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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命何以成了难题?——对我国高校人才培养的若干沉思

2019-12-30文胜利

煤炭高等教育 2019年2期
关键词:教育教学

文胜利

一、问题的提出

每年的10月份,由于诺贝尔奖的陆续揭晓,瑞典斯德歌尔摩就成为全世界关注的中心。2018年10月,日本免疫学家本庶佑和他的美国同行荣获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这让世人大为惊诧。从2001—2018年,斩获诺奖的日本科学家已有18人。在2001年,日本政府制定了一项雄心勃勃的科学计划,提出“未来50年要获得30个诺贝尔奖”。照目前的节奏,50年拿30个诺贝尔奖,不仅没有悬念,而且有望提前实现!相比之下,中国作为当今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人口接近14亿,进入21世纪,也只有屠呦呦1人获得诺贝尔科学奖。由此看来,不能不深刻反思我国高校的人才培养!

教育学者邬大光教授曾撰文指出,他不久前见到世界卫生组织助理总干事,据其介绍,世卫组织目前有雇员7 000余人,中国雇员只有40余名。中国以前每年交给世卫组织的会费大约是2 500万美元,2018年起每年要交5 000万美元。我们交的会费和派出的人相比,极其不相称,是典型的“代表性缺失”。这位助理总干事还说,目前世界上100多个国际组织中,中国的“代表性缺失”较为普遍。他认为中国派不出高水平的人才到国际组织任职,关键在于人才培养质量有问题[1]。其实,近四十年来,不断有人对我国高校的人才培养提出质疑和批评,促使人们进行反思与总结。

2005年,时任国家总理温家宝去看望著名科学家钱学森,钱学森先生讲了一段很有名的话。他说:“现在中国没有完全发展起来,一个重要原因是,没有一所大学能够按照培养科学技术发明创造人才的模式去办学,没有自己独特的创新的东西,老是‘冒’不出杰出人才。这是很大的问题。”[2]这就是著名的“钱学森之问”!著名经济学家、前北大校长吴树青先生也早在1997年就曾撰文提出:“为什么我国没有培养出文科大师?”[3]可惜的是,他的话没有引起全社会应有的关注与重视。1979年,经过“文革”十年浩劫,高等学校刚刚恢复高考招生,各行各业人才青黄不接,严重短缺,著名学者于光远鉴于当时实际情况,呼吁教育界要“重视培养人的研究”[4]25。清华大学前校长蒋南翔曾说过这样一段话,如果我们的高等学校没有培养出像林家翘那样的人才,那我们就只好承认失败!林家翘是清华大学1937届毕业生,后来获加州理工学院博士学位,1953年成为麻省理工的教授、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世界著名的力学家和数学家、天体物理学家。1994年当选中国科学院外籍院士。

刚建国时,我国仅有高等学校205所,高等教育在校生11.7万人。到现在,我国已有普通高校2 631所,其中本科高校1 243所,各类高等教育在校生3 779万人,高等教育毛入学率达到45.7%。特别是改革开放四十年来,高等学校为国家培养了6 000多万本科毕业生、650万左右研究生,为经济社会发展提供了重要的人才和智力支撑,是当今世界当之无愧的高等教育大国。诚如前述,培养人才本是高等学校的本分与使命,但我国高校几十年来何以没有培养出大家、大师、大儒?这就需要教育界、学术界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深入探讨分析,真正找出症结所在,在以后的改革进程中逐步加以克服和改进。

二、我国高校人才培养到底存在哪些问题?

1. 全面学习苏联,实行院系调整,给高等教育带来诸多消极影响

1949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鉴于特定的历史条件和国际环境,我国实行“一边倒”的政策,全面学习苏联。当时起宪法作用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第五章“文化教育政策”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文化教育为新民主主义的,即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教育。人民政府的文化教育工作,应以提高人民文化水平,培养国家建设人才,肃清封建的、买办的、法西斯主义的思想,发展为人民服务的思想为主要任务。”“人民政府应有计划、有步骤地改革旧的教育制度、教育内容和教学法。”[5]4

1949年底,在北京召开第一次全国教育工作会议,确定了全国教育工作的总方针,其中第一条指出:“建设新教育要以老解放区新教育经验为基础,吸收旧教育某些有用的经验,特别要借助苏联教育建设的先进经验”[5]8。

从1952年开始,我国全面学习苏联,教育部根据“以培养工业建设人才和师资为重点,发展专门学院,整顿和加强综合大学”的方针,在全国范围内开展院系调整[6]。院系调整前,我国高等教育的格局是:全国共有高等学校211所,其中普通大学49所,独立学院91所,专科学校71所。经过院系调整,到1957年,全国有高等学校229所,其中综合大学17所,工业院校44所,师范院校58所,医学院校37所,农林院校31所,语言院校8所,财经院校5所,政法院校5所,体育院校6所,艺术院校17所,其它院校1所[7]。

院系调整的成效是显著的。一是工科院校及其学生人数大幅增加。刚建国时,面对旧中国留下来的烂摊子,各方面建设人才急缺。1952年1月3日,教育部甚至发出指示,要求“理学院、工学院的水利、采矿、冶金、地质、数学、物理、化学、气象等系中原在1953年、1954年暑假应届毕业的学生,提前一年毕业,以适应国家工业建设的急需。”[5]54调整后的工科院校主要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多科性的工业高等学校,如清华大学、天津大学、交通大学、浙江大学等;一种是高等工业专门学院,如北京地质学院、中国矿业学院、华东水利学院等。到1953年时,工科招生数就达到34 100人,占各科类招生数的比例42.1%,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国家经济建设对工业人才的迫切需求。 二是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我国高等教育的区域结构,使高教资源极为稀缺的西部地区迁入或新建了多所高等学校。1955-1957年,在西安、兰州、成都、重庆、内蒙古等地或由沿海迁入,或新建高校27所,使内地高校由1951年占全国高校在校生的38.6%上升到44.1%,高教区域布局趋于合理,逐步适应了国家工业建设发展的需要[8]94。

相对于院系调整的积极效果,经过几十年的岁月沉淀,院系调整的负面影响也日益显现,逐渐为人们所认识:

院系调整破坏了原有的大学结构与生态,使经过几十年苦心经营而发展起来的高校形态,在极短时间内,通过行政手段,硬生生地改变为以单科性院校为主的格局。 20世纪中叶,从世界范围看,科学技术发展已进入到高度分化又高度综合的新阶段,出于国家政治、经济原因,我国利用行政主导的方式大拆大分,重新组合,使高等学校变成以单科性院校为主的格局。像北大、南大、复旦等虽然号称综合性大学,实际上只是文理科高校,而清华大学、浙江大学、天津大学等则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工科院校。这样调整的结果,虽说在短时间内适应了国家经济建设对人才的迫切需要,但从长远来看,不利于学科的交叉融合,违背了教育、科学发展的内在规律,从而在根本上不利于高等教育的健康发展,不利于人才培养质量的提高。同时,经过院系调整,我国高校的政治学、社会学、心理学、人类学等学科被取消,财经与政法学科被大幅消减,综合性大学大大减少,在校文科生由调整前的33.1%下降为14.9%,中国成为世界上综合性大学、文科在校生和文科教育比重最小的国家[9]117。

经过院系调整,我国高校的人才培养模式发生了根本变化,由原来的通才教育变为专才教育。 众所周知,我国现代高等教育是在初学德、日,后学欧美的基础上逐步发展起来的,人才培养崇尚通才教育,重视素质的全面发展和能力的全面提高,力求造就通才、全才、领袖人才。清华大学前校长梅贻琦先生于1941年4月发表《大学一解》,堪称通才教育的经典表述:“窃以为大学期内,通专虽应兼顾,而重心所寄,应在通而不在专。”“通识,一般生活之准备也,专识,特种事业之准备也,通识之用,不只润身而已,亦所以自通于人也,信如此论,则通识为本,而专识为末,社会所需要者,通才为大,而专家次之,以无通才为基础之专家临民,其结果不为新民,而为扰民。”[10]105适应国家经济建设的迫切需要,院系调整之后,在人才培养中强调造就能在工作中尽快上手的高级专门人才。“国家对教育实行高度集中统一的计划管理,按产业部门、行业,甚至按产品设立学院、系科和专业(例如农机学院、坦克系、发动机专业),教育的重心放在与经济建设直接相关的工程和科学技术教育上。这是一种与计划经济、产品经济体制同构的教育制度[9]117。

院系调整后,我国高校的教学制度发生了重大而深刻的变化:

设置专业,按专业培养人才。我国高校原本只分系科,不分专业。苏联高等学校是按专业培养人才的。专业是培养规格的具体表现形式,反映了专门人才的业务范围和工作方向。1952年我国开始采用苏联高等学校的专业目录,按专业培养人才。1953年,全国高等学校设置专业215种,1957年扩大到323种[8]99。

制订全国统一的教学计划。1952年10日,高等教育部就试行全国统一的教学计划发文指出:“为了配合祖国大规模经济建设和文化建设的到来,有计划地培养各种建设人才,彻底改革旧教育,制定全国高等学校各专业统一的教学计划”。教学计划是高校组织教学工作的基本依据,其内容包括:一个专业的总学时、课程设置门数、考试考查门数、课程设计和作业个数、毕业设计时间、开学日期、寒暑假等,详细而又具体。1952-1955年,以苏联高校教学计划为“蓝本”,将其五年的教学内容和安排,精简和压缩在四年内,高教部先后组织制订和颁发我国本专科教学计划193种[8]100。

制订与教学计划相配套统一的教学大纲。按苏联高等学校的做法,教学大纲是教师进行某门课程教学的主要依据,规定学生在该门课程中应获得的知识、技能及其程度。教学大纲具体规定了该门课程的性质、任务、讲授的内容,其深度、广度,规定了各章节的学时分配、实验次数,还规定了该门课程所选用的教科书、参考书等。截止1955年6月,高教部组织制定并颁发统一的教学大纲348种,其中理工科教学大纲210种,农科44种,医科57种,理科、文科16种,师范类21种[8]103。甚至到目前,教学大纲仍是我国高等学校组织课程教学的基本文件。

引进、翻译苏联教材,逐步推行统编教材。1952年高校按专业培养人才后,高教部把引进、翻译苏联教材作为高教改革的重要举措加以落实。经过高教部、各高校及有关出版社的努力,到1956年全国先后翻译出版苏联高校教材1 393种。除了翻译出版苏联教材外,我国高校还组织教师结合中国实际,编写教材和讲义,以满足高等学校教学的需要。据不完全统计,到1957年初,我国高校教师自编讲义3 400余种。1957年上半年高教部还举办了高校讲义流动展览,在北京、上海等地巡回展出,以推动高校自编讲义工作的普遍开展[8]105。

与院系调整相伴随,上述教学制度在我国高校迅速、全面推行开来。这些教学制度,从短期来看,保障了我国高校教学的正常进行和教学质量的基本稳定,但从长远来看,用一种教学计划、培养方案,用一种统编教材、讲义来统一全国成千上万个本专业学生的学习,来规范全国高校成百上千个本专业教师的课堂教学内容,怎么能促进高校教学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如何保障高校教师、学生相互切磋交流、发展学术?可以说,这些教学制度,从根本上制约、束缚了高校的学术生机与活力!值得忧虑的是,直至目前这套做法在我国高校仍盛行不衰,大行其道,不能不说是世界高等教育领域的奇葩规定。

2. 高校的办学目标从教学中心转到了科研中心,而恰恰忘记了育人是高校的根本

如果从人才培养的角度,对我国高等教育细加审思,就会发现,我国一百多年来的高等教育大致可以划分为三个阶段:1912-1949年是以学术为中心的阶段;1949年到90年代中期(不包括“文革”时期在内)是以教学为中心的阶段;90年代中期以来则是科研至上的阶段。

从1912-1949年,是我国高校以学术为中心的阶段,其典型标志是蔡元培先生任教育总长时主持拟定的《大学令》。第一条开宗明义地指出:“大学以教授高深学术,养成硕学闳材,应国家需要为宗旨。”[11]24他在《就任北京大学校长之演说》中,更是旗帜鲜明地倡导大学生“一曰抱定宗旨”“二曰砥砺德行”“三曰敬爱师友”。所谓“抱定宗旨”,就是“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11]74蔡元培先生后来曾在多种场合反复重申这一主张。无独有偶,前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在其就职演说中,也明白无误地指出:“办学校,特别是办大学,应有两种目的:一是研究学术,二是造就人才。”[10]10蔡元培、梅贻琦的大学观代表了20世纪上半叶我国高等教育的主流价值取向。

建国以后,以中国人民大学的创立为标志,按照“为工业建设服务”“为工农服务”“向苏联学习”的原则,在高等学校“工作组织、领导方法、工作布置上都面向教学,一切以教学为中心,为教学服务”[8]46在高等学校实行以教学为中心,高校的科研职能被统一调整,安排到科学院系统。为此,从旧中国大学里过来的知识分子并非没有怨言和看法,著名学者费孝通就对高等学校需要承担的责任打了一个形象的比喻:如果把高等学校比作一只母鸡,母鸡的责任应该是培养小鸡,之后的小鸡再履行孵蛋的职能。现在的作法无异于只让母鸡下蛋,其实是浪费了母鸡所具备的优势[12]。

高校以教学为中心,强调教学的计划性、规范性和权威性,专业教学均以教学计划、教学大纲为准绳,教师在课堂上的讲授内容、讲授深度全以统编教材为依据,连教学的快慢进度也不能违背教学大纲的要求。凯洛夫所强调的“以教师为中心”“以课堂为中心”“以教材为中心”,在高等学校也同样被强调得无以复加。高等学校以教学为中心,其隐含的逻辑就是:教学=育人,教学就是育人的全部!

我国高校从以教学为中心转到以科研为中心的起点要追溯到1977年。经过“文革”十年浩劫,国家各个领域遭受到前所未有的破坏,国民经济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教育、科技尤其是重灾区。“文革”一结束,邓小平同志复出,自告奋勇分管教育、科技工作。1977年7月,他在对教育部门负责人的一次谈话中说:“重点大学既是办教育的中心,又是科研的中心。”同年8月8日,在那次著名的科学与教育工作座谈会上,他特别指出:“高等院校,特别是重点高等院校,应是科研的一个重要方面军,这一点要定下来。它们有这个能力,有这方面的人才。”他还说:“我们现在还不能让所有的高等院校普遍加重科研的分量,但是重点大学都要逐步加重科研的分量,逐步增加科研的任务。”[13]

邓小平同志倡导重点大学成为科研中心,是在我国的科学与教育,尤其是科技工作受到“文革”重创、亟待恢复的情形下提出来的。一个值得玩味的插曲是,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召开前夕,当时的华中工学院(现华中科技大学)因科研工作成绩突出,被点名进行大会经验介绍。华中工学院党委书记朱九思根据几十年办学的经验与体会,代表学校向大会提交了题为《科研要走在教学的前面》的经验材料。当时教育部主要领导对此很不以为然,认为高等学校主要是以教学为主,怎么能“科研走在教学前面”?结果,大会的发言材料就变成了交流材料。

高等学校以教学为中心转到以科研为中心,标志性事件是国家启动“211工程”“985工程”。1993年,国家出台《中国教育改革和发展纲要》,提出要面向21世纪,重点建设100所左右的高等学校和一批重点学科。该计划于1995年11月经国务院批准后正式启动。凡是进入“211工程”的高校,国家予以大强度经费支持,在学校整体条件、重点学科等方面重点建设。“985工程”则是1998年5月4日,时任国家主席江泽民在庆祝北京大学建校100周年大会上提出:“为了实现现代化,我们要有若干所具有世界先进水平的一流大学。”1999年,国务院批转教育部《面向21世纪教育振兴行动计划》,“985工程”正式启动。与“211工程”不同的是,“985工程”一期率先在北大、清华两所大学开始实施。2004年启动二期建设,重点在高校机制创新、队伍建设、平台建设、条件支撑和国际交流与合作等五个方面予以重点建设。这两项国家重点“工程”项目,像一根充满无穷魔力的指挥棒,空前地调动了我国高校加强科研工作的热情和积极性。2011年年底,时任教育部长袁贵仁在十一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24次会议上宣布,“211工程”“985工程”规模已经稳定,不再新设这两个工程的学校。此时,我国共有“211工程”高校112所,“985工程”高校39所。2016年6月,教育部官网发布消息,宣布教育部382份规范性文件失效,其中就包含“985工程”“211工程”建设项目文件,标志着这两项“工程”项目终结。

从90年代中期,特别是进入21世纪以来,我国高校对科研工作日益重视,起初只是看高校教师SSCI、CI、EI、CSSCI期刊论文发表了多少,以此决定是否能晋升副教授、教授,有多少省级、国家级科研课题,看是否能聘任硕导、博导;后来进一步看这些论文、项目及其经费多少,以此决定能否申请硕点、博士点、博士后科研流动站;高校的科研项目、经费等表现也决定了各种大学排名,看高校处在哪个方阵、何种位置!仅以目前各级人才项目来说,重视科研人才,重点扶持发展,本来无可厚非。但因社会导向使之过于偏重而冲击高校的核心职能——人才培养。如现在有长江学者、万人计划、千人计划、百人计划等多个国家级支持项目,各地还有名曰泰山学者、黄河学者等,项目之多,以至于国家江河湖海、名山大川的名称全都排上了!资助经费少则七、八十万,多则百万千万,还外加科研配套、住房补助等。谁得到这些称号、入围这些计划,不仅经费源源不断,其社会影响、学术地位也会立马飚升,所在学校也倍感光彩,与有荣焉!在如此直接现实的利益面前,高校教师对教学、科研孰轻孰重哪里还会含糊?天平砝码向哪边倾斜,自然没有什么悬念!鉴于此,教育主管部门从上到下尽管经常呼吁要重视教学,强调高校及其教师要加大对教学的精力投入,倡导名教授要走上讲台为本科生上课,但成效甚微。为鼓励教师重视教学、安心教学,有高校设立百万大奖,奖励教学成绩突出的教师。有的教育行政部门还出台政策,对高校教师职称分类评审,书教得好也可评教授[14]!这些举措的初衷固然是好的,但在目前科研是硬通货,论文、项目才是王道的评价导向面前,这些办法、措施显得多么地苍白无力!

高等学校重视教学时,认为教学就是育人,教学工作就是育人的全部!同样的道理,当前高等学校乃至教师空前地重视科研(尽管在很大程度上是职称科研、利益科研),潜台词就是,只要学校、教师的科研搞上去了,培养人才的水平自然就提高了!其隐含的逻辑就是:科研=育人!问题在于,这样的等式能成立吗?

3. 应试教育大行其道,而人文教育、创新教育又长期缺位

第一,在我国各级各类学校,应试教育大行道,成为根深蒂固的顽疾,已是不争的事实。从小学教室到高校课堂,教师讲、学生记、满堂灌、一言堂几乎是我国学校课堂教学的常态和标配!以前教师是照本宣科,现在教学条件改善了,多媒体技术普及了,教师也大多与时俱进,“照屏宣科”。学生则是上课记笔记、下课抄笔记、考试背笔记、考完全忘记!

值得忧虑的是,应试教育势头不减,大有向两头延伸的趋势。为使孩子不输在起跑线上,从学前教育开始,家长就带孩子参加各种辅导班,补习数学、英语、绘画、钢琴……各种校外培训机构生意红火、门庭若市。在研究生阶段,普遍存在着研究生教育“本科化”现象,无论是三年制的学术性研究生,还是两年制的专业硕士,现有的培养方案使研究生修读太多的课程,几乎是再来一遍本科教育!

“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15]两千多年前我国教育先贤就开始倡导、施行启发式教学,而两千多年后的今天,教师讲教材,学生记笔记,考试按标准答案给分的应试教育、记问之学却仍在高等学校大行其道,这不能不令人忧虑与沉思!

第二,人文教育日益式微。仔细审视我国各级各类学校的教育内容,忽视历史教育,忽视传统文化教育,忽视艺术教育,人文教育严重缺失,恐怕是一个突出的共性问题。在小学、中学,强调学生要树立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树立共产主义远大理想,这固然不错,但问题是,我们的学生到了大学阶段,甚至进入研究生阶段,学校还不得不教导学生孝敬父母、尊敬师长,要与同学、同事处好关系!在大学校园,学生社团数量众多,比比皆是,但很少有几个社团是引领学生学习历史、学习传统文化的。大学校园里读书竞赛活动年年搞、校校搞,但大多追求的是表面的热闹,为搞活动而搞活动,较少去关注、启迪年青人的思想与心灵。大学校园里求职招聘会、就业指导活动此起彼伏、热热闹闹,却没有几个人去关注青年学生的文明修养、待人接物!上上下下都在呼吁教育要回归常识、回归本分,而高等学校普遍存在着教师只管教课,不问育人!以致北大学者钱理群教授不无忧虑地指出:我们正在培养精致的利已主义者![16]

第三,创新教育步履蹒跚,阻力重重。我国新修订的《高等教育法》第五条规定:“高等教育的任务是培养具有社会责任感、创新精神和实践能力的高级专门人才,发展科学技术文化,促进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面对世界科学、技术与文化的发展潮流,我国高校除了人文教育十分薄弱,创新教育的缺位现象也很突出。

网络上流传的:以色列的孩子放学回家,家长首先问:“孩子,今天你在学校提了什么问题?有没有提出连老师也答不出来的问题”?而中国的孩子放学回家,家长首先问:“孩子,今天在学校听老师话了吗?有没有惹老师不高兴”?由于高考的“指挥棒”效应和其他众多复杂的原因,我国中小学的学生拼命学,到了大学拼命玩,上课睡大觉、玩游戏、谈恋爱,成了当今较为普遍的现象。

我们的学校、家庭及社会缺少对学生进行创新精神的大力倡导和精心培育,原因有多种,但有一条是无疑的,那就是在应试教育占主导的社会环境下,学生的兴趣、爱好被窒息,其发散思维、批判思维长期受到严重束缚,不少学生一旦考取了大学,便觉得大功告成,万事大吉,学生缺乏远大的理想、目标,人生从此失去了动力、压力和引力,哪里还有什么创新精神?

三、高等学校如何回归人才培养这个主题?

我国高校如何才能顺应时代要求,实现“四个回归”,培养出具有社会责任感、创新精神和实践能力的高素质人才?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坐而论道不如起而实行。正确的选择是顺应时代潮流,重启改革进程,真正把育人摆上大学教育的中心地位。

1. 政府

对政府主管部门而言,当务之急是做好如下工作:

第一,深化、推进“放管服”改革,转变领导方式,做好政府应该做的事,即宏观政策引领、教育经费供给、开展教育评价等,为高等学校实行自主办学、回归人才培养提供良好条件与保障。

教育是培养人的事业,在有着近14亿人口的大国,实行整齐划一、集中统一的领导,事无巨细,连预防学生溺水、预防学校食物中毒、预防学生网络上瘾,甚至在学校要开设一门具体的课程,都要靠教育主管部门发红头文件管起来。既缺乏管理效率,又影响学校办学治校、教育教学的积极性和活力!在这方面,美国管理教育的经验和做法的确值得我们借鉴。美国教育部对教育的管理主要是通过教育思想引领、提供信息服务来实现的。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组织相关学者,结合世界及国内教育发展形势,分析教育舆情,评估教育动态,出台教育报告,促使、引导高校进行相应改革。最典型的例子诚如1983年4月出台的《国家处在危险之中,教育改革势在必行》。这个报告名称听起来似乎有些危言耸听,但通过此种方式警醒国民,引发关注。报告既阐明了教育改革的迫切性,又调动了地方和学校推进改革的积极性,成效可谓显著。中美两国社会制度、教育体制固然不同,但他们管理教育的成功经验,值得我们认真学习借鉴。

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当时中央从国内外形势着眼,积极组织力量,认真开展调查研究,召开了多个座谈会,吸纳方方面面的意见,于1985年出台了《中共中央关于教育体制改革的决定》,开启了我国教育改革大好局面,可惜的是,后来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教育改革进程被迫中断,我国高等教育错失了一次良好的发展机遇。直至今天,我国高校与政府的关系仍未理顺,政府对高校管得过多、过死,高校对政府也百般依赖,没有形成高等学校自我发展、自我约束的良性机制,从而使得我国高等教育的健康发展受到严重影响。

进入21世纪,中央也曾再次动员各方力量,几上几下,几次征求意见,出台了《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与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分析了国际国内形势,提出了各级各类教育改革的目标、任务,列出了十大教育改革工程。但由于这个文件面面俱到,改革目标众多而失去了重点,热闹了几年便不了了之,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与效果。

第二,按照经济社会发展对人才的要求,切实推进高考改革。我国是一个有近14亿人口的大国,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国家经济社会发展需要各种类型的建设人才。既需要大量理论型人才,也需要众多的应用型人才,同样也需要数以千万计的技能型工匠人才。在目前的高考制度下,所有参加高考的学生都是用“一张卷子”,最后按照高考分数的高低,将考生录取到一个个不同的高校里去。多年的实践表明,虽然录取前考生要填报高考志愿,但绝大多数学生并不明了自己的潜质、特长,不清楚自己将来适合从事什么职业。在高等学校方面,受多种复杂因素的影响,我国大多数高校定位模糊,专科学校总想着升本科,本科高校总想着升硕士点、博士点,成为研究型大学,感觉这样高大上、有面子。大多数高校总是不顾基础与条件,盲目攀比、层层拔高,而不是努力在适合本校的定位上办得最强、做得最好。在高考“指挥棒”的作用下,考生只求能升学,高校只顾能升格,其结果必然造成国家人力资源的极大浪费!

有鉴于此,笔者建议,按照培养学术型、应用型、技能型人才的要求,将高考“一张卷”变成高考“三张卷”(学术性、应用性、技能性)或“两张卷”(学术性、应用技能性),分类选拔人才、分类培养人才。既增强各类高校培养人才的针对性,又有助于促使不同高等学校明确自身定位,减少盲目攀比、无序竞争。尽最大可能提高高校人才培养的效率和效益,从而为国家经济社会发展提供更多更优秀的高级专门人才。

第三,按照全国教育大会的要求,从上到下认真组织开展教育思想大讨论。要切实地解放思想,广开言路,总结历史经验教训,梳理教育领域存在的各种问题,真正明确我国教育改革的路线图。

任何领域的改革,其成功与否,首先在于问题清晰、目标明确。否则只能是无的放矢、无功而返。于光远先生回忆,“文革”结束不久,1978年左右,经济学界曾广泛组织发动,列出经济建设领域实际存在的一百个问题,在此基础上提炼、概括出若干根本性的经济理论问题,集中专家学者攻关研究,用以指导经济改革实践[4]25。这个做法很值得教育界效法学习。

2. 高校

对高等学校而言,各高校要切实端正办学方向,把主要精力转移到立德树人、以人才培养为中心的轨道上来。

第一,要立足中国大地办教育,准确定位,增强定力,端正办学思想,坚持“四个回归”,聚精会神立德树人,摒弃好高骛远、盲目攀比的浮躁心态,不被各种大学排名牵着鼻子走。各类型高校要各自按照其定位,在各自的办学方向上办到最好、办到极致。学术型高校要瞄准世界一流目标,办出中国自己的哈佛、麻省、牛津、剑桥,培养出具有中国底色的科学家、哲学家、文学家、思想家、艺术家。应用型高校要密切关注国家经济社会发展需求,培养出大批适应乃至引领国家建设与发展事业的科学家、工程师、管理专家。技能型高校也要树立信心,坚定目标,坚信“能送卫星上天的是人才,能让马桶不漏水的也是人才”,培养大批服务国家经济建设的大国工匠、专家能手!

第二,以人才培养为中心,合理配置教育教学资源,开展各种教育教学改革试验,谱写新时代教育创新新篇章。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高校办学一个深刻的经验教训就是片面机械地处理教学与科研的关系,人为地将二者对立起来,见物不见人,忽视人才培养工作。高等学校要以进入新时代为新起点,真正以人才培养为中心,认真总结现代大学成功办学的经验与规律,遵循大学之道,科学配置教育教学资源,开展各种教育教学改革试验。如借鉴学习牛津大学的导师制、中国传统的书院制,培养高水平拔尖人才;在高等学校教学中积极推广小班化教学,进行讨论式、启发式教学;结合各自校情,积极创造条件,扩大优质教育资源供给,最大可能地满足学生兴趣、爱好、特长,允许学生自由地选专业、选课程、选教师,提高学生自主学习的内在动力和积极性。

第三,重构高校课堂教学形态,彻底改变满堂灌、一言堂式的“填鸭教学”,倡导启发式、讨论式、对话式等生动活泼的教学形式,致力于培养学生的发散思维、批判思维,夯实培养创造性人才的教育教学基础。当然,所有这些改革都需要长期坚持,久久为功,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奏效。有学者认为,课堂教学有五重境界:一重境界是“安静”,课堂上很安静,学生不发言;二重境界是“回答”,老师课堂上提问题,学生只回答对或不对、是或不是;三重境界是“对话”,老师学生间有一定的互动;四重境界是“批判”,学生对老师的讲授提出质疑;五重境界是“辩论”,即学生与老师相互反驳[1],希望我国各类高校在课堂教学中都能尽快进入理想境界,培养大批高素质人才。

第四,高等学校、高校教师都要静下心来,狠抓学风建设。人才培养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高等学校要致力于培育刻苦钻研、严谨治学、追求真理、自由探索的学术风气,大力倡导“静”“敬”“竞”“净” “精”五字精神,努力克服浮躁、功利、喧嚣等不良社会心态,积极营造创新人才脱颖而出、健康成长的环境和氛围。

第五,高校领导要聚精会神,把主要精力集中到办学治校、立德树人上面来。我国高校领导在具体的办学实践中,许多精力用在了领会、贯彻上级部门各种部署、指示,协调各种社会关系等方面,劳心费神,困难重重,面临着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工作压力。当前,普遍存在的突出问题是,高校领导大多出身于专家学者,虽然身处高校领导岗位,但对自己从事的学科专业难以割舍,客观上很难把精力全部投入到办学治校、人才培养方面来。据笔者调查,在某省普通本科高校的主要领导中,绝大多数是专家学者,工作中存在着激烈的角色冲突。有不少高校主要领导为了自己的学科专业,竟以办学治校为副业,一心经营自留地。甚至有高校主要领导,担任学校领导多年,专业论文发表了数百篇,但没有一篇文章是研究、讨论办学治校、立德树人的!以这样的精神状态,怎么能培养出大批高素质创新型人才?

3. 社会

对全社会而言,也要努力营造尊重人才、鼓励创造的良好社会氛围。在现代社会条件下,高等学校不可能脱离社会发展,自我封闭于清高的象牙之塔。培养各个层次和类别的高级专门人才,需要全社会大力协同、积极配合。高校改革既要得到全社会和千万家庭的积极理解与合作,社会用人单位也要合理选才、按需用才,招聘人才不要唯名校、唯文凭、唯分数,要看毕业生的实际本领与素质。学生家长也要实事求是,正确看待自己孩子的秉赋、特点和兴趣,切记不要拔苗助长、包办代替,在选学校、选专业、选职业的过程中不顾孩子实际,一味地盯着名牌高校、高薪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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