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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山[短篇小说]

2019-12-30段海珍彝族

边疆文学 2019年12期

段海珍 彝族

梨花坳的古久飞最近以来非常懊恼。他打算在转年之前给各种树木叫一次魂。转年,也叫枯久。就是过年后的第七天。因为转年后,就要轮到他家和兰生家、五运家一起巡山了。他希望到他们几家巡山的时候,实实在在有些效果,不要把巡山做得雷声大雨点小,树木照样被偷被砍,这样就保不住他们的那片风水林了。

刚刚进入十月,梨花坳的人就开始准备过年的柴禾。他们会找一个日子把砍下的松树破碎晒干后背回家堆好。

冬月上旬属虎的那天,过年的日子就到了。过年,也叫枯西。早上,古久飞安排小儿子罗玉山到山上砍回两棵两人高的青松树,并排栽在老屋院子里。他自己到山上砍回一些山竹,编了三张篾席。过年前三天,他叫老伴三春韭到山上擒了一些青松毛回来,他用栎木杆在松树下搭建了一个四柱台档,把竹篾席放在太淡上准备放猪肉。

虎日这天早上,古久飞用树枝打扫了屋内的烟尘,老伴三春韭和儿媳八月花把所有的餐具洗净放在柴堆上。古久飞向祖灵牌敬献了酒,把灵牌位取下来揩擦后放在柴垛上,打完醋炭后,他又把灵牌位安插回堂屋中的神位。八月花在堂屋里撒了青松毛。这时,帮助杀猪的人来了。他们把猪打杀死,把猪血接了放在树下的篾垫上祭祖,然后把猪褪好皮毛解开猪肉后,他们又挨户打杀猪去了。八月花和三春韭在家里烧肉祭祖。罗应山和她俩把烧肉放在篾箩内,用两根竹签插在砣肉上,先端到房屋背后,扎了一小捆青松毛挂在后墙上祭献远古的祖先,然后又端回堂屋的神位前祭献。

罗玉山出去和大伙儿挨家挨户打杀猪还没有回来,孙子罗小山把猪尿泡吹大后,扎了口挂在四柱台档上,在旁边玩耍。罗小山已经在山下的花溪中学上初二了,他的主要任务就是守住猫狗不准来碰祖先正在享用的猪血和猪身子肉。

老屋的泥土地板上撒着青松毛,火炉里燃烧着红红的炭火。火龙碑上的土烟罐里装满着阿奶和阿波的老草烟,火塘里煨着酽酽的瓦罐茶。八月花和三春韭在灶房里忙碌着一家人过年的饭食。

枯西这天,每户人家都把房前屋后扫得亮堂堂的,花花的洒了些水,整个村庄显得安静而清新。梨花坳的年就是在这样一个散淡而有序的日子里开始的。

年年如此,岁岁如此。

人们说,冬月里,有个小阳春。十冬腊月也有那么几个温暖的日子,就是用来给彝家人过年的。过完年,就该转年了。转年后,依然又回到寒风刺骨的隆冬,直到真正的阳春三月到来,山里的日子还得进行着。

这个年,古久飞过得有些郁闷,当然,整个梨花坳郁闷的不止古久飞一人,几乎所有村民都非常郁闷。他们已经郁闷好几年了,因为他们已经喝不上山泉水了,过年的水也用得尴尬局促。政府派出的打井队已经进驻梨花坳七天了,漫山遍野帮助他们寻找水源,可是泉眼打下去五六百米都抽不出水。他们的水源一直在往下降,三年时间,他们已经换了三处水源地。水源地一直从箐头换到山腰。从山腰又换到箐底。如果这次再找不到合适的水源地,如果村民们再喝不上山泉水,就意味着大伙都必须搬迁,离开梨花坳这个世外桃源到别的地方去。

到哪儿去呢?这里可是住着祖先的灵魂啊。

大伙儿实在舍不得离开梨花坳啊。他们舍不得满山满箐的桃李果木,他们舍不得自己亲手种下满坡满箐的核桃树,他们舍不得自家亲自饲养的几十窝小蜜蜂,他们舍不得自家多如星星的羊子和满树林跑的土鸡。

每家每户的羊子其实他们在年初就已经出手得差不多了。凡是带活口的鸡鸭鱼鹅,牛马驴骡,凡是需要喝水的生灵,梨花坳的村民已经全部处理掉了。家里的太阳能淋浴房,已经三年不再使用了。家家户户房顶上的太阳能都盖上了旧毯子或旧毡子。也就说梨花坳的村民已经三年不洗澡了,见着陌生人,他们总是很羞涩,他们害怕自己身上的气味让人闻见了很不舒服。

自从天干的这五年来,梨花坳的人是腼腆而扭捏的。梨花坳的人是自卑的。五年以前,在菜市场上遇到卖桃梨水果土特产的,他们会很自豪地说,这是梨花坳的蜜,这是梨花坳的土鸡。只要说到梨花坳这个品牌,老乡手里的土特产自然要好出手一些。县城里的人多数都听说梨花坳的生态很好,梨花坳的村民很有钱,他们一户人家卖一季萝卜就能卖到上万元的收入。梨花坳的萝卜一上市,都成了人们眼中的抢手货。人们一直对梨花坳充满向往和好奇之心,大家一直想去看看梨花坳的村民是怎样生活的。

大家一直认为梨花坳就是离天最近的地方,梨花坳就是离神灵最近的地方。人们对这个地方十分向往。

山下花溪镇的人认识梨花坳,是梨花坳的古久飞经常敲着铓锣下山来挨村挨户去给人家劁猪。古久飞劁猪很利索,伤口恢复得很快,他劁过的猪,只要三天就能正常吃食了。大家都很乐意接受他的手艺。

平时山下花溪镇走村串户的小商小贩很多。每年二月一过,村里的铓锣声、叫卖声此起彼伏,卖菜卖水果卖豆腐的、卖米虾卖猪头肉卖凉粉的,劁猪剃头戳生意的匠人生意人来来往往,热闹非凡。在那个热闹的年代,只有相隔花溪镇十里地的梨花坳静若处子。梨花坳的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凭着梨花坳这块风水宝地发家致富之后,村里的人家家户户都盖起了几层楼的大洋房,他们用六截电池在录音机里播放流行音乐,一家赛着一家,声音比大风吹过松林还响。静静的山村响着现代的流行歌,是十分安逸富庶的表现。梨花坳的人是幸福而满足的。

流行音乐这样一家赛着一家播放了一些时候,他们家家户户墙角的电池堆积成山,可以用大花篮搬运。随便盘算一下,钞票去了一大把。

日子不能这样过,我们得架电修路。电架通了路修好了,我们就可以像山下花溪镇的居民一样看电视,开汽车。我们不必再种点萝卜水果到街上去卖,每天四五点钟天不亮就要起床人背马驮去山下的花溪镇赶早市。如果路修通了,外地的汽车就可以开进来收购我们种出来的生态特产。比如满缸满坛的蜂蜜,比如满山遍野的土鸡,比如松树上的松子,比如林子里的蘑菇。比如种出来吃不完的李子,一个星期就落满房前屋后的沟渠,只等着猪拱鸡啄,很快腐烂在地里,这些看着实在可惜。

梨花坳的人突然醒悟过来,他们的日子就发生了改变。

梨花坳下花溪镇的剃头匠生意很快就没有了,因为镇上的人们可以骑着摩托,坐着汽车去县城里剪好看的发型。可是镇上养猪的家户多,劁猪匠的生意还存在着。

人们习惯每年都等着古久飞上门来劁猪。

古久飞劁猪很有仪式感,他习惯在做什么事前都把手里的物件在头顶绕九圈。古久飞就是彝语绕九圈的意思。比如劁猪前,古久飞会点燃三炷香,把小猪倒立在木猪槽里,斜靠在门板或者墙壁上固定好,他手握点燃的三炷香,在猪槽头上绕九圈,小母猪闻见香烟就不会挣扎了,乖乖地等着古久飞在它的身上动刀。人们说,古久飞的香里肯定有迷药,对小母猪有麻醉作用,所以他一个人不用帮手就能搞定一头小母猪,当然,大猪,他是需要帮手的。

古久飞的形象就像一个独行侠。他经常戴一顶篾帽,穿一身布纽扣的黑布对襟衣裳,挑着篾箩走村串户。他经常梗着脖子,勾着背在村子里踽踽独行。他每走到一处,铓锣敲得山响。

村镇上的小孩看见古久飞穿戴着黑衣篾帽挑着篾箩筐从村子里走过,哭闹的小孩子会立即止住哭声。遇到大一点的孩子,他们都习惯叫他一声阿波罗应山,然后就让到一边让他先过。他们觉得他的样子很怕怕,而且他的篾箩里还有各种造型的劁猪刀。这时,他会嗯一声或者干咳两声表示答应。

阿波就是爷爷的意思。梨花坳的人与人打招呼的时候,都习惯把对人的称呼和名字连在一起叫出来。比如阿奶三春韭,嫂子罗彩香,嫂子八月花、大哥罗佩山、二哥罗玉山,这样叫起来会觉得比较精准比较正规,很有仪式感。

大家都不知道古久飞究竟有多少岁了,反正他很多年来就是那个样子。他一直不老也不年轻。常年穿一套黑布对襟衣裳大裆裤。他经常瞪着脖子勾着背,在村里默默地走动,一顶斗笠总是压得低低的,刚好遮住他的面庞。他很少取掉帽子,所以人们很少看见他的面庞和眼神。

有人说他长着国字脸,黑眉毛,他的眼神就像黑夜里的猫头鹰,亮闪闪的。有人说他长着两根长长的眉毛,就像南极仙翁。人们估计他的那条大裆裤至少可以躲得下四个孩子在里面藏猫猫。人们只记得,自从包产到户不在生产队做会计后,他就做了一名劁猪匠。

人们一直都知道她是大毕摩罗天才的孙。人们也知道他是大毕摩罗启山的儿。梨花坳周围四乡八里村子里的毕摩都是代代相传的。罗家也是毕摩世家。可是赶上罗应山这一代,他三岁时,刚好遇上新中国成立,那时,反对一切封建迷信。大毕摩的孙长大后,就做了生产队的会计记工分。

毕摩的主要职能是主持祈求祖灵庇佑的祭祀。比如每年撒荞时的芝固仪式,就是祈求丰年,祈求吉祥如意的意思。每年的冬末春初,爷爷罗天才都会被主家请去院内插枝条,设祭坛打杀羊子,供粮食请山神请毕摩神,请主家的祖灵、五谷神和财神吉尔尼荷进行祈祷,以求庇护。

很小的时候,古久飞就能帮助爷爷用稻草编织一些代表饥饿瘟疫和病痛的草鬼,他也能用木炭在木片上画形象的鬼图以供后人用羊的心肝脾肉祭祖神。他能用木勺子取饭、取肉汤逐次祭四方神灵。

毕摩祭祀时,古久飞历来是一位灵巧的助手。

每年,爷爷罗天才在村里的古树下念招魂经的时候,古久飞从记事起就在场参与。爷爷不仅会招回主家的神灵,也会招回梨花坳的所有树神。因为梨花坳有很多树,梨花坳的二十多户人家才能够安居乐业。他们的寿命才像太阳一样长,他们的牛羊才像星星一样多,他们的子孙才像石头一样多。

树是众神之首。荞是五谷之王。梨花坳的人都知道,自从他们的老祖毕摩罗天才来到梨花坳时,千千万万数不清的树让他们在梨花坳扎根过上了丰衣足食的美日子。他们就地取材,把日子过得富足而安宁。为了修路,他们每家每户都拼凑出五万多的资金。为了护林发展经济林果,他们把山上的每一株棠梨花都嫁接成了黄皮梨,火把梨,冬熟梨和雪花梨。

梨花坳的事迹已经引起了县委书记的高度重视。县委书记亲自上山调研,亲自写通讯报道到各级报刊杂志上宣传。为了把家园建设得更加美好,梨花坳的人起早贪黑在山坡上种上满坡的花椒树,在每条箐里种上了品质最好的薄皮核桃,在房前屋后种上了杏子树。

他们知道他们的老祖罗天才是解放前的大毕摩,他们知道他们的阿公罗启山是解放前的大毕摩,他们知道他们的阿波罗应山是解放后的德古。他没有做过正传大毕摩的仪式,他只负责每年在龙山里祭龙神。

梨花坳的人,多半是本家姓氏,多数人家孩子都到了叫古久飞爷爷的辈份。村里的中年男女多半都叫他阿勒罗应山。阿勒就是叔叔的意思。

古久飞其实就是罗应山的别号。别号是个中性词,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就是说明了罗应山的个性与特点。罗应山习惯做什么事情都绕九圈。比如说,每天吃饭时盛好饭后,他都会对着自家的堂屋的祖先灵台念念有词,然后端着碗在胸前绕九圈之后,才开始吃饭。到山上犁荞地时,也会对着荞神牌位绕九圈。砍树时,也会对着树神牌位绕九圈。古久飞之所以有很多“古久飞”的仪式,是因为他的心里住着众多的神灵。

自从老祖罗天才到梨花坳做了大毕摩之后,罗家就繁衍成了一百多个人口的自然村。他们属于山下花溪镇的户口,可是村民祖祖辈辈住在山上,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

梨花坳的村民为了修路和架电,他们每家拼凑了很多钱。梨花坳的人不缺钱,他们只缺热闹,碰到山下有客来访,他们会几家人聚在一起杀鸡宰羊招呼客人。至于修路这件事,事先是有村里的德古阿波罗应山提出来,十二里的山路,他们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外请村外的挖机加上村里的人背马驮就修出来了。

德古就是村子里讲道理能言叛案的人,村里的大事小事一般都是由德古来主持办理。

商量修路架电的时候,阿波罗应山理所当然地说,我们村应该修路架电了,再不修路架电,我们的日子就过得不如人了。村里的媳妇讨不进来,姑娘嫁不出去,我们祖祖辈辈繁衍下去,我们的人种就不好了。

钱很快就拼够了,田间地头的人们赶忙聚拢来修路。路马上就修通了。有条件的人家立即就买了拖拉机,洗衣机和电视机。村民从山下的居民那里学会了喂生猪食,猪吃食时不再用柴火煮。他们从镇上买回了打浆机、粉碎机,他们学会了做牛羊饲料发酵池,总之,他们的牛羊鸡猪都要喂饲料,因为这样长得快,长得快的畜禽可以卖钱多。为了卖钱多赚钱快,他们原先饲养的牲畜家禽品种也该换了。梨花坳在进行着一次改头换面,品种改良的革命。

梨花坳最先买拖拉机的是罗应山的儿子蛐哩油。至于蛐哩油的字怎么写,梨花坳的人都不知道。或许可以写成蛆里游。总之罗应山的小儿子罗玉山就是一个不讨好的人,他从来好事不做坏事做绝。生产队闲置下来的一副石磨,被他敲碎成两半抬回家里做磨刀石,大队保管室闲置的一个石臼被被他敲碎半边抬回家喂牛水。村边一张很好的石桌子,他偏要把它拆卸成几块,脚是脚,面是面,然后,拿回家里垫猪槽。总之,只要是公家的东西,什么他都想把它破坏后变成己有。自己用了就用了,他偏偏要把它弄坏。总之,他在村里就像一条蛆一样令人讨厌。很多事情村里人是碍于阿波罗应山是村里的德古的面子上,不和他计较。他在村子里行走,看见小孩手里拿着萝卜糖果,他拿过来就吃,不管人家愿不愿意。他就是这种类型的人,走到哪里都不讨人待见。

自从梨花坳的公路修通之后,蛐哩油买了一辆拖拉机,从此他家山地农田里的农家肥,他一律用拖拉机搬运,他不再自己动手手提肩挑。自己家的绿皮山核桃,他拉到城里,价格比在村里出售翻两个倍。很快,村里效仿他买拖拉机的人多了起来,用拖拉机拉农家肥的,用拖拉机拉自己种出的农副产品到街上卖的比比皆是。

从此,宁静的山村不再宁静,拖拉机扰人的声音可以从天刚亮就响到天黑。大家忙忙碌碌,来来往往,总有赚不完的钱等着自己。梨花坳的人不再悠闲了,他们开始忙碌起来。他们起早贪黑仍然觉得时间不够用。他们也变得懒惰了,他们不喜欢上山种地拾菌。他们只想着把眼光投向赚钱多,用力少的地方,最好能够一次性不劳而获。

蛐哩油第一次把目光投向了满坡的小松树。对,就砍小松树卖。小松树不是谁家的,小松树是公家的集体的。小松树是大风送来的。大风一吹,松果里的种子被大风送到山坡上,大雨一下,小松树就长满了山坡。蛐哩油还小的时候,房屋背后的那一片山坡是荒芜的。大炼钢铁铜时代,房屋背后的那片山坡被砍光了。接着生产队又伐木开荒烧荞地种荞籽,那片山坡又被烧了一遍。几十年来,那片山坡一直是荒芜的。

前些年,国家封山育林政策抓得紧,那片森林就快速生长起来了。转眼才几年时间,山坡就长满了变绿了。

前几年,国家实行低质林改造,可以私人买山连片采伐。一次性砍完了旧的森林,又种上新的树苗。可是,群众买了山头,只顾砍旧的,不顾种新的。

蛐哩油买下一片山坡就住进林子里。他专门从外村雇了一个老独人,无爹无娘无儿女。蛐哩油供他好酒好菜吃住睡席梦思,他负责专门挑着山坡上成材又标致的小松树砍倒,然后削皮打理成标准的八尺椽子。蛐哩油经常在天亮前,悄悄把椽子拉到山下花溪镇上卖给建盖烤烟棚的用户。老独人很憨,他甚至说不出蛐哩油的学名叫罗玉山,可是打理椽子 是他的拿手活计。他能够一天砍下四五十棵八尺椽子。他能够一天吃下三碗米煮的饭和一斤肉,能喝下一斤老烧酒。他们砍完八尺椽子,又把目光对准了四尺椽子。他们把买下的山坡上能砍能卖的都卖完了,留下狼藉斑斑的山野。

蛐哩油毫不费力就用小松树从山下换来大把大把的钞票。他从此不再放牧耕作。他开始甩手做起了木材老板。他先是卖小松树卖椽子,接着是卖栎树卖大板,后来的是卖树根。他从省城买回一台小型挖机,先是在河滩荒地里刨树根卖,只要是树根都可以卖。据说埋在河里的是沉水木,可以卖到好价钱。后来专刨马缨花树根,清香木树根、大山茶树根,据说,这些也可以卖到好价钱。后来几乎周围山上名木良材的树根都被他刨光了。梨花坳的山坡上到处一眼一眼的留下一些坑洞,梨花坳的山变得不再那么美了,就像大山斑驳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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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时间,陆续学着蛐哩油做木材生意的人还不少。几年时间,梨花坳周围山上的树木很快就被砍得七零八落。成材的小松树很快就没有了。成材的大松树更是早就没有了。连树根也被人们挖去卖掉了。梨花坳最值得骄傲的就是房子背后那片住着神灵的松树林。他们说,那是离天最近的地方,那里住着神灵。如今,梨花坳的山空了,再也藏不住神灵。

车路修通后,自驾车来游览休闲的人增多了,沟边箐头丢满了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和白色垃圾。梨花坳不再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县委书记亲自写报道宣传的那个梨花坳了。梨花坳成了滥砍滥伐,污染严重的代名词。如今说起梨花坳,人们想到的就是一个砍椽子挖树根卖的村庄。

有人说,梨花坳的萝卜不是很甜吗?

梨花坳早已不种萝卜了,梨花坳的人习惯挖树疙瘩卖。

梨花坳的变化是在循序渐近的这二十年。

古久飞被一个梦惊醒是在连续干旱五年后的一天夜里。他去给山下的人家劁猪回来,他喝了点酒,被人用摩托车送回家,他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

夜里,他梦见他和爷爷罗天才去给山下的主家招魂做法事。爷爷让他扎了草狗和草鬼,他熟练的一一用牲礼敬献了祖神和各路神灵。祈求他们保佑主家健康平安。敬献到树神的时候,阿波罗天才对他说,罗应山,你长大了就是我们梨花坳的大毕摩,你要守护好屋后的这片大山。大山是我们老祖先的祖灵地,我们老祖先死后的魂就住在松树林里。我们的小松树是有魂的,所有的树都是有魂的。树有树魂,人有人魂。树的魂不在了,人的魂就没有地方居住了。

阿波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了很多话。

阿波说,这些年里,树的魂不在了,我们的魂就没有地方居住了。阿波罗天才逐一喊着每一种树的名字,给它们叫魂。

阿波罗天才身披查尔瓦,口中念念有词。他记住了阿波罗天才对着大山喊道:魂兮魂兮快归来,我们不让死种撒在你头上,死种撒在你头上,你就要死了;我们不让松树虫歇在你头上,松树虫歇在你头上,你就要生病了。你病了,你死了,我们灵魂就没有地方居住了……叫完树魂,阿波罗天才又喊着祖先的名字念了一段《毕摩经》,这段是毕摩系谱,每次阿波罗天才在做法事的时候,都要念毕摩系谱。罗应山几乎已经全部记得了,只是好些年不用,又有些生分。

阿波罗天才身披查尔瓦摇着法铃念到:

远古的时代,甘伙九子毕;

谁是毕摩祖?后来莫木毕;

谁先当毕摩?莫木十代毕;

先是什兹毕,后来什什毕;

什兹什得毕,什什八子毕;

什哦宁宁毕,在乌木做法;

宁宁十子毕,后来邛布毕;

后来玛古毕,邛布二十毕;

玛古甘伙毕……

阿波罗天才在梦里给他念了好多经。他只记住了一小部分。

阿波罗天才真是个天才。据说罗天才成为大毕摩的时候,就是天神托梦给他学会的毕摩经。

罗应山从小就跟着阿波学做法事。可是正当他成年时,就赶上了新中国成立需要会计。生产队要记工分,他整天忙着在生产队记工分,就把做正传大毕摩的事给搁置了下来。接着后面几十年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他整天忙着下山走村串户忙着劁猪戳生意。每次,主家热情招待,他都会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

解放后连正传大毕摩的阿爹罗启山也不再被人请去做法事了。改革开放后的村庄,山上山下主家有大事小事都几乎不兴做法事。因为很长一段时间,社会上在治理封建迷信思想,农村里办事都是极简的。阿爹罗启山死后,他心里几乎没有认真想过罗家是毕摩世家,他是可以做正传大毕摩的。

年逾古稀之年的罗应山突然做了这样一个奇怪的梦。梦里的他,还是童年的罗应山,他整天跟着阿波罗天才挑着法衣法袍去给每个主家做法事,阿波教会了他许多经。可是醒来,他却很多都记不得了。

阿波罗天才说,你儿子蛐哩油整天去砍树,原因是你教育得不好。

最后,说得气了,阿波罗天才甩开查尔瓦打了他一个耳光。梦里,罗应山的脑袋嗡的一声响,他的耳朵就疼起来了。

他是在耳鸣的疼痛中醒来的。

罗应山醒来后,他就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他的耳朵老是轰鸣不停。那么清晰的梦境。他想一定是阿波显灵来托梦给他了。

二三十年以来,他和小儿子蛐哩油都是分开来过。他和老伴三春韭单独住老房子。大儿子到山下做上门女婿又外出打工已经好几年了。大儿子好几年过年都不回家。

蛐哩油在村头盖了四层楼高的砖混房,装修得豪华亮堂。他十多年来都是忙着做各种生意,有时是收购中药材,有时是收购椽子木头卖。至于阿波说蛐哩油砍树毁林的事,他还真不知道。因为他从来就不知道蛐哩油请了老独人来砍树的事。不过贩卖木材就是间接的毁林。想到这点,罗应山十分懊恼。他懊恼这些年来放松了对儿子的管教,也放弃了一个山民对山林呵护的责任。

天亮了,古久飞决定要召集村里的人做一次法事,他要给树念招魂经,给祖神念招魂经。好让后世的人记得自己的祖先,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是做人处世的根本。幸好,他是村里的德古,这点号召力,他相信自己会有的。

转眼到了过年的第三天,天亮起来,他去羊圈里薅了一只个头不算小的大羯羊出来,拴在门前的核桃树上。他蹲在屋檐下磨刀子。这时,蛐哩油和他的儿子罗小山进门来。才进门蛐哩油就喊了一声阿爹。罗应山低着头磨刀装作没听见。

蛐哩油又喊了一声:阿爹,家里挂干的蟾蜍和重楼还有没有?小山他扁桃体发炎。

罗小山也急忙叫了一声阿波后,蒙住嘴巴看着爷爷嘶遛嘶遛地往嘴里吸风。

罗应山看了他父子俩一眼,目光望向挂在走廊上的蟾蜍和重楼,示意他们自己去取。

罗小山急忙上了楼梯口取下一只倒挂干了的蟾蜍和一棵重楼。那蟾蜍鼓鼓囊囊的鼓着腮帮瞪着眼睛,变成了木乃伊还一副准备跳下楼口的样子。蟾蜍和重楼都有消肿止痛的作用。在山里生活,一般的头痛脑热是不需要进医院的。房前屋后现成的中草药,就能治好他们的病。

罗小山把蟾蜍递给蛐哩油,他接过来用嘴对着蟾蜍和重楼吹吹灰,就着在重楼苗上拍打了两下灰尘。他想退出门去,又见阿爹脸黑丧丧的一副不快乐的样子,他故意问了一句,阿爹,年都过完了,你还要杀羊子做什么啊?

罗应山气呼呼地说,我要叫魂,你去山下花溪镇把你嫂子罗彩香叫回来,你大哥出门打工三四年不回家,她也不回来看看。

他转身又说,罗小山你去菜园里,把你奶三春韭叫回来,天亮起来,她就只认得忙她那盆洗菜水。

罗玉山父子俩都感觉到阿波脸上今天早上不同寻常的表情。他们知道他很生气,可是他们不知道他究竟在生什么气。父子俩只好知趣的退出门去,顺便把木门轻轻带上。

罗小山明显地感觉到,爷爷的精神大不如从前了,他的脸色寡白寡白的,青里泛着乌。爷爷好多年来,经常下山去村子里劁猪戳生意,他的身板一直硬朗得很。每天十几里的山路,他来回走两遍都显得轻松自如。

这一年来,罗应山几乎很少下山了。山下的镇上发展打工经济,很多人都外出务工了,很少有人家再养殖生猪。劁猪匠的生意自然日渐寡淡。

阿波罗应山这回真的走不动路了。他两个月前得了一场感冒,他就起不来了。他很少再出门走动。他只在院里院外照看一下蜜蜂。这几年来连续天干,房前屋后一百多窝蜜蜂陆续分家飞走了很多。因为天干野花不开,找不到蜜源,蜜蜂们只好自己迁徙找活路了。

阿波今年他已经七十三岁了。农村有句谚语说七十三,敲敲打打上高山。意思就是说,男人活到七十三岁是个关口,如果能度过这个难关,就能多活几年。如果过不去这个砍,他就要死了。阿波罗应山的眼神清亮,一眨眼就闪着蓝幽幽的光,可是他的耳垂有些发干。

有经验的老人说,古久飞怕熬不过年关了。

这些年,上级的护林政策也没有放松,政府更加重视护林防火了。上面下拨了好多的资金用于森林管护。因为护林任务艰巨,村上的一把手不敢马虎,就实行全村轮流守护,这样每家都有轮流值守的机会。村上每天拿出三百元护林经费,让三户人家轮流巡山,每家一天可以分到一百元钱。这样大家都很乐意去巡山。

巡山的工作很有仪式感。每天三个人分三路出发。每个人的手里都提着一面铓锣。每到一处,铓锣声声。听到铓锣声,砍树的人自然就放手逃跑了。这个巡山仪式表面上效果很好,几乎没有听见谁在山上砍树,实际上,村子周围的松树、栎木杆一车车的还是照样被运往山外。

自从轮流巡山后,人们的作案工具变得更加先进了。砍树的工具一回从砍刀直接演变成了油锯,被砍的树木是在无声无息中倒下的,而且倒下的方式也不再那么兴师动众,排山倒海了,一切都进行得无声无息。林木中还是有名贵的树种被悄悄薅走,比如梨花坳特有的老树马缨、千年山茶、大树杜鹃、造型较好的黄连木和老榆树,这些名贵稀少的树种都偷偷被运到了城市的街道或某个小区的的花坛。山林里又在进行着一次苗木大迁徙。这一次的盗窃行动来得比任何一次都凶猛,盗贼们挖去的不仅是树木,而且还有树根周围的泥土都附带着被挖走了。

梨花坳本来就是一个古树名木繁多的地方,只要树木被盗走,山林里就留下一块地表破损的斑块。遇到单点暴雨,那个地方就容易发生泥石流。

接连几年,梨花坳频繁发生泥石流和山体滑坡。下一次暴雨,山就白花花被冲走一片。梨花坳频繁发生自燃灾害,这个现象也引起了政府的高度重视,派出人员直接长期蹲守调查。可是名木依然被盗,灾害依然暴发。归根到底,还是人们盗走树木造成的结果。山上几乎很少下雨了,梨花坳已经三四年没有下过一滴雨了,接连天干,自然灾害发生得更加厉害。梨花坳周围山上满坡的铁力木开始一坡坡的干死。接着,麻栎树也开始一坡坡的干死。

一片片的松树头开始泛黄。林业站的工作人员来看过之后,说那是松树生松毛虫了。林子里来了几个穿着火焰一样衣服的人,他们对着松树头喷药水,可是,那药水似乎无济于事,树头依然继续萎黄下去。山坡上,最后死去的是水冬瓜树。所有的树木死的死,黄的黄,山林里几乎只有水冬瓜树还绿着了。

树木就这样一山一山的干死。

梨花坳的人整夜整夜变得焦躁不安,因为他们已经吃不上水了。他们必须离开这里,否则,他们就活不下去了。

梨花坳已经五年都不下雨了。花溪镇已经连续干旱五年以上了。他们喝山泉水的水源地已经换了三处地方。镇上的人就只能喝水库里抽来的自来水。

这一次,政府的打井队已经进驻梨花坳一个星期,帮助他们寻找水源地,可是,预计能够打出的地方都钻井了,可是钻下去五百多米依然没有泉水。这半年以来,梨花坳的人都是轮流着下山到花溪镇水管站去购买自来水来喝。全村每天拉一车水回来,每家分五十公斤。梨花坳二十二家人,就有十八家有农用车、拖拉机,所以轮流拉水的事,就轮到了有车的每一家头上。没有车的,自然也就免了。可是,这样的日子实在过得局促。村民的日子每一天都是过得胆战心惊的。

阿波罗应山已经半年没有洗过澡了,他的心情一直不大好。阿奶三春韭是一个说不清汉语的彝族老阿奶,她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忙着把头天积攒下来的洗菜水提到菜园里去,浇她为数极少的几棵青菜。这半年以来,他们用水是十分紧张的。头天淘米的水,要留着洗菜,洗菜的水要留着浇地和洗脚。洗脸的水也用得极少,只把毛巾淹湿擦一把就算洗脸了。

这样的结果导致有些人家举家外出打工。村子里,很少见到闲适的人在走动。

罗小山喊着阿奶从外面忙不迭地回到家里时,阿波哭丧着脸还在磨刀。阿奶一头雾水。

阿波说,死老奶,你今天早上赶快到后山去砍树,砍得越响越好。

死老倌,你疯了吗?巡山的铓锣队听见了来把我抓起来咋办?这是可村里的规矩。

就是要把巡山的铓锣队引过来把你抓起来。

哎呀,砍树被抓起来是要被捆绑着游村示众的。

我要的就是要被捆绑起来游村示众。

死老倌你疯了吗?你没有发烧吧?阿奶一脸的困惑。

快点,趁巡山的人没有出村时,把他们引过来。

到后山砍哪棵树?砍树要干什么?

砍快要死的那棵松树,我要叫魂。

阿奶知道,阿波的魂不在身上已经好几个月了。他说,阿波罗天才托梦来打了他一耳光,他的耳朵就聋了,好长时间以来,和他讲话他都听不见。

阿奶三春韭很着急,听说老伴罗应山要给自己叫魂,她胡乱地拿了一把砍刀,到后山去砍树。

半死不活的松树很快被砍倒了。砍树声很快就引来了巡山的铓锣队。大家敲着铓锣走近一看,原来是阿奶三春韭,大伙都觉得十分尴尬。他们不好捆绑德古家的老伴三春韭。三春韭自己走过来把手伸给巡山的铓锣队,要求他们把她捆绑回去。铓锣队象征性地捆绑了阿奶,把她带回村里交给德古阿波罗应山。

把三春韭捆起来绑在核桃树上亮相。阿波斩钉截铁地说。

阿波,使不得呀,阿奶是自家人,你就放了吧。

自家人也一样,不能搞不公平。

阿波叫大家把铓锣敲响。铓锣声一声接着一声。铓锣声很快引来了村里的七十多个村民。

我们是该行动了,今天早上,我故意把大家集中过来,就是要宣布一件事:以后我们巡山,再也不能空敲铓锣搞形式主义了,抓到砍树的就到他家里杀猪杀羊吃三天。这个例子从我德古阿波家开头,从今往后,一律按照规定执行,谁也不能例外。

他一宣布,人群中就炸开了锅。

那么今早的伙食在哪里呢?

当然是阿波阿奶家啰!

说着,阿波罗应山安排人宰杀了那只咩咩叫的大羯羊。他端着羊血给各种树木叫魂,给他们的老祖先叫魂。

村民们过年的新衣还没有换下,大家热热闹闹地在德古阿波家吃猪吃羊吃了三天。德古阿波照样每天喝酒吃肉,每天祭祀祖神。他正式披上阿波罗天才传下来的法袍查尔瓦给树木念经,给每一种树木都叫魂。

众人齐声“欧——拉,欧——拉”地高声叫着。他们在院子里转圈打跳。有人从院外用葫芦瓢取水泼向家里,阿波抓起一把粮食往身后撒去,有人在他身后把碗盖下,用粮食封严碗口。

接着,有人抱着装魂的篾箩到院子外的火烟上绕了几圈后,又抱着篾箩跨过烧红后,摆在大门内外,堂屋门内外的四个石头。他们用水浇湿了石头。进家门后,他们把篾箩交给阿奶,叫她用衣服兜住,拿回家锁在柜子里。

按照规矩,叫过魂的阿波八天之内不准出门,不能跨过任何一条沟渠。

到第七天的时候,该把装魂的篾箩拿出来,关上门,阿波会对着魂说,魂别离去,魂别离去……他会把盖在碗下的一根穿了一块黑布片的黑线拿出来拴在脖颈上,拴在左手上。

这个仪式,他没有等到,叫过魂的第三天晚上,也就是过年的第六天,从未出过院门的阿波对着天空鸣放了一枪,叫唤腊狗。意思是转年以后就是腊狗替大家巡山了。

那颗子弹是派出所收缴猎枪时,他偷偷藏在火龙碑里的。猎枪他有两只,三十年前收枪的时候,他上缴了一支,藏在草楼上一支。

大家被德古阿波的行为惊呆了。

到过年的第七天了,阿波按照古老的习俗,把神位拆了。他安排三春韭带着八月花和罗彩香把松毛扫除了。他们再煮肉祭祖。这天叫枯久,有转年送年的意思。全村的娃娃都从家里带出米、肉和菜到山上野餐。新的一年开始了。

这天,阿波罗应山说,他有些累,他要好好睡一觉,睡到第七天后,他会起来用黑线拴魂的。

阿波这一睡,再也没有起来。

人们说,阿波不是正传大毕摩,所以他不能叫回自己的魂。

有人又说,他的魂已经和松树在一起了。

接着,大伙又宰杀了一只大羯羊给他安魂送葬。

罗小山说,毕摩在念指路经的时候,阿波的魂已经跑进松树林里去了。

从此,梨花坳再没有人砍树偷盗名木古树去卖。

人们说,这一次,阿波一辈子的青山绿水梦该会实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