,把头都撞蒙掉,学着嚎叫得像个野兽一样。”
到了大学,他读工商管理专业,毕业后在离纽约两个小时车程的GE Capital(通用电气资本公司)做风险评估工作,“赚的钱比一般毕业生的多”。他突然感到无聊,特别不自由,一辈子,从小学到大学,都是想怎么融入别人,让别人喜欢自己,融了四分之一的人生,“哎呀,不想有这种生活了”。
2003年,谷岳辞掉美国的工作,卖掉全部家当,在世界各地流浪了两年零一周,没钱就打工。在路上时,他还没想好干什么,或者新的爱好是什么,却有一种舒展、畅快。很快,他把“能过一种自由的生活”,变成一种生活方式。之后,他回到了北京,积蓄只剩几千元,连房租押金都是跟姐姐借的。
2009年,他搭车去柏林,用镜头记载了一路的经历。《搭车去柏林》的纪录片引起很多人关注。谷岳开始靠拍旅行纪录片、做自媒体和做旅行俱乐部换得收益。
他搭集装箱船从中国横跨太平洋到美国;买骆驼在印度塔尔沙漠徒步;骑着摩托车穿越亚马孙雨林、阿塔卡马沙漠、俄罗斯远东地区的“尸骨之路”;开着国产车从非洲南端的好望角到北端的埃及金字塔;还深入印度尼西亚巴布亚省的雨林中,寻找原始食人族部落。
他认为自由就是要去探险,“借用梭罗的话来解释,不是爱情,不是金钱,不是信仰,不是名誉,不是公平,给我真相”。
自由的边界
谷岳骑着摩托,完全像另外一个人,摩托一轰,头发拍在脸上,拐弯时斜甩成45度角。不愿意走大路,一个人,向幽幽小路骑去。
10月份,从俄罗斯楚科奇回到北京,谷岳感到身体与以往微微有些不同,比如比以前更容易胖,些许赘肉往下掉。膝盖也有松动,毕竟年龄搁在这儿,40岁了。年轻时过得比较“粗糙”一些,现在他开始享受一些短暂的舒适,比如做盲人按摩。因为在路上近一个月没有吃菜,他特别想念蔬菜,想吃点热乎的。而之前,他在巴布亚吃活的西米幼虫,在吉尔吉斯斯坦喝冰凉的马奶,都不在话下。
谷岳最近的烦恼是,如何赚钱,这是他最不擅长的事。“商业——”他挠着头,嘴里吐出这两个字时,像是吃了灼人的辣椒,吐了吐舌头。
曾在成名后,有不少汽车品牌找他拍片子,去成都、去西藏。他拒绝了,“走过很多遍,没意思”。他坚持要走自己喜欢的路线,从此找他的品牌渐渐变少,商业变现越来越难。要支撑旅行的费用,他想到一条出路:组织私人旅行团,带着律师、医生等一群城市中产,去北极圈内的格陵兰和阿拉斯加,去东非看大迁徙和银背大猩猩。
谷岳很清楚,旅行团里14个人以上才是最赚钱的,但是为了更好的客人体验,让大家玩得更好,他们只组织8人到12人的小型团。
客人经常疑问谷岳,“你们这样赚钱吗?”他说,不好意思赚太多钱。虽然利润单薄,但是这几年来和谷岳一起旅行的人,都成了好朋友。
采访时,他感叹一会儿还有几个路线要撰写、发布,而他聘不起一名全职员工。
在自由世界里的天真、浪漫,在现实里可能是劣势,变成没有竞争力的代名词。
16年前,他想逃离日常琐碎,却发现还是有无法割裂的责任和义务。虽然一直在旅行,他也时常回去看家人。父亲因为担心,从来不看他的社交账号。2016年,他去俄罗斯最危险的“尸骨之路”,出发前父子俩在停车场尴尬地抱了抱。父亲极其不爱表达感情,谷岳那一刻感到对不住,“没有结婚,没有孩子,也没有安顿好家里的生活。”
空虚感还是袭中了这个中年人。他想到曾经有两年时间,不停地旅行,每周都在相遇、告别,如此反复,“每天你都在讲同一个故事,你是谁,从哪儿来,去哪儿。”
对此,他心里觉得,累,甚至不想交朋友。
回到现实,因为长期不在一个城市,身边朋友聚聚散散。当年一起去柏林的刘畅,谷岳坦言也多年没见。在39岁的年龄,他已考虑好退休后的生活,可能是在斯里兰卡的岛上,冲浪、晒太阳。
“不用为任何人牺牲,这看上去很自由,却正是人生无意义的来源。”一天晚上,谷岳发来信息,感叹自由是有代价的,既然选择自由,就要面对人生中的选择,面对迷茫和未知。
他想到,有些人遇到迷茫和未知,也许会选择要孩子,这样人生会很不一样,因为“结婚生子会让你忙起来,没有精力再考虑自由和选择,人生接下来的十几年规划已经定了,你也不用去纠结了”。至于是否要孩子他还没想好,还是希望自己能在未来找到答案。
他尝试着去互联网上寻求同道中人。他在今日头条上把旅行的片段一一记录。起初只是记录,后来发现每条视频下面,都有同样喜欢旅行的人跟他互动。有粉丝跟他说,“你拍这些视频,让人感觉生活还是很美好,有种童话世界的感觉。”也有人会叮嘱他,“谷哥,注意安全。”
谷岳觉得不再是一个人在路上,而是载着更多人的期待,带着更多双眼睛,去走更多的路,看更多的风景。如今的他,“一个人就像一支队伍”。
作为一个优质的视频内容创作者,他还获得头条的扶持。他得到平台首屏展示等曝光资源,被更多人看见,吸纳了更多粉丝。他也逐渐融入这个内容交流平台,了解到“大家喜欢看短的、有趣的东西”。头条曾经组织谷岳和其他创作者、粉丝去内蒙古、宁夏旅行。几次同行下来,谷岳交到了很多朋友。
因为内容精良和行业影响力较大,谷岳的账号被今日头条授予“2017年度十大旅游头条号”。这个资深的旅行者,很喜欢这份来自粉丝和平台的认可,“这是一种督促,让我更有动力去分享”。
内容创作还能转化为收益。理想可以去践行,面包也有了。谷岳如今有了更多商业化的路径。
托住自由
在北京的褡裢火烧馆子里,谷岳坚持要点一份豆腐乳。一端上来,全桌人唉声叹气。他介绍得起劲,给每一位的盘子里都抹了点,自己却不吃,眼睛里有一种孩童般的狡黠。
他是桌上年龄最大的人。和新的朋友一起去徒步,他习惯走在外面,在货车轰隆而来时,他会扒拉下身边的人。他甚至还有一种本领,立即消弭与陌生人的距离。面对第一次见面的跟他合作的女孩,只因她踏了踏脚,嘟囔一句,冷,他把一件薄薄的夹袄脱下,递过去,也没多说话。
谷岳是个容易释放天真的人,在他的头条视频里,记录的都是自己想去的地方,“没有刻意去追求大众流量,在某些方面还是比较有理想主义,想坚持分享自己想做的东西。”他拍在加拉帕戈斯和海狮一起游泳,在安第斯山脚下和羊驼一起散步,在炎热的埃塞俄比亚硫磺湖纵横。
看到视频底下的留言,他时感欣慰。想到托住自由,要学会承担责任,也要敞开自己,与人分享。翻过漫无目的自由之后,他找到了人生的意义。
最近他发的一条关于《搭车去柏林》十周年的视频下面,有很多人留言谈到十年来的变化,说起在他的影响下过上一种从未想过的生活。
一个叫伟宏的年轻人,受到谷岳的启发,在头条上开了一个叫“暴走兄弟”的账号。他已经有234万粉丝,成为一名专业的旅游博主。在他眼里,在路上的谷岳像个一直年轻的大男孩,给他示范了什么是“无拘无束,敢做敢当”。
2012年谷岳策划“不带一分钱去旅行”时,19岁的杭州女生邹琳也加入其中。在此之前,她极少出门,从小到大去得最远的地方是上海。谷岳带她从延安一直游历到兰州。住帐篷时看到月亮,她还惊讶地问那是星星吗,弄得谷岳哭笑不得。现年26岁的她,和当年带着她上路的谷岳一样,习惯了在路上的感觉,在东南亚、澳洲边打工边旅行,走了一条自由轻松的路。
邹琳的母亲本来希望她当教师,以便将来好嫁人。现在她周游世界,不想那么早成家。她母亲每次在电视上看到谷岳时会指着屏幕里的他说:“就是这个人,‘带坏’了我女儿。”
谈到这些故事,蹬着摩托车的谷岳很兴奋,一双大眼闪动着光芒。抵达更新的目的地,分享的范围越来越广,也让他的生活越来越饱满。
初冬的水长城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太阳马上沉下去,留下耀眼的一点光亮。
此时,谷岳想起《荒野求生》里的台词——“归隐于田园,帮可帮之人,助无助之者,行善行之事。修身养性,怡情山水,泛舟书海,唱游天地,邻里坊间其乐陶陶,这就是我理想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