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黑夜
2019-12-29理查德·帕克斯邹运旗

仙后的国度,永远都是黑夜。从她的宫殿望出去,天幕永远清冷、漆黑、嵌满群星。而她也永远美得让人心碎,连她自己都没得选择。
在这永恒不变又永无止境的黑夜里,仙后决定召开一场舞会。她站在宫殿窗前看着群星,侍女们则忙着帮她更衣打扮。
“所有人都回应了吗?”仙后问道。
“除了夜影女侯爵,陛下。”侍女们禀报。或许只是一个人在回答,或许是所有人。但对仙后来说,区别并不大。她们看着她的表情一成不变。
“岂有此理。再召唤她一次。”仙后命令道。侍女们回答:“遵命,仙后陛下。”她们中的一人或全部用某种特有的方式发出召唤,而她们一致希望,仙后会很快忘掉这件事——但她没有忘。她更衣完毕,在穿衣镜前审视着自己的仪容。
她的长裙用红铜织就,点缀着黄金,每一寸都货真价实。但仙后不在乎这些细节。重要的是,裙子能否搭配她陶瓷般的皮肤和火红的秀发——它的确可以。她很中意这条长裙。但她对手下的侍女们并不满意,尤其是暗影女侯爵,她一时半会儿可忘不掉这个女人。
“你们收到回应了吗?”
“什么回应,仙后陛下?”
仙后叹了口气,“她在哪儿?”
一开始,没人回答,空气充满了小心翼翼的安静,最后她拿起权杖,“我最后问一次:她在哪儿?”
“在她的起居室,仙后陛下……需……不需要我们派个人过去?”
“我们已经通知她好多次了。再给她一次机会,我亲自去。”
“陛下,也许不必劳您……”
“我们已经决定了。”
仙后留下侍女们,独自一人走过回音阵阵的宫殿走廊。过去不论去哪儿,总有英俊的妖精骑士护送她,但他们已不知所踪,她也忘记了他们的去向。另外,她现在也不需要他们了。她是美丽而可畏的仙后。手握权杖。她不必恐惧,她只散播恐惧,自己却不受影响。
她来到一处所在,这里大部分窗户都遮着挂毯,只有个别几块已然脱落。但她不在乎。事物被时间侵蚀,本身也算一种时尚,而她并不畏惧时间。她停下片刻,望向窗外,但只看到了永恒不变的群星。在那一瞬间,仙后突然感觉缺了点儿什么。
“该死的月亮去哪儿了?”
窗户闪烁几下,随后滑过一串符号。仙后明白,她看到的是一张天文图,上面明确地标示着月亮的方位,或者说它曾经的方位——说不定它依然在那儿。她闭上眼睛,随后转向别处,在那一瞬间,也仅仅在那一瞬间,她记起了恐惧的滋味。等她转回目光,天文图不见了,她眼前是另一片无穷无尽的夜空,月亮依然不见,只有满天星斗。话语蕴含着权力,她记起来了,但如果所有话语都是命令,而且整个宫殿都唯她马首是瞻,那问题就有些麻烦。她的声音拥有魔力,所以最好不要随意发声,毕竟墙壁都长着耳朵呢。而这才是仙子国度里真正的危险。仙后赶紧从窗前走开。
女侯爵的起居室与仙后寝宫同处一层。周围没有别人,仙后也没让宫殿通知她。她直接打开房门,只见女侯爵躺在床上。不同于仙后璀璨的华裳,女侯爵穿着长长的黑色花边外衣,与其说是裙子,不如说更像一件长袍。
“你为何不回应我们的召唤?”
一阵沉默。女侯爵只是用冰冷的黑色眼眸凝视着天花板,仙后的怒火瞬间被点燃。
“回答我!”她大声喝道。等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已经晚了,回答她的也并非女侯爵。
所有系统级联错误。光子链路断开63%。重新启动……
“停下!停下!”
沉默。
“我不喜欢她。”她说,“我不喜欢他们。”
他们只是影子而已。您才是王后。宫殿回答。
“舞会取消。”
太遗憾了,王后陛下。
仙后梦到了上一次舞会。她在高台的宝座上看着所有舞者翩翩起舞,尤其是太阳石公爵和夜影女侯爵这一对。所有人都跳得优雅而端庄,但事情很快发生了变化。仙后惊恐地发现,公爵有只脚出了问题——他的脚踝扭曲了九十度,每次跳起加伏特舞步都只能笨拙地跺脚。至于女侯爵,她挪动两条长腿的模样活像被舞伴在楼梯上拖行。其他人也不太对劲儿。有几个摔倒了。有一个在地上爬,仙后觉得那是月光伯爵。有些人干脆一动不动。音乐在舞池中间无谓地回荡,群星在黑暗的天幕间闪烁,仿佛冰冷的钻石。
“原来死人是这么跳舞的。”
她推开这个念头,免得自己也像朝臣们一样失态。没人会死。她是仙后。她永远长存,她的臣民们也一样。其实刚刚那一幕全都出自她的命令。但宫殿里有一位却没遵从旨意。在某些糟糕的夜晚,仙后能看到别的东西。它的皮肤像她一样白,但没有陶瓷般的质感。那是鬼一样的惨白,就像某种被压在石头下面、常年不见光的生物。它睁着眼睛,四处乱看,它的头发活像蓬乱的灰丝。它是死的。也是活的。它虽出现在仙子国度里,却并不属于这个地方。
今晚就是个糟糕的夜晚。仙后又看到了那只怪物。虽然她尽力伸出手去,却碰不到它。那东西仿佛烟雾,一眨眼就不见了。它似乎不会说话,她的臣民不对劲儿时,也正是它第一次出现的时候。
“难道是它带来了死亡?”仙后说,“不管它是什么,我必须消灭它。”
您不能,宫殿回答。
“我现在这样确实不行。”仙后说。
对,您现在这样确实不行。
“代码。我知道代码。”仙后说,“我不能总当仙后。我必须换个形态。你也是。我们必须一同猎杀那个怪物。”
囚徒公主的世界,永远都是黑夜。从她的监牢望出去,天幕永远漆黑,嵌满了群星。她也永远美得让人心碎,在这件事上她自己没有选择。每当她醒来,她的看守——一只面无表情的奇怪生物——都会帮她更衣,把她打扮成公主的模样。好在她藏起了自己的权杖。那是她唯一没让对方搜走的东西。
邪恶的继母篡夺了她父亲的王国,如今只剩一位魔法师当她与王国之间的联系。有时他会跟她说说话。眼下,权杖里便传来了他的声音。
你真正的愿望是什么?
“我希望自由。会有人来救我吗?”
没人会来救你,公主殿下。
“好吧,那我只能自己救自己了。”她冷冷地说,“关押我的人是谁?”
你已经知道是谁了。
魔法师说得对——这问题可真傻。当然是她残忍的继母把她关起来的,而看管她的,则是她继母的手下“野兽”。其他人没有关押她的动机,其他人也不会从中获利。“你也被她关起来了?”
魔法师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有人来了。
她皱起眉头。“什么意思?你不是刚刚才说,没人会来救我吗?”
他们不是来救你的,公主殿下。
“我懂了。”
囚徒公主抓起权杖,去找那些入侵者。没多久,她便听到有陌生的声音在说话。她能听懂对方的语言,就是觉得口音有些滑稽。与此同时,她还听到“噼啪”与“嘶嘶”的声响,什么地方有电光划过。
“……这里可真大。你见过类似的地方吗?”
“只在历史书上见过。戴好你的头罩,翟克。谁知道这老地方能长出什么鬼东西。不过生命保障系统还在工作,真让我惊讶。”
“核心依然在线,船身也很结实,只是驱动引擎没有输出……你怎么看?是等离子磁电机?”
“有可能。这地方像个该死的博物馆。”
囚徒公主来到长长的、通往她囚室的走廊,对方果然在那儿。一共两个人——至少是两个人形生物,穿着某种奇怪的盔甲,带着圆形头盔和玻璃面具。她看着对方,对方也看到了她。
“这不可能。”名叫翟克的家伙说道,“没人能在这种地方活下来!”
“确实。”另一人回答,“但她不是真人。”
“那她是鬼?”
“别犯傻了。我是说,瞧瞧她的衣服。她肯定是以前船主的玩具。我猜她外面覆盖着某种生物应激聚合物。能买下这艘船的,肯定玩得起性能最好的玩具。”
名叫翟克的男人盯着囚徒公主,“会不会是什么投影?远距离成像?”
另一位露出沉思的表情,“除非是在飞船的控制之下。这里没有其他人了。”
“胡说什么呢?我是被囚禁的公主!”囚徒公主问道,“你们是谁?来此有何贵干?”
走廊里的二人看着她。其中一位夸张地鞠了个躬,“鄙人名叫肯森,公主殿下。”他说,“我的搭档叫翟克。我们要接管这艘老旧的大船,因为我们发现了它。顺便问一句,你漂流多久了?”
公主皱起眉头,“你在说什么呢?”
肯森叹了口气,“你不是真人,公主殿下。你要么是个独立人工智能,要么是个美化过的远程投影……因为这艘破船上不可能有人生存,所以不可能有人遥控你,那么我猜你就是飞船的电脑喽。如果你是飞船电脑,那你一定明白,你的船很久很久以前就被遗弃了。”
“我觉得,当时的技术造不出这么完备的人工智能。”翟克说道。
肯森耸耸肩,“如果她是个性爱机器人,那确实算不上真正的人工智能。这种玩具不需要多么复杂的编程。”
“我才不是什么玩具!这是我的宫殿!我不准你们随便进来把它抢走!”
囚徒公主感到一阵眩晕。刚才不是她在说话。说话的是仙后。而她并非仙后。她是囚徒公主。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她。她也不想要这里的一切,她只想杀死野兽并逃出去。
她想回家。
“你们有船吗?我们能离开这座岛吗?”
“岛?什么岛?这是一艘被遗弃的星际飞船,光是船壳里包含的高纯度钛就让我俩前所未见,更别提其他稀有金属了。我俩很快就能发财并退休了。不过我们得先关闭动力核心,然后才能把你的船拖走。不然就太危险了。”
她又听到了魔法师的声音。他们只是盗贼而已,公主殿下。是这样没错。
翟克用手指戳戳同伴,“你说她不是真人。但看着挺真的。”
囚徒公主举起权杖,对准二人,“你们的船归我了。”她说,“我必须离开这里。”
“我想她是认真的。”翟克说。
名叫肯森的男人叹了口气,“听着,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但我并不想烧毁你,也不想破坏这无价的博物馆的一砖一瓦,所以我再说一遍:不管你上市之前是怎么包装的,也不管你在玩什么角色扮演情趣游戏,但事实是,你并非真人。这艘船已被遗弃,根据打捞法案规定,它现在属于我们了。你和这艘船都属于我们。”
“你说错了。”囚徒公主说,“我当然是真人。”随后她又补充一句,因为她深知这才是事实,“野兽也是真的。”
“什么‘野兽’?是指某种动物?”翟克问道。
“它是关押我的看守。如果你们能帮我抓到并杀死它,我们就可以一道离开。我也会宽宏大量,饶过你们的盗贼行径。”
肯森摸向腰带上的枪套,“我们没时间陪……”
囚徒公主释放出权杖的力量。这是她仅剩的王家遗产,但它属于她,不属于别人。两个男人向后飞出几尺远,重重地摔在地上。囚徒公主继续释放能力,直到二人不再抽搐,一动都不动了。
干得漂亮,公主殿下。魔法师说道。
她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她毫不费力就找到了入侵者的船只——通往她所在城堡的双开大门有很多,对方就是从其中一扇进来的——可他们的船不听她的话。
“野兽还是不肯放我走。是这样吧?”
它给自己起的名字不叫野兽,公主殿下。
“我不管!我要逃出这里。”
那你只能靠你自己了。这个我没法帮你。
“我知道。告诉我,野兽的老巢在哪儿?”
这个,我也不能说。
“你发过誓要效忠于我的,魔法师。”
我是发过誓。但你不明白,有些事我确实做不到。
她叹了口气,“你这老废物。我自己也能找到它。”
如果说囚徒公主有什么担心,那就是气势一过,她很可能会丧失勇气,以致踟蹰不前,所以她现在必须趁热打铁。她心里很清楚这一点。她并不后悔杀死那两个入侵者,也没觉得良心不安。事实上恰好相反。
“我能做到。我能杀死那头野兽。”
城堡在颤抖。
“怎么回事?”
入侵者很粗鲁。他们在大门上打了个洞,因此破坏了城堡。我正在尝试修复。
囚徒公主不太理解魔法师在说什么,她也不在乎。她听到一阵噼啪声,随后看到了野兽的影像。她不止一次见过这头野兽——不对,她没见过。见过野兽的是仙后,而非囚徒公主。但现在她想起来了。她一眼就认出了野兽。
“你在哪儿?”
噼啪声消失了,野兽的影像也不见了。但在那之前,囚徒公主看到了某样东西,她相信仙后并没有注意到的东西——那是一块面板。亮闪闪的控制台,仿佛一件镶着红宝石、祖母绿和金刚钻的吊饰。那东西本身就在闪闪发光。
“那是她的魔法。魔法师,不要告诉我野兽在哪儿。”
我不会告诉你的。
“别这么照本宣科。只要告诉我这魔法是从哪儿传来的就好。告诉我在哪儿能找到那镶着宝石的面板。”
魔法师没有理由不告诉她这个,于是他说了。她沿着一道楼梯离开了主廊,之前她从未发现这道楼梯,以后也不会发现。她沿着梯级往上走,来到城堡高处。一路上她看到了不少东西,她无法理解的东西,全都来自魔法发生之处。但没关系。她知道自己理解不了这些,也懒得去理解。有些东西很漂亮,有些却很丑,有些只是比较奇怪,但没有一样试图阻止她往上攀登。
城堡再次震颤。一时间,她的眼前出现了重影,她感到那股魔法包围了她,仿佛走进了陷阱。她尖叫起来,但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过了一会儿,她的视野恢复了正常,楼梯也到了尽头。她走进一个巨大的圆形房间。在梦中身为仙后时,她见过同样的房间;现在身为囚徒公主,她又一次看到了它。
野兽直立在一具水晶棺里,周围是用电线铺成的窝,看着就像一团蜘蛛网。它睁着黑眼睛,但囚徒公主感觉它并没有看到自己。城堡又一次颤抖起来。
我误解了系统告诉我的信息。我没能意识到。我很抱歉。
“你在嘟囔什么呢?”
那两个盗贼……
“他们死了。”
你杀死他们之前,他们已经在控制区输入了关闭序列。
“别讲废话了。”
我的程序不允许我做的事,他们却做到了。你很快就能自由了,公主殿下。现在已经停不下来了。
“我不管。”她说,“我已经走了这么远。”
你现在不需要再做什么了。
她露出一个冷酷的微笑,“哦,不,需要的。这是我应得的。”
城堡再次颤抖,她握紧了权杖。就在这一瞬间,重影又回来了,她看向野兽的眼睛,对方也在回望她的眼睛,它完美地辨认出了囚徒公主的身份与目的,她也发现野兽在看着自己,看进了自己的心,它知道自己的过往,她也看清了野兽的过去。终于,囚徒公主记起了这一切的开端——飞船损毁,迷失在群星之间,然后是无情无尽的岁月。
还有仙后。
“答应我一件事。”她对魔法师说道。
什么事,公主殿下?
“我要再次变回仙后。只要一小会儿。”
好的,公主殿下。就一小会儿。
囚徒公主举起权杖,指向野兽,后者看到权杖指向自己,也看到自己用权杖指向她。下一个瞬间,囚徒公主自由了。
仙后的侍女们正在工作,她们长着灵巧的银色手指,面孔却如镜像般一成不变。很快,仙后便为舞会更衣完毕。有人将她引至舞池中的宝座,接受廷臣们的朝见。她看着他们,所有人都如记忆中一般完美,并被赋予了完美的外形。没有老迈的躯壳,没有过时的操作系统。在这完美的黑夜中,在这完美的记忆里,没有人会受到伤害。没有人会因岁月而伤残。暗影女侯爵微笑着望向她,她也回之以微笑。他们一同跳起第一支舞,最后一支舞,以及中间所有的舞蹈,直到宫殿再也无法承载它自身的记忆,或者说,她的记忆。直到舞者们一个接一个,消失在这冰冷的星空之下。
编者按:
“任何足够先进的科技,都与魔法无异。”
——阿瑟·克拉克
【责任编辑:钟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