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英:雕刻时间的人
2020-01-01李昶伟
特约作者 李昶伟
珠宝变成一件艺术,是很难的。创造这些艺术的陈世英,不只是珠宝艺术家,也是科学家、炼金者和哲学家
珠宝的艺术里,一切都是时间的问题。
这是享誉世界的珠宝艺术家陈世英的观点,前几天,他在帝国理工学院(Imperial College London)拜访了一位研究癌细胞的专家。研究室里有癌细胞变化的录像,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它们长这样:“绿的像绿宝,红的像红宝。可能它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美!”
癌细胞在短短一瞬裂变,而人类为了遏制它的生长,研制药物,挽留病人的生命,这是物质生命有限的时间。
2015年,香港珠宝巨头周大福邀请陈世英用南非著名的“库里南遗产”钻石毛坯,创造出一条配有11000多颗钻石、上百件羊脂白玉和翡翠的作品“裕世钻芳华”。为了这件作品,陈世英22人的团队,用了47000小时。
而在一颗钻石的后面,是耗费无数人力、从矿井深处发掘出它来的时间。再往前,是地球用几亿年孕育出珍贵宝石的时间。“一颗钻石,五亿年才能孕育出它,是不是一种永恒呢?”
面对这无垠的时间,陈世英希望,有一天当他自身不再存在,他的创作会成为他记忆和思想的载体。“我创作,是以有限的生命去换取不朽的时间。”
温柔的金属
初见陈世英时,这位雕刻时间的艺术家看上去像个从古代世界里走出来的人:花白长须,深色唐装。脚上蹬的一双运动鞋是他浑身上下唯一的现代气息。
陈世英今年63岁。43岁那年,他决定不再刮胡子,宁愿把所有时间留给创作,于是有了如今他标志性的长胡子。
其实,看过陈世英作品的人,都会感受到他珠宝艺术中的先锋性,会对他那些闪耀着阿凡达般梦幻色彩的作品印象深刻。在珠宝与科技的联结上,陈世英走得很远。
在高级珠宝的世界,他是使用钛金属创作的先锋。钛金属是一种太空金属,轻巧、色彩丰富,亲和人体。陈世英用了8年时间夜以继日地工作,研发将钛金属用于珠宝制作的技术,甚至一度因疲劳而中风。这是珠宝界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改变。他说:“只要有足够的意志和坚持,你可以将钛金属化成如丝线般的温柔。”
在西方,陈世英的英文名字“Wallace Chan”更为人所知。他的一件作品《宇宙新生》戒指今年成为大英博物馆馆藏,在中国艺术展区展出。这是大英博物馆第一件当代中国珠宝收藏。
这件叫作《宇宙新生》的作品戒面由3颗12.713克拉的蓝宝石做成,此外,除了海蓝宝石、钻石,指环部分是陈世英花了7年时间研发的“世英陶瓷”,一种比钢还坚硬5倍的创新材料。研发这种材料,源自一个童年梦想。清贫的童年时代,使用塑胶勺子的孩子拿起陶瓷勺子,因不小心打碎而受罚,于是有了今天“不碎的陶瓷”。
《宇宙新生》是一件远远超出“珠宝”陈旧概念的作品。它的内涵宏大广阔,来自“超新星”。据说,在银河系中,平均每世纪会出现三颗超新星,人类历史上记载的第一颗超新星,是由中国人在东汉时期发现的,那颗超新星在夜空中照耀了8个月之久。
陈世英说,他想用一件作品,去表达在创作的世界里,时间如何被拉长,空间如何被扩张。至于三颗豆状排列的蓝宝石造型,则是来自中国“翠玉兰豆”的玉雕,豆内有豆,百子千孙,通常这是送给新婚女性的吉祥礼物。中国文化的记忆,对哲学、科学等等命题的思索,常常这样融合在他的创作里。
陈世英说,珠宝变成一件艺术,是很难的。创造这些艺术的陈世英,不只是珠宝艺术家,也是科学家、炼金者和哲学家。冶金,材料,矿物,艺术……创作者要打通更多领域,他甚至也要研究金属的力量,因为金属锻造的过程中会有看不到的内伤,所以有的时候很快就裂了。“现在有一种频率,能够做出验伤的机械,就好像心脏做彩超一样,到那个地方就能够断层,测试金属有没有疲劳。”
听过他演讲的外国学生讲座后留言:“一个创新者,一个艺术家,一个珠宝专家,一个充满好奇、不断求新的大孩子。”在采访中,我们见到了陈世英的这一面。
这是陈世英2014年的一件作品,一条色彩绚丽的项链,上面趴着两只蝎子。项链看上去很庞大,但是应用了人体工学,戴上并不觉得重,戴上它像是被它整个抱住。中间的宝石是现今发现最大的一颗亚历山大变色猫眼石,重45.51克拉。为什么会做蝎子,陈世英说,蝎子有超过4亿年的历史,是活化石,生命力顽强,在极度恶劣的环境中,也能生存下来,持续进化。“大家以为蝎子很恐怖,但其实蝎子充满了母爱,它会把孩子一直扛在背上,直至小蝎子成年才让它们离开。”
这件作品中的猫眼主石能取下来用作戒指,两只蝎子也能取下来用作胸针。陈世英演示这件作品中的种种机关,像一个孩子在展示新奇的玩具。它曾经出现在2016年12月的《经济学人》中,专题题目叫《亚洲美学的力量》。
人生的故事
激发陈世英日后在创作中不断回溯的童年其实充满艰辛。陈世英说自己很小的时候就体会到了无常。
5岁时,陈世英跟随父母从福建来到香港。这并不是一趟愉悦的旅程,陈世英现在还记得风浪过来时船舱的飘摇。这是一艘超载的船,躲在甲板下的他们几乎无法呼吸。父亲把几个孩子轮流举到窗边,让他们可以透口气。“这趟旅程,是我记忆中第一个人生大转变,大到足以改变我的一生。”
初到香港,人地生疏,语言不通,谋生更加艰难。9岁时,父母终于在土瓜湾为他找到一所“天台学校”——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开设在大厦天台上的小学,学费只要2.5港元。楼下是一个菜市场,传来各种嘈杂,肚子也总是很饿,使他无法专心念书,也因此总是被老师责罚。
“人生无常而又无法抗逆的转变,教会我拥抱转变。”陈世英13岁辍学,当童工补贴家用,曾做过纺织工、小商贩、送货员,也在街边摆摊卖过T恤。在纺织厂工作时,有一天,机台上一件毛衣被卷进了机器,陈世英试图把搅进机器的毛衣扯出来时,手也被轧伤了。医生告诉他,很幸运手保住了。如果没有这份幸运,或许也就没有了后来作为珠宝艺术家的人生。
快成年时,陈世英想要学会一门谋生手艺,摆在他面前的有两个选择:汽车修理工或是宝石雕刻,他选择了后者,1973年到一个宝石雕刻工厂当学徒。与此相对应的是香港在上世纪70年代刚好步入的宝石雕刻工艺蓬勃期。
陈世英人生遇到的第一块宝石,是一块孔雀石,它的纹理、色彩、质感让他心跳加速。造化为什么能诞生这样的石头?它能成为什么?它独特的纹理、色彩,带陈世英进入一个梦一样的世界。但石头充满变化,工厂却不是。
因为尼克松访华后引发的中国热,陈世英所在的工厂接到了一批批来自美国的订单,中国工艺品需求剧增。但这和美、工艺、艺术,和创造完全不是一回事。陈世英说,那仅是制造而已。他在工厂工作了9个月便感到了无比的厌倦,日复一日地重复一道工序,不断地模仿,毫无发挥创意的空间。他想要创作,真正遏制不住的创造的欲望使他离开了工厂,开始自己创作。他在家住大厦的走火通道放了一张折叠桌、两把椅子,那是他最初的工作室。那年,陈世英17岁。
陈世英作品:《灵眸生花》项链
“截住光的地方就是你的雕刻”
从1973年到1987年“世英切割”问世,中间是14年像金属一样反复被锻造的过程。
米开朗基罗对他有着特别的意义。陈世英说小时候因为穷,不敢去书局,但是很好奇那些背着书包进书局的人,学识一定特别丰富。终于有一天鼓足了勇气推开门,走了进去。逛来逛去,突然间看到一本书,白色大厚本,不知道是什么书,就看到上面写了一个“M”,为什么会挑“M”,是因为在学校学英文“M”“N”分不清楚,挨老师打,所以记忆很深。
一打开,是米开朗基罗,就被吸引住了,“线条在肌肉上好像有呼吸一样”,一看价格,12块5毛,口袋里只有两块钱,没有买。但是记住了这个名字,这样的艺术。直到祖父过世,葬在基督教坟场,他发现坟场里面有西方雕刻的天使,陈世英有时候就在那里临摹。“是这个时候开始意识到了光的作用。”
但真正洞悉光的路径的,是“世英切割”。1987年的“世英切割”带陈世英走进了世界。
他在一枚水晶中雕刻了希腊神话中掌管四季的荷莱女神。他雕刻了一张女神的脸,但是因为光的折射,呈现出重叠的四个倒影。
创意来自摄影中的重复曝光,陈世英将它融入珠宝设计。在水晶石背后刻上一点,正面看发现原来出现了五个点,利用切割改变折射角度,令影像重叠,“里面有大量精确的计算,要懂得光的走向——透过宝石怎么把光截住,截住光的地方就是你的雕刻,相差一点就做不出来这样的效果。”
做珠宝,原材料很奢侈。一般情况下,高质素的宝石会用作珠宝,而留下来做雕刻的,都是较低质素的石头。陈世英用高质素的宝石做世英切割,别人一开始不理解,因为传统以来,宝石越重越值钱。“人家会说,雕得很美,但是去了这么多,不是轻了吗?我只能说服他们说,那是一项突破。”
直到今天,陈世英见到这件作品还能想起很多当年的情景。有一天工作时,突然发现机器不动了,然后发现电灯不亮了,门铃也不响了,原来是没有钱交电费被断电了。有两年时间,他毫无进项,甚至没有钱交电费。但窃喜还好只是断电,如果机器坏了更麻烦,因为没有那么多钱去修理。后来就借了40块钱交电费,10块钱是滞纳金。
上:陈世英和他的作品
下:“世英切割”代表作《荷莱女神》
他试验用牙科医生的牙钻代替刻刀,但是现成的牙钻后来也不够用,找遍了所有牙科工具供应商,对方说你至少要10万支的量才卖给你。怎么办,陈世英最后一咬牙去了机械工厂当学徒,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师傅一开始不愿意教,陈世英跑腿买奶茶买菠萝包,讨好了很久才有机会得到学习。白天学习,晚上回来自己做工具。
牙钻每分钟钻36000次,作用于石头随之产生高温、紧张、裂纹。试样不断破碎,后来解决之道是把雕刻的容器放在水中,之前遇到的问题迎刃而解。但放在水中雕刻,可视度差,陈世英训练自己也要像水一样,更有耐心,更灵活。每一次雕刻,将石头从水中拿出,晾干,确定每一下是否准确,刻到一定时间,再放入水中,再开始下一次。“我感觉不到白天和黑夜,有那么一瞬间,灵魂出窍,我感觉自己消失了,只有感觉和意识存在,一双手和我的工具在动作。”
一颗宝石的第一刀
2018年11月在伦敦的英国宝石学会的演讲上,陈世英说:“人们都叫我‘大师’‘陈大师’。是的,我是一个大师,一个‘失败’大师。”
“每一块破裂的石头,每一个无眠的晚上,每一次失败的经验,都是宝贵的一课,启发创意:当一件物件被打破了,它是否就失败了?当一个梦被中途放弃了,它是否就失败了?失败在我眼中,蕴含无限的机遇和可能。”这是他从失败中萃取的哲学。
陈世英明年春天有一个演讲,他准备的题目叫“第一刀”。45年艺术生涯,这是一个让他感慨万千的题目。“创作对于我来说好比生死,在无数的生与死之间,是上千百万次的轮回与重生,一次又一次的复兴。”而第一刀,就是决定生死的一个关口。
陈世英说,一颗宝石的第一刀,建立在无数次失败的第一刀、无数次成功的第一刀上。
一颗翡翠原石,在切割之前陈世英会反反复复地看。“昨天这样切是这样的情形,前天那样切是那样的情形,几年前我切过的这样情形是失败的,再几年前这样切是成功的,但是也并不是说你有这么多经验就一定切得好。所以第一刀之前要做无数的决定。”而所有的决定,要视宝石的品质做不同的调整:是全透明还是半透明?是玻璃种还是水种?
12月22日在深圳市当代艺术和城市规划馆,有一场西方珍宝的大展,展出了从文艺复兴到20世纪近200件西方珠宝珍品。里面的杰作,比如一件文艺复兴时期的圣子降临吊坠、梵克雅宝20世纪50年代之前的金包,一只中国清代的三秋赏瓶等,都唤起了陈世英很多与工艺追求有关的记忆。其中一件祖母绿的美杜莎手镯,尤其让陈世英倾心。
这件美杜莎手镯中间是一颗65克拉的祖母绿,美杜莎最著名的能力是她能使见到她的人石化,而在这件作品里,她的脸庞、头发都被凝固在最动人的时刻。
“这么好的宝石,不管在什么时代,宝石拥有者一定会找最好的匠人、艺术家去打造它。”陈世英说,每一种宝石,跟人一样,都有自己的个性。祖母绿非常美,但是它很脆,很难驾驭,一雕刻,很容易就崩边。完美的祖母绿很难找,即使在拍卖行上拍的,很多也都是有裂纹、结渣等等瑕疵。
“明白了这个,你会知道这件作品一定是那个时候最好的工匠大师才能做出来的。不是说材料很完美,我雕雕雕就出来。”陈世英说做这件作品的工匠,首先需要避开各种结渣、裂纹、斑点,不管是雕刻还是切割,要能够保持宝石最大的重量和原形,能够保持它的色彩和火光,最后还能雕出美杜莎的原形。“一颗宝石的外形已经限制了珠宝匠人的创作,但是你做出来又让人感觉到没有被限制,你的精神和情感完全被它抓住,这个就很难了。”
一个100多年前的珠宝大师面对一颗祖母绿时的情景,和今天的陈世英,时代不同,使用的工具不同,但在埋头与一颗石头对视时的心情大概是一样的,创作的过程中永远伴随的各种艰险大概是一样的,与之相应的,解决问题的决心大概也是一样的。
功夫深处独心知。陈世英说:“工艺最本质的,一定是内心,工艺的锻炼是心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