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相对时空
2019-12-29江波

世界上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变老。
对于我和小琴来说,这件事已经不可能了。我三十五岁,她三十六岁,然而她的脸上皱纹纵横交错,脸皮松弛,看上去至少有六十岁。
短短三天时间,急速的生理变化让她老了三十年。
小琴愣愣地看着我,像是傻掉了一样。
“你走吧!”她突然回过神来,掩住自己的面孔,大喊着,“谁让你来的!你快走!”
我跨上一步,轻轻拉住她捂着脸的手,柔声说道:“小琴,这不是你的错。”
这句话让小琴一下子崩溃了,扑过来紧紧抱着我,把头埋在我的怀里,号啕大哭。
“没事了,没事了。”我一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长发,一边安慰她。她的长发不再那么柔软顺滑,而是干枯蓬乱,摸上去有些扎手。
小琴的脸色枯黄,满脸憔悴。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虽然不再像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一般水嫩,然而也正是充满青春活力、魅力四射的年纪。谁能接受自己一下子失去三十年的青春!
小琴则一直哭着,完全停不下来。
一个原本顽强乐观的姑娘,此刻脆弱得像是幼儿园的孩子。我像搂着孩子一样搂着她,搂得紧紧的,生怕她再次消失不见。
约莫过了一刻钟,她终于平静下来。
我轻握着她的手。
她的手不再细腻柔滑,而是异常消瘦,青筋尽显,嶙峋的手骨有些硌人。
“我就要出发了,你等我,我回来,我们就结婚。”我轻声说。
小琴像触电一般抽回手,退后了两步,“不,不行!”她使劲摇头。
我笑了笑,说:“我们说过要白头偕老的。”
小琴苦笑,“可是我已经老了。”说着她再次哭了起来,颓然坐倒在地上。
小琴终究没有答应嫁给我。
三十年的光阴,成了横在我们之间的一道鸿沟。
我是一个浪游者,三十岁之前四海为家,甚至到过遥远的452B行星,人们在那儿建设第二地球,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三十岁那年,我从452B行星回到太阳系,原本要返回地球,最后却停留在火星第二太空城,再也没有挪窝。
在那里我遇到了小琴。
抵达火星第二太空城的那天,从空港出来,我一抬头就看见大屏幕上直播的飞梭穿行赛,立即就被吸引住了。
我看见一架红色飞梭像是雨燕般轻盈敏捷,毫不费力地穿行在各类障碍物间,把所有对手远远甩在身后。
我从未见过如此精彩的飞行表演,赛场仿佛成了这红色飞梭的秀场,所有的观众都为之欢呼雀跃。胜负似乎已经毫无悬念,红色飞梭因此放慢了节奏。
我正想走开,场上的形势却突然变化。
一架蓝白涂装的飞梭追了上来。那蓝白飞梭简直就是不要命的玩法,几次和障碍物擦肩而过,顽强地追赶红色飞梭。它的驾驶者或许技术上不如那红色飞梭的主人,然而凭着一股亡命徒的气概,它紧紧咬住了对手。
原本已经有些松懈的观众,热情又被点燃了。
我再次停下脚步。
红色和蓝色在太空中追逐。这是一场长距离角逐,要绕火星飞三圈,最后一个节点,它们会在距离第二太空城五百公里的位置飞过,那儿有彼此距离仅仅十米的两个障碍物,按照规定,飞梭要从障碍物之间高速通过。速度近一千米每秒的飞梭从间隔仅十米的障碍间通过,稍有偏差就是一场灾难。组织者把这个节点称为“鬼门关”。
两架飞梭相互纠缠,很快靠近了鬼门关。它们交替领先,彼此阻拦,看得人心惊肉跳。
鬼门关越来越近,两架飞梭仍旧挤在一条航道里,很可能都无法安全通过,一起完蛋。
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屏气凝神,看着高悬在空港上的大屏幕。
红色飞梭突然一滞,让出了航道。
就在下一秒,蓝白飞梭直接冲过了鬼门关,红色飞梭紧跟着调整姿势,斜着穿了过去。
人群中发出懊丧的嘘声,显然,飞梭起火爆炸的场景,更能激发他们的热情。
我倒是暗暗松了一口气,至少两个赛手都没事。
鬼门关之后就是终点,第二太空城。飞梭绕了一个大圈,向着第二太空城靠拢。
赛事的组织方已经在空港铺下红毯,摆开授奖台。
我干脆不走了,想看一看精彩角逐的那两个人。
先走上红毯的是个小伙子,叫余力丘,他的飞梭叫作“金雕”。
随后走出来的是一个女人,叫王小琴,她的飞梭叫作“雨燕”。
然后还有好多选手,我连名字都不知道。
我只盯着王小琴看。
王小琴就是红色飞梭的主人。虽然输掉了比赛,错过了百万奖金,但她的脸上丝毫不见沮丧,在亚军的站台上仍旧满脸春风,高举着鲜花向观众们致意。
从见到她第一眼,我就像失了魂,视线再也无法挪开。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透着一股英武之气,只要看着她,一股别样的暖意就在我心头回荡。
在围观的人群中,她也看见了我,还对我笑了笑。
我僵住了。
一见钟情,这就叫一见钟情吧!据说每个人的大脑中,都带着另一半的模型,如果出现匹配的模样,立即能辨认出来。在遇到小琴之前,我对女人毫无想法,像是隔着一堵厚实的墙,墙后边有什么,我看不到也毫不关心。
然而墙上其实有个门,王小琴推开门走了过来。
她走进了我的心里。
我当即退掉了前往地球的太空航班,决定留在火星——
追她!
追求小琴并不容易,她是火星的飞梭赛手圈子里最受欢迎的那一个。然而我有自己的优势,作为一个浪游者,我见多识广,能说会道。凭着这一点,我慢慢融入了她的生活。从点头之交到熟络,到彼此来往,一吻定情,在一起……我用两个月的时间完成了这一切。
为了长期和小琴在一起,我找了一份工作——救援失事飞船。
和平时代没有战争,高度自动化的飞行器也极少出事,很快我就发现,大多数时候救生的对象都是飞梭赛手。飞梭赛手大概是火星上最高危的职业之一吧,仅次于在火星深处挖矿。
当我三番四次从太空里带回飞梭赛手残缺不全的尸体,我开始深刻地怀疑人生。难道一个人的生命竟然如此之轻,只为让自己的肾上腺素飙升一次,就值得放弃?我越来越觉得,赛手们都显得有些疯狂。
终于,再一次拖回一具尸体之后,我找到小琴,劝她放弃。
然而小琴乐此不疲。被我劝得烦了,她怼了我一句:“你不喜欢你走啊!不用在这里缠着我。我不缺男人!”
我黑着脸,垂着视线不说话。
小琴或许意识到话有些过分,缓了缓语气,说:“有的人生来,就是要飞的。你知道我的飞梭为什么叫雨燕吗?”
我摇摇头,心中仍旧气恼她刚才的话。
“传说,雨燕一辈子都不会落地,从学会飞行开始,它就一直在空中飞,想要睡觉,就上到高空,借着气流滑翔。小时候,我听到这个传说,就非常喜欢。后来我知道,这就是讲给我的故事,我要像雨燕一样,一辈子都在飞!”
我听得心头一动,抬头看着她。
她的目光望着天空,似乎穿透一切,看着遥远的永恒之地。
“飞翔,可能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不是谁都有幸成为最好的那个人,如果上天把这样的幸运交给我,那我就应该坦然接受它。”
“余力丘死了。”我冷着脸说。
“什么?”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余力丘死了,是我给他收的尸。今天的比赛,幸亏你没去,要不然你也会遇到一样的危险。”
“他怎么出事的?掉到了窟窿里吗?”小琴问。
我点了点头。
小琴所说的“窟窿”,是一种奇怪的时空破缺,在我抵达火星的半年之前,开始在火星和地球附近出现。最初只有一个,后来人们意外地发现,类似的“窟窿”越来越多,搞得地球周围的空间简直千疮百孔,而火星也好不到哪儿去。这给太空飞行带来了极大危害,这种窟窿不发光也不反光,除了在它周围有少许引力异常,根本无法探知。高速飞行的飞梭运气不好遇到这样的窟窿就会掉进去,不知所踪……但更多的时刻,飞梭驾驶者惊觉之下,会本能地试图躲开它。有少许幸运儿能够全身而退,也有一些虽然躲过了窟窿,却撞上别的物体,更多的情况则是因为掠过窟窿被吞掉一部分而导致飞梭解体。它像是一种没有引力的黑洞,只要落入它的视界之中,就会被吞没,然而它并不像黑洞那样引发空间的极大畸变,只要避开它,就没有危害。
余力丘驾驶着他的金雕,从一个窟窿的边缘擦过,结果右翼被吞没,飞梭气压瞬间下降,救生舱随即弹出,然而不幸的是,他当时正在穿越一片障碍区,救生舱撞上了一块直径六公里的铁制障碍,顿时碎裂解体。余力丘当场死亡。
小琴听完我的叙述,沉默了半晌。
最后她终于开口了:“有人的人,生来就是要飞的,余力丘是我遇到的最积极的对手。”
她顿了顿,问道:“他……死的应该不痛苦吧?”
有些情况我没有讲给小琴听,实际是余力丘的尸体被撕裂成了几块,惨不忍睹。不过法医认为他在高速碰撞的那一瞬间就死了,并不痛苦。
我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眼见无法说服小琴放弃飞梭赛手这个职业,我换了一个策略。
“小琴,你至少答应我,飞得慢一点儿,他们都飞得没你好,谁的飞梭也比不上你的雨燕,你就让着他们一点儿,安全第一。”
“为什么要让?如果我的命真的和余力丘一样,那也是我的命。”小琴幽幽地回答,斜眼挑衅似的看着我。
“因为我很自私,想和你白头偕老。”急切之下,我脱口而出。
小琴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她没有回答,而只是吻了我。
雨燕果然慢下来了。比赛成了无关紧要的事,小琴只是在享受飞行的快乐。过去她总是一马当先,观众们喜欢她。现在她总是落在后边,观众们还是喜欢她。飞行除了训练,还要靠天赋吧。雨燕飞起来总是显得和别的飞梭不一样,用一些专业评论家的话来说,充满着艺术感。把一场好强争胜的比赛变成了艺术,这就是小琴独特的天赋。
我知道她爱我,因为她现在真的慢下来了。
这让我觉得生活充满了阳光和希望。
“让我跟你一起飞吧!”我对她说。
她的脸上浮起一层惊愕,随即大笑起来,“你也会开飞梭?”
我却很认真地说道:“我只是没有雨燕而已,在452B,我拿过一级驾驶证,如假包换。”
小琴的脸色也认真起来,“真的?”
“不如让我试试。”
小琴盯着我看了约莫有半分钟。
“好!”她干脆利落地吐出一个字。
很快我就证明了自己不是在夸口,雨燕在我的操纵下绕着第二太空城转了两圈,顺利返回。
小琴一直在跟踪我的飞行,我入了港,她已经在站台上等我了。
“怎么样?”我问她。
她没有回答我,却反问了一句:“你有多少钱?”
交往这么久,她第一次问我钱的事,还问得这么直接。
“不多,但足够支持我们去地球蜜月旅行。”我回答。
“少贫嘴,雨燕需要六百万通用币,你有吗?”
“没有。”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必须要有。”小琴挽起我的胳膊,“我想和你一起飞!”
我的心头一阵荡漾,只觉得自己幸福极了。哪怕没有六百万,有这句话就够了。
两个月后,我拿到了属于自己的雨燕。
我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加上小琴借给我的一百四十万,按照雨燕的图纸定制了一架全新的飞梭。任何两架飞梭都不一样,各有各的特点,然而我这架和小琴的雨燕一模一样。
除了涂装不一样,它就是雨燕的翻版。
我把它涂成了太空黑。
“这颜色真难看。”小琴评价道。
“红色和黑色最配。”
“你想好名字了吗?”
“雄雨燕。”
我抛出了准备了许久的答案,心想小琴肯定会恼。
果然小琴冲着我捶胸就是两拳。
“亏你想得出来。”捶完之后,她翻了个白眼。
“那你来起个名?”
“你的飞梭,当然你来取名。”
我认真想了想,“叫舞伴怎么样?“
“舞伴?嗯……”她歪着头,装出思考的样子,最后说,“好像不怎么酷。”
“酷?不需要,你已经够酷了。我只是想伴着你飞。”
飞梭的名字就这么确定了。
“舞伴”飞进了太空。雨燕型飞梭的造价是两个亿,挂上武器,它就可以用于太空作战。六百万的付出其实只是造价的一个零头,我必须承诺在太空城需要的时候应征——为了能够驾驶舞伴,我成了太空城警卫队的一员。
太空城警卫队是个松散的军队组织,它从民间征集志愿者,然后给他们提供飞梭。驾驶训练由志愿者自行完成,军事训练则进行集训。
和平年代,军队是多余的,所以火星根本没有常备军,天空城警卫队就是唯一和军队有些相似的组织。然而军事集训徒有虚名,天空城警卫队成了极限爱好者的聚集地。
我不是极限爱好者,或许在警卫队里,没有比我更货真价实的军人了——我曾经在第二地球短暂地参加过一次军事行动,和叛军作战。当然这段经历除了让我能很快上手“舞伴”之外,并没有特别的价值。
舞伴是黑色的,隐形设计,在太空漆黑的背景下,飞起来只能看见引擎的光芒,如果关闭引擎,惯性飞行,那简直连鬼都找不到。一半是嫉妒,一半是事实,飞梭赛手们都把它称为黑影,视它为一种不吉祥的存在。
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跟小琴一起飞行才是最重要的事。我们并没有刻意去引人注目,我甚至没有在赛手名册里注册,我们只是选择一些空闲的日子,一道在太空里飞个痛快。
飞行真的像一种舞蹈,尤其是当我在小琴的指导下逐渐掌握了要诀之后,飞行变成了一件很快乐的事。它真的让人上瘾。
然而窟窿仍旧在那里,时不时就有意外发生。我和小琴的“太空舞”也遭遇了几次险情。最惊险的一次,小琴发现窟窿的时候,距离不过两千米,碰撞时间只有六秒钟。幸而当时只是惯性滑行,小琴紧急启动引擎,全力将雨燕从轨道上推开。
最后,雨燕几乎擦着窟窿的边缘飞掠过去。
我驾驶着“舞伴”跟在后边,见到这样的情形,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哪怕只差一点点儿,让这窟窿“咬”上一口机翼,飞梭也可能会解体,就像在余力丘身上发生的事故一样。
“你没事吧?”我关切地发问。
“好险!”小琴的声音听上去惊魂未定,“这儿怎么突然出现了窟窿!”
“放慢速度,小心一点儿,我们飞回去。”
我加速追上去,却突然发现一些异样——窟窿通常并不发光,然而我却看见了一个灰蒙蒙的球体出现在前方。
我使劲眨了眨眼睛。
“你不是说最近窟窿越来越少了吗?”小琴听从我的建议,放慢速度。
“但是新的窟窿也会出现。”我一边回答小琴,一边仔细查看雷达成像。
没错,前方的确形成了一个可见的球体,这可不是一般窟窿的模样。
“你看见了吗?”我喊道。
“什么?”小琴正在兜转,并没有发现窟窿的异常。
异常也很快消失了。我无法证明它曾经存在过。
“怎么了?”小琴又问。
“我刚才看到窟窿发光了,有点儿灰蒙蒙的,虽然不是很亮,但能看见。”
“真的?”小琴并不相信,“没有啊!”
这件事无法解释,我只能选择回航后向救援署报告情况。
然而就在掠过窟窿的一刹那,我见到了新的异常。
一艘飞船!
一艘飞船出现在那里,它似乎从窟窿中飞出来,然后一直惯性飞行。
“那是什么飞船?”小琴显然也看见了它。
“我不知道。我去看看。”我调转方向,向着那飞船追去。
很快我就追上了那飞船,和它保持相对静止。
这艘飞船像个巨大的橄榄,两头尖,中间圆,船体上看不到引擎,飞船表面印着奇怪的符号,像是一种古老的文字。
小琴也追了上来。
我们俩跟着这艘来历不明的飞船飞了一小会儿。用各种方式试图和它通讯,然而它一直沉默着,没有任何应答。
我和小琴交换了位置,减慢速度,打算先掉头回去,把这个突发情况向上报告。这时头盔里突然传来小琴嘶声竭力的喊叫:“小心!”
前方是一个窟窿!
我猛然警醒,用力拉起飞梭。飞梭和窟窿擦边而过。
小琴却不见了。雨燕就像突然间从宇宙间蒸发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奇怪的飞船从一个窟窿中飞出来,冲入了另一个窟窿,小琴驾驶着雨燕跟在它身后,躲避不及,直接冲进了窟窿里。
小琴!我心急万分,调整飞梭重新绕回来。
窟窿附近没有小琴的任何踪迹。
我绕着窟窿飞行了十多圈,越来越绝望,心头像是被冰冻一般发冷。我甚至有直接冲进窟窿的冲动,这样也许我和小琴还能在一起。
雷达上突然显示出雨燕的信号。
它出现在距离六万公里之外的一个位置。
我欣喜若狂,急忙呼叫:“小琴,是你吗?”
小琴没有回答。我很快追上雨燕,并且把它带回到第二太空城。
小琴昏迷了,不省人事,然而她活着,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庆幸!
目送着小琴被送进监护室,我只感到一块大石头从心头移开,突然间鼻子一酸,也不知道是喜是悲,竟然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小琴昏迷了三天。
三天的时间里,我哪里也没有去,只在医院陪着小琴。安全署的人来了三次,不厌其烦地核对我的供述。按照我的供述,小琴应该是掉进了窟窿里,然后又飞了出来。这样的事闻所未闻,安全署也格外重视。
三天的时间里,我突然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小琴像是在急速变老。她的脸蛋迅速失去水分,衰老的速度用肉眼也可以觉察。
我在恐慌中找来医生。医生责骂了我一顿,说我大惊小怪,说那只是皮肤失去水分而已,注意补充一些体液就可以恢复。
然而事实证明我是对的,医院对小琴的DNA进行了检测,发现她的DNA老化程度远远超出了她的实际年龄。
“究竟有多糟糕?”我问道。
“目前她的DNA状况,差不多有五十多岁,而且情况还在恶化。”
“什么意思?”
“她在加速老化。”医生抬起头来,“她每一分钟都在老化。她身体内的生化反应比我们正常人要快得多。”
“怎么会这样?”我难以置信地呆坐在椅子上。
医生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我身旁,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已经把这个案例上报了,会有最好的专家来照顾她。”
我心乱如麻,听到医生这么说,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下子站起身来,抓住了医生的胳膊,“医生,您一定要救救她!”
医生被我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你不要太激动,我们会尽力的。”
我在监护室里守候,希望看到小琴醒来。
一个紧急呼叫闯进了我的呼叫系统。
“警卫队预备队员张中寻,十五分钟内赶到第三集合点。”
信息很简单,重复了三遍,然后结束。
这紧急呼叫非同寻常,在我留在火星第二太空城的两年多时间里,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望了望昏迷中的小琴,实在放心不下,然而军情紧急,及时响应征召,这是我的承诺。
我站起身,吻了吻小琴,匆匆离开监护室,奔向第三集合点。
第三集合点已经有十五名警卫队成员在那儿。更多的人陆续到来,人们都在讨论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很快找到了属于我的位置,那是一个靠着舷窗的角落,一张小桌,两把椅子。我在这无人的角落里坐下。
现场很热闹,然而小琴的情况让我牵挂,我实在无法加入他们的讨论中。
舷窗外,是漆黑的太空。我故意望着窗外,似乎在欣赏外边的景象,这模样拒人于千里之外,旁人就不会来打扰我。
太空漆黑如炭。
我突然感到某种异样,还没等我找到那是什么,集合哨响了。全体人员立正,面向中央站台。
罗将军的全身投影出现在站台上。他环视四周,缓缓开口,说道:“诸位,太空城遇到了重大危机!我必须和你们面对面交谈,确保你们都认识到危机的严重程度。”
罗将军的目光投向了我。虽然那只是一个虚拟的影像,我还是尽量站得更直一些,将小琴的事先从脑子里排除出去,像一个战士一样迎接自己的使命。
“你们都知道太空城外围有窟窿。然而你们不知道为什么这三天,除了得到特殊批准的航空器,所有飞梭和飞船都被禁止出港。因为就在三天前,外围的窟窿突然开始聚合在一起,形成了巨大的窟窿,而且开始向太空城靠近!按照专家的计算,整个太空城在三十二小时之内被吞没!”
“太空城有二百公里的直径,窟窿能够吞没整个太空城?”有人提出了疑问。
“窟窿现在的直径是两万公里,它不仅会吞掉太空城,所有的太空城都逃不掉,连火星也会被吞没。准确地说,虽然我们叫它窟窿,但它其实是一个球体。直径两万公里的窟窿球体正扩大,很快就会把太空城吞进去。三天前,当这件事发生的时刻,谁也不敢相信,但是反复确认之后,这就是残酷的事实。”
三天前?我意识到这就是小琴发生意外的那天。
这和小琴有关系吗?
我突然意识到舷窗外漆黑如炭的太空意味着什么。我猛然回头。
窗外没有星星!灿烂的银河原本应该就在那个地方,然而此刻,它被彻底挡住,只有在边角上,才露出一点儿原本的模样。
黑色的窟窿遮挡了银河的光芒。它如此庞大,以至于整个视野几乎都被它填满。
这也意味着它几乎已经紧紧挨着太空城了。
“我们要做最后的努力……”罗将军发出了号召。
“张中寻,你曾经有战斗经验,你来担任伽马小队的队长。所有人有三小时时间,和家人告别。”
我失神站立,不知道为什么满脑子想的都是小琴。
小琴却失踪了。
监控显示她醒来之后,跑出了医院。
我发了疯一般满世界寻找,半个小时后在机库里找到了小琴。她站在雨燕旁发呆。
“小琴。”我喊她。
她回过头愣愣地看着我,像是傻了一样。
“你走吧!”她突然回过神来,掩住自己的面孔,大喊,“谁让你来的!你快走!”
小琴一定是看见了自己衰老的面孔。
我跨上一步,轻轻拉住她捂着脸的手,柔声说道:“小琴,这不是你的错。”
小琴扑过来紧紧抱着我,把头埋在我的怀里,号啕大哭。
“没事了,没事了。”安慰她。
小琴则一直哭着,完全停不下来。
一个原本顽强乐观的姑娘,此刻脆弱得像是幼儿园的孩子。我像搂着孩子一样搂着她,搂得紧紧的,生怕她再次消失不见。
约莫过了一刻钟,她终于平静下来。
我轻轻握着她的手。
她的手不再细腻柔滑,而是异常消瘦,青筋尽显,嶙峋的手骨有些硌人。
“我就要出发了,你等我,我回来,我们就结婚。”我轻声说。
小琴像触电一般抽回手,退后了两步,“不,不行!”她使劲摇头。
我笑了笑,说:“我们说过要白头偕老的。”
小琴苦笑,“可是我已经老了。”说着她再次哭了起来,颓然坐倒在地上。
我搂着她,陪着她。已经只剩下两个小时了,我要和她在一起。
“你在窟窿里经历了什么?”我问。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掉进了窟窿里,心想完了。”她抬头看着我,“那个时候,我就想起你来,我只想尽力逃出去,就把全部动力反转,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低头吻了吻她,“你做到了,你是唯一一个活着从窟窿里回来的人。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会陪你一直飞。”
小琴勉强笑了笑。
我没有时间多陪小琴,战斗开始了。
我们的任务,是向着窟窿投掷炸弹。根据科学家的推算,在这突然暴涨的窟窿内部,一定有一个驱动核心,很可能来自那一边的某种文明。有时候科学家的话并不可信,因为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然而在危机边缘,除了相信他们,人们别无选择。
有说法总比没说法好。
有行动总比没行动好。
我们的轰炸持续不断地进行了六个小时,阿尔法,贝塔,伽马……西格玛,各个中队轮番上阵,警卫队搬空了太空城的弹药库,甚至连火星上两百多年前的库存都被丢进了窟窿里。
一共三百亿吨级当量的炸弹,其中包括三颗十亿吨级的反物质炸弹。
然而这对于一个直径两万公里的庞然大物来说,还是显得微不足道。
这也许是人类历史上最奇特的一场轰炸,丢下这么多炸弹,连一点儿动静都没看见。
窟窿仍旧若无其事地继续扩展。
罗将军再次出现在广播之中,语调无比沉重,“勇士们,你们尽力了。如果轰炸不能阻拦它的扩张,我们只能宣告行动失败。”
通讯频道里一片死寂。
不知道是谁首先开始抽泣,很快,几乎所有人都抑制不住情绪了,有的抽泣,有的号哭。阿尔法,贝塔,伽马,西格玛……作战队形轰然溃散,飞梭纷纷抢着向太空城飞去。丧失了斗志的警卫队员们只想回到城里去,和家人一道迎接末日。
无力抵抗的人们只剩下“大家死也要死在一起”这个卑微的念头。
文明的秩序,大概在这一刻已经崩溃了吧。然而又有什么关系?还有不到一天的时间,一切都会消失。
我夹在溃散的飞梭群中,却并没有着急往回赶。
身后黑魆魆的怪物没有狰狞的面目,沉默和一去无回的黑暗就是它的武器。
“还有最后一种可能。”罗将军继续广播,“我们需要一名勇士,他将代表人类进入这个黑暗的窟窿,如果窟窿的那边是一个有理智的文明社会,如果它们能够和人类交流,那么请求它们的怜悯,让它们结束这一切。安全署没有指令可以下达给你们任何人,但是期望能有人能成为志愿者去做这件事,这是一个渺茫的希望,这是火星全体公民的期待。我代表火星政府和全体火星公民代表承诺,志愿者亲属的一切生活需求都将由政府承担。”
广播并没有引起什么反响。一趟有去无回的旅途,一个渺茫的希望,也许百分之九十九的概率,冲进了窟窿等于自杀。
广播一遍又一遍地播放。
我该不该去?回太空城,找到小琴,和她一起等待最后的时刻,那是绝望中片刻的温暖吧。冲进窟窿里,说不定会直接死亡。在这深沉黑幕的另一边,真的会有什么高等文明存在吗?但如果真的能够拯救整个太空城、整个星球上的人呢?那也就能拯救小琴!她虽然老了,但活着不是比什么都更重要吗?
我犹豫不决。
突然间,我看见了雨燕。红色的精灵逆着潮流,轻快地在飞梭群中穿梭,异常醒目。
“小琴!”我立即呼叫她。
雨燕并没有应答,反而加快速度向着窟窿冲去。
小琴想要成为那个人!我不假思索,立即掉头去追赶她。
“你回去,我已经进去过,那就再进去一次,不要跟着我!”小琴向着我喊。
“不。你留下,我进去。”我紧追不舍。
“好好地过你的生活,忘掉我!”小琴加速,在落入窟窿之前,她传过来最后一句话。
雨燕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向着那纯黑的世界冲了过去。十秒钟后,我也闯入了那吞噬一切的黑影之中。
掉入窟窿的感觉很难形容,但有一点确定无疑,我并没有死。
我像是穿透了一堵墙,然后见到了一个奇特的世界。这里的天空是白色的,而星星则像一个个墨点。这样的景象并没有持续多久,它如同幻觉般一掠而过。
我没有看见雨燕。它本该在我的前方,却已然不知所踪。
巨大的堡垒如山一般突然涌现,矗立在前。我紧急拉起舞伴,贴着堡垒的高墙飞行。
金属的堡垒表面完全没有缝隙,飞行了几分钟后,我发现它是一个巨大的球体,孤零零地悬浮在真空之中。天宇散发着微茫的光,细小的灰暗斑点在微微发亮的背景上若隐若现。我竟然有了一种错觉,仿佛那是一个塑料壳,包裹在外,而其中的球状金属则像是蛋黄。
那些科学家的猜测是对的。这里竟然真的有智慧生命!
雨燕又在哪里?
我绕着那巨大的金属球飞行了一周。它的尺寸大得令人惊异,绕行一周,大约是十万公里。这个球的体积大约是地球的十六倍,它应该比地球重得多,然而飞梭却丝毫感受不到它的引力,为了绕着它飞行,我必须不断调动引擎的喷射方向来让舞伴不断改变姿态和方向。
无论这是什么,这里的物理规则显然和我们的世界大不相同。
球体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孔洞。它像是特意为我而打开,就在航线的前方。我没有丝毫犹豫,操纵舞伴向着那孔洞飞了过去。
既然来了,那就把一切进行到底。
我进入了一条巷道,然后飞梭就失去了控制,自动停下。
“欢迎来到时空避难所,飞梭外的空气可以呼吸,你可以自由行动。”一个声音占据了通讯频道。
“谁掌握这里的权力?我要和他说话。”我想起了我的使命,我必须代表人类向此间的主人请求帮助,让外边世界的灾难停下来。
“这里没有权力,人们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那声音回答我。
“这边的世界正在扩张,要把那边的世界都吞没了。”我大声喊着。
“这里的世界并没有扩张,你见到的只是边界变化。”
“结果都一样,我们的世界要被吞没了!”
“那又如何呢?”
“我们的世界会毁灭,所有的人都会死。”
“并不会如此,你不是活着吗?”
我一愣,一想确实如此,我冲了进来,安然无恙。但是整个太空城呢?也能安然无恙吗?
“太空城比我的飞梭大一万倍,是不是也没事?”我问道。
“没事。”
“那火星呢?火星的直径有六千多公里,是不是也不会有问题?”
“只要它能完整通过边界,就没事。”
外边的窟窿直径超过两万多公里,科学家们计算它会将火星整个吞下去,这么说起来,火星也是安全的。
我稍稍感到宽慰,紧接着想起了另一个问题,“在我之前飞进来的那架飞梭,它在哪里?”
“如果你问的是类似的飞行器,有很多。”
“有很多?”我顿生疑窦。
“如果你走出飞梭,向前走十五米,我可以指示给你看。”
我半信半疑地从飞梭中出来。通道里的重力场很均衡,恰好合适。
我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前方像是一道盲管,尽头封闭,看不见什么东西。大约跨出二十来步,眼前突然一亮,我像是从一个洞穴走出来,跨入到宽广的天地中。
天地无垠。天空湛蓝,绿草如茵,一座小小白色屋子伫立在草坪的中央。
这里真像地球!
一个人向我走来。他的穿着很随意,下穿一条肥大的青色裤衩,上身穿一件纯白的汗衫。他的打扮,看上去像正在海滨度假的游客。
“你好,我是麦克斯①。”他微笑着向我伸手。
麦克斯向我介绍了这个奇怪的地方。它并不存在于我们的世界,而是被隐藏在空间的缝隙之中。
“这是一个能量问题,要维持这样一个庞大的体系,在外部世界需要巨大的能量,而在这里,我们只需要从量子的真空涨落中汲取能量就行,永远不会枯竭。万世永存,这不是很好吗?”
他也带着我见到了许多人类和非人类,形形色色的外星智慧生命让我大开眼界。
我们人类的脚步已经抵达第二地球,然而还没有遇见过真正的外星人。可在这里,我一个小时内却已经见到了三种外形迥异的外星人,还和它们进行交谈。当然它们并不能和我面对面,一种外星人生活在水里,每时每刻都需要水;一种外星人长得有点儿像微缩的霸王龙,上肢短小,下肢却格外粗壮,它生活的重力场是地球的六倍,根本不是地球人能够承受的分量;最后那种外星人,长得像个巨大的海星,软软的一团。“它们演化得只剩下脑子了。”麦克斯告诉我。
“我从前是个地球人。”麦克斯说。
“从前?”我疑惑地看着他。
“现在我早就不再是地球人了。”麦克斯笑着说,“我出生在大概两千年前的地球上,我是第一个和避难所接触的人类,所以我就成了它们的一员。”他说着转向我,“你要加入吗?”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
小琴在哪里?我再次想起这个问题。
“有一架和我一样的飞梭,就在我飞进来之前十秒钟她先飞进来,她在哪里?”我问道。
“哦,我也不知道。你抵达了避难所,也许她并没有到?”
“她没有到?不可能!她就在我前边飞进来的。”我急了。
“不用着急,跟我来。”麦克斯带着我走过一条小径,进入到了白房子。白房子里边和外边有着强烈的反差,从外边看它像是一幢木头房子,到了内部,它就完全成了流线的形体,处处圆润,找不到一处有棱角的地方。我们像是在固化的波浪中行走。每一脚踩下去,都会有碎片四溅,重新融入凝固在其他的波纹上。
“避难所的外部有一层屏障。”麦克斯伸手抚摸着墙体,原本凝固的波纹如水一般涌动,散开,一片完整的屏幕出现在我眼前。
我看见了火星。关于末日的焦虑一下子涌了上来。
“还剩几个小时?”我问,“火星会被吞没,是不是?”
“不用着急,你在这里度过的时间,和外部的时间并不一样。爱因斯坦早就告诉人类,时间是相对的,正常宇宙的时空遵循洛伦兹变换,但那不是全部真相,如果把时空避难所这样的缝隙时空算在里边,时间的相对性超乎你的想象。”麦克斯不紧不慢地说,“从你进入这个空间开始,外部世界的时间只过去了两秒。”他微微一笑,“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讨论这个问题。”
两秒?我在这里至少已经度过了三个小时。光是绕着那巨大的球体飞行一周,就消耗了一个多小时。
“你可以相信我,”麦克斯补充一句,“我没有任何欺骗你的理由。”
“那还来得及,你可以让边界扩张停下来吗?”
“我们先看看你的朋友在哪里。”麦克斯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笼罩在避难所之外的壳层,是一个防护层。麦克斯把一些细节展示在我的眼前。
用塑料来形容那壳层并不确切,拉近了看,它通透明晰,更像是水晶。
按照麦克斯的说法,那是弦网,是一根根弦汇聚而成的时空,和外部的宇宙如出一辙,只是弦的特性不同。它的作用,是把从外部进入的一切都冻结起来。
宇宙就是弦的海洋,一切物质现实,都是弦的震动。我听说过这理论,然而从来不懂,麦克斯也并没有试图让我理解,他只告诉我,防护层时空的弦和外部世界的弦会相互作用。
“如果人被冻结在那儿,也并没有什么不妥,只不过相对我们的世界,他的时间停滞不前。我们经过了一万年,他也只过了短短一瞬。”
“那他能活得和宇宙一样久?”
“没错,只不过在他的世界里,下一秒宇宙就坍塌了。宇宙对他而言,也只是一瞬。我们能看见他,他却看不见我们。外部世界存在,我们的宇宙存在,然而已经失去了意义。”麦克斯看了我一眼,“如果你真的落入防护层时空,那么和撞上了一堵墙归于毁灭也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和你一起死去的是整个宇宙,这么想可能可以安慰你。”
我有些发懵。难道小琴是被冻结在那里了吗?
麦克斯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笑了笑,说:“放心,那里没有人!但是你们丢下来的垃圾都在那里。”
各式各样的炸弹在防护层中静止凝固,警卫队拼尽全力,耗费六个小时把火星两百年积累下来的各种军火都丢下来,可这些炸弹的结局却有些令人尴尬——它们保存完好,功能齐全,只是到了时间的尽头才会爆炸。这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在挑衅人类的无能。
我顾不上关心人类的尊严是否受到了挑战,我只关心小琴在哪儿。
“人都在哪里?”我问道。
“你想会会他们吗?”麦克斯盯着屏幕,不断移动其中的目标,一边头也不回地说。
“他们?”
“时不时就有地球人掉进来。现在……”他似乎思考了一下,“还有五个人活着。”
“哦?”
我明白麦克斯指的是谁,那些不幸掉入窟窿的人,他们的余生就在这里度过了。然而我只想找到小琴。
“我想那个比我早十秒冲进来的人,她的飞梭和我的一模一样……”
“除了颜色。”麦克斯接过我的话。
“我找到它了。”麦克斯指着屏幕上的小点。
我顺着他的指点看去,只看到一团模糊的黑影,和那些被凝固在防护层中的炸弹的清晰影像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不是飞梭。”
“当然不是。如果她真的闯了进来,甄别系统会辨认出她的生物属性,避免她被困住。事实是,她根本就没有突破防护层,只留下这个印迹。所以她应该已经返回了外部世界。”
“这不可能!”我断然否定。
小琴明明就在我之前冲进了窟窿里。
“这的确很奇怪。她的飞梭有什么不同之处吗?”麦克斯似乎也有些困惑。
“她的飞梭和我的一模一样……”我突然想起小琴曾经掉进窟窿又飞了出去,“她曾经脱离过一次,而且那次之后她就变得极度衰老,这会有关系吗?”
“她曾经进来,而后又飞了出去?”麦克斯皱了皱眉头,“居然还有这种事!”
他的表情凝固起来,像是成了一具木偶。
“麦克斯?”我试图呼唤他。
他充耳不闻。
或许这个躯体真的只是一个傀儡木偶而已,毕竟他活在两千多年前,外部世界的两秒钟可以等于这里的几小时,那么两千多年,在这缝隙时空里,或许已经过了几百万年,他不可能以血肉之躯活那么久。
大约过了三分钟,麦克斯重新活了过来。
“这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这算是设计的一个疏漏。”麦克斯再次调动屏幕。
这一次,我看见了雨燕。红色的飞梭一头扎进了防护层,然后消失了,只留下一个印痕。
“这是过程还原。这架飞梭所有的电子都已经被防护层弦替代,它像是一个异类物体,直接被弹出了。”
“什么?那她究竟在哪里?”我急切地问。
“她应该就在你们的太空城附近,只不过……”麦克斯欲言又止。
“只不过什么,快说啊!”我心急如焚。被防护层弹出,这不像什么好事。
“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出现。”
“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这次碰撞相当于触发了一次时间旅行,她将在未来的某个时间出现,可能范围是三百六十五天到三万六千五百天。但是我可以确定,她还活着,在她的世界里,这个过程只经历了短短十几秒钟而已。”
我认真听着麦克斯的每一句话,试图理解发生的一切。
小琴回到了外部世界,我却落到了这里。难道命运真的想要把我们分开吗?
“那么我也能回去吗?”我问道。
“理论上可行,但我并不建议你这么做。”
“为什么?”
“你想回去做什么呢?”
“我可以找到小琴。”我脱口而出,顿了顿后,接着说:“还可以拯救火星和太空城。”
“火星和太空城不会有事。”麦克斯回答,“就算是火星落进来,它会被包裹在一个新的泡里,那个泡就和你看见的这个时空避难所外部的泡一样,火星上的人们会安然无恙。”
“在那之前,秩序就已经崩溃了,会死很多人,活着的人会遭受很多痛苦。”
“我同意你的看法。”麦克斯耸了耸肩,“我们暂且认为你的这个动机成立。”
“至于找到你的女朋友,我已经说过,她出现的时间可能是三百六十五天,也可能是三万六千五百天,考虑你的年龄,你只有三分之一的概率还能和她重逢。”
“为什么是三分之一?”
“如果没有意外,按照你的DNA状况,你还可以再活八十多年。她会在一年到一百年的时间内随机出现,在八十四年中重逢的概率还很大。但是如果你飞出去,你的身体会受到强烈的防护层辐射,你会很快衰老,大概只能剩下三十年到四十年的寿命。所以你飞出去,在你的下半辈子,大概只有三分之一的机会还能再见到她。”
这真是个神奇的时空,留在这里,外边的世界像是凝固一样,时间过得极其缓慢,要离开这里,却要付出寿命作为代价,人就像瞬间丢失了几十年。小琴冲进来又飞出去,她所遭受的正是这种命运。
我沉默片刻,问道:“是不是有人问过你如何才能回去,但是听说要付出一半的生命作为代价,就放弃了?”
麦克斯笑了笑,说道:“几乎每一个人都问了,然后全都放弃了。在这里,你还能再活两百年。”
天平一下子变得更加倾斜。
再活两百年,和再活三十年,这难道还需要选择吗?
“甚至你可以像我一样,不过那时你就抛弃了躯壳,不再是人类,而是我们的一部分。我们可以活亿万年,活到对宇宙感到厌倦。”麦克斯又说。
他的话就像塞壬的歌声一样让人无法拒绝。
然而我想起了小琴。
如果我留在这里,雨燕失去了舞伴,她一定会感到孤独。
如果我飞出去,又能救下多少人的生命?
我紧紧地握起了拳头。
我成了超级英雄,因为我救下了火星上所有的人。
这么说并不是吹牛,因为在那火星社会濒临崩溃的时刻,火星上已经有人准备启动火星基地埋藏的超级发动机进行逃亡。这是成功机会约等于零的计划,而且颇有些不负责任——那些来不及返回基地的人会在超级发动机引发的大风暴中直接死掉。而剩下的一半,大约会在火星被吞入窟窿之前就被超级发动机爆炸炸死。因为那发动机被封存了近两百年,在仓促中重新点燃之后虽然能够工作,却并不稳定,很大的概率,它会成为一枚当量惊人的大氢弹。
罗将军私下里偷偷告诉我这些信息,劝我对自己的火星英雄头衔要心安理得一些,出去多见见人,在官方的宣传中,我俨然是一个救世主,见一见仰慕者,弘扬弘扬正能量,总是好的。
我感谢他的好意。是的,我连续三个月没有出门,幽闭在家,很让人疑心是否得了孤独症。然而并没有,我只是很期待小琴能出现在我眼前。
是不是成为火星英雄并不重要,救下了这么多人才是最重要的事。我知道,当小琴驾驶着红色雨燕冲向窟窿时,她心中想的就是要救下所有的人。我帮她做到了。
她也想逃避自己变老的现实。
现在我也变老了。如果小琴能够出现在我眼前,我们正般配。
然而她并没有出现。
麦克斯让我帮他一个忙。缝隙时空之所以会暴露在地球和火星的周围,是因为人类在向第二地球跳跃的过程中造成了时空的薄弱点。这些薄弱点自然就成了缝隙宇宙的出口。
他请求我,让我在返回的途中不断排布一些微小的颗粒,说如果这样他就能补上窟窿,让火星和地球的人类再也不会掉到窟窿里,当然也不会因为躲避窟窿而死亡。
我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了。当我返回到正常的世界,“窟窿”消失了。这也给我提供了更强的说服力,我让那个窟窿世界的人们了解到了危机,并且关闭了可怕的黑色窟窿。
但这也更增大了不确定性,小琴会在哪里出现,成了真正的谜。
三个月的幽闭之后,我找到了罗将军。
“我要求政府兑现它的承诺,给我一个特权。”
罗将军颇为兴奋,因为如果我无所求,这笔债务就永远不能消除。
“你想要什么特权?你是火星英雄,只要火星能报偿给你的,你都可以索要,完全没有问题。”
“我要政府提供保证,确保我的飞梭每天都能飞。”
罗将军一怔,“这么简单?”
“这不简单,从今天开始,飞到我生命结束。”
两个小时后,舞伴飞上了火星的天空,它越过火星稀薄的大气,直入太空,绕着第二太空城盘旋一周后,开始环绕火星的飞行。
我按照小琴常飞的轨道飞行,这让我心情平静。
这是舞伴最后一趟飞行。
舞伴是为了伴随雨燕而生的,雨燕已经没有了,舞伴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我把飞梭改名叫女武神。
黑色的女武神飞翔在火星的天空,成了居民们的一道风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成了火星文化圈活的传说。
然而谁也逃避不掉的事来了:我变得越来越老,手脚也不再灵便。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的手变得哆哆嗦嗦的,连启动杆都推不动了。
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三十三年了,小琴还是没有来!
那一天,女武神没有飞上天。
再后一天,我再次驾驶着女武神,绕着火星飞行。
我申请了安乐死,一针药剂可以让人陷入沉睡,毫无痛苦地死去。女武神随即进入自动驾驶模式,我默默地看着窗外,想给自己留下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瞥。
他们答应了我,让女武神一直飞翔,直到小琴回来,或者百年之后让它坠落火星。
药剂缓缓地推入我的静脉。
依稀中,一架红色的飞梭突然从虚空中跳出,直冲着我飞来。
红色的雨燕!
“小琴!”我的喉头发出含糊不清的呼喊。
红色的雨燕和黑色的舞伴盘旋飞行,相互追逐,宛如跳舞的情侣。破缺的时空在前方闪光,它们贴在一起,向着那光芒飞去。
我想,我可能已经死了。
【责任编辑:刘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