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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艺术国际市场之成因 黄宾虹、吴衡之关系考*

2019-12-30洪再新

新美术 2019年9期
关键词:黄宾虹名画

洪再新

认识世界艺术之观念,离不开国际市场的出现,反之亦然。而中国艺术国际市场的形成,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宣扬、实践“世界艺术”观念的一代文化先驱。考察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外交流的渠道,特别是在连接广东、上海和世界的努力中,可以注意到两个不同寻常的人物,敢为天下先,将中国古今艺术与国际市场直接地联系在一起。这两个人物,一是广东香山人吴衡之(1871—?),19世纪末客寓上海,从事汉英务商教学,同时担任洋行译员,介入媒体以及艺术交易,晚年以编纂《英汉大辞典》、翻译《宝窟生还记》(图1)、《归来》《最近名家小说译丛》(图2)终其一生。一是安徽歙县人黄宾虹(1865—1955),1909年移居沪渎,开始他中年以后的国际学术与艺术追求,在中国绘画的现代表现上,成为代不数人的卓然大家。时光流逝,先行在十里洋场担当文化中介角色的吴衡之,已被淡忘,其早年与晚年的行迹,至今阙如。1关于其专题,详见笔者〈务商、翻译、世界艺术与世界文学:中西文艺交流的推手吴衡之考略〉,即将于《美术学报》2019年第5期、第6期连载。然而,他在艺术与市场之间建立的广泛人脉,依旧可圈可点。2详见笔者〈吴衡之大事年表稿〉,为注1笔者论文附录,《美术学报》2019年第6期。其传奇经历,也随着中外文化关系研究的深入,尤其是黄宾虹研究的全面铺开,日显其重要性。因此,通过考证两人在20世纪前期交往的行迹,将有助于认识黄宾虹大胆投身中国艺术国际市场的内外成因,亦可为现代艺术史跨语境研究不可多得的范例。

图1 吴衡之译述巴洛兹《宝窟生还记》[Tarzan and the Golden Lion]书影,1918年

中国绘画世界市场的形成,追溯其国内的因素,首先得益于黄宾虹、吴衡之所代表的重商传统。虽然籍贯各异,他们两人的乡邦习俗却有一个共同点,即多钱善贾,左右逢源。徽州的商人,到明清两朝,形成了全国性的规模,以至有“无徽不成镇”之说,一方面以商促农,改变山乡地少人多的贫困现实,另一方面推动文化教育,赞助艺术收藏,遂有黄山画派的形成和发展;而广府一带则有长期的国际贸易传统,到大清盛世,“十三行”作为朝廷外贸经营的窗口,把广州变为艺术收藏的重镇,并直接参与和推动了中西物质和视觉文化的交流。由于相似的文化背景,吴衡之和黄宾虹先后来到上海这个世界都会,找到各自大展身手的活动舞台。他们在文化、教育、新闻、出版、旅游、艺术经营等不同的领域,相互依托,共同开拓,强化了以上海为中心的国内外艺术市场发展。他们的强强联手,具有跨语境的时代特征。这不仅涉及国内各地区之间的市场联系,而且突出其与国外客户的交往,以形成全球范围内古今中国艺术品生态圈。在此新范畴中,两种和两种以上不同语境下出现的艺术活动共存,呈现彼此制约、互相影响的多重关系,从而区别于单一语境中发生的务商现象。

图2 吴衡之译述、胡怀琛校订,《最近名家小说译丛》书影,1931年,笔者藏

黄宾虹晚吴衡之十余年客寓沪滨,他借力粤友邓实(1877—1951)的“风雨楼”,不但襄理《国粹学报》、神州国光社,而且从1909年即刊行润格,鬻画自给。3此外,黄宾虹在李瑞清(1867—1920)任校长、王云五任教务长的留美预备学堂任国文教员,其学校的性质,类似外文补习专科。参见《黄宾虹年谱长编》(荣宝斋出版社,2019年)1910年项下备考王中秀撰,〈黄宾虹十事考之三:留美预备学堂〉,原刊《荣宝斋》2000年第6期,第238—241页。辛亥革命以后,他一方面与革命画师高剑父兄弟等办《真相画报》,鼓吹革命,另一方面经营“宙合斋”,4参见王中秀《黄宾虹年谱长编》1913年项下。从事古玩交易,涉足国内外艺术市场。1919年8月黄宾虹在《时报》〈附增美术周刊预告〉中指出:“美术者,实业之母,此为当今世界所公认”,开门见山,申述其艺术社会学主张。“欧亚各国无不有实业以致富强,而其研究美术之法,尤关各报与杂志之销行,得觇进化之迟速。近者中华热心爱国诸君,汲汲图谋实业。而美术之模范,既足以引起各工艺之先声,美术之观瞻,又足以慰悦劳动家之勤苦,其优胜于寻常游戏,固不待论。第今日之谈美术者,醉心欧化,尤当保重国华。……本报兹因采择我国美术自立之特色与欧亚各国欢迎之极心,类分凋刻、图画、巧工、杂器、丛谈、着录、迻译、摄影凡八门,萃数千年艺术之精英,促四百兆人生活之增进,新知旧学,舍短从长,由是而广兴工业,骎骎乎富强之盛,则《美术周刊》或即其先导也。”5按《美术周刊》于1919年8月26日创刊,自11月4日第11号起附入《文艺周刊》。出身于徽商家庭,黄宾虹历年从事的实业,造墨、报业、经营古玩行,诸如此类,清晰地显现出其重商意识。在该刊“双十节”的〈古画出洋〉一文中,6“又有中华人吴衡之君任翻译,沈冶生、郁载生二君任印刷。”黄宾虹重提几年前“中华人吴衡之君任翻译”而成的《中华名画:史德匿藏品影本》7Chinese Pictorial Art:E.A.Strehlneek Collection,The Commercial Press Limited,1914。在《神州日报》的社论中,就像《申报》《时报》为该书的广告一样,都同时强调吴衡之与黄宾虹合作的重要性。参见笔者《古画交易中的艺术理想:吴昌硕、黄宾虹与〈中华名画:史德匿藏品影本〉始末》,收入卢辅圣主编,《海派绘画研究文集》,上海书画出版社,2001年,第597―635页。(图3)一书,见证与这位翻译家的历史性合作。

图3 《中华名画:史德匿藏品影本》书影,1914年

图4 吴衡之参加南社表格,1921年2月1日,陶喻之藏

吴衡之,名权,又名秉钧,号香山老衲,晚号退翁,英文名Heng-Chi Wofle(图4)。和现已所知黄宾虹的出身和早年生活情况正好形成对比,我们对吴的家庭出身和受教育的情况,知之甚少。尽管他在广州、上海两地均有房产,8据陶喻之先生提供1921年元月1日南社入社书:“姓名:吴衡之,号香山老衲,名秉钧。年岁:五十。籍贯:广东香山县。居住:广州河南冼涌西约土代巷善庆里五号。上海闸北华兴里四弄底一七〇号。通讯处:现在广州河南住宅。介绍人:蔡哲夫、谢英伯、高剑父、黄朴存。年月日:十年二月一号。”但目前看到的吴衡之履历,实始于上海。从1898年2月10日开始,《申报》出现“惜余英文学塾”招生启事,其后每届春秋招生季节均有招生广告。其象征性在于,这位年方二十七的香山人,不仅受过良好的英文教育,而且对商业英文用力尤勤,从教学到实用,俱富有经验,开风气之先。

语言是信息传通的载体,古时亦称翻译为舌人。而身为把关人的翻译,责任重大。以佛教流传史为例,外来文化的传播和本土化,离不开佛经翻译的无上功德。而与之类似,明清之际欧洲耶稣会士之所以重视外文,有其清楚的目标,意在传布上帝的福音。鸦片战争以后,中国知识界和对翻译这一中介的认识大为改观,并通过民间办学,培养才俊之士。除了1862年北京官办的同文馆培养外事与科技人才外,民间主要是在沿海省市如广东(香港、广州)、福建(福州、厦门)、浙江(宁波)和上海,主要是为了培养从事商业贸易活动的人才。在中外文化交流的历史语境中,吴衡之的开创之功,重要性一目了然。他从设立惜余英文学塾起,继而经营汉英务商学校,大力推广商科教育,参预中外艺术交易活动,译介艺术与文学作家作品,成为培养国际通用人才、推进东西文化互动的精英代表。尽管这方面的史料尚待深入发掘,他在上海取得的成就,却是有目共睹的。

吴衡之办学伊始,就培育了出色的商业英语人才。像吴培初(1887—?)在《旧上海外商银行买办》中所回忆者,“我十二岁时到河南路天津路章东明酒店楼上向吴衡之学英文。”9文载中国人民政治会议上海市委员会文史资料工作委员会编,《旧上海的外商与买办》,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09页。吴培初原籍苏州,生于上海,父亲是位布商。1903年起后分别在俄国道胜银行、荷兰银行、美国花旗银行[Citi Bank]任买办,其中于1932—1941年间在后者担任第三任买办,前后22年。参见康健“吴培初的买办生涯”www.shfinancialnews.com/xww/.../userobject1ai33409.html,2013年1月20日访问。后马路即现在的天津路,而惜余英文学塾的职业补习科目,使他迅速掌握国际银行业务,尤擅英文写作,成为银行买办中的翘楚,月薪高达八百大洋,和普通买办月薪两百相去悬殊,证明乃师英文发蒙的过人之处。办校一年后,吴衡之与同乡金广生10见1899年9月22日《申报》。“要知详细,请来面叙。此佈。粤东吴衡之、金广生同启。”据《旧上海的保险中介》,金广生为清末外商水火保险业有协隆洋行买办。《保险中介》2012年第4期,insurance.hexun.com,2019年3月9日访问。又在“惜余英文学塾招生广告”中报告了该校近况,并为学生提供改商科为西语专业的选择:“本塾向在后马路如章东明左邻设帐,因扩充校舍,多增额位,特迁至该路西首乾记弄内,俾有志西文者随时可来就学。惟本塾功课分有六班,每日两起,日由九点钟教至四点,夜由七点至十点。所授课艺,除读本、史记、尺牍、地志、算术而外,则以撰作、语句、论□、翻译诸课为尤重,所以专意于此,是欲学者知其文理法,要藉可悟会各书意旨,成效较捷。或有急于从商专习西语者,即无论何项言辞均可指授。”

惜余英文学塾还出了一位中国文化名人,他就是和吴衡之晚年生计直接有关的王云五(1888—1979)。王生于上海,光绪二十八年(1902)十四岁,也就读天津路上的这所私塾。在《岫庐八十自述》中,王云五描述弃举业转学务商、半工半读的经历。11《岫庐八十自述》,第三章〈半工半读〉,台北商务印书馆,1967年,第20―21页。这时金广生已离校,故夜校各班由吴衡之独任,其能力之强,可见一斑。王云五在同侪中名列前茅,为日后进虹口美国教会办守真书馆专修英文奠定基础,吴衡之开导之力,功不可没。

惜余英文学塾越办越好,1906年秋迁北京路清远里。民国元年(1911)盘给他人,吴衡之与徽州人合作,12这值得重视,正如《时报》《神州日报》1914年9月2日该校秋季始业式的报道所示:“末由该校庶务主任黄君惠仁宣告该校由休宁张君蕙荪、黄君雨辰、吴君灿如等创办,迄今热忱毅力,困苦经营,得今兴盛之效。”吴衡之聘用老友黄宾虹和安徽名流、歙县“新安中学堂”校长许际唐(1874—1946)为校董,意在使由徽州人创办的这所学校,顺利转入他的经营模式,重新运作。建成规模可观的汉英务商学校,再开新的风气。他的招生广告强调了商校的重要功用,“务以养成商学全材,兴商富国为宗旨”,俨然是一份社会改革的宣言。13转引自王中秀编著《黄宾虹年谱长编》,1912年7月7日项下《时报》“上海务商中学(原名汉英务商学校)招生”广告。这种重商主义的教育理念,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技术培训,而将商学作为新兴学科,大力提倡。这不仅是上海政治、军事、实业、文化、艺术各界名流所认同的观念,而且得到他们有力的参与和支持,成为以实业救国的组成部分。这年7月,黄宾虹和陈英士、王一亭、庄得之、蓝天蔚、周金箴、虞洽卿、陈润夫、潘兰史、锺衡臧、许际唐、李怀霜、王云五、胡都文同任该校校董。从这份名单显示,吴衡之在上海政商文化界的人脉令人惊羡。而黄宾虹的介入,也表明他在上海知识界的声望。正如《上海务商中学(原名汉英务商学校)招生》启示所强调的:

宗旨:灌输中西学识,养成商业人才。学科:注重商务专门学识,及汉英文字,旁及各种有关商务职艺。学级:四学年毕业,后二年悉用英文教授……。校长吴衡之启。

就这样,学校顺利地实施每年的教学计划,重要活动大都见诸报端。有的内容,则同时在黄宾虹任职的《神州日报》刊载,以扩大舆论影响。1914年9月3日《神州日报》《时报》同时报道务商中学秋季始业式,在秋季始业式上,“由校董黄君朴存及殖边银行办事员张君逸才相继演说。”虽然内容不详,但黄宾虹对该校的办学主张,当持赞同态度。这也提示新生和广大读者,《神州日报》《时报》《申报》等沪上媒体在一个多月前别发洋行[Kelly&Walsh,LD.]与商务印书馆同启的广告,推广“西彦史德匿君所编、爱士高女士、戴惠君、毕烈古君、中华吴衡之君、黄朴存君所参订”的汉英合璧《中华名画集》出现——“凡有世界艺术观念者,……而知中华美术之价格矣”(图5),14参见注6。而同一版面上,常有殖边银行“上海第一次通告”15参见王月峰撰,《殖边银行研究》,河北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1年。1914年12月10日《时报》也有〈务商学校高级生参观殖边银行〉的报道。,演绎一致的务商基调。16顺便提一笔,同时各报有二马路望平街口成德学校做“暑假英文补习科招生”广告,连篇累牍,说明惜余私塾的英文教学模式,不断有后继者。《字林西报》[The North China Daily News]该月的英文广告,还有该图录定价20美元(图6)。

图5 《神州日报》刊登别发洋行[Kelly&Walsh,LD.]与商务印书馆同启汉英合璧《中华名画集》广告,1914年7月2日

图6 《字林西报》[The North China Daily News]别发洋行[Kelly&Walsh,LD.]英文广告,该图录定价20美元,1914年7月9日

1916年吴衡之曾转任南洋商业公学校长,旋亦辞去。171915年11月28日《时报》吴衡之广告,以年老辞去校长职。1930年4月,他在《友声》杂志第5卷第4号〈海虞游记(德泉)〉之“编者按”:“余于民五(1916年),适长南洋商业公学。”《申报》1916年5月29日报道他邀请美国儿童教育家到该校演讲,而〈巴雪棣夫人演说纪胜〉亦见于《香艳杂志》同年6月第12期,体现他身为教育家的眼光和魅力。18前者是国内最重要的大众媒体,后者则为新派女性的读物,表明吴衡之不仅重视教育的现代化,从妇女儿童抓起,而且还通过英文的沪、粤方言翻译,向家长传播世界最新流行的蒙特梭利教育法[Montessori Education]扩大商务英文的市场影响。参阅马勤勤撰,〈《香艳杂志》出版时间考述〉,载《汉语言文学研究》2013年第3期,第60—66页。承曾四凯博士检索资料,佟欣女史转换电子文档,在此鸣谢。据王中秀先生观察,民初至1920年前,《时报》上关于吴衡之的报道,就像这类消息,集中于务商教育活动。除了办学培养务商人才,吴衡之身兼多职。前引王云五所提吴白天的工作,据《上海指南》中律师一栏,有佛盛“F.Vorwerk and F.Voigls,德国人,到申七年,住英租界四川路26号,翻译吴衡之,文桉吴少英。”19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编印,1909年,上海图书馆古籍部藏。注11第20页,“据说他白天在一个英国大律师事务所当译员”,当指同一事实,因为德国律师1902年来沪。这对黄宾虹的交游与认识不无裨益。在体现务商意识方面,黄宾虹主政的《神州日报》〈神州月旦〉专栏,201912年3月1日至1913年11月15日为《神州月旦》专栏,参见王中秀《黄宾虹诗文著作系年》(《黄宾虹文集全编·书信编》附录,荣宝斋出版社,2019年)。之后11月16日到1914年12月4日之间的专栏或副刊名称不一,如“竹头木屑”“零缣断简”“冰庐杂录”“冰谼杂录”等。谈及经济、务商、财政者触目皆是,成为他报人生涯第一个高峰的亮点。例如,1913年4月2日有署名“千”的时评:“近言经济学者,尝谓当今官吏多趋重于法律而不知立法、司法、行政三者,皆当兼有斯学而后可得充分之效果。故今欧美官吏教育虽多有注意,而终不免以财政支绌,而使一般社会商人未能全行。研究及此,常以为憾。兹教育部拟于南京、武昌、广州设立大学三校,并于各省设立实业、农林等专门学校十七所,乃正同坐此厄。世界财政问题,岂特中华之危险乎?”作者对德国经济学家罗修(即威廉·罗塞尔[Wilhelm Roscher,1817—1894])的观点时有征引,阐释发挥,21见1913年4月16日(署名“千”)和7月15日《神州月旦》(署名“忪”)。参见注20,《黄宾虹年谱长编》是年项下王中秀按,1913年6月1日以后“以千一、千虑、濒、忪、乃等笔名所署本栏诸文作者疑为黄氏,俟考。”从黄宾虹与吴衡之务商学校的关系及各种人脉来看,上述时评出于黄氏之手的可能居多。或许和吴衡之服务于法律界的经历有关。22黄的德国关系网,包括1909年订交的潘飞声,潘1887年至1890年在柏林任教,参见笔者〈艺术鉴赏收藏与近代中外文化交流史:以居廉、伍德彝笔潘飞声《独立山人图》为例〉,载《故宫博物院院刊》,2010年第2期,第1―12页;在留美预备学校任西文教习的德国人阿特梅,参见黄宾虹《九十杂谈》:“辛亥革命前,余屡至金陵。两江师范监督李梅庵、蒯理卿观察光典(1857―1911)约我兴学。余任沪留美预备校文科。聘德国人阿特梅氏。”以及德国收藏家,医生教授谛部[Prof.Claude du Bois-Reymond,1855-1925]伉俪等。其中潘飞声与谛部伉俪,都与吴衡之相熟。

同样依凭着国内的人脉,吴衡之1921年元月1日由黄宾虹、蔡守、高剑父等介绍参加了爱国诗社——南社。23参见注7。是年9月,其同乡、亲戚、过去的学生和校董王云五以胡适推荐,入职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翌年1月接任所长。24据《岫庐八十自述》:“接任所长的第一年内,即自十年(1921)底迄十一年(1922)年底,首先实施后开二事:(一)改组编译所,延聘专家主持各部。(略)(二)创编各种小丛书,以为他日编印万有文库之准备。(略)”于是,王“调自己人进驻,为自己任编译所所长改革张目”,25据王中秀先生2009年8月18日致笔者函,是为黄宾虹儿媳罗时敏(1907―2018)语。罗为《商务印书馆编译所职员名录》(原始记录,是1905至1930年间所有在所任职的人事档桉)所载最后一名职员。包括1月3日介绍吴衡之入馆,工资一百大洋。26《商务印书馆总公司同人录》(民国十二年一月)杂纂部:何公敢 黄幼希 江练百 阮淑清 戴俊甫 吴衡之 俞韧之 朱时隽 唐旦初 程选公 林沪生 高晴川 童卓汉 钱漱六 孟紫瑚 孙卫瞻 高九香 夏粹若 何崇龄。《涵芬楼书话》,孔夫子旧书www.kongfz.com/blog/blog.php?do=showone&tid=2674-2013年1月20日访问。4月10日又介绍黄宾虹入馆,以接替美术部辞职的吴待秋。27据王中秀提供《商务印书馆编译所职员名录》:“黄宾虹,号宾公,五十岁,安徽省歙县人,介绍人:王岫庐。入所时间:十一年四月十日,工资:八十元。寄宿所:香兴里八弄石二家。”表格上进的是事务部,可能与老友吴衡之的推荐有关。在该馆人事登记表上,黄宾虹是进的事务部,工资八十大洋。虽然黄宾虹在所时间不长,他和吴衡之的关系,时有后续,并超越务商教育一端。28在商务印书馆共事期间,1924年出版的有吴衡之参与编纂的《第一回中国年鉴》,明显对黄宾虹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参见俞剑华(1895―1979)1948年1月在《美术年鉴》序文中的回忆:“大约在民国十八九年吧,老友黄宾虹先生接办神州国光社,曾有过编印《美术年鉴》的提议,我也义务的参预过编辑计划;但是因为编印不易,而神州国光社不久又变了质,黄先生也脱离了,于是这个编印美术年鉴的计划,连昙花一现都没有现,就归于泡影了。”王扆昌主编,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8年翻印1948年本,第13―14页。

就国际环境而言,黄宾虹和吴衡之的务商合作,是时代使然。1914年7月3日起连续一周,上海各大媒体刊登“汉英合璧《中华名画集》出现”的广告,以醒目的标题,见证了他们与西彦共同做出的“二十世纪新发明”。中外人士从各自不同的兴趣和专长走到一起,前提只有一个,那就是黄宾虹在国际都会上海所经历的时代巨变,渐次形成“东学西渐”的市场经营样式。在此之前,他就于《神州日报》撰文指出:“中华文明开化,较早于欧美诸邦,而美术发达,各有颛家,载之史乘,不胜枚举。近日东西列强,广开博览研究等会,方沾沾于东亚文艺,精益求精,务穷奥窔。”291912年9月10日,署名“大千”。该笔名最先见于《真相画报》第三期(是年7月1日出版)上刊出黄宾虹两幅写生稿,从8月15日起出现在《神州月旦》,频率颇高。

黄宾虹的西文程度,在其存世文献中仅见1914年为陈树人译《新画法》所作序言,引英文《圣经》There is no new thing under the sun[日光下无新物],意在弘扬“沟通欧亚”的世界艺术观念。30此为《黄宾虹文集全编》中唯一的原文征引者。据浙江省博物馆收藏《欧画》残稿,约写于1925年许,有欧洲画家西文姓名拼写,显示他英文花体颇为流利。在他的报人圈中,老友泾县胡怀琛(1886―1938)通英文,曾为吴衡之校订《最近名家小说译丛》上下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31年,收入《小説世界丛刊》(一),未必完全倚赖粤友接触西文信息。吴衡之则不同,英文是其本行,而上海买办圈中盛行的收藏文物的风气,同时也符合他个人的兴趣爱好。以此为契机,他以在外侨界的名望,参预艺术交易,为其他买办难以望其项背。31英国人艾士高[Francis Ayscough,ca.1860-1933],其祥泰洋行[Scott,Harding&Co.Ltd.]有买办定海人刘松甫,以收藏海上画派书画为主。艾士高夫人[Florence Ayscough,1878-1942,译名有爱士高、爱司可、爱诗客等]是出生并久居沪上的美国侨民,对中国传统文化感情至深。翻译了大量唐诗,特别是杜诗,而且对字画、陶瓷、园林都有专门的研究和着述。其后,完成英文《古今中国名人图画录》,参加1915年在旧金山举办的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展出。参见笔者〈时人画、古画的现代市场:买办收藏家刘松甫事迹考略〉,载《艺术史研究》,中山大学出版社,第11辑,2010年,第483―511页。《神州日报》1913年12月23日的报道〈西士收藏中国名画展览会〉,记者应为黄宾虹本人,32参见黄宾虹前二日(12月21日)《神州日报》《冰谼杂录》:“西士史德匿君航海东来,居我中国,已十余稔,事获余暇,究心美术。故凡瓷铜玉石,工艺雕琢,无不精覈。性尤酷嗜古人书画,以为中国精神文明逾于异域,口讲指画,皆能深中肯綮。暇出所藏唐王摩诘山水卷眎余,……神物流传,将之海外,中国秘宝,不能为中国人所有,吾生也晚,犹及一睹此图为幸。”允为他和吴衡之联袂打入中国画国际市场的一幕序曲:

前日,西士宰史尔君于本埠英界博物院路之博物院楼下正厅开国画展览会,所陈列各品有宋元明各大家画卷轴等件,如宋人画诸葛武侯抱膝长吟图、元人墨竹、明人张梦晋人物卷、清代袁耀山水,其余美不胜纪。到会者中西人士颇众。其收藏家为西士史德匿君、谛部君暨其夫人、满斐德君、士丹黎君、艾士高甫君暨其夫人。来宾之谙画者为克老能拔君、巳君、皮亚君,译说各画故实者为粤东吴衡之君等,玉躞金题,古香异锦,颇极一时之盛。闻将定于明年阳历1月9号至11号,仍在前处开中国名画大展览会云。

从收藏、展览、出版、媒体宣传的体制上,这则报道可以体现出日渐统一的现代文化格局,通过编辑《中华名画》一书过程的若干节点,我们可以来认识“世界艺术”的观念,是如何在“中国画的价格”上得到体现的,由此成为“二十世纪新发明”。331914年7月3日起到9日,《申报》《时报》《神州日报》连续出现以此为醒目标题的《中华名画》广告,把这一交易和“世界艺术”的观念联在一起,通过市场的介入,界定“中国绘画之价格”。在近代大众媒体出现以来,这是当之无愧最重要的艺术类广告之一。

关于其涉及的方面,笔者曾有概述,34参见Zaixin Hong,“From Stockholm to Tokyo:E.A.Strehlneek's Two Shanghai Collections in A Global Market for Chinese Painting in the Early 20th Century”,in Moving Objects:Space,Time,and Context,The Tokyo National Research Institute of Cultural Properties,2004,pp.111-134。日译本,洪再新撰、[日]盐谷纯译,〈ストックホルムから東京へ―20世紀初頭、中国古画の国際市場におけるE.A.スツラヘルネクのふたつのコレクション―〉,载東京文化財研究所編,《うごくモノ:“美術品”の価値形成とは何か》,东京平凡社,2004年,第185―214页。在此仅就其较突出者,略作发挥:

首先,西彦参与中国名画的收藏是最新的市场行情。对此,邓实在1911年《辑录余谈》中,有详细的观察,称“西人之爱购中国旧画,自近二三年始。盖始庚子之役,内库所藏唐宋元真蹟,流落海外,西人尽置之巴黎、柏林、伦敦各博物馆中,以供众览。”35《神州国光集》,神州国光社,1911年第19卷,第1―2页。受其启发,黄宾虹通过旅沪外国收藏家关注这一动态。由于译笔的差异,关于这些收藏家的信息,不尽一致,颇多阙如。如主持外侨参展的宰史尔[W.Jessel],和士丹黎[Dr.A Stanley]、满斐德[Rudolf Mahnfeldt],均为收藏家。36《中华名画》320页《藏画》条还提到高伦年伯[F.Kronengerg],亚伯拉罕[R.D.Abraham],福开森[John Ferguson,1866―1945]等西彦。后则曾于1912年6月上旬举办“中国古画展览会”,媒体上有上海博物馆的预告:“本院承旅沪德国收藏家满斐特大律师雅意,假到中国古画数百种,均前代内府秘室及各名大家藏本,光怪陆离,目所罕见。现择阳历六月初七、八、九(即阴历四月廿二、三、四)等日下午二时起至七时止,在院陈列三日,藉供中外士女展览,沪上名流闺秀不乏赏鉴大家,倘获惠然肯来,届时即请移玉本埠博物院本院为祷。入场券每位一元,临风翘企,无任欢迎。上海博物院谨白。”376月4日《时报》。谙画者如克老能拔、巳、皮亚等来宾,细节不详。谛部38《中华名画》320页《藏画》译作“鲤门君”。暨其夫人,柏林大学著名眼科教授,任教于上海同济医校,为生理科主任,1917年后回国。黄宾虹题其所赠《拟古山水》(图7)曰:“宋代李晞古古画,可比唐李思训,有明六如居士常喜为之。今谛部大博士偕其夫人,笃好中华古名画,储藏甚富,尤多精品,余曾一一获观,自夸眼福。近属为作画,因拟古以奉焉。”39德国科隆东亚美术馆藏。关于爱诗客已有专题研究,40参见注31,Lindsay Shen,Knowledge is Pleasure:Florence Ayscough in Shanghai,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2012。Zaixin Hong,“Florence Ayscough:A Pioneer of Promoting Modern Chinese Painting in America.”In Collectors,Collections and Collecting the Art of Ancient China:Histories and Challenges,edited by Guolong Lai and Jason Steuber,University of Florida Press,Chapter 5,2014,pp.119-150;313。详见后文介绍。而史德匿[E.A.Strehlneek,1876―1946?]在展览会上出品最多,俨然主角,也是本节叙述黄、吴合作的核心之一。

其次,上海英租界的博物院,不仅是现代社会公共空间的象征,而且也为收藏生态圈提供了展览、观摩和从事艺术交易的制度。任职于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的日本人长尾雨山(1864―1942)在光绪三十四年(1908)率先把“赛会”即展览会制度介绍到上海,推动了古画海外市场的开拓。先由中日两国收藏家参加,后有欧美人士的介入,说明此类展览,正在由中国扩展到东亚和西方各国,成为新的社会公益机构。

图8 《中华名画》英文书名页,1914年

图9 《中华名画》中文书名页,1914年

图10 《中华名画》英文自序,1914年4月

再次,为了配合展览,个人收藏品的目录,出现了重大的改观。在《中华名画》《自序》开篇,史德匿交待“余初拟辑画目一册,以为沪上书画赛会之备览。”令人觉得蹊跷的是,史德匿的第一批中国艺术品收藏已于1913年7月易手给瑞典实业家、收藏家法赫拉斯[Klas Fåhræus,1863―1944](图8),41见于该书英文书名页的说明,“which has recently been acquired by Herr Klas Fåhrœus,of Brevik,Stockholm.”《字林西报》1914年7月27日第13版书评中,有具体报道:“众所周知,12个月前,史氏将其全部藏品有条件地出让给瑞典收藏家法赫拉斯。”据法赫拉斯的玄外孙女碧瑟·艾佛斯[Bisse Evers]女士2003年10月22日和11月13日函告笔者,她的太外祖父1912年和极地探险家托利尔德·沃尔夫[Torild Wulff,1877―1917]1912年一同来华,1913年购藏了史德匿的收藏品。但这个事实未在中文书名页(图9)和《附载金石陶瓷各品影片,史德匿珍藏》书名页点明。“二十世纪新发明”还包括:“嗣经同人怂恿,华友赞助尤力,因出所得收藏,付诸珂珞电版,敷以彩色,又复收求华人论画故事及其画法,撮译大旨,为之图说。而以金石陶瓷精品附之于后,谅为研求文艺美术者所同好,是可连类而增其兴趣者也。”(图10)即彩版图录、汉英合璧,42据《中华名画》介绍,“此书有英华、德华二种合璧”,表明史德匿精通德语,这也见于1944年1月31日他用德语赠给经营全球贸易的本克舍家族成员[Benckiser trading family]的签名本,但德华合璧本并未付诸实践。都是前所未见者。而请吴昌硕、黄宾虹作序,请周之桢题写书名,43他以魏体在该页书写“史德匿先生珍藏中华名画,晋笙周之祯题,商务印书馆承印”,不知何许人也?如是光绪三十年(1904)进士周之桢(1876―1933),此公曾留学日本政法大学,后任黑龙江高等检察厅检察长,黑龙江高等审判厅厅丞,黑龙江法政学校提调,或因此与史德匿在东北有过从?待考。还有,由谁设计封面并以隶笔题书名,亦待考证,以进一步坐实赞助《中华名画》一书的华友圈成员。沿用中国的传统,强调名人效应。其编辑过程,图版为第一步,文字为第二步,再由黄宾虹撰写附载〈金石图说目录〉,有〈铜器总论〉〈玉器总论〉〈瓷器总论〉。44《附载》,第72―73页,有史德匿鸣谢:“以上诸说为中华黄朴存先生所述。先生素精鉴别,并善书画,今出其绪余,匡我不逮,实所深感。”值得一提的是,Johns,F.A.在“Some Bibliographical Material Additional to Carolyn Denman's‘Jade:A Comprehensive Bibliography’”一文中,收入了“Huang Po Ts'un,Jade”(Note to supplement,“Illustrating a Few Interesting Pieces of Bronze,Ceramics and Jade”to Chinese Pictorial Art by E.A.Strehlneek).(Shanghai,1914),刊于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1 July 1952,Vol.72(3),p.112。

再次,出现了吴衡之这样用双语“译说各画故实者”。本来,《中华名画》的图说部分,由西彦收集编译,清理之中的事,但吴衡之也把黄宾虹与史德匿交往的内幕,作为历史故实加以译说,实为难得。如翻译吴昌硕1913年10月撰写《中华名画》序文,便是佳例。“史君旅华多年,中国之文化艺术无不熟闻而稽考,复得良友之助,赏鉴日益精著。”这位良友何指?45吴序由谁拟稿,暗示黄宾虹为史氏收藏文物美术品掌眼,应为黄宾虹本人,而不像是隐居常熟故里的沈石友(1858―1917)。我们知道,沈常为吴昌硕操刀,如壬子(1912)秋杪吴书“与古为徒”大篆书匾,即为一例:“顷有美国波士敦府博物馆设有中国三代鼎彝、名画及工巧之物,为钜观。该馆索弟书扁悬之。祈代拟四字(精华炫耀四字如何),并后跋数语。”承王中秀先生惠示吴之信件,在此申谢。用词讲究的吴衡之将其译为“he has the co-operation of a good friend”,确指黄宾虹是这“一位良友”(图11),就像他把史氏〈自序〉“Much aid was also given by Mr.H.C.Wolfe in the Chinese translations”一句,汉译为“吴君衡之独任翻译,致力尤多”,文眼亦在“独任”之上,用心良苦。

再次,吴衡之身为务商英文学校校长,与黄宾虹任主笔的《神州日报》关系密切,所译史德匿著《收藏中国名画序》,即该书之〈弁言〉,先由该报1913年12月29日、31日连载,不仅和前揭12月20日上海博物院的展览配合,而且预告了来年1月9日至11日另一场展览,紧锣密鼓,成为出版《中华名画》之嚆矢。

图11 吴昌硕《中华名画》序,1913年10月

图12 黄宾虹《中华名画》序英文,吴衡之译

最后,旅沪外国收藏家的兴趣对象已从陶瓷等古代器物转向绘画,也使兼画家、鉴藏家和古董商于一身的黄宾虹能在国际舞台上登台亮相,即在《中华名画》以“中华鉴赏家”[Chinese Connoisseur,图12]名世。1943年12月14日黄宾虹在给傅雷的信中,回忆了在上海外侨圈中的一次经历,重点不在器物,而在宋画,更富戏剧性:

二十年前,愚公(宣哲)曾约鄙人至黄浦滩一某俱乐部,以门券每张已二三十元,皆为欧人私家收藏。研究处前到者有土山湾天主堂牧师张渔山,为熟人,向研求中画,46类似的应用,也出现在1923年沈初鸣(1889-1974)编的《中华名画》[Exemplaria Picturae et Calligraphiae in Sinis Selecta];收吴历、徐泰、郭福衡、蒋树木、郑板桥、姚鸿等24人的书画扇面24幅。另有书画家小传,中文,法文,拉丁文文字对照,送给庇护十一世[Pius XI,1922―1939年在位],祝贺他当选为罗马教宗,这可帮助理解张渔珊研究古画的一个缘由。云今有塞尔维亚之商人得一宋画册,全球视为至宝,可供观览。及欧人羣集,见马远六册、院杂画六册,其五人画史有名,惟一页名□□(原文草体)者,遍查无考。今又邀有学者多人研究此,一一观览,莫不惊叹,题跋装潢犹是五百年前之旧,收藏精美,祇以不识一画者之名,众形踌躇蹙额之状。鄙人谓宣愚公,此必梁楷,宋人书款每如画押。愚公云何不对欧友公佈之,张渔山亦极赞成,乃指为梁楷之款,当时即检海内外影印画册对之,果符合。欧人识鄙人者以此举传播为多。47《与傅雷书》。二十年前,属记忆有误,当为“三十年前。”据1912年6月4日《时报》“中国古画展览会”广告:“入场券每位一元。……上海博物院谨白”“门券每张已二三十元”,也不尽确切。

和吴衡之一样,张渔珊牧师也在跨语境条件下,助黄宾虹一臂之力。481911年4月,土山湾印书馆出版刘德斋《烛仇记》,张渔珊神父对书中涉及的中外典故一一加以注释,并注明出处。参见张伟《刘德斋:见证土山湾画馆的辉煌》,《东方早报》2012年8月6日,http://news.ifeng.com/gundong/detail_2012_08/06/16575408_0.shtml,2019年3月10日访问。1917年张渔珊编译有《圣衣会修女德肋撒传略》稿本,见《明清基督宗教汉语文献总书目》(http://chinesecs.cn/912.html,2019年3月10日访问),1931年土山湾印书馆刊行,共38页。而所言“塞尔维亚商人”,便是史德匿,后文会就其五个不同的国藉情况作一说明。值得一提的是,史德匿在外侨俱乐部展示的那部宋人册页,共十二帧,刊登在1929年他在东京美术俱乐部的入札目录中,与黄宾虹的描述正相契合。

1914年7月9日《神州日报》社论〈中国美术之西流〉呼应《中华名画》广告,肯定“黄朴存、吴衡之二君实赞助之。”这在形成中国绘画国际市场方面的意义,不可低估。如美国资深记者马克密[Frederick McCormick,1870―1951]在《字林西报》的长篇追踪报道〈中国文物收藏热是如何开始的?〉中所做得比较:“在1900年——仅14年之前,世界上关于中国艺术的存在之无知令人难以置信。过去有对陶瓷的欣赏——个别人听说过玉器,而对中国绘画的了解,相比今天而言,几乎为零。”49The North China Daily News,July 20,1914.

这样的开创性意义,徐珂(1869―1928)在《清稗类钞》卷四介绍“英人史德匿藏古瓷”条目中,50《清稗类钞》,鉴赏类四,商务印书馆,1917年。却未能认识到,可能和他本人的收藏喜好有关:

英人史德匿者,服务于上海之海关者有年,颇通汉文,且明画理,解禅悦,而又精鉴别,富藏弆。……安吉吴仓硕大令俊卿以其着有论说,深赞美之,谓:“吾国稽古之士,或未能及,将见中西治术,合而为一,美术之进化,此为起点。”诚哉是言。

显然,徐珂对中国绘画世界市场的景况比较陌生,其征引吴昌硕《中华名画》序文,与古瓷收藏无关。到1923年,籍吴、黄的关系,徐珂与史德匿就古画观摩有一面之缘,是为后话。51参见笔者〈古画出洋新编:中瑞篇〉,载《紫禁城》,紫禁城出版社,2007年第7期,第180—89页。类似情况,还有1918年报道〈古玩出洋之近讯〉的《时报》记者,不清楚《中国名画》所诸录的藏品早已流向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成一中心。该文称:“出洋古玩向分五庄,一为英法庄,二为中政庄,三为美洲庄,四为日本庄,五为南洋庄。欧战以来,除日本略有运出,美亦有所买不多,余均停止,茲闻近日美洲商运办磁器书画者渐较前为多,而香港爪哇亦有画件运出”云云。521918年12月27日。这里,“中政庄”的确切定义待考,或可指代北京琉璃厂,但语焉不详。或有感于这一《近讯》,黄宾虹大半年后主持《时报》《美术周刊》,做了增补。几乎前后脚的时间,1919年9月22日史德匿去京都,53又据布衣书局拍好书网站https://www.paihaoshu.com/detail/4267.html,有拍品《中华名画》,为1919年9月22日史德匿给衫山茂丸(字其日庵)的签名本,可知比他1929年在东京俱乐部举办藏品拍卖早10年,史德匿已到过京都活动,值得注意。与日本政坛怪杰杉山茂丸(别号其日庵,1864―1935)交往,赠送签名本《中华名画》以为纪念。黄宾虹〈古画出洋〉一文,也在这一语境下现身,点出“洋庄”在“古画出洋”过程中的特色。

前一节提到,黄、吴所代表的徽、粤两系经商传统,源远流长。据1923年3月14日《时报》报道,他们的关系又有新进展:“顷有皖绅黄某以其先祖所珍藏之宋元明清四代名人画品携带来沪,意在重新装裱珍藏,为沪上一般好古物之流及识古董者所悉,要求在沪展览,藉以表扬国粹。黄某遂允所请,定于本月十六日即阴历二月十二日午后二时,假闸北公兴路天通庵路粤商医院右侧通阁路石桥北堍退藏室一一陈列,以供众览,闻内有数十余幅贵重精品,实为现时所仅有者云。”皖绅黄某何许人,待考。在吴衡之家展出藏品,颇合情理。3月16日《申报》有〈古画展览会今日举行〉的即时报道:“闸北粤商医院右侧退藏庐为吴衡之君别墅,地极幽雅,布置尤精。吴君与海内素富收藏之某公相友善,出其精藏之宋元明清各大名家书画多件,于本星期日下午,在是庐开会展览云。”3月19日,《申报》的〈古画展览会之参观〉再做深度报道,续上诸多人脉:“上星期日退藏庐之古画展览会,自宋逮清,琳琅满壁,其中宋元名人作品不尠,王霭、勾龙爽、黄山谷、盛子昭、李仲宾、张长公、陈白阳、蓝田叔、王石谷、恽南田、戴醇士、年羹尧等数十幅尤美,参观者如唐少川、甘翰丞、劳敬修、张聿光、黄朴存、李仲乾、徐仲可、杨雪琼、雪玖、雪珍,暨西人史德匿等,惟惜藏画主人未将详细会址披露,且仅展览一天,故颇有人觉有微憾云。”

这个周日匆匆发生的古画观摩活动,透露了不少信息,事关务商和艺术收藏交易,颇可玩味。上海方面,吴衡之和唐绍仪(1862—1938)、劳翰臣(1859—1941)、劳敬修(1863—1959)等同乡名流重聚,他们也是收藏大家,显示粤人在沪的人脉。广州方面,吴衡之请黄宾虹联络高剑父,向广东省财政厅为其在穗的业务説项。54高剑父书:“朴存先生:昨获手谕之日,正梅光培厅长卸事之秋,继以郑鸿年接任该厅长事,厅内职员多所更动,乃迳访郑谈此事,据云东门外院子冈前经批准该商承领,似未便将桉推翻等话,烦觅承领人交涉,而弟又不识其人,无由效力,殊负差委,日间来沪,再当面陈一切也。弟月前屡欲来沪一行,嗣以事阻,遂尔迟复,歉甚歉甚,谅恕谅恕。衡之先生前先代道歉。弟高剑父顿首。廿六日。”参见《黄宾虹年谱长编》是年3月项下王中秀按:“原信未署年月,查郑鸿年(洪年)、梅光培广东财政厅的交卸事在本年2月,而黄宾虹与吴衡之相晤在3月12日,则高氏信当为4月26日所覆。信件显然涉及吴衡之在广州的商业活动,具体情由不详。”据李若晴兄告知,此为吴衡之在东门外院子冈投资房地产事,参见沈仲强撰,〈大元帅府时期处理‘官产’的点滴回忆〉,载《广州文史资料存稿选编》第8辑,中国文史出版社,2008年,第162—164页。在这次短暂的聚会上,掌故大家徐珂(仲可)得与史德匿照面。还有杨白民(1874—1924)的三个女儿也来了,这些画家姐妹都与黄、吴相熟,后文会再提及。当然,在《中华名画》问世十年后,史德匿和黄、吴又一次碰头,观看宋元明清画作,最富象征性。或许这是三人最后一次相聚,亦未可知。55两个月后,即1924年5月18日留日归来的汪亚尘(1894—1983)在《时事新报·艺术周刊》52期上发表〈卖画〉一文,对“洋庄”的区域特色,有一个生动的比较:“古画有销洋庄,就是生存的画家也销洋庄,粗的销日本,细的销西洋,有几位穷画家发了洋财。”

1926年,黄宾虹在《艺观》画刊发表〈沪滨古玩市场记〉,分析介绍了日本消费中国艺术的行情。他和史德匿可能都不清楚,远在瑞京的法赫拉斯因为投资失误,资金短缺,邃将其中国艺术藏品收付诸拍卖,56参见Catalogue of A Choice Collection of Chinese Art,S.Björcks Konsthandel,Stockholm,Sweden,1926.承艾思仁[Soren Edgren]教授惠赠该图录复印件,在此鸣谢。使如《八美图》(图13)等仕女画,进入新一轮的国际市场流通。而1929年3月史德匿再次赴日,在东京俱乐部举办了藏品展销入札,是1913年7月史德匿第一批藏品易手后的第二批藏品,包括有梁楷、马远、夏珪、李唐的纨扇十帧、册页二帧,见于《中国美术目录》(图14)。57参见注34。日本东京美术俱乐部入札目录,东京美术印刷社3月20日制版印刷。承高居翰[James Cahill,1926—2014]教授、汤姆·伊布雷[Thomas Ebrey]教授分别惠示该图录原件,在此鸣谢。而其中梁楷的《泽畔行吟图》(图15),后来又转辗流传,现藏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图13 [清]华煊,《八美图》,设色绢本,纵25.4厘米,横10.16厘米,私人藏

图14 《目录:スツラヘルネク氏所藏品展觀》,东京美术俱乐部,1929年,笔者藏

图15 [宋]梁楷,《泽畔行吟图》,墨笔绢本,纽约大都会美术馆藏

从黄宾虹、吴衡之介入“洋庄”的情况,可以看出沪滨古玩市场与北京琉璃厂各有千秋。对此,《新北京报》记者根据黄宾虹演绎的“塞尔维亚人”故事,在〈绘画市场:塞老兄买古画生财有道〉的采访中,58见1941年12月3日,记者署名“谛听”。道出了两者的区别。认为史德匿“这种做法,中国的画商似乎做不来的。第一,其人没有美术常识,而且富于保守性。第二,没有冒险性,做生意不愿多下本钱,或在远处着眼。第三,虽然有所谓‘走洋庄’的人,只不过把收买来的古物,卖给另一批与西洋人接近的中国人,并不是直接与外国美术商人办交涉。由此三端,来推测将来琉璃厂的商人,倘若再不充实脑筋,放大眼界,开拓新生路,只好回家种地,别无他路可走,(因为他们赚来的钱,全都置了地了)。”就这样,从1914年7月9日59“With E.A.Strehlneek's complements.9th July 1914.”http://www.kongfz.com,accessedAugust8,2018.到1944年1月31日,60“Herrn A.Benkiser,Mit besten Griissen gemicdmet von E.A.Strehlneek,Shanghai,31sten Januar 1944.”http://www.kongfz.com,2018年8月8日访问。前后三十年,史德匿用别发洋行定价20大洋一册的这部豪华本图录,权作业务名片,可谓“二十世纪新发明”之一。61就笔者所见世界各图书馆和私人收藏的史德匿《中华名画》签名本,日期受赠者多为在沪过访其古玩店的外国人,不乏名人,还有他访日期间拜访的文化重臣。

史德匿曾数易其在沪住址,从1914年的宁波路7号甲宅,62到1927年3月22日,还是同一住址,见笔者现任职的University of Puget Sound图书馆所藏签名本。到1931年的卡德路第41号,63《申报》1931年1月23日史德匿的广告,“瑞和洋行 礼拜一拍卖:准于元月廿六日上午十点钟并下午二点半在卡德路第四十一号即E.A.Strehlneek,Esq.史德匿君住宅内拍卖书楼、大菜间、卧房等,一应上等木器,红木古董厨,嵌瓷围屏荫木面台凳套[机]几,北京地毯,画镜正实,汉、明、康熙、乾隆瓷器、铜器、象牙、各种古董,所有年份均系准实,来路冰箱,铁灶,电灯、电扇,一应另星杂物等,不及答客。欲购者准于礼拜六及礼拜日,请来参观可也。”承王中秀先生惠寄资料,在此申谢。后者是他1月23日又一次在沪报露面,拍卖家具。“史德匿古玩行”,也从江西路26号(图16)64据China Rhyming http://www.chinarhyming.com/2016/10/21/strehlneeks-galleryof-chinese-art-shanghai/2016年10月21日报道中刊登的名片,地址划掉44b,改为26Kiangse Road.迁到260号(图17),如1940年《上海市工商行名录簿》的地图上,江西路260号“史德匿古玩行”清晰可见。65上海工商行调查所,1940年,第40页。直至1946年1月,他在加入上海市古玩同业工会会员后,随即他便把经营了多年的买卖盘给了华商张雪庚。662006年夏笔者与王中秀先生同去上海档案馆,查到了这位黄宾虹欧洲搭档1946年1月加入“上海市古玩同业工会会员入会志愿书”和转手“史德匿古玩行”的亲笔签名文献。在这两份表格上,深居简出的史德匿亲笔填写了拉脱维亚的籍贯(图18),使他扑簌迷离的多重国籍问题,盖棺论定。这可能是因为他掌握多种语言给中日同人造成的错觉。事实上,他既不是英国人,67参见吴昌硕1913年的序言。也不是曾计划出版德华合璧《中华名画》的独国绅士,68参见《中华名画》1913年6月15日日本小栗秋堂跋《江干雪霁图卷》影印本。更不是瑞典官员,69参见正木直彦(1862—1940)《十三松堂日记》(东京中央公论美术出版,1965—1966年)卷二,661页,1929年3月12日条。与塞尔维亚也八杆子打不到一块。701941年黄宾虹给“谛听”说事,1943年与傅雷通函,说明一些细节已渐趋模糊,如年份记忆,也是如此。参见注47。或许是考虑到这段古物交易变幻多端的特点,在黄宾虹身后捐赠给浙江省博物馆的全部藏书中,见不到《中华名画》踪影。而老友吴衡之或已于抗战前后谢世,消失在历史的迷雾之中。71参见注1的考证分析。

图16 “史德匿古玩行”(江西路26号)名片

图17 “史德匿古玩行”(江西路260号)名片,笔者藏

图18 史德匿1946年1月加入上海市古玩同业工会填写的会员表

中国绘画世界市场的形成,还有一个重要面向,即以古为新,以新传古,让近代以来“时人画”的国内市场面向国际。黄宾虹在《沪滨古玩市场记》有这样的描述:“辛亥以前,荐绅之家,多谈时人笔墨,余无闻知。”这个局面在辛亥以后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呢?

我们先来看“以古为新”这一模式。在1915年旧金山万国博览会上,曾参加1911年意大利都灵博览会的沈敦和(1866—1920),推出了《中国现代美术作品选》,直接示范这个商业手段,用临摹品,提示原作的藏家,建立国际市场渠道。72除了慈禧(1835—1908)太后御笔与何诗孙(1842—1922)的山水,其余都是由上海画家临摹的古画,作为介绍上海藏家的一个门径。

接下来,我们看以新传古的模式。其突出的代表,当推1919年出版汉英合璧《中华名胜图说》(以下简称《图说》),73《中华名胜图说》[The eighteen famous sceneries of China,Hsing-fên Wu;H C Wolfe]初版,珂罗版印制。The Eighteen famous Chinese landscapes painted by Madame Wu Hsing-Fen,the most distinguished paintress of modern China.This catalogue contains eighteen collotyped reproductions,with descriptions in Chinese and English by Heng-Chi Wolfe,Second edition,revised.由歙邑吴淑娟(1853―1930)绘18幅山水名胜,香山吴衡之译述。卷首有吴衡之、74自序(译英文),“民国八年嘉平月香山衡之吴秉钧。”美国在沪教会莫安仁[Rev.Even Morgan]牧师、75Shanghai,1919.许默斋(1873―1925)、76“民国八年十一月上虞许家惺默斋甫书于沪北之二悲室寓庐。”黄宾虹等人的序文,附加上海协约战事赈济会名誉秘书爱诗客1919年4月25日致唐熊(1892―?,字吉生)函并译文。1926年又出修订本(图19),添加吴子玉(1874—1939)上将、77“壬戌(1922)仲春吴佩孚。”美国驻沪总领事克银汉[Edwin S.Cunningham,1868—?]、78April 23,1926。克银汉(又名克宁翰)1918年10月到1920年9月25日,1921年3月26日到1926年11月16日,1931年4月3日到1935年12月1日期间任职上海总领事。领事处属员蔡彬华[Miss Helen B.Chapin,1892—1950]79April 22,1926.序。相比所有作者,黄宾虹既对老友“艺通中外”的成就给予高度的评介,也在“欧亚沟通”的跨语境范畴中,重新评说二人多年的合作经历,提纲挈领,尤为重要:

图19 吴衡之译述《中华名胜图说》,1926年修订本

自来补天炼石,侔造化于娲皇,益地呈图,极遐荒于王母。是以虞嫘剏始,画祖咸饮,佉卢旁行,书体尤异。盖采绘五色,溯源中古而遥,而车书大同,衍传奕禩之下,则画事之彰施,与迻译之精碻,其功甚钜,不可得而泯也。老友衡之先生,学贯天人,艺通中外,娴习蟹行之字,覃精象数之书。遂而旷览九州,旁研六法,抚琴动操,侪宗炳之雅怀,扬葩飞文,属陈思之绮采。乃索吾县唐吉生君之母吴太夫人所绘中华名胜画十余幅,次第诠释,区别源流,辨南北之宗风,李、王轨异,联东西之学派,欧亚沟通,将使翰墨流传,丹青炳曜。中邦多士,赓忘忧于茂蘐,南楼老人,振殊荣于香树,而不徒采绘之工,足为艺林生色已也。于是乎书。宾虹黄朴存。80黄宾虹易“题《中华名胜图说》”为“吴衡之译某女士画谱序”,易“唐吉生君之母吴太夫人”为“某女士”,易“于是乎书。宾虹黄朴存”为“于是乎序”,重刊于《学术世界》1936年第1卷第8期,第98页,意在纪念吴衡之,暗示老友或已谢世。

读者从这篇文字看到,作者意不在突出“南楼老人”,而在强调吴衡之与老人之子唐熊的商务约定。透过这独特的视点,说明吴身为策展人,担当举足轻重的角色。

吴衡之选择吴淑娟作对外宣传,中间有很长的铺垫。吴淑娟自署杏芬女士,父鸿勳,曾佐幕曾国藩,以兰竹名世。夫唐昆华,子唐吉生。工山水花鸟人物虫鱼。曾刊印《百花图》长卷,一时名公巨卿题咏殆遍。参展1911年意大利都灵博览会,作品为意大利皇后购藏。唐吉生秉承徽州传统,1915年编纂汉英合璧《中国近世女界大画家吴杏芬画》图录,约请时评家陈国权(1875—?)撰写序文,81Ch'e Kuo-Ch'uan,Shanghai,August 15,1915。该图录硬皮精装本一册。封面上烫金英文说明:Chinese Paintings by Madame Wu Hsing-fen The most distinguished paintress of modern China,With coloured and collotyped reproductions and described in Anglo-Chinese.Note:-The pictures contained in this catalogue are the property of Mr.T'ang Hsiung,No.136 Rue des Peres,French Concession Shanghai,China。内收录“吟华阁图、管夫人像轴、百花图长卷、写意花鸟屏、西湖十景图册、团扇及折扇集锦”等数十幅,皆珂罗版精印、部分为彩图。卷首有英国驻威海卫大臣骆君题词,吟花阁画稿,百花图咏。据长期在北京传教的美以美教会医生何德兰[Isaac Headland,1859-1942]藏本(现藏俄亥俄州立大学图书馆)的题辞,可以知道唐熊通过国际友人在宣传他母亲艺术方面的努力:“Presented to Dr.Isaac Headland By C.H.McCloy In behalf of Madame Wu through the courtesy of her son Mr.T'and Hsiung.Columbus,Ohio,June 30,1919.”积极在幕后推毂。但其借力的洋人,为威海卫的英国总督骆克[Sir James Stewart Lockhart,1858―1937],并未打开市场。82参见Sonia Lightfoot,The Chinese painting collection and correspondence of Sir James Stewart Lockhart (1858-1937).Lewiston,E.Mellen Press,2008.而后,唐吉生接洽吴衡之重新包装,编纂汉英合璧《图说》,采用的皆为“二十世纪新发明”,十分奏效。耐人寻味的是,《图说》有两篇序文都以吴衡之主译的《中华名画》为话头,83参见注75莫安仁序:“He is already know in the world of art by his assistance in the compilation of Mr.E.A.Strehlneek's Chinese Pictorial Art”、注76许默庵序:“史德匿《中华名画》一书,其尤著也。中西人士,皆视为考古之津逮。”一再强调“洋庄”的魅力,但重点则转向了当代的女画家吴杏芬和她的营销代理。正如许默庵序文所说:“吴杏芬女士,素擅丹青,为彼邦人士所重,是册十八名胜图,临摹诸家笔法,尤为难能。香山吴衡之先生为之编译华英文字,释明精义,琳琅满目,相得益彰。先生品高学富,淡于进取,旅沪卅载,半生岁月尽销磨于教育事业,其他若创办报社,设立学会,凡有裨于社会者靡不竭劳瘁以赴之。故其成绩彰彰,在人耳目。民国肇兴以来,专致力于国粹美术之学,金石书画,悉心研几,著作颇富。……是册出版,吾知于美术界又放一异彩矣。”

值得注意的是,赈济是一个公益活动,其运作的商业模式,旨在赈助慈善事业,前揭1914年7月9日《神州日报》社论〈中国美术之西流〉的结篇,就是史德匿在沪的公益活动。吴淑娟身为名流画家,热心于社会慈善事业。1917年捐作品十幅与协约国红十字会,买得款一千七百余元,悉数充赈。《图说》中附录爱诗客致唐熊英文函,介绍新近吴杏芬将卖画所得都作为捐助西伯利亚战事的赈款$1300,用以扩大对外国读者的影响力,也续上吴衡之与爱诗客的旧谊,所以他在自序以此故事收笔:“夫人于欧战时西伯利亚红十字会募捐,慨以积年得意之作数十帧捐送美国妇女会,鬻资多金,以充经费,其急公好义,不但笔墨精华足传于世也。”

同样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旧谊对提高女性画家的地位不无裨益,有助于社会经济条件和国际文化交流的不断改善(图20)。84建构女性价值观,由此得到女性的关注。两篇加拿大学人的论文,一是Elise David,“Making Visible Feminine Modernities:The Traditionalist Paintings and Modern Methods of Wu Shujuan”(MA Thesis,Columbus: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2012),二是Doris Ha Lin Sung,Redefining Female Talent:Chinese Women Artists in the National and Global Art Worlds,1900s-1970s(PhD.Thesis,Toronto:York University,2016),从不同方面展开了这一课题,便是其延申。这也和黄宾虹对于女子画学的一贯提倡相吻合。1921年70寿辰诗画合作,1921年春正月,乡人吴杏芬七十寿辰,登堂祝嘏,黄宾虹与汪律本(1967—1930,字鞠友)、汪声远(1886―1969)等作《寒林远岫图》表示祝贺。85见《杏芬老人古稀录》海上百名家合作第1集,西湖有美书画社,1924年。其目录有云:“寒林远岫图。汪鞠友画松,黄宾虹添竹石,沈珊若写寒柯,汪声远点寒鸦,杨雪瑶缀溪石,杨雪玖补平远山。”前文提到,黄与杨雪瑶(1898―1977)、杨雪玖(1902―1990)、杨雪珍(1907―1995)三姐妹1924年3月在退藏庐观摩古画,是其后续。86我们可以看到史德匿签名本中,赠给上海的“美国妇女俱乐部图书馆”[To the Library of American Women's Club],时间就在抗战前夕的1936年3月17日。见于美国谢瑞镟[Stephen Tse]藏《中华名画》本。

图20 史德匿《中华名画》签名本,赠给上海的“美国妇女俱乐部图书馆”,时在1936年3月17日,美国谢瑞镟[Stephen Tse]藏

还有,由吴衡之所编《图说》的《画目》,包括:泰顶凌云 嵩山双眉 庐山飞瀑 罗浮香雪 武夷九曲 太乙天都 黄海松风 钟阜余霞 蜀栈晓行 桂林独秀 叠翠多寿 潇湘夜雨 黄鹤烟波 滇池涵月钱塘观潮 芦沟古渡 酒郡雄关,体现仿传古求新的宗旨。这一组表现中国名胜的山水作品,对急剧变化的时代审美风尚,起了积极的回应作用。正如石守谦《山鸣谷应:中国山水画及其观众之历史》第12章“迎向现代观众”对于张大千(1899―1983)这一时期活动的描述,说明山水画家不论写生和临古都面临摄影、电影纪录片等新媒体的挑战。87台北石头出版有限股份公司,2017年,第341—380页。参见笔者〈山水画风格史的纠结与化解:石守谦《山鸣谷应:中国山水画和观众的历史》读后〉,《艺术史研究》,中山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0辑,第365—390页。1930年春,《友声》杂志88《友声》第5卷第4号,1930年4月,是刊创于1923年7月。发表了署名“退翁”的〈中西人对于旅行观念之异点〉一文,从务商的立场,89同时引《易经》为旅游指南,说明其擅长之术,整个为商业行为。大力倡导现代的旅行观,重新认识人与自然的关系。90稍后,退翁又译述其《欧美探险名人汇传》自序:“友声旅行团印行月刊,而以撰述属余……民国十九年六月一日中山县吴退翁谨识于沪北之退藏庐。”一方面,吴衡之在杂志上“附录吴杏芬夫人题自绘黄海松风图古律一章(诗略),图见拙作《中华名胜图说》,画法苍古,有黄鹤山樵笔致。”这一年吴淑娟谢世,吴衡之刊其旧作,作为纪念。91“退翁又识”另一方面,他向黄宾虹索游记稿,并为其《黄山前海游记》加“编者按”:“宾虹先生为余老友,尝同事于涵芬楼。昨向乞游记,乃以此稿见惠。先生道德文章,素为士林所重,读是篇,可以想见其人矣。”92“退翁谨识”同年7月,黄宾虹《桂游日记》刊于吴衡之执编之《旅行月刊》,继续支持老友的编务,93即《友声》第5卷第5号。参见《黄宾虹年谱长编》1930年春项下王中秀按:“吴衡之和王云五关系很不错,在商务编过年鉴。1930年接友声旅行社的《旅行月刊》应是兼职。但不知为何不久就消失了。王云五1929年9月短时期脱离商务印书馆,1930年2月商务印书馆总经理鲍咸昌去世,重返印书馆接任总经理职,旋赴欧美考察半年。此际,吴衡之有没有辞去,待考。”可见二人关系到1930年依旧如故。从翻译、办学到推进旅游,吴衡之体现了广东人的特长,正所谓“为人作嫁”,也正可以和黄宾虹所代表的徽皖士绅和商团大力提倡黄山旅游相呼应。这些作为社会风尚的实践和理念,也是国际范围内时代趣味的转向。

综上所述,我们试图从重商传统、古画出洋、与古为新三个方面重构中国艺术国际市场之成因,而黄宾虹、吴衡之分别代表的两个区域文化传统,具有典型的时代特征。尽管黄宾虹对世界现代艺术史的贡献在于他和现代主义运动的直接对话,尽管吴衡之的务商活动涉及中外交流的方方面面,尽管黄宾虹与吴衡之在多数场合的业务关联若即若离,而且并不局限于中国艺术国际市场一端,但所有这些努力,却是彼此呼应,互为因果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吴衡之等人向国人介绍“世界艺术”观念的话,那么,中国艺术——特别是中国绘画——的价格,就很难在20世纪初期的国际市场上得到界定。同样道理,如果没有黄宾虹、吴衡之等人大胆地投身到中国画的国际市场潮流中的话,那么,中国古今绘画就难以在世界民族之林中得到自己应有的地位,创造与世界现代主义运动一同奋进、继往开来的巨大成就。正因为此,重新认识中国艺术国际市场的成因,使得久已封尘的黄宾虹与吴衡之关系,愈显其历史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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