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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系大乐透(节选)

2019-12-29菲利普·迪克

科幻世界 2019年5期

内容介绍

鬼才科幻大师菲利普·迪克的长篇处女作。

2203年,人类已统治整个太阳系,但社会的运行却很不靠谱。统治者由一台叫作“瓶子”的乐透机器选出。瓶子一转,任何人都可能成为世界的主宰。

这一次,卡特赖特成了幸运儿。他来自底层、无权无势。刚一上台,便要面对前任的刺杀和挑战。双方实力悬殊,他该如何应对?

与此同时,一艘飞船在太阳系中寻找传说中的行星。飞船和卡特赖特关系匪浅。他的当选,是天降鸿运还是另有玄机?

5

一缕冷灰色的光芒默默地滑到泰德·本特利面前。车门向后打开,一个清瘦的身影走出来,走进寒冷的黑夜。

“谁呀?”本特利问道。风吹过戴维斯家门前树上湿润的枝叶。天气清冷,远处聚会活动的声音空荡荡地回响着。在黑暗中,法本财团的工厂依然热闹繁忙。

“老天,你到底上哪儿去了?”他耳边传来焦虑的女低音。一个女孩儿的身影出现了。

“韦里克一小时前就派人来找你了。”

“我就在这儿。”本特利回答。

埃莉诺·史蒂文斯从阴影中快步走出。“飞船降落后,你就该和我们保持联系。他很生气。”她紧张地看了看周围,“戴维斯在哪儿?在里面?”

“当然。”本特利心中腾起一股怒气,“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别激动。”女孩的声音冷冷的,就像天空中闪烁的寒星一样,“去里面接上戴维斯和他的妻子,我会在车里等你。”

本特利推开前门走进亮着黄光的温暖客厅,艾尔·戴维斯惊奇地看着他。“他要见我们。”本特利说,“告诉劳拉,他也想见她。”

劳拉坐在床边,正在脱凉鞋。艾尔走进卧室,她飞快地把卷起的裤脚放平。“来吧,亲爱的。”艾尔对他的妻子说。

“出什么事儿了?”劳拉迅速地跳起来,“怎么了?”

他们仨走进寒冷的黑夜,穿着大衣和沉重的工靴。埃莉诺启动了汽车的发动机,车子摇摇晃晃地向前倾斜。“进去吧。”艾尔喃喃道,帮劳拉在黑暗中找到了一席之地,“能开灯吗?”

“不开灯你也能坐下。”埃莉诺回答道。她关上车门;汽车溜到了马路上,瞬间加快了速度。黑暗中的屋子和树木一闪而过。突然间,嗖的一声,感觉不妙,车子从路面上飞起。它轻快地掠过路面,在一排高压线上飞出一道弧线。几分钟后,车子越来越高,飞过一大片建筑和街道,它们像杂草一样寄生在法本财团周围。

“这是要干什么?”本特利问道。有个磁力抓斗抓住了车身,把车子放在了下面闪烁的建筑下。车身随之抖了抖。“我们有权知道。”

“我们将举行一个小型派对。”埃莉诺带着一丝微笑说,说话时她那深红色的薄唇几乎没有动过。她把车子卡进凹形锁,最后停在一个磁盘上。她迅速地切断电源,打开车门。

“出去,我们到了。”

他们在埃莉诺的带领下,飞快地从一层走向下一层。鞋跟敲打着废弃的走廊地面。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些沉默的穿着制服的守卫站岗。他们面无表情,神情困倦,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手上松松地握着突击步枪。

埃莉诺挥手打开双层密封门,轻轻点头,示意他们进去。他们迟疑地经过她身边,推开门走进房间,一股浓浓的香气环绕在他们身边。

里斯·韦里克背对着他们站了起来。他正笨手笨脚地操作着什么东西,看起来很生气。大批机械臂缓慢地移动,发出恼人的摩擦声。“这个破玩意儿到底怎么搞?”他怒吼道。破碎的金属相互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仿佛在抗议。“天哪,我好像把它弄坏了。”

“这里。”赫伯特·摩尔说道,从角落里一把低矮的宽椅上站了起来,“你的手太笨了。”

“你说得对。”韦里克咆哮道。他转过身来,如同一头巨大的驼背熊。他眉毛粗长,眉骨突出——坚硬,厚重,好战。三位客人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起,他炽热的目光只瞟了他们一眼。埃莉诺·史蒂文斯解开大衣扣子,把衣服扔在豪华沙发后面。

“他们到了。”她对韦里克说,“他们在一起,玩儿得正开心。”她迈着长腿大步走了过来。她穿着丝绒长裤和皮凉鞋,站在火炉前,想让肩膀和胸口暖和点。在闪烁的火光中,她裸露的肌肤泛着深红的光芒。

韦里克无礼地转向本特利。“永远待在我能找得到你的地方。”他说话的语气极其轻蔑,“我身边再没探心军帮我用心电波找人了。找人变得不容易。”他突然对埃莉诺竖起大拇指,“她倒是跟了过来,就是能力欠缺。”

埃莉诺黯然一笑,什么都没说。

韦里克转过身来,对摩尔喊道:“那破事儿到底搞定没有?”

“基本已经准备好了。”

韦里克哼了一声。“那这就算是庆祝吧,”他对本特利说,“虽然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庆祝的。”

摩尔在房里踱步,他自信满满,滔滔不绝,手里拿着一枚表面光滑的火箭模型,“有很多值得庆祝的。这是史上第一次由测评主持挑选刺客。佩里格不是被一帮老气横秋的家伙选出来的;他任凭韦里克调遣,一切都在韦里克的掌握之中……”

“你话太多了。”韦里克打断道,“你满口大话。这几件事里有一半都没有意义。”

摩尔欢快地笑了起来,“这是我的特点,探心军团也这么觉得。”

本特利不安地走开了。韦里克有点儿醉了。他像一只逃出笼子的熊,咄咄逼人,极为危险。他笨拙的动作背后却是敏锐的头脑,不会漏掉任何东西。

房间的天花板很高,是用古老的木板建造而成。木板可能来自某个老修道院。整个建筑和教堂很像,圆顶,带棱纹,屋顶是暗淡的琥珀色。屋顶下的石壁炉里火焰在咆哮着,经年的烘烤把粗大的柱子熏出了烧焦的痕迹。建筑里的一切事物都巨大而笨重,色彩浓厚。陈旧的烟灰把石头染成了黑色,笔直的支撑柱像树干一样粗壮。本特利碰到一块锃亮的镶板。木头被腐蚀了,但却出奇的光滑,仿佛一层朦胧的光在表面沉淀,并浸入了木料。

“这块木头,”韦里克注意到了本特利的动作,“来自一家中世纪的妓院。”

劳拉正在审视挂在铅封窗户上的那张重得跟石头似的挂毯。大壁炉的壁炉架上放着几个摔出了凹痕的杯子。本特利小心翼翼地拿下来一个。他手里的这个很笨重,是年代久远的厚边杯,分量重,设计简单,歪歪扭扭的,典型的中世纪撒克逊风格。

“再过几分钟,你们就会见到佩里格。”韦里克对他们说,“埃莉诺和摩尔已经见过他了。”

摩尔笑了起来,他的笑声短促又响亮,像一条凶恶的狗。他说道:“我见过他,挺好的。”

“他很可爱。”埃莉诺不咸不淡地说。

“佩里格正在巡游呢。”韦里克接着说道,“人们都在跟他说话,和他在一起。我想让每个人都看到他。我只打算派出一名刺客。”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没必要无休止地一直派人。”

埃莉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让我们把事情挑明,然后赶快搞定它。”韦里克大步走到房间尽头,一挥手打开了紧闭的两扇门。扑面而来的是音乐声、不断变换的光线,还有人们摇曳的身影。“进去,”韦里克命令道,“我会找到佩里格的。”

“喝一杯吗,先生或女士?”

一个面无表情的麦克米伦机器人带着托盘经过,埃莉诺·史蒂文斯从托盘上取下一个玻璃杯。“你喝吗?”她对本特利说,说完对机器人点点头,又拿了一杯。“尝尝,口感很滑。这种浆果生长在木卫四的向阳面,只在某种页岩的裂缝中生长。一年中只有一个月有。韦里克手下有个劳工营,专门负责采摘这个。”

本特利拿起玻璃杯,“谢谢。”

“振作点。”

“这是在干吗?”本特利问的是这些挤在这房子里窃窃私语、开怀大笑的人们。他们个个穿着讲究,颜色搭配各式各样;所有高级评级的颜色都能看到。“我本来以为会有音乐,然后他们会跟着音乐跳舞。”

“先前有晚宴和舞会。累死了,这都快凌晨两点了。今天发生了很多事情。瓶子转动,挑战大会举行,每一件都激动人心。”埃莉诺转过身,目光搜寻着什么,“他们来了。”

一阵紧张的沉默席卷了周围的人。本特利转过身,其他人也转了过来。他们都紧张地盯着里斯·韦里克走近,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人。后者穿着普通的灰绿色西装,身材苗条,手臂自然下垂,面无表情。他身后传来一连串声音;这之中有暗暗的感叹,也有赞赏和敬意。

“他在那儿。”埃莉诺磨了磨洁白的牙齿,两眼放光。她猛地抓住本特利的胳膊,“佩里格在那儿。快看!”

佩里格什么也没说。他的头发是稻草黄色,湿漉漉的,梳得锃光瓦亮。他长相平凡,几乎算得上没有任何特色。这个沉闷而又寡言的人被高大的韦里克推着向前,走过聚精会神的人群。在韦里克身边,人们几乎都看不到他了。过了一会儿,他俩都淹没在绸缎长裤和曳地长袍中,本特利身边热烈的讨论又重新开始了。

“过会儿,他们会过来的。”埃莉诺说,她冷得发抖,“我觉得他看着挺瘆人的,是吧?”她飞快地朝本特利露出笑容,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你觉得他怎么样?”

“没给我留下任何印象。”远处,韦里克被一群人包围着。人群发出一声整齐的呼声。在这之中,赫伯特·摩尔热情洋溢的声音异常明显。他又在滔滔不绝了。本特利心里来气,走开了几步。

“你要去哪儿?”埃莉诺问。

“回家。”这个词不由自主地从他口中溜了出来。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埃莉诺苦笑着问,“亲爱的,我现在没法探心了。探心能力,我全丢了。”她撩起自己火红的头发,露出耳朵上方的两个闭环。那两个铅灰色的斑点衬得她的皮肤越发光滑白皙。

“我不懂。”本特利说,“那是你与生俱来的能力,一种独一无二的天赋。”

“你讲话好像威克曼。如果我和军团在一起,就不得不用我的能力来对付里斯。除了离开,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她眼中有深深的痛苦,“你知道吗,真的没了,感觉就像是被蒙住了双眼。那之后,我尖叫痛哭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没法面对,整个人都崩溃了。”

“那你现在怎么样?”

她颤抖着挥挥手,“我会熬过去的,总之,能力是没办法恢复了。所以,就这么着吧,亲爱的。喝你的酒,放轻松。”她和他碰了碰杯,“这酒叫甲烷风,我猜木星大气里有甲烷。”

“你去过殖民地星球吗?”本特利问道。他嘬了口琥珀色的液体,很烈,“你见过警察巡逻后的劳工营和寮屋殖民地吗?”

“没有。”埃莉诺回答得简单明了,“我从来没离开过地球。十九年前,我出生在旧金山。记得吗,所有的心灵感应能力者都来自那儿。终极之战中,利弗莫尔①的大型研究设施遭到了苏联导弹的袭击。存活下来的人都被严重辐射。我们都是厄尔和韦尔纳·菲利普斯家族的后代。整个探心军团都是有血缘关系的。我从小就为成为一名探心军接受训练:这是我的宿命。”

房间的一端开始响起模糊的音乐。一个音乐机器人将乐曲、和谐的色彩和光影随机组合起来。这些混杂的元素飞快地闪过,精微至极,让人难以分辨。一些情侣慵懒地舞动起来。一群人聚集在一起,愤怒地大声争论着。他们的只言片语传进了本特利的耳朵。

“他们说,得在六月搬出实验室。”

“你会让猫穿裤子吗?简直不人道。”

“拼命升得这么快有必要吗?就我个人而言,我还是希望留在原来的负C-级”。

在对开门边,几个人正在寻找他们的披肩,接着又走开了。他们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疲惫和厌倦让他们嘴角松弛。

“这时候就像这样。”埃莉诺说,“女人溜达到化妆间。男人们开始争论。”

“韦里克做了什么?”

“你马上就会听到的。”

韦里克深沉的嗓音盖过了其他人,他主导了讨论。渐渐地,四周的人都不说话了,开始认真听。韦里克和摩尔越说越起劲,越说越大声,男人们聚拢过来,一个个神情严肃,面容紧绷。

“我们是自作自受,”韦里克断言,“供大于求和劳动力富余之类的问题,其实并不真实存在。”

“这话怎么说?”摩尔问道。

“整个系统都是人造的。二战初期,几个数学家发明了M博弈游戏。”

“你的意思是‘发现’吧。他们认为社会系统就和策略游戏一样,比如扑克。扑克游戏中起作用的系统在社会生活中也会有用,就像商业或战争。”

“概率游戏和策略游戏有什么区别?”劳拉·戴维斯问道。她和艾尔站在一起。

摩尔听了有点儿生气,他回答说:“完全不是一回事。在概率游戏中,不存在蓄意欺骗;而在扑克游戏中,每个玩家都虚张声势,给假线索,用话语误导他人,挤眉弄眼让其他玩家猜不出他真正的处境和意图。玩家一整套迷惑他人的伎俩,让其他人做出愚蠢的选择。”

“你的意思是明明手里一把烂牌,却偏要说自己有好牌?”

摩尔无视了她,转向韦里克。“你能否认社会就像策略游戏一样运作吗?‘极大极小值算法’就是个很好的理论。它用合理科学的方法打破所有策略,将策略游戏转化为概率游戏。这样一来,精确科学的常规统计方法就能起作用。”

“都一样。”韦里克喃喃地说,“这个该死的瓶子毫无理由地把一个人赶下台,再随机挑个混蛋、疯子上台,根本不考虑他的能力和评级。”

“当然!”摩尔激动地大叫,“我们整个系统是建立在‘极大极小值算法’之上的。瓶子迫使每个人要么玩转‘极大极小值’游戏,要么就等着被压扁;我们被迫放弃欺骗,采取理智的行为。”

“这种随机抽选没有任何理性可言。”韦里克生气地回答,“随机运作的机器怎么可能理性?”

“随机正是整体理性模式的一项功能。因为是随机抽选,没人能制定策略。它迫使所有人都用随机的方法:最好的方法是分析某一特定事件发生的统计学概率,再加上任何计划都会被提前发现的悲观假设。假设你知道计划事先会被发现,就能提前规避被发现的危险。如果你随机采取行动,你的对手就找不到任何关于你的信息,因为你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所以我们都是一群迷信的傻瓜。”韦里克抱怨道,“每个人都试图解读信号和预兆。每个人都试图解释双头牛和白鸦群。我们都依赖随机概率;我们失去控制力,因为我们做不了计划。”

“周围有探心军,你怎么做计划呢?探心军完全满足‘极大极小值算法’的悲观预期:他们能发现所有的策略。一旦你开始玩策略,就会被他们发现。”

韦里克指着自己的宽阔胸膛。“我脖子上没挂娘们兮兮的护身符。没有玫瑰花瓣、牛粪,也没有煮过的猫头鹰唾沫。你如果懂我,就会发现我玩的是能力。不是概率,也不是策略。我从不遵循那些抽象理论,我靠经验做事。”他竖起了自己的大拇指,“见机行事是种能力,而我有。”

“能力也是概率的一种体现。它是凭直觉充分利用概率。你一把岁数了,经历过各种情况,已经能提前知道务实的做法……”

“那佩里格呢?这是策略,不是吗?”

“策略涉及欺骗,而在佩里格这件事上,没人会被欺骗。”

“荒谬!”韦里克咆哮道,“你为了不让军团知道佩里格的事儿,都要把自己累垮了!”

“那是你的主意。”摩尔气得脸通红,“我当时就说过,我现在也这么说:让他们知道好了。因为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如果我有办法,我明天就会在电视上宣布。”

“你这个该死的傻瓜,”韦里克咆哮道,“你当然会这么做了!”

“佩里格是不可战胜的。”当着所有人的面被羞辱,摩尔感到很生气,“结合‘极大极小值算法’的本质,我从瓶子的转动机制出发,推导出了一个……”

“闭嘴,摩尔。”韦里克低声斥道,然后转过身去,“你说得太多了。”他走开几步,人们急忙为他让出通道,“这个随机的玩意儿该结束了。有这个东西在,你没法计划任何事!”

“这就是我们需要它的原因!”摩尔在他后面大喊。

“不,这是要扔掉它、摆脱它的原因。”

“你不能控制‘极大极小值算法’。它就像引力;它是定律,实实在在的定律。”

本特利走了过来,听他们说话。“你相信自然定律?”他问道,“一个像你这样的8-8级?”

“这家伙是谁?”摩尔咆哮着,愤怒地瞪着本特利,“我们讨论的时候,你插嘴干什么?”

韦里克的声音又高了一些,“这是泰德·本特利,也是8-8级的,和你一样。我们刚拉他入伙。”

摩尔脸都白了。“8-8!我们再也不需要8-8级了!”他的脸上泛出丑陋的蜡黄色,“本特利,你是被‘飞鸟-弦琴’开除的人。一个废物。”

“没错。”本特利平静地说,“然后我就直接来这儿了。”

“为什么?”

“我对你正在做的事情很感兴趣。”

“我在做什么关你屁事儿!”

“好吧,”韦里克对摩尔嘶吼道,“要么闭嘴,要么滚!不管你愿不愿意,本特利从现在开始将和你一起工作!”

“除了我,谁都不能进这个项目!”摩尔的脸上流露出憎恨、恐惧和十足的嫉妒,“如果他连‘飞鸟-弦琴’那样的三流财团都待不下去,他就没资格……”

“走着瞧,”本特利冷静地说,“我忍不住想要看看你的笔记和文件。我很乐意回顾你的工作。事情听起来和我想要的不谋而合。”

“我想喝一杯。”韦里克喃喃地说,“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要站在这里谈很久。”

摩尔最后看了一眼本特利,眼神中满是愤恨,然后跟在韦里克身后匆匆离去。随着门被甩上,他们的声音渐渐地消失了。人们移开视线,没精打采地聊起天来,接着慢慢地散开了。

埃莉诺略带苦涩地说:“好吧,这就是我们的老大。好一场大戏,不是吗?”

6

本特利有点儿头疼。嘈杂喧嚣的声音持续不断,鲜亮耀眼的服饰和晃动的身躯交错。地板上扔满了踩扁的烟头和纸屑;整个房间一副乱糟糟的样子,仿佛正在向下坍圮。头顶上的灯发出刺眼的光,不断地变换着形状和亮度,刺得他眼睛生疼。一名男子被推搡过来,狠狠地撞上了他的肋骨。一名年轻女子靠在墙上,双唇间叼着一根烟;她脱下凉鞋,如释重负地揉着泛红的脚趾。

“你在想什么?”埃莉诺问他。

“我想走。”

埃莉诺熟练地领着他穿过流动的人群,走向其中一个出口。她边走边啜饮着饮料,说道:“这一切看似毫无意义,但实际上是有作用的,韦里克能……”

赫伯特·摩尔挡住他们的去路。他脸色沉郁,透出诡异的红色。他身边是脸色苍白、沉默寡言的基思·佩里格。“你在这儿呢!”摩尔模糊不清地咕哝着。他走路摇摇晃晃,杯子里的液体跟着不停地晃动。他盯着本特利,厉声宣布道:“你得参与进来。”他猛地推了佩里格的背一把,“这是世上最大的盛事。而这位,是世界上活着的人中最重要的。本特利,睁大双眼,看清楚!”

佩里格什么也没说。他冷冷地凝视着本特利和埃莉诺,瘦削的身体因放松而显得柔软。他身上几乎没有颜色。他的眼睛、头发、皮肤,甚至是指甲,都漂白了,近乎透明。他外表一尘不染,干净卫生。他无色、无味、无臭,像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

本特利伸出了手,“你好,佩里格。握个手吧。”

佩里格和他握了握手。佩里格的手很凉,有些湿润,毫无生气,也没有力量。

“你觉得他怎么样?”摩尔迫切地问,“他是不是个人物?是不是转盘出现后最伟大的发现?”

“韦里克呢?”埃莉诺说,“佩里格不该在他的视线之外。”

摩尔的脸色更难看了,“笑话!谁……”

“你喝多了。”埃莉诺眼神犀利地四处张望,“该死的里斯,他可能还在和别人争论。”

本特利呆滞而痴迷地看着佩里格。他那一脸冷漠的样子,瘦削的身形,无精打采的性冷淡神情和雌雄难辨的模样,实在是有些膈应人。佩里格手里居然连玻璃杯都没拿。他什么都没喝。

“你没喝酒?”本特利脱口而出。

佩里格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喝?尝尝甲烷风。”麦克米伦机器人带着托盘经过,本特利在托盘上摸索玻璃杯;三个杯子落在地上,打碎在机器人的滑行踏板下,液体飞溅出来。机器人立刻停了下来,开始细致地清理和打扫。

“给。”本特利把杯子推给佩里格,“吃吃喝喝,快快活活。明天就有人要死了,不过肯定不是你。”

“够了。”埃莉诺凑到他耳边打断他。

“佩里格,”本特利说,“成为职业杀手的感觉怎么样?你看起来不像职业杀手。你什么都不像,甚至连人都不像。你肯定不是人吧。”

剩下的人开始聚拢。埃莉诺愤怒地拽着他的手臂,“泰德,算我求你!韦里克过来了!”

“放手!”本特利甩开她,“我的袖子!”他用麻木的手指掸了掸袖子,“我就剩这么一件了;只给我留了这么点儿东西。”他盯着基思·佩里格茫然的脸。脑海中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咆哮;鼻子和喉咙感到阵阵刺痛。“佩里格,谋杀一个你从没见过的人是什么感觉?一个从没害过你的人?一个无害的疯子。他只是不小心挡住了好些大人物的路。只不过是个暂时的瓶颈……”

“你什么意思?”摩尔嘟哝着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中充满威胁和令人费解的愤怒,“你是暗示佩里格有什么问题吗?”他阴恻恻地笑着,“佩里格可是我的兄弟。”

韦里克从旁边的房间走了出来,推开挡在面前的人。“摩尔,把他带走。我叫你上楼。”他粗暴地挥开人群,走向对开门,“派对结束了。走吧。需要的时候会联系你们的。”

人们分散开来,不情愿地走向出口。机器人为他们找出外套和披肩。他们三五成群地四处徘徊、聊天,好奇地看着韦里克和佩里格。

韦里克抓住佩里格。“走吧,上楼去。哎呀,这么晚了。”他踏上宽阔的楼梯,佝偻着背,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头转向一边,“欸,就算这样,我们今天也算完成了很多事。我要睡了。”

本特利努力稳住身形,在他背后大声说道:“瞧,韦里克,我有个主意。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杀卡特赖特呢?不需要中间人。这样更科学。”

韦里克出乎意料地嗤笑了一声。他继续往前走,丝毫没有放慢速度。“我明天再跟你谈,”他回头说,“回家睡觉吧。”

“我不回家。”本特利固执地说,“我来这里是为了了解所谓的策略。我要一直待在这儿,直到我搞清楚。”

韦里克在第一级台阶前停下了,他转过身,棱角分明的大脸盘上露出怪异的神色,“什么?”

“你听到了。”本特利说。他感到房间正在倾斜移动,于是闭上眼睛,双脚分立,保持平衡。他再抬起头时,韦里克已经上了楼,埃莉诺·史蒂文斯正疯狂地拽他的手臂。

“你这个傻瓜!”她尖叫起来,“到底怎么回事儿?”

“他是个讨厌鬼。”摩尔也有些步履不稳。他把佩里格推向楼梯,“最好让他滚,埃莉诺。再不走,他怕是要把地毯都吃了!”

本特利感到困惑不已。他麻木地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他走了。”最后,他终于说道,“他们都走了,韦里克和摩尔,还有那个苍白得像蜡一样的家伙。”埃莉诺把他领到旁边的房间中,关上门。房间很小,一半都在阴影里,房间的边缘隐匿在朦胧的黑暗里。她颤抖着点燃一根烟,气急败坏地吸了一口,烟从张大的鼻孔里冒出来,“本特利,你这个疯子。”

“我喝醉了,都怪这杯卡里斯坦甲虫汁。听说得有一千个奴隶在甲烷大气中出力出汗,甚至死亡,韦里克才喝得到这杯威士忌,这是真的吗?”

“坐下。”她把他推倒在椅子上,就在他面前绕着圈踱步,动作僵硬紧绷,仿佛提线木偶,“一切都分崩离析。摩尔为佩里格感到非常自豪,忍不住拉他出来炫耀。韦里克无法适应自己下台了;他以为自己身边还有探心军能帮他把控一切。天哪!”她转过身,痛苦地把脸埋在手中。

本特利没能理解她的意思,只好看着她。她再次抱紧自己,悲伤地揉着肿胀的双眼。“我能做点儿什么吗?”他带着希望问道。

阴影中有一张矮桌,埃莉诺在桌上找到一个装满冷水的醒酒器。她在椅子上找到一个陶瓷浅盘,里面装满小巧的硬糖。埃莉诺倒空了盘子,往盘子里倒满水。她快速地泼湿了脸、手和胳膊,然后从窗框上扯下一块绣花布擦干。

“来吧,本特利。”她喃喃道,“我们离开这里吧。”她摸黑走出了房间,本特利挣扎着站起来,跟在她身后。房间里都是韦里克的东西,笨重的大型雕像、玻璃箱。在铺着黑色地毯的楼梯上,还有在墙角,几个机器人仆人正一动不动地等待着指示。埃莉诺袒胸露乳的小巧身形,像幽灵一样穿梭在这些朦胧的事物间。

他们来到一片空旷的地方,这里被笼罩在阴影中,一片漆黑,布满灰尘。埃莉诺等他追上自己。“我要去睡觉了,”她直截了当地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一起。你也可以回家。”

“我的家散了,我没有家了。”他跟在她后面穿过走廊,期间经过了一连串半开着的门。灯光时隐时现。他听到了一些声音,自认为辨认出了其中一些。男人的声音中混杂着昏昏欲睡、模糊不清的女人的咕哝声。埃莉诺突然消失了,只剩他独自一人。

朦胧中,他看到远处有摇摇晃晃的影子在动,他只能摸索着前行。突然,他猛地撞上了什么。那东西像冰雹一样砸下来,碎在他脚边。他惊呆了,又闯祸了,他傻傻地站在那儿。

“你在这儿干吗?”一个声音严厉地问道。那是赫伯特·摩尔,他就在附近某个地方。他的脸忽然闪现,忽明忽暗像个幽灵,悄无声息,还看不见他的身子。“你不属于这里!”声音突然冒出来,那张发红浮肿的脸占满了本特利的视野,“从这儿滚出去!去你该去的地方!你这个三流废物。8-8级?别搞笑了,谁说你……”

本特利狠狠地揍了摩尔。摩尔的脸被他打扁了,鲜血四溅,骨头破碎,彻底毁了。有什么东西撞到本特利身上,他被打倒了。他被一个滚动的、流着口水的大个子掐住了脖子,动弹不得。他奋力起身,挣扎着想要抓住结实的东西。

“放手,”埃莉诺焦急地低声说,“你们两个,求求你们了!给我安静点儿!”

本特利不动了。在他旁边,摩尔喘着粗气,擦了擦自己挂彩的脸。“我会杀了你,你这个讨厌鬼,混蛋。”他痛得直抽气,怒吼道,“你会后悔打我!”

下一件他记得的事,就是他坐在低矮的地方,弯腰摸索着自己的鞋子。他的外套扔在面前的地板上。而他的鞋子软塌塌地躺在地上,两只鞋子之间有一大片奢华的地毯。没有声音;整个房间寂静无声,冰冷刺骨。一盏昏暗的灯在遥远的角落闪烁。

“锁上门。”埃莉诺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我觉得摩尔肯定精神错乱了,或者不知哪儿出了问题。他在外面的大厅里,像个狂暴战士一样拖着脚四处走动。”

本特利找到门,锁上了老式的手动螺栓。埃莉诺正站在房间中央,向后抬起脚,小心地松开了她的凉鞋绑带。本特利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敬畏又惊讶地看着她踢掉了凉鞋,拉开了裤子拉链,脱下裤子。有那么一瞬间,她赤裸的脚踝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小腿白得发光;眼前的画面令他目眩,不受控制,他只好紧紧地闭上眼睛。她苗条的身体线条,小巧的骨架,视线随着她细腻光滑的双腿到她的膝盖,然后就是她的内衣……

接着他绊倒了,她伸出手拉他。湿漉漉的手臂,晃动的乳房,坚实挺立的深红色乳头,都近在他眼前。她喘着气,颤抖着,双臂紧紧地锁住他。他脑中翻腾起咆哮声;他闭上眼睛,顺从地放任自己沉醉在这股洪流中。

过了很久,他醒了。房间里异常冰冷,什么动静都没有。没有声音,也没有生命的气息。他僵硬地挣扎着起来,困惑不解,脑海中只剩下模糊的片段。透过敞开的窗户,灰蒙蒙的晨光透进来,一股寒冷的阴风吹进来,鞭打着他,感觉冷飕飕的。他退了几步,又停住,想让自己镇静下来。

地上横七竖八地睡着几个人,到处都是散乱堆着的衣服和被子。他在地上伸展开的四肢、半遮半掩的手臂、洁白的大腿间摇摇晃晃地走着,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他认出了埃莉诺,她侧靠在墙上,一只手臂伸出,纤细的手指弯曲着,双腿在身下蜷起,微张的嘴不安地呼吸着。他继续徘徊,突然愣住了。

灰暗的晨光照出了另一个人的脸庞和身躯。那是他的老朋友艾尔·戴维斯。他正平静而又满足地躺在他熟睡的妻子的怀抱中。他们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对身边的一切全无察觉。

再向前走一点儿,还有更多的人。有些人打着鼾,鼾声陆陆续续吵醒了一些人。有一个人在哼哼,无力地摸索着被子。他的脚踩碎了玻璃杯;深色的液体混着碎片流了一地。前面的另一张脸看上去很熟悉。是谁呢?男性,深色头发,长得挺英俊……

这是他自己的脸!

他被一扇门框绊了一下,发现自己正站在灯光昏黄的大厅里。恐惧袭来,他不假思索地跑起来。他悄无声息地赤脚穿过了铺着地毯的走廊。那走廊看不到尽头,空荡荡的。他走过了灰色的石窗,走过几段似乎永无止境的台阶,没发出半点儿声响。他又跌跌撞撞地来到房子的角落,发现自己进入了一间凹室,一面高大的镜子堵住了他的路。

镜子里有一个身影晃来晃去。泛黄的如水般的镜子里瞬间映出一个空虚乏味的卑微形象。他静静地凝视着,看着自己蜡黄的头发、干巴巴的嘴唇和无神的双眼。他双臂无力地搭在两侧;一个怯懦苍白的家伙正恍惚地眨着眼,无声无息地看着他。

他尖叫起来,镜子里的人消失了。他冲进灯光昏暗的走廊,赤裸的双脚飞快地掠过布满灰尘的地毯。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巨大的恐惧侵袭了他,引领着他。这恐惧像个尖叫着的横冲直撞的怪物,猛地冲上了房屋高大的穹顶。

他伸着胳膊,无声无息地穿过墙壁和嵌板,进进出出空荡荡的房间,穿过空无一人的通道。这个鲁莽恐惧的人绝望地穿梭着、奔跑着,敲打着铅封的窗户,徒劳地想要逃跑。

他猛地撞上了砖砌壁炉。他筋疲力尽,精神崩溃。他无助地扑向布满灰尘的柔软地毯。他困惑地躺了一会儿,接着磕磕绊绊地站起来,又疯狂地奔跑起来,漫无目的,左冲右突,他将双手挡在脸前,双眼紧闭,嘴巴大张。

前面有声音。一道灼热的黄色灯光从半开的门透过来。房间里几个男人坐在一张桌子边,桌上放着录音带和报告。一盏阿充尼克灯在中间燃烧。这灯像一个稳定的微型太阳,发出温暖的光,让他昏昏欲睡。这些作家身边摆满了咖啡,他们低声讨论着作品。这里还有一个身形高大,有着宽大溜肩的男人。

“韦里克!”他对那人大喊,他的声音微弱、单薄,因虚弱而颤抖,“韦里克,帮帮我!”

里斯·韦里克愤怒地抬起头,“你想要什么?我很忙。这必须在我们开始行动前完成。”

“韦里克!”他尖叫起来,惊恐万分,心惊胆战,“我是谁?”

“你是基思·佩里格。”韦里克烦躁地回答,用一只巨大的手擦了擦额头,把磁带推开,“你是大会挑出来的刺客。还有不到两个小时,你就要工作了,你得准备好。你有工作要做。”

7

埃莉诺·史蒂文斯从灰蒙蒙的大厅里走出来,“韦里克,这不是基思·佩里格。把摩尔叫过来,让他自己说。他这是在报复本特利;他俩刚打起来了。”

韦里克睁大眼,“这是本特利?那个该死的摩尔!他有没有脑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本特利慢慢地清醒过来。“能解决吗?”他喃喃地说。

“他刚刚晕过去了。”埃莉诺细声细气地说道。她穿着休闲裤和凉鞋,大衣披在肩上。她面无血色,深红色的发丝细长而干枯,“他不可能头脑清醒地完成这一切。叫个实验室医生进来把他送回去。别想着趁此机会搞小动作。什么都不要跟他讲,先让他回去。他现在没法承受这些,你懂吗?”

摩尔来了,浑身颤抖,惊恐万分。“没造成任何伤害。我有点儿操之过急了,仅此而已。”他抓住了本特利的胳膊,“来来来,马上把事情理清楚。”

本特利挣脱他。他从摩尔那儿脱身后,审视起自己陌生的手和脸。“韦里克,”他说道,声音单薄而空洞,“帮帮我。”

“我们会解决的。”韦里克粗暴地说,“会好的。医生来了。”

韦里克和医生合力抓住他。赫伯特·摩尔颤巍巍地移开了几步,不敢靠近韦里克。埃莉诺靠在桌边,疲倦地点了一支烟,抽起来。与此同时,医生把针扎进本特利的手臂,挤压针筒。当黑暗向他袭来,他听见韦里克那深沉的声音变得模糊,最终消失。

“你该杀了他,要么就别去惹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你以为他会忘了这些吗?”

摩尔应了几句,但本特利没有听到。黑暗彻底降临,他人事不知。

埃莉诺·史蒂文斯遥遥地开口道:“你知道的,里斯不太了解佩里格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们注意到了吗?”

“他什么理论都不懂。”摩尔闷闷不乐,还有些气愤。

“他用不着理解理论。他可以雇无数聪明的年轻人帮他,哪还需要自己费这个工夫?”

“我猜你说的是我。”

“你为什么跟着里斯?你不喜欢他。你俩不对付。”

“韦里克能给我的研究砸钱。如果没有他的支持,我就倒大霉了。”

“等一切尘埃落定,里斯会得到回报的。”

“这不重要。看,我拿了麦克米伦的论文,里面讲了他在机器人领域做的所有基本研究。这些研究最后造出了什么?就是些傻不拉几的巨人、名不副实的真空吸尘器、火炉、小型升降机。麦克米伦的想法错了。他只想造能抬东西的大型机械,这样一来非客就能躺下来睡大觉,就不会有非客成为奴隶或工人。麦克米伦是亲非客派的。他的评级搞不好都是在黑市买的。”

突然传来了动静:人们醒了、起身、四处走动,还有玻璃杯碰撞的声音。

“他们在找苏格兰威士忌和水。”埃莉诺说。

接着传来坐下的声音。一个男人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真是个累人的晚上。今天我要早点儿睡。整整一天都浪费了。”

“这是你自己的错。”

“他会留下来的。为了老好人基思·佩里格,他一定会的。”

“你不能去执行任务,你现在的状况,根本不可能。”

摩尔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慨,“他是我的,不是吗?”

“他属于整个世界。”埃莉诺冷冰冰地说,“你嘴上说得头头是道,可你根本没发现你正在把我们拖向危险的深渊。每往后推一个小时,那个狂想家的生存概率都更大。要不是你突然发狂,为了报一己之仇,把所有事搅得一团乱,卡特赖特应该已经死了。”

到了晚上。

本特利醒了,他坐起来,惊讶地发现自己身强体壮,头脑清醒。房间晦暗不明,只有一束光熠熠生辉。房间里有一个小小的发光点,他发现那是埃莉诺的烟头。摩尔坐在她旁边,双腿交叉,手里拿着一杯威士忌,面色阴郁,难以捉摸。埃莉诺迅速站起来,打开桌上的台灯,“泰德?”

“几点了?”本特利问道。

“刚刚八点半。”她走到床边,双手插在口袋里,“你感觉怎么样?”

他双脚颤颤巍巍地踏在地板上。他们用一件式样常规的睡袍把他包了起来。他的视线范围内,都没有他自己的衣服。“我饿了。”他说。突然,他攥紧拳头,疯狂地打了自己的脸。

“是你。”埃莉诺平静地陈述事实。

本特利站立着,两腿在身下不停地颤抖,“那太好了。之前发生的一切是真的?”

“是真的。”她伸手去摸她的烟,“还会有第二次的。不过下次你会做好准备。你,和另外二十三名年轻有为的人。”

“我的衣服呢?”

“找衣服干吗?”

“我要离开这儿。”

摩尔飞快地站起来,“你不能走出去,面对事实吧。你知道了佩里格的本质——你以为韦里克会放过你吗?”

“你们违反了‘挑战大会’的规定。”本特利在旁边的橱柜里找到了自己的衣服,把衣服摊在床上,“一次只能派出一名刺客。有了你的技术,看上去就像是只有一名刺客,但是……”

“别那么快下结论,”摩尔说,“你还没完全参透。”

本特利解开睡袍,扔在一边,“这个佩里格谁也不是,是个综合体。”

“没错。”

“佩里格就像一辆车。你往车里塞满各种高级智囊,然后驾着车开往巴达维亚。卡特赖特会死,然后你把佩里格的一切付之一炬,没人会知道。你会结清这些高等级思想的费用,再把他们送回工作岗位,就像我一样。”

摩尔被逗笑了,“我也希望我们能这么做。事实上,我们尝试过。我们一次性往佩里格的身体里塞了三个人。结果是一团乱。每个人都朝不同的方向行动。”

“佩里格本身有没有人格?”本特利边穿衣服边问道,“等所有思想都撤出来之后,会发生什么?”

“佩里格会变成我们口中的植物人,他没有死,但退化成了一种原始的存在。身体仍在持续运转,类似于半麻醉状态。”

“昨晚在聚会上,又是什么支撑他的呢?”

“我实验室里的一个官老爷。就像你看到的,是个很消极的人。能起作用的人格大抵都是如此。佩里格是个不错的媒介:所表现出来的没有什么扭曲和偏差。”

本特利陷入了回忆之中,他说:“可我在他身体里时,觉得佩里格就在那儿,和我在一起。”

“我也是一样的感受。”埃莉诺冷静地表示同意,“我第一次尝试时,总感觉裤管里有一条蛇。那是幻觉。你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

“我看镜子的时候。”

“试试不照镜子。你觉得我会是什么感觉?好歹你还是个男的。对我来说太难了;我不建议摩尔尝试使用女性操作者。吓死人了。”

“你们不会不打声招呼就把人塞进去的,对吧?”

“我们已经建立了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摩尔说,“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们尝试了几十个人,大多数人都崩溃了。进入几小时后,他们就会患上一种古怪的幽闭恐惧症。他们希望逃离它,就像埃莉诺说的,仿佛身边有什么黏糊糊、脏兮兮的东西。”他耸耸肩,“我没这种感觉,我觉得他非常美。”

“你们现在有多少人?”本特利问道。

“有几十个人能扛得住,你的朋友戴维斯就是其中一个。他的人格很正面:冷静,随和。”

本特利浑身一紧,“所以他得到了新评级,也因此通过了测验。”

“参加这事的人,每个人都上升了一级。当然,我们是从黑市买来的。据韦里克说,你也是知道内情的。这没有听起来的风险那么大。如果事情有变,有人开始怀疑佩里格,不管谁在里面,都会立刻被撤回。”

“那么,这就是我们的方法——”本特利像是在对自己解释,“车轮战。”

“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才能证明挑战违规。”摩尔神清气爽地说,“我们已经让法务人员梳理了前因后果。他们没法找我们的茬儿。法律规定一次只能出一个刺客,刺客由公共会议选出。基思·佩里格就是由公共会议选出的,而且绝不会有更多的佩里格出现。”

“我不明白这背后的目的是什么?”

“你会明白的。”埃莉诺说,“要说背后的原因,摩尔有一个很长的故事要讲。”

“等我先吃点东西。”本特利说。

他们三人沿着铺着厚地毯的大厅缓缓地走向餐厅。本特利在门口愣住了;佩里格平静地坐在韦里克旁边,他面前放着一盘小牛排和土豆泥,毫无血色的苍白嘴唇正对着一杯水。

“怎么了?”埃莉诺问。

“里面是谁?”

埃莉诺冷漠地耸了耸肩,“一名实验室技术人员。它里面二十四小时都有人;越熟悉它,我们成功的机会就越大。”

本特利走向离佩里格更远的那一端。它蜡一般的脸色仿佛一只刚出壳的昆虫,还没被太阳晒干、晒硬,这让他很不舒服。

然后那种感觉又来了。

“听,”他用嘶哑的声音说,“好像有事要发生了。”

摩尔和埃莉诺·史蒂文斯互相瞥了一眼,“放松点儿,本特利。”摩尔说。

“我飞起来了。我离开了地面。我不只是在奔跑。”他的声音突然升高,带着惊恐,“我遭遇了什么。我持续不断地飞着,像幽灵一样。直到撞上壁炉。”他擦了擦额头,没有瘀青,也没有伤痕。

当然不会有。那是另一具身体。

“谁能解释一下,”他嘶哑地问道,“我刚刚怎么了?”

“和重量非常轻有关。”摩尔说,“佩里格的这具躯体比自然人体更敏捷。”

埃莉诺插话道:“在你进入佩里格身体之前,他可能喝了下了药的鸡尾酒。他们在派酒;我看到几个女的拿了酒。”本特利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怀疑神色。

韦里克粗哑的声音打断了他们。“摩尔,你擅长抽象问题。”他把一堆金属箔推到了摩尔那儿,“我一直在研究我们的机密报告——关于卡特赖特这个疯子的磁带。没什么重要信息,这让我很担忧。”

“为什么?”摩尔坐下来,问道。

“首先,他有自己的权力卡。对于一个非客来说,这很不寻常。人们在一生中用到P卡①的概率微乎其微,所以它完全没有价值……”

“在统计学上总是有可能性的。”

韦里克轻蔑地哼了一声,“瓶子是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骗局。这个该死的东西就是个乐透,世界上人人都有一张彩票。你只有六十亿分之一的概率被抽中,为什么要保留着这张卡?这个机会可能永远不会到来。非客很聪明,如果财团没收走他们的卡,他们也会自己卖。现在一张卡能值多少钱?”

“大概两块钱,以前还要贵些。”

“好。但是这个卡特赖特却留着,而且这还不是全部。”韦里克的大脸上闪过一个狡猾的表情,“根据我的报告,卡特赖特上个月至少买了六张P卡。”

摩尔坐直了,“讲真?”

“也许,”埃莉诺若有所思地说,“卡特赖特终于找到了一种行之有效的护身符。”

韦里克咆哮起来,仿佛一头被刺伤的牛。“瞎说瞎说!那些该死的、傻了吧唧的混蛋护身符。”他狠狠地捅了一下女孩裸露的乳房,“那是什么玩意儿,你挂了一袋蝾螈眼睛在这儿?拿掉!丢了!简直就是浪费时间。”

埃莉诺微微一笑;大家都习惯了韦里克的怪癖;他不相信幸运护身符。

“还有什么?”摩尔问道,“还有别的信息吗?”

“瓶子转动那天,普雷斯顿社团召开了一次会议。”韦里克的指节泛白,“也许他已经找到了我一直在找寻的东西。大家都在寻找破解瓶子的方法,寻找内幕消息,想要预测它未来的动向。如果卡特赖特那天真是坐在那里等着通知到来……”

“那你会怎么做?”埃莉诺问。

韦里克沉默了。他面容扭曲、神情古怪,那痛苦的样子吓了本特利一跳,其他人也都呆住了。突然,韦里克把注意力转回到他的盘子上,其他人也迅速回神,效仿起来。

他们正吃着,韦里克推开咖啡杯,点了一支雪茄。“听着,”他对本特利说,“你说你想知道我们的策略,我马上就告诉你:一旦探心官锁定了刺客的想法,刺客就被吃透了。军团绝对不会放过刺客;一环扣一环,刺客的思想会从一个探心官手上传到另一个那儿。不管他想到什么,他们立刻就会知道。任何策略都没法奏效。他一直被窥探着,直到他们感到无聊,把他揍到吐血。”

摩尔插嘴道:“这就是为什么探心军逼我们采用‘极大极小值算法’。我们对心灵感应无计可施:只能随机采取行动。你必须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你必须闭上眼睛,盲目奔跑。问题是:你怎样才能将策略随机化了,却能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

“过去的刺客,”韦里克继续说,“试图找出随机做决定的方式。普林板帮了他们大忙。但事实上,是普林板决定了刺杀的策略和方式。袖珍木板上可以出现各种随机组合,借由它做出各种复杂的决策。刺客扔木板,读数字,然后根据预先的协议行事。探心军事先不知道木板上会出来什么数字。他们知道的不比刺客多。

“但是这还不够。刺客们用了M游戏的策略,却还是输。输的原因是探心军也在玩这个。而他们有八十个人,他却独身一人。从统计学上来说,他肯定出局了。刺客能闯进测评主持办公室的情况,很久才会遇到一次。德法拉就做到过,他随机翻开了吉本①的《罗马帝国衰亡史》,并对那页上的信息进行了复杂的运用。”

“佩里格显然就是最终的答案。”摩尔突然说道,“我们有二十四颗不同的头脑。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这二十四个人分别坐在法本的某个房间里。每个人都与实施机器相连。在随机的时间间隔内,我们随意选择不同的思维。每个人都已经有了一套完备的策略。没人知道间隔多久下一个思维会出现,出现的又是哪个的思维。没有人知道哪种策略、哪种行动模式将要开始。探心军都无法预测佩里格这具躯体在瞬息之间会做些什么。”

本特利对这位无情的、逻辑严谨的技术人员感到非常钦佩。他认可说:“这主意不赖。”

“你看,”摩尔自豪地说,“佩里格是海森堡的随机粒子②。探心军可以追踪他的路径:直奔卡特赖特。但他们既跟不上他的速度,也没人知道基思·佩里格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在那条路上。”

本书已由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和科幻世界联合出版,邮购代号:S245,定价:32元

①美国加利福尼亚州西部城市。

①P卡也是指权力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