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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 音

2019-12-27李然

闽南风 2019年12期
关键词:许先生高师

李然

今年是许沙洛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先生仙逝亦逾八载了。夜来无事偶翻旧书,在《榴屋诗词选》,拜读到许先生一九七四年写的七言古风《读画有赠高兄》,不禁为两位老先生的友情而感动,亦油然而生对许先生的怀念之情。

六庵老人黄寿褀先生在一九八二年曾书赠我一首旧作《登汉阳古琴台》,诗云:“群贤携手上琴台,千载知音一例来。流水高山人不见,余嶶犹满汉江隈。”许先生较高继文老师年长十一岁,生前一直对高师诚心推许,激赏有加,充满热切期待。高师亦尊许先生为同道师长,相亲相敬,同声相应,引为画坛知音。如今,许先生离开我们已经许多个年头了,但是,每当我们在一起时,常常会提起许先生,嗟叹他坎坷的人生经历、勤奋好学的精神,感念他的人格、才情和艺术格调,每逢周末拜见高师,从三溪草堂出来,风日之中,行于东溪堤岸上,遥望远处笔架山依然一片青翠,眼前东溪河水悠悠长流,忆起往日许先生、高师和我们相聚三溪草堂,同游南山寺,观老先生一起作画的时光,联想到家中厅堂所悬挂的黄老的《登汉阳古琴台》诗句,似为其真实写照。而此情此景,又怎不令人感叹世事沧桑,人生无常,痛良辰美景之易失,知音之难遇呢?

时光倒流七十年。高师是经他的中学语文老师陈燕琼先生介绍认识许先生的。上世纪五十年代许先生在广东汕头市从事文教工作,偶尔回乡,高师都会随陈老师拜访许先生。一九五七年许先生被错划为右派分子,遣送回乡,蜗居榕阴画室以画照片为生。画室就在林仲姚老师的武馆附近,离高师创办的艺风书画社亦相距不远,所以他们经常聚会于武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同遭际和对书画的共同爱好,使他们惺惺相惜,逾走逾近以至心心相依。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他们整天为一家的生计而奔波,只有倾情于笔墨丹青,抒发心中的郁结,才略有内心的安宁。他们常常一起聚集在他们十分敬重的林仲姚老师身边,吟诗作对,互唱互和,互切互磋,若有浊酒一杯,亦相招相约,诗酒风流,翰墨飘香,聊以自娱,武馆诗会盛极一时也。高师的诗文多得益于这期间在武馆诗会所受熏陶,而高师的画风画艺也正是在这时期走向成熟。

一九六九年初夏,许先生全家上山下乡到汀洋村,高师在武馆设宴饯别,并赋诗一首。诗云:“悲欢离合总由天,游戏人间学谪仙。痛饮狂歌沧浪室,畅谈共赞虎鱼筵。故人转眼将挥别,饯友题诗亦黯然。计算明年逢此日,重温旧梦更缠绵。”在高师不多的诗作中,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骊歌。因为感情真挚,高师说它不是写出来,而是从心底“呼喊”出来的。仲姚老师读后大加赞赏,并次元韵二首,诗云:“莫谓分飞各一天,汀洋道上小游仙。巴山话雨十年聚,东阁开樽一夕筵。嚼到虎鱼都快意,曲听离燕倍凄然。友情缱绻殊难尽,挥手登程别绪绵。群峰矗拔欲凌天,排列崚嶒号八仙。茨屋栖身真避世,田塍任坐即铺筵。南阳隐遁怀诸葛,太学成诗仰浩然。落户汀洋农业务,国民经济奠基绵。”而许先生留下的两首叠韵亦同样感人。诗云:“归闲十载若为情,一旦骊歌有底声,乍别红榴心已碎,未裁离句泪先倾。于今故国无兵事,偏放穷儒断友盟。车走辚辚人去也,八仙山下听嘤嘤。临去匆匆未尽情,顿教断肠不成声,应期有日能陈吐,任是无涯亦倒倾。湖海姻缘留旧梦,乡园草木记前盟。明年三月榴花发,容我重来觅鸟嘤。”每当我捧读到这些诗句时,就会联想起弘一大师的《送别》的歌词:“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时隔多年,我们把这几首骊歌对读,依然会怦然心动。在无可奈何的命运交错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处于生命无常之中的真实,在难以隐抑的忧伤和凄楚中,感受到友情的弥足珍贵,看到了希望和未来的微微光芒……

“意与浮云同淡薄,心将香雪共晶莹”,许先生下乡插队于八仙山麓的汀洋村,在这里他骋目于山川,以吟咏怡情,写下了大量优美动人的诗篇,收录为《归农集》。其间高师曾多次前往探望,并多与之唱和,翰墨情深。在后来的山水画创作中,八仙山成了高师回忆往事,怀念故人,化景物为情思的重要载体,也幻化成为他心中最美的家山。

一九七二年春天许先生全家迁回县城,虽屋角百年石榴的萎毁令他戚戚焉,但老友艺术上的长进却是令他十分欣喜和振奋。在收入《归雁集》的《读画有赠高兄》一诗中他极尽对高师的激赏之词,知己之心声。诗云:

吾邑丹青代不同,其间名手多新风。

水墨烟雨刘国玺,古松人物得天工。

今朝更有新人出,挺挺高山立一笔。

古梅寒竹自清幽,瓜果芋头谁比匹。

能自树立不因循,不求姿媚求风骨。

几分醉态堪挥毫,一派神采日初出。

豪情浩似海波翻,笔中风雨舒积郁。

偏是妙品不入时,华堂丽阁不陈设。

留与有心陋巷客,络绎登门求折枝。

谁怜艺术不值钱,短幅长帧难饱腹。

尚喜纸上见心声,忘却身边多苦恼。

美哉画家不忧贫,忧贫岂得能写真。

画室回旋天地阔,才挥画笔空轮囷。

偷生我亦江湖上,偏是乞怜写鬼容。

白头得读斯人作,童心一点与君通。

还将有限之生命,注入丹青之不穷。

许先生写这首长诗之时,高师刚满四十五岁,从现在传世的作品看,此时,高师的风格已经基本形成,笔墨、线条、构图等绘画技术层面的能力亦已经全面具备,确实显现出了大家的气象。时至今日高师仍然十分清晰地记得当年许先生赠诗赋于他莫大的鼓励和精神動力。据说当时比高师年长二十余岁的画家沈秋松先生读到许先生的这首诗后亦曾十分肯定地断言:今后的诏安画坛一定是高继文在“喝声”!这“喝声”两字在人才济济的诏安画坛可不是来得那么简单!它是画家本身实力、人品、阅历、学识、辈分、贡献等综合因素所造成的公认的影响力,德艺双馨,众望所归,而不是你的衔头、职务、关系、画价等非自身因素可以实现的效果。

许先生是一位清毅严谨、博学多识、善于思考的诗人、书画家。在我的印象中,他也是一位有独立思想精神,富有原则和个性,从不趋炎附势,从不乡愿,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名士。他虽然寡言少语,惜墨如金,但对高师的推重从来都是由衷地溢于言表且不吝笔墨。每逢县里画家笔会,他总是推举高师开笔,他认为高师开局有气势,又不“霸道”,会为后画者留下足够的空间。大作即将完成,许先生又会让高师出场收拾好画面,然后再由自己题上跋诗。在高师的几本画册中我们可以看到编入了一些许先生为高师题跋的画作,人们读后无不有文图并茂、珠联璧合、交相辉映的美感。如一九九四年许先生为高师的对虾图题诗云:“泼墨挥毫为所思,亦浓亦淡任妍媸,秋深市上多鱼蟹,夜静灯前读史诗。吃得菜根称淡泊,力求笔底出新奇,招呼朋辈中宵饮,一醉明朝日上迟。”同一年,许先生又为高师的荷花鸭图题诗云:“已到残秋鸭正肥,荷池水浅送斜晖。不堪零落萧条后,色即空时是亦非。”再如一九九七年许先生为高师的群鸡图题跋云:“雨后披图笔墨新,千姿百态已通神,暮年愧我无收获,气韵高家第一人。”等等。二零零一年,高师首次刊印《高继文画集》,许先生又特意为其作序。这篇有温度、有深度的序文,文字清新简洁,分析精辟贴切,写出了许先生对高师的理解、感情,也写出了高师绘画的特点和价值。作为后学,我确实感到自愧不如,望尘莫及。兹特恭录如下以飨读者:

吾邑老画家高继文兄画集即将出版,嘱余为序。

余和高兄交往数十年,知他自幼酷爱绘画,禀赋聪慧,悟性亦高。在乡诸多前辈绘画名作熏陶下,逐步奠下基础。惟在那个政治与生活双重压抑下的日子里,风雨柴门,乞市吹箫。每于谋生之余,仍不忘绘事。茆园一角,时有佳作,得人喜爱。余在廿七年前曾有《赠句》云:“今朝更有新人出,挺挺高山立一笔”,“能自树立不因循,不求姿媚求风骨”,“偏是妙品不入时,华堂丽阁不陈设。留与有心陋巷客,络绎登门求折枝。谁怜艺术值多钱,短幅长帧难饱腹”,“美哉画家不忧贫,忧贫岂得能写真”。(录自《读画有赠高兄》诗)此乃当时之实录也。

庆幸我党十一届三中全会拨乱反正,实事求是的春风吹醒神州大地。八十年代开始改革开放,文学艺术获得新生,失落者回归艺坛。高兄也重新致力于艺术教育,为绘事而献身。丢掉压抑,再无拘谨,从而有了新的发展和突破,并形成自己的风格,得到世人之认同。

高兄画作以花鸟为主,兼入山水,更擅长蔬果鱼虾。在主题思想、技巧和风格上,大体是统一的。出入传统,拥抱时代;重视笔墨,趋雅避俗。他时而在画幅上题写题款诗,使诗画结合,体现人文修养,加深旨趣,丰富内涵。这不是像一些人是在为画而画,而是有所寄托或是借题发挥,引导人们进入浮想联翩的艺术境界。

画家固穷慎独,作品很具个性,人品即画品,更由于对基本功之锻炼与传统技法之继承,以及对艺术理想之坚定,使人因其作品感受到宁静、旷达之境界。不论一山一水、松竹梅花、蔬果鱼虾等等都栩栩如生。此乃寄托作者匿隐之天真与高洁之情愫。余即时在其佳作中找到心灵共通之默契与感应。

画家已过古稀之年,仍勤奋终日,不断求新。他善于大庭广众之中,挥毫立就,潇洒自然,得心应手,真让观者叹为观止。

高兄画集将出之时,竟让出宝贵篇幅命余写序,深感惭愧不安。趁此谨祝新世纪艺潮澎湃不止,画家壮心不己,在新的征程上获得新成果!是为序。

我和许先生相识大约是在一九九一年,那时候我刚到县委办公室工作,许先生的榴屋就在县委会附近。时江水木君也和我在同一个单位工作,有时他去看望许先生会拉我一起同行。在榴屋那里,我还认识了人称九霞老的风趣幽默的林臻先生。每逢星期三,偌大的榴屋总是高朋满座,欢声盈门,倘有佳作,竞相传唱。榴屋诗会接续了当年仲姚老师武馆诗会的遗韵,许先生自然而然地成为诏安诗坛盟主。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高师在诏安县职业中学仼美术教师时,幸得一方为女弟子,教其绘画,识其诗才,又推荐给许先生,让一方得其亲炙,转益多师。随后多年,当二老年事已高,行动诸多不便,许先生耳背脚疾,高师蜗居城郊时,他们之间互相慰藉、互相鼓励的情谊多是由一方传递的。一方细心热情,风雨无阻,从不计较得失,从不误点误事,确实劳苦功高,值得敬佩。

就年龄而言,许先生应该算是我的爷爷辈了。而许先生又是三八式的老革命,大诗人,大书画家,在我的心里,他更是神圣的大贤大德。我向来心存敬畏,恭谨有加。和他相聚时,我总是小心翼翼,不敢过于随便,生怕冒犯与不敬。在和许先生二十多年的交往中,一直以来都是麻烦他的时候很多,帮他忙的机会极少。现在想起来,确实愧疚不安。多年来,或公或私,无论是求字还是索画,许先生都是必备精品,慷慨惠赐。赠我的五、六件作品都落下双款,题句志念。老先生对我甚厚,却总对我过于客气,不像高师那样视我如家人般的亲密无间。记得有一次,他马来西亚的好朋友黄汉思夫妇回诏安探亲,老先生要陪他们去仙塘古城和南山寺走走,一时搭不到车,他都不好意思直接找我接驾,还好高师并不见外,打电话要我送他们一起前往。之前我知道黄先生在许先生、陈燕琼先生和高师最困难的时候曾无私地帮助过他们。在同游仙塘、南山寺时,平素十分寡言的许先生回忆起他和黄先生生死与共的“革命友谊”,说他在解放战争期间,遭受国民党当局通缉,逃亡到马来西亚,住在当小学校长的黄汉思家,时黄先生日子也不太好过,住房也十分紧张,到了晚上,黄先生只能让他和他们夫妻同床而眠,黄先生睡于三人中间作为楚河汉界……这一乱世时代中国文化人诠释的动人的友情故事,高师每每满怀深情复述,都会让我泪奔。后来我在电影《黄金时代》看到完全相同的故事情节。主人公是萧红、萧军和端木,虽然故事的结局大不一样。但我相信这个细节一定是真实而且是有感染力的。

农历六月十三是高师的九十寿辰。回顾许先生逝世后八年来高师的艺术和人生,可以说是丰富、快乐、幸福和卓有成就的。他不仅走出了诏安、漳州、福建,而且来到首都北京,登上中国最高的艺术殿堂,以其中国文人画的辉煌成就蜚声画坛。我想,高师这些成就的取得,离不开他的旷世知音许沙洛先生的鼓励、支持和帮助。如果有在天之灵的话,遥在天堂的许先生一定会会心一笑,为他感到无比的骄傲与自豪。

福楼拜说过:“艺术广大之极,足可以占有一个人。”许先生一生矢志艺术,追求激越的诗意的栖居。他博览群书,手不释卷,钟情翰墨丹青,终身学习,硕果累累,在诏安享有诗书画“三绝”之美誉。他性格耿直,意志坚定,早年参加革命,因白色恐怖海外逃亡,壮年遭反右运动,被遣返原籍,晚年又遇骨折脚疾,丧子丧女之痛,可谓命运曲折坎坷,备尝人生艰辛,虽九死而犹未悔,百折不饶而终有所成。十一年前他在《九十初度》二首中写道:“八旬过尽又添筹,一线残阳未下楼。是道是禅难彻语,经风经雨任沉浮。已甘寂寞安于老,莫怪奔波白了头。守我短檠读周易,天人同健自无尤。衰翁九十走红尘,风雨同舟入梦频。为马为牛皆困顿,学书学画在清新。耳聋懵懂懒闻道,梦觉晴明勤保真。但愿残年春睡美。宽容争作自由民。”这是许先生心灵的写照,是一首读后令人悲欣交集、感慨万千的诗篇。而今天,当正登上九十之年的高师,知闻我们学校新植的荷花已经盛开时,亦欣然命笔,题《十里荷塘》一首以抒情寄意,权当九十自度诗。诗云:“十里荷塘十里香,枝繁叶茂好清凉,风和日丽碧波静,灵鸟飞来是故乡。”这是一首追求生命本真之美的诗篇,自然、寧静、朴茂、通脱。大有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无极,复归于朴之境界!读之令人豁然开朗,光明一片!是“挺挺高山又一笔”,是高师的绝妙之作,顶峰之作!

去年秋天石开先生看了高师的画,非常高兴地说:“他的画,保持青春气息,说明他的心情、心思是比较年轻化的。画面整洁、明快,这也反映出他身心健康。从养生的角度看,高先生的画,有百岁、超百岁的气象。这是非常令人欣慰的。”他的《十里荷塘》不也同样反映出百岁、超百岁的气象吗?

深深祝福你!我们的高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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